◎麥保紅
老早就聽過這樣一個故事:泰山后面有一個小腳老太太,每年四月初六那天一大早就出門,翻山越嶺走小半天山路,去給自己的老娘過生日,別人問她老娘多大年紀了,她就說九十九了(當?shù)仫L俗,一百歲是個“驢年紀”,人們忌諱活成驢,所以不說一百,只說九十九)。好多年了一直是九十九,每年過完生日回來,都聽她高高興興地說老娘身子很好,很硬朗。時間一年年過去,老太太年事已高,這一次是拄著拐棍去的,可卻是哭著回來的,年近九十的人,一路抽抽搭搭委屈得跟小孩子似的。路上人見了問她怎么了,是不是老娘身體不好了?但她卻說是因為自己被老娘打了,又問為什么打她,她說,俺娘一見我就罵上了:“我還沒拄棍子呢,你年紀輕輕的拄什么棍子啊!”
這是從泰山北麓的下港傳出來的故事。下港以山貨聞名,也流傳著許多長壽老人的故事,諸如此類有好多。本來以為像這樣的故事多少有些人們附會的成分,聽了之后總是哈哈一笑就過去了。今年夏天,朋友們相約去下港避暑,說那里地處深山,海拔又高,是避暑納涼的好地方,因為對長壽老人的故事感興趣,所以欣然前往。
下港地處深山,外來人很少,我們一行自然引人注目,見我打探當?shù)氐氖拢蛧蟻韼讉€人。于是我問起本文開頭那個我聽到過的故事,當?shù)厝苏f確有其事,就是崮山村的李老太太,她母親高壽,據(jù)后人推算活到120 多歲,李老太自己也活到94 歲壽終正寢,去世前還下地勞動呢。
在一位熱心人的指點下,我去探訪了以長生泉聞名的朱家峪村。剛過了河,看到路邊地里有位老人正在干活,面色紅潤,須發(fā)皆白,看上去七十多歲的樣子,我上前寒暄幾句后直奔主題,問道:“大爺您今年七十幾了?”老人一聽,笑了好一陣,眉眼都笑成了一團,樂得跟個孩子似的:“七十幾?九十了,我今年整九十?!蔽乙宦犛煮@又喜:我正要找長壽老人,眼前不就是一個嗎?我禁不住問他為什么這么大年紀了還干活。他反問我:“不干活干嘛?干活長力氣,吃東西還香,人也年輕啊。”我說老人不像九十歲的樣子,老人說山里人年輕的時候曬得漆黑顯老,等到真老了,紅撲撲的臉又年輕了,還給了我一段順口溜:“能干活、能吃飯,生活好、臉面好,一霎半霎死不了?!?/p>
剛進下港就遇到一位健康快樂、出口成章的高壽老人,我覺得自己的運氣實在是太好了,干脆蹲在地頭跟老人攀談起來。
老人名叫徐兆梓,祖祖輩輩就住在朱家峪村、長生泉邊。徐大爺一生務農,他說的整九十是虛歲,說來今年他應當是89 周歲。老人除了背稍微有點駝,顯出歲月的痕跡,眼不花、耳不聾,很健談,而且非常樂觀,笑口常開,俏皮話一套一套的,幾句話就能逗得人哈哈大笑一場,不知不覺半天就過去了。
徐大爺講他年輕時怎么挨餓、吃不飽,再談到如今的生活,真是蒸蒸日上。他還講起當年怎么給八路軍站崗、送信的事,把當時提心吊膽送信的經歷也講得妙趣橫生。
徐大爺人緣特別好,地里干活的人見我們談得熱鬧,都圍了過來,七嘴八舌地講他年輕時的故事,并一個勁地慫恿他:“唱一段,扭一個!”原來,老人年輕時是村里的活躍分子,逢年過節(jié)扭秧歌、踩高蹺都少不了他,平時愛說愛唱,遇到什么都會即興發(fā)揮,張口就能唱一段。也許是因為當著外人的面,徐大爺堅決不肯表演,漲紅了臉,一個勁地擺手:“不行,不行,腰都彎了,也不嫌丑!”
但是,談到得意之處他就把“嫌丑”忘了。人們說以前徐大爺家有個寶,是兩棵老輩人傳下來的金桂,至少得兩百多年了,桂花治口瘡有特效,平時街坊四鄰常到他家去求藥。當?shù)匾灿匈u桂花的,一小把三四塊錢,但徐大爺不收錢,免費送給街坊,他說比起錢來,人情更貴。說著說著老人來了興致,拄著鋤把拖著長腔搖頭晃腦唱了起來:“與人方便——自己好,換成票子——也花不了!”唱完了又漲紅了臉,連說讓城里來的人笑話了。
隨后,老人領我們去兒子家,看他那棵兩百多年的金桂,樹上今年的新花已經打朵了,老人站在花前挺直了微駝的背:“給我照個相吧,看看我和這棵樹誰站得直、誰活得長。”接著老人又領我們去探望下港村一百多歲的張奶奶,他說張奶奶18年前就說自己“九十九”了,直到現(xiàn)在還是“九十九”。一見張奶奶,她就問徐大爺大人孩子都好吧?徐大爺在她耳邊說:“大人孩子都好,掙的票子花不了。咱是長生不老,越過越好!”說這句話的時候,我趁機搶拍了一張照片。
忽然,老人像想起了什么,不再言語。旁邊的人告訴我:今天老人有心事,他說過要早點干完了活去迎自己的老伴。徐大爺?shù)睦习榻衲?3 歲,到二十里外走娘家去了。二老一生和睦,夫妻恩愛,誰也離不了誰,離不了自己的家,不管出門干什么,早晚都得趕回來。算好了大娘該回來了,徐大爺?shù)玫桨肼飞嫌ァ?/p>
徐大爺走后,人們又講了許多他的故事。徐大爺兩口子心地善良,樂善好施,就在前幾年,還把名聲在外的長生泉修繕過。他們還講老兩口一輩子形影不離,一起擔水,一起趕集,一個挑子都是兩人你一程我一程換著擔,走著走著大爺就會扭上兩步,瓷悠悠的。老兩口還有個習慣,每年九九重陽都要去拜山,一早坐車到大津口然后走沿北路上山,天黑再趕回來。徒步上下泰山怕有六十里山路,走這一趟身板得賽過年輕人了。
我問人們這一帶長壽老人多不多,回答說在這個地方“七十多歲是整勞力,八十歲上坡的不稀奇,九十歲照樣能下地”。人們還熱心地幫我分析這里長壽老人多的原因,這里民風淳樸、鄰里關系和睦,崇尚節(jié)儉、生活樸素簡單,比如徐大爺就不沾煙酒,以吃素、吃粗糧為主。同時,這里的人尤其是長壽老人都有一份散淡心境,對錢看得比較淡。曾經有人出一千塊錢買徐大爺那棵兩百多年的金桂,但他拒絕了,把樹傳給了自己的兒子,他說要一些錢沒用處,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有錢買不來家和,無欲無求心自寬,快快樂樂到百年。
然后,街坊們又向我介紹起幾位長者老人。陳寺峪有個九十三歲的李光岱,至今還放著一群羊,一出去就是一整天。吃什么?買塊鍋餅帶上就是一天的飯,再從集上買塊咸魚,也不煎也不炸,啃鍋餅就咸魚,喝山里的泉水,一年到頭都這樣,沒聽說過他生病吃藥鬧肚子。王昌河前年才過世,活到94歲,照樣下地干活,從來不吃藥,感冒了就到地里曬太陽,曬曬就好了。上黃芩一個八十多的老頭,姓李,幾個兒子都孝順,不讓他下地不讓他上山,他可好,自己背著個布袋轉悠著到處拾破爛去,他的孩子嫌丑不叫他拾,急得他哭,就和兒子打仗……
我越聽越有趣,忍不住笑了起來。從這些老人身上我想起了金庸筆下的老頑童周伯通,而這幾位老人分明是“老頑童之泰山版”:有趕著一群山羊翻山越嶺的,有躺在地里曬太陽治病的,有駝著背扭秧歌的,還有為不能拾荒哭的。他們都跟金大俠筆下的老頑童一樣,胸無城府,少有心機,一生坦蕩自然,是大地之子,是這片山川之子,我想,所謂“赤子情懷”指的應該就是這樣的人。這里的老人沒有得癌癥的,也極少得這樣那樣的老年病、現(xiàn)代病,他們往往是前幾天還下地呢,忽然有一天一口氣上不來就“過去”了,或者是在熟睡中告別一切,從容安詳?shù)仉x去。他們降生在這個得天獨厚的地方,從他們一出生,他們的生命就是這山的一部分,同樣這山也是他們生命的一部分,從生到死,不能分離。他們就像山間枝頭野生的果子一樣,在日月風霜雨露之下,完成他們生命的全過程,健康快樂得享天年,壽終正寢,就像一顆熟透的果子一樣回歸自然。他們一生簡單、一生儉樸,也一生健康快樂,因其簡單而達到紅塵中人難以效仿的一種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