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莫迪里阿尼在20世紀現(xiàn)代藝術浪潮中獨樹一幟，他肖像作品的獨特之處，除了夸張拉長的形體概括之外，還有他繪畫中的眼睛。雖然在其肖像畫作品中少有對人眼睛的刻畫，但他的畫面呈現(xiàn)出的真實性絲毫未減。通過對眼睛的圖式、內(nèi)涵以及形式方面的問題進行探討說明，進一步理解莫迪里阿尼肖像畫中眼睛背后的邏輯及藝術創(chuàng)作的初衷。

關鍵詞：莫迪里阿尼；肖像畫；現(xiàn)代藝術；眼睛

莫迪里阿尼于20世紀初來到了現(xiàn)代藝術浪潮的中心——巴黎，他滿心抱負并懷著對法國的向往，準備為巴黎帶來一場藝術盛宴，可是這座城市并沒有欣然接納他。在強烈鼓吹主觀意識的現(xiàn)代藝術中，從小備受意大利傳統(tǒng)藝術熏陶的莫迪里阿尼，在眼花繚亂的現(xiàn)代藝術前躊躇不前。幸運的是，他在非洲雕塑藝術中獲得了極大的藝術靈感，并結合自身傳統(tǒng)的意大利藝術底蘊進行創(chuàng)造，最終在肖像畫和人體畫藝術方面均取得了巨大成功。看過他畫的人，很難忘記他畫面當中獨有的憂郁氣質，神秘且安詳。當然，這與他在作品中對眼睛的獨特描寫不無關系。

一、肖像畫的圖式靈感

1904—1914年間，是莫迪里阿尼雕塑和繪畫圖式逐漸成型的一個時期。其圖式的建立離不開非洲雕塑藝術的影響，并伴隨莫迪里阿尼之后的整個藝術生涯。

非洲雕刻藝術首次在巴黎博物館展出時，引起了現(xiàn)代主義藝術家們的極大轟動，其具有強烈的原始質樸氣息，不同于以往雕塑中精細瑣碎的敘事感，展現(xiàn)出最極致精簡的線條美，大批的藝術家從中獲得啟發(fā)。例如在立體主義大師畢加索、雕刻家布朗庫西等人的作品中均能找到非洲雕塑的身影。畢加索于1907創(chuàng)造的作品《亞威農(nóng)少女》，畫面中非洲雕塑的原始氣息撲面而來，恰似剛從非洲壁畫中走下來一樣，扭動著婀娜的身軀，眼睛直接與現(xiàn)代人進行對話，向我們展現(xiàn)了非洲雕塑的夸張和剛健。

莫迪里阿尼對非洲雕塑的藝術處理與畢加索相較截然不同，他恰恰突出的是非洲面具式臉龐的寧靜與安詳，他的藝術是從古希臘和非洲藝術的融合中脫胎而來的。簡化的、秩序的、精美的，是他藝術中創(chuàng)造的魔法。莫迪里阿尼盡情地從非洲木雕中汲取養(yǎng)分，拉長變形的造型處理、杏仁狀沒有瞳孔的眼睛、長長的鼻子、線性的眉毛、緊致的嘴唇，透露出神秘且鮮活的內(nèi)在生命，而非洲雕塑中的藝術語言在莫迪里阿尼的繪畫中獲得了極大的成功。

在莫迪里阿尼在1911—1913年間創(chuàng)造的一系列雕塑作品中，非洲雕刻的身影處處可見。以雕塑作品《頭像》為例，非洲雕塑的質樸神秘、古希臘雕塑的單純偉大，在莫迪里阿尼藝術中獲得了完美的交融。其作品中拉長的脖頸、空洞虛無的眼睛，準確地對眼睛的外輪廓進行勾勒，不對瞳孔做細致描繪。因疾病和經(jīng)濟原因，1913年莫迪里阿尼放棄了雕塑又轉向了繪畫，盡管放棄了雕塑，但雕塑中的藝術語言繼續(xù)滲透在其繪畫之中。在雕塑藝術影響下，莫迪里阿尼的肖像畫圖式主要呈現(xiàn)以下特征：橢圓形的頭顱或者是微微傾斜的鵝蛋形腦袋、倒三角似的下巴，以及與非洲雕塑一樣垂直優(yōu)雅的脖頸、相輔相成的優(yōu)美曲線和空洞的卵形眼睛。莫迪里阿尼與布朗庫西一樣，注重簡潔概括的整體感，對藝術形象進行高度抽象化的處理，并在藝術理念上注重傳統(tǒng)藝術價值的同時，與當代主流保持一定的距離。莫迪里阿尼把非洲雕刻與傳統(tǒng)的意大利藝術進行融合，在圖式表達中既吸收了非洲藝術的營養(yǎng)，又能夠忠于自我的本真藝術。

二、眼睛形式的多樣呈現(xiàn)

在莫迪里阿尼獨具特色肖像畫藝術中，他對于眼睛的藝術處理，主要有以下特點：第一，兩只眼睛都只勾勒輪廓，不對瞳孔進行描繪，并且存在左右兩只眼睛顏色不同的現(xiàn)象；第二，一只眼睛顯示出眼球，另一只則平涂瞳孔，不做細微處理；第三，對兩只眼睛的瞳孔進行刻畫，兩只眼睛有時候大小并不相等，甚至呈高低錯落地排列。對眼睛形式的表達，盡管具有多樣性的特征，但均作為傳達藝術家自身情緒和心境的載體。

從中外繪畫藝術的發(fā)展來看，藝術家歷來對眼睛的描寫情有獨鐘?！妒勒f新語·巧藝》記載：“顧長康畫人，或數(shù)年不點目睛。人問其故，顧曰：‘四體妍蚩，本無關于妙處；傳神寫照，正在阿堵之中?！彼J為，身體四肢的美丑與神韻沒有關系，想要人物畫得出神，關鍵在眼睛上。同樣，達·芬奇在其代表作品《蒙娜麗莎》中，也有著對眼睛的細膩描繪，其神奇之處在于蒙娜麗莎的眼睛仿佛會隨著觀者的視線移動而發(fā)生變化。值得一提的是，通過放大鏡放大30倍之后，可以發(fā)現(xiàn)畫中人右眼球上標注有英文字母，作者借此來傳達身份。此外，米開朗基羅在雕塑作品《大衛(wèi)》中刻畫了堅毅勇敢、蔑視死亡的眼睛，弗洛伊德作品中有極具窺探欲的眼睛，馬奈在《草地上的午餐》中表現(xiàn)的是對傳統(tǒng)藝術赤裸裸挑釁的眼睛等。

與他人全然不同的是，莫迪里阿尼肖像畫中的眼睛具有強烈鮮明的特征：畫面中，模特通常微側臉龐，頭部和脖頸處理得雕塑感極強，他很少對眼球進行細致刻畫，靈魂的線條勾勒加上平涂的眼球，好像兩片彎彎的樹葉，遮住了他不想被人看透的、矛盾且糾結的內(nèi)心。即使是在一些女性肖像畫中刻畫出了眼睛，但依然流露出他那特有的憂郁氣質。我們的眼睛總是在忙碌，快速移動、轉換，停留在我們所關注的事物上面，藝術家也盡可能通過對眼睛的細致描繪來傳達藝術理念。誠然，藝術家對眼睛的表現(xiàn)出于各種緣由，有的是進行心靈的溝通，有的是在審視自我的內(nèi)心，有的則表達了自身與外界交流碰撞所產(chǎn)生的新的感悟。盡管莫迪里阿尼對眼睛的描繪不多，但畫面中透露出的情感氣息未減分毫。

三、眼睛內(nèi)涵的不同詮釋

（一）未被刻畫的眼睛

莫迪里阿尼在第一次為妻子其畫像時，妻子問了莫迪里阿尼一個問題：“（畫中的）我為什么沒有眼睛？”莫迪里阿尼說：“我只有了解你的靈魂，才會畫出你的眼睛?！?/p>

眼睛作為藝術創(chuàng)作的載體，傳達藝術家的創(chuàng)作意圖和理念，同時對于藝術觀賞者而言，是與藝術家進行深層次心靈溝通的重要媒介，而莫迪里阿尼肖像畫之所以沒有對眼睛描繪，是因為莫迪里阿尼的興趣不在于“面面俱到”所帶來的像，而在于表達所繪人物的情緒和氣質，捕捉到模特內(nèi)心最真切的感受。其畫中未被刻畫的眼睛，與中國北齊佛像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北齊的佛像對于眼睛的表現(xiàn)大多是微微閉上，或者是微微睜開，露出三分之一的眼球，佛像的嘴唇線與左右眼睛相連的線條相呼應，露出一種神秘的微笑。如青州博物館藏的北齊彩繪貼金石雕佛立像及鄴城遺址北吳莊出土的菩薩頭像，面容珠圓玉潤，氣度安靜雍容，洗練流暢而不失優(yōu)雅動人，二者都沒有描繪瞳孔。莫迪里阿尼帶給我們的是神秘的憂郁，北齊佛像則更多的是神秘安逸的笑意。

從莫迪里阿尼一系列沒有被刻畫出瞳孔的肖像形象來看，模特大多是以半身像的姿態(tài)呈現(xiàn)在觀眾面前，且這系列也有一定數(shù)量的男性肖像。畫面通常是有一把橘紅色的椅子或者是一個深紅色的衣柜，人物嘴唇微緊而上翹，手搭在椅子上或者雙手交疊，臉頰微斜憂郁地看向側前方，畫面中人物內(nèi)心的不安、心境的不平和，通通從沒有描繪瞳孔的眼眶里傾瀉出來。筆者猜測，或許莫迪里阿尼的模特同他自己一樣，在水深火熱的現(xiàn)代都市當中掙扎。憧憬的藝術理想與殘破不堪的現(xiàn)實之中存在著巨大的溝壑，迫使他一邊“享受”著世界表象的美麗，一邊小心保護著那破碎不堪的藝術尊嚴。因而他的肖像畫藝術才形成了憂傷、濃烈的畫風，內(nèi)心的壓抑情感透過這“兩只眼睛”呈現(xiàn)出來。

即使莫迪里阿尼在畫中將人物的外形的高度拉長變形，對眼球毫無丁點的描繪，依然可從畫面中看到富有飽滿情緒的人。他捕捉到了人最本真、隱藏在心底的細膩情感，他與模特本身的靈魂高度契合，并且把自己內(nèi)心深處的苦悶通過畫面讓觀者一覽無余。當畫面中的情感呼之欲出時，眼睛描繪的作用也就微乎其微了。

（二）一只眼睛看世界，一只眼睛看內(nèi)心

莫迪里阿尼對于眼睛的表達還有另一種處理：一只“涂”上眼球，一只“留”于空白。在他1915—1916年間的作品中，多處出現(xiàn)類似的表達手法，畫面依然是以優(yōu)雅的長頸、富有節(jié)奏韻律的線條勾勒而成的高挑人物形體。即使是對于那只有所表現(xiàn)的眼睛來說，莫迪里阿尼仍然是簡單處理，不做過多刻畫。這一時期莫迪里阿尼所畫的模特多為一些畫商、贊助人以及同時期的藝術家，比如畫商保羅·紀堯姆、讓·谷克多、胡安·格里斯以及利奧波德·茲博羅夫斯基等人，在莫迪里阿尼畫布上出現(xiàn)的頻率很高，尤其是莫迪里阿尼對于某些畫商贊助人的描繪，極為有趣。以1916年創(chuàng)作的《保羅·紀堯姆》為例，畫商用戴著手套的手指夾著一支香煙，看上去像是即將從他那被莫迪里阿尼賦予的小嘴中吐出一口煙圈，他本來是想要表達畫商們處世之得體、談吐之優(yōu)雅，恰恰相反，畫作中帶有濃烈的嘲弄意味，甚至可以算得上是輕蔑之意了。這便道出了莫迪里阿尼為其作畫是不得已而為之。

“一只眼睛看世界”：莫迪里阿尼通過對杏仁狀眼睛外形的勾勒，用藍灰色的眼白進行填充，或是在棕黑色的眼球上點出若有若無的高光，眼神上揚或是平視向左斜下方看，人物的神情顯得略微不滿。毋庸置疑，畫面中表達的依然是麻木與空洞，好像模特并不關注他所處的周圍環(huán)境，他們只是因為某些需求而成了畫中之人，在自己的世界里陷入了沉思。同樣的，莫迪里阿尼這一只眼睛也是在描繪自己：那個快要被現(xiàn)實壓垮迫于無奈的自己、那個在吸收新的藝術形式之下做出改變的自己、那個對世界產(chǎn)生新的體悟的自己。的確，他在苦苦追尋的藝術理想和殘破不堪的現(xiàn)實中同時失意。

“另一只眼睛看內(nèi)心”：和之前的畫風一樣不對眼睛做細節(jié)處理。從眼睛的具體描繪來分析，兩條虛實交錯的線條勾勒出內(nèi)省孤獨的情感。1916年間莫迪里阿尼的肺結核病情加重，但他拒絕任何治療。他嗜酒如命，通過喝酒來麻痹自己，但在清醒之后，他不得不向窘迫的生活稍稍低下他那高昂的頭顱。

筆者推測，倘若莫迪里阿尼能跟商人打交道更圓滑些，他本可以衣食無憂，逍遙快活，但是他沒有那樣做，他想憑自己的才華出眾，成為大家所認可的畫家，所以無論如何他都沒有向自己的藝術理念低頭。固然，人性的弱點之一就是習慣用眼睛來評判別人，而不懂得審視自我，所以他告誡我們：用一只眼睛去追尋紛擾世界的痛苦與美妙，另一只眼睛去審視自我并忠實于內(nèi)心。

（三）看過靈魂的雙眼

在莫迪里阿尼最后的5年時光里，其藝術創(chuàng)作達到了頂峰，后期的藝術呈現(xiàn)出優(yōu)雅而老練的繪畫性，他創(chuàng)作了最好的肖像畫及人體畫藝術。作為莫迪里阿尼眾多情人之一的比阿特麗絲及妻子讓娜，是莫迪里阿尼事業(yè)的催化劑，在與她們共度的生命最后階段，莫迪里阿尼的作品達到了前所未有的成熟、強烈甚至是寧靜。肺結核、飲酒等耗盡了他的精力及生命。繪畫是他生活中唯一穩(wěn)定的因素，也是他唯一的慰藉和目的。莫迪里阿尼后期的作品同樣以肖像畫和人體畫為主，這一時期他結合自身的古典藝術進行了再度的創(chuàng)造，借鑒意大利古典的人體畫藝術，創(chuàng)造了熱烈醒目的莫迪里阿尼式的人體畫藝術。

在莫迪里阿尼的作品《坐著的年輕女孩》中，雙眼全部被刻畫了出來，杏仁狀的眼睛也不再上揚，低垂的上眼皮和眼角被描繪了出來。正襟危坐的小女孩，直勾勾地正視著自己的內(nèi)心，毫無避諱隱藏。除此之外，非洲雕刻面具式的臉龐上卻多了幾分安靜與柔和，像是訴說著畫家一生的傳奇故事。他也不再隱藏自己矛盾的心理，而以一種更坦然心態(tài)接受臨近終點的生命?？v觀莫迪里阿尼的整個藝術生涯，他的畫面中表達的都是孑然一身的人，筆者認為，這兩只眼睛可能也分擔著他一生的孤獨與憂傷。最終，他還是回歸到了傳統(tǒng)的藝術中去。對于現(xiàn)代藝術而言，對藝術語言的強調(diào)，必然導致畫面中對于人和生命的忽視。而莫迪里阿尼在這場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戰(zhàn)爭中，實現(xiàn)了他個人繪畫形式與年幼時所積淀的意大利傳統(tǒng)底蘊的完美交融。

在莫迪里阿尼整個藝術生涯中，盡管他畫面中的人物眼睛表達不斷變化，但它自始至終都承擔著傳達情緒心境的目的。莫迪里阿尼拒絕加入任何一個藝術流派，一直用自己獨特的藝術方式來表達對人生的體悟，形影單只，不被理解，但始終忠于自己的藝術。在現(xiàn)代藝術的浪潮中，他既表達了具有符合當代藝術的觀念形式，同時與傳統(tǒng)的古典氣息進行了完美的融合，為中國油畫民族化的發(fā)展提供了啟示意義，也為油畫藝術的革新創(chuàng)造積累了寶貴經(jīng)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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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陳晶，山西師范大學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美術學（油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