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形橙子
金剛怒目(下)
議事結(jié)束后,諸將紛紛領(lǐng)命散去,洪辯卻一直沒有離去。待屋內(nèi)只剩下洪辯和張氏叔侄之后,洪辯問道:“那康秀華何在?”
張淮深道:“大師,康秀華現(xiàn)在被關(guān)押在城中的祆祠里,康氏族人也暫無異動,他們?nèi)栽谟^望?!?/p>
“在觀望的可不只是他們?!睆堊h潮冷冷道,“論野綺立號稱麾下三萬大軍,但足額兵員只有兩萬,而且這兩萬大軍里,真正的吐蕃兵最多只有五千,其他兵士皆為回鶻人、黨項人、粟特人和漢人。如若我們能一戰(zhàn)擊潰吐蕃中軍,他們還會不會為吐蕃人繼續(xù)賣命就不好說了。”
“的確如此,看來張將軍早有謀略,貧僧倒是多慮了?!焙檗q點點頭,“張將軍準備如何處理康秀華?”
“他勾結(jié)吐蕃人,意圖破壞起事大計,證據(jù)確鑿,罪不可恕,當斬!”張議潮森然地說。
張淮深吃了一驚:“可是,叔叔,他已經(jīng)幡然悔悟,及時預(yù)警,也沒壞了大事,如果殺了他,這恐怕……”
“深兒,你須謹記,慈不掌兵,康秀華背叛在先,差點讓安氏家族滅族,也差點壞了我們的大事?!睆堊h潮道,“他雖然幡然悔悟,但那是因為他的行為實在令人不齒,人神共憤,佛祖才顯靈阻止,康秀華的人頭正好用來祭旗!”
“讓我見見他?!焙檗q緩緩說道,“我有事問他?!?/p>
半個時辰后,洪辯在張淮深、陰文通以及左右僧人的陪伴下來到祆祠。
祆祠周回約百步,院中有一正方形尖頂?shù)撵旖躺竦睿芑厮氖?,環(huán)以回廊。
院落靠南有一個柴房,正中有一座石質(zhì)神龕,內(nèi)有灰燼。祆教又名拜火教,來自西域波斯,教徒多為粟特人,以火能驅(qū)逐黑暗之意,認為火有神性,又拜日月,有雙月環(huán)日之圖騰。不過,漢人經(jīng)常分不清同樣崇拜日月的摩尼教和祆教的區(qū)別。
眼下并非祆神祭祀之日,又逢時事巨變,祆祠內(nèi)冷冷清清,沒有一個信眾。祆祠主事人是一位名叫翟光的老者,翟光出自粟特翟氏家族,也是敦煌有名的望族。
翟光看到洪辯一行人,急忙從神殿內(nèi)走出,問道:“洪辯大師,您怎么來了?”
洪辯雙手合十,施了一禮,說道:“翟祠主,貧僧是來見康秀華的,多有叨擾,還請見諒?!?/p>
翟光連連擺手道:“談何叨擾,大師里邊請。”
翟光帶著眾人來到殿堂左邊的一個小房間門口,掀開布簾走了進去。屋子只在南墻有一個很高的小窗,光線昏暗,待到適應(yīng)了黑暗之后,眾人看到一個被捆得結(jié)結(jié)實實的人正倚在角落。
看到以洪辯為首的一行人,康秀華似乎有些意外,他眨眨眼,卻沒有說話,更沒有掙扎。
作為康氏一族的家主,一夜之間淪為囚犯,想必康秀華心中定然不好受。眼下沙州大勢已定,康氏家族已經(jīng)亂作一團。
張議潮并沒有追究康氏家族的罪責,默認此事只是康秀華一人所為,但如果歸義軍敗北,康氏家族有什么動向也可想而知了。
洪辯轉(zhuǎn)頭看向張淮深和陰文通,開口說道:“二位能否暫時回避一下?貧僧想單獨和他談?wù)??!?/p>
張淮深和陰文通交換了一下眼神,一起點點頭,然后轉(zhuǎn)身離開了小屋,屋內(nèi)一下子安靜下來。
洪辯緩步走到康秀華面前,盤腿坐下,問道:“康家主,貧僧就直說了,你是否真的想告發(fā)張議潮秘密起事?”
“是的。”康秀華仰起頭,毫無懼色地看著洪辯,“洪辯大師,我的確想告發(fā)張都督?!?/p>
“你為什么要這么做?”
康秀華發(fā)出一陣慘笑,然后說道:“大師,我康氏家族在河西經(jīng)營數(shù)百年,眼見這山河變色,歸國之路斷絕,難道我們就不想河西重歸大唐嗎?我康氏家族也是跟隨閻朝將軍堅守過沙州城的,多少康氏子弟為了大唐戰(zhàn)死沙場。沙州淪陷后,康氏家族和許多家族一樣,多少子弟不愿侍蕃,遁入空門削發(fā)為僧。大師,難道你也真的認為這沙州能重回大唐嗎?”
洪辯說:“諸行無常,萬事萬物皆有成住壞空之理。吐蕃不可能永遠統(tǒng)治河西,當前吐蕃內(nèi)亂,征戰(zhàn)不休,河西民眾日益困苦,民心所向,當順勢而為?!?/p>
“大師!”康秀華說,“我也曾是這么想的,但大唐和吐蕃的長慶會盟(注:唐穆宗長慶元年至二年(821 年至822 年),唐、蕃進行第八次會盟,稱為‘長慶會盟’)徹底擊碎了我的幻想!大師,你還不明白嗎?大唐已經(jīng)永遠放棄河西了!”
沉默了一會兒,洪辯才說:“長慶會盟已經(jīng)過去快三十年了,對大唐來說,也只是權(quán)宜之計。安史之亂后,大唐藩鎮(zhèn)做大,內(nèi)亂不止,朝廷不愿再樹強敵,也情有可原?!?/p>
“如若在長慶會盟之前有人起事,我即便粉身碎骨也當追隨,可是今日起事,只會陷河西民眾于水火?!笨敌闳A恨恨地說,“難道要讓沙州數(shù)萬民眾為張議潮不切實際的幻想陪葬嗎?如若我告發(fā)成功,死的只會是一些領(lǐng)頭的人,諸大家族都可得以保全。退一萬步,即使參與起事的家族都被滅族,為了河西民眾的安危,也是值得的!”
洪辯沉默半晌,才雙手合十道:“可是,貧僧有一問,康大人為什么又臨時改變主意?”
此話一出,康秀華頓時頹唐地垂下了腦袋,竟一語不發(fā)。
洪辯心中一動,問道:“難道真如張淮深所說,是佛祖顯靈?”
康秀華抬起頭看著洪辯,說:“我不知道,大師,那一刻,我的身體好像完全不受控制,我的心中只有一個想法,張議潮一定會成功,他不僅能光復(fù)沙州,還能在接下來的吐蕃軍反撲中擊潰論野綺立,順勢占領(lǐng)瓜州,然后又連克伊州、甘州、肅州、蘭州……拓地四千里,河西之地盡歸大唐……我好像沉入了一個漫長的幻境,看到了未來數(shù)年發(fā)生的一切……這……在這種情緒的驅(qū)使之下,我才突然砍倒吐蕃兵,大聲預(yù)警……”
說到這里,康秀華長嘆一聲:“我明知道這絕不可能,吐蕃雖然內(nèi)亂,但是絕非沙州一城能夠獨抗,區(qū)區(qū)幾千兵士,如何能對抗數(shù)十萬吐蕃大軍!”
洪辯卻面色不變,他略微思索,點頭道:“康大人,此乃佛家六神通之一的天眼通。天眼通者,能看盡六道眾生之生死,參透后世之事。但康大人非佛家弟子,看來真的是佛祖顯靈?!?/p>
“大師,你真的相信我在幻境中看到的那些事情嗎?”康秀華抬起頭,目光閃爍不定,“你真的認為張都督能收復(fù)河西十一州?”
“事在人為?!焙檗q沒有正面回答康秀華的問題,他思忖片刻,才又說道,“康大人,能否細細告訴我,你在幻境中都看到了什么?”
“很多……”康秀華答道,頓了頓,他抬起頭,目光仿佛穿透了黑暗的墻壁,看向未知的因果,“那論野綺立很快就糾集了大軍前來,張都督?jīng)]有困守孤城,反而主動出擊,竟然一舉擊退了吐蕃軍,并且乘勝追擊,收取瓜州。大軍所到之處,民眾無不起來響應(yīng)……”
“康大人,你還記得事情的具體細節(jié)嗎?”
“當然。”康秀華的臉上不知不覺浮現(xiàn)出一絲光彩,“雖然只是短短一瞬,但是我似乎在幻境中經(jīng)歷了多年,每一件事都是那么真實。我記得的最后一件事是跟隨張將軍——不,那時我們已經(jīng)和朝廷取得聯(lián)系,朝廷冊封張將軍為河西節(jié)度使,統(tǒng)管河西十一州——我跟隨張將軍率領(lǐng)八千騎兵去攻打涼州,那一戰(zhàn)整整持續(xù)了3 年,最終我們擊敗了吐蕃軍,光復(fù)了整個河西。那就是我看到的最后一件事情了。”
頓了頓,康秀華的臉上再次顯出頹唐之色,他苦笑道:“而我因戰(zhàn)功顯赫,升任瓜州刺史?!?/p>
洪辯長嘆一聲:“看來這真是佛祖的旨意,佛祖授以天眼通,讓康大人參透因果,看到未來之事,也是幸事?!?/p>
康秀華抬起頭看著洪辯,說道:“大師,你真的相信這一切都會發(fā)生?”
“世間萬物,無非因果二字,緣起則聚,緣盡則散,因果遠非定數(shù)。佛祖雖然授以天眼神通,并非意味著未來已成定數(shù),康大人看到的乃是最大可能之果。眾生畏果,菩薩畏因,這因果之事,無人能輕易參破。
所謂事在人為,我們?nèi)缛舭盐詹蛔∫?,你看到的果也終究是水中之月、鏡中之花,一場幻夢而已?!?/p>
聽了洪辯一席話,康秀華似有所悟。
但緊接著,他苦笑道:“事已至此,我已是戴罪之身,我的果已然造下了,多說無益。”
“不,康大人,你還未勘透這幻境,人生一世,這蕓蕓眾生所經(jīng)歷之事,又何嘗不是一場幻境?”洪辯說,“康大人如若能將幻境中所見所聞一一告知貧僧,我會將其全部記錄下來,此乃佛祖預(yù)言,對歸義軍光復(fù)河西事業(yè)必然會大有幫助。也許這才是佛祖點化你的真正用意,康大人萬萬不可再違逆天道行事?!?/p>
思忖許久,康秀華才說:“如果張將軍真能擊敗吐蕃軍,光復(fù)瓜州,印證了幻境中的事情,到時,我定然會將所有事情都告知大師?!?/p>
“如此甚好?!焙檗q點點頭,他伸手解開捆綁康秀華的繩索,“康大人在這里委屈了,隨我回龍興寺吧。張將軍那邊不必擔心,我會跟他說的。”
看到洪辯和康秀華一起從屋內(nèi)走出,在大堂內(nèi)等候的張淮深和陰文通等人都大吃一驚。
“康大人得到佛祖啟示,看到了未來之事?!焙檗q說,“我要帶他回龍興寺,張將軍那邊,我自會親自去知會?!?/p>
眾人無言,只好默默讓開。
洪辯帶著康秀華回到了龍興寺,不知為何,和康秀華的交談讓洪辯也想起了自己在夢中行走于尸陀林的幻夢。他的心中不禁一凜,如若不是那個幻夢,他會全力支持張議潮起兵嗎?
難道冥冥之中,佛祖真的在看著世間的一切嗎?
難道,佛祖終于聽到了信眾們幾十年來的虔誠祈禱嗎?
回到龍興寺之后,洪辯將康秀華安置在禪室內(nèi),然后派出僧使前往各州各部落,將法旨傳遍河西各地。隨著洪辯法旨的到來,整個河西都暗流涌動起來。
這些天,每日都有僧兵前來敦煌州署報到,張議潮將他們悉數(shù)安置在城東臨時搭建起的軍營中。沙州民眾無不歡欣鼓舞,紛紛捐糧捐物,家中有青年子弟的,無不送來參軍,短短幾日,歸義軍數(shù)量就由之前的兩千余人暴增到五千多人。
敦煌州署位于城南距離城門不遠處,論野綺立被趕走之后,在眾人的請求下,張議潮將歸義軍議事所安置在了州署之內(nèi)。
這幾天來,事務(wù)繁多,張議潮幾乎夜不能寐,但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快樂的笑容。
當夜,洪辯大師就親自來到張府,屏退左右,兩人在密室中進行了一番密談。洪辯向張議潮講述了康秀華所說的未來之事。
張議潮聽完洪辯講述之后,不禁面露欣喜之色,連聲說道:“既然佛祖保佑,那么大事必成!”
洪辯點點頭,說:“如若不是佛祖在危急時刻點化康秀華,今日此時,我們所有人都早已人頭落地。但是,張將軍,貧僧此來有3 件事。其一,此事萬萬不可對任何人泄露,這未來之事,只是最大可能之果,如若傳播開來,眾將士必有輕敵之念,且人人畏死,大事必將不成;其二,將軍須知,康秀華所見之果乃眾人所造,諸將要萬眾一心,絕不可困守孤城,要主動出擊;其三,這康秀華不可殺,如若將軍能取瓜州,印證因果,他會將幻境所見一一道出,對歸義軍事業(yè)大有幫助?!?/p>
張議潮思忖片刻,痛快地答應(yīng)道:“大師所言極是,事在人為,如我能取瓜州,必會重用康秀華,也許他真的能成為瓜州刺史?!?/p>
“取瓜州之后,將軍要做的是盡快派出使者前去長安報信。”洪辯輕嘆一聲,“河西陷蕃已久,大唐也深陷藩鎮(zhèn)做大,內(nèi)憂外患,無力西進,將軍收復(fù)沙州、瓜州,對大唐朝廷來說,定能大大地鼓舞人心?!?/p>
“如此,就依大師所言?!睆堊h潮點點頭。
洪辯和張議潮告別之后,獨自走出州署。夜已經(jīng)深了,街道上只有身披甲胄的軍士三三兩兩在巡邏,他們都已換回了大唐制式的甲胄。望見此景,洪辯不禁百感交集。
一道璀璨的銀河橫亙天際,時不時有一兩顆流星從蒼穹劃過,轉(zhuǎn)瞬即逝。
洪辯仰頭望去,面對著璀璨星空,只覺渾身通透,心情大為舒暢。身在這歷史洪流之中,每個人都是一粒微不足道的恒河之沙,但恒河之沙數(shù)無窮盡,若萬眾一心,必將移山倒海,做出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業(yè)。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