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茜,原名李玉萍,女,山東煙臺人?,F為山東煙臺市作協(xié)秘書長、中國報告文學學會會員、西藏作協(xié)會員、拉薩作協(xié)理事,曾用筆名雪娃和木西,先后在《西南軍事文學》《山東文學》《西藏文學》《北京文學》等報刊發(fā)表過散文、詩歌、小說和報告文學三百余篇。
公路是我們國家各個地區(qū)相互連接的重要交通樞紐。
遼闊的西藏之所以發(fā)展迅速,這一切都離不開縱橫交織的公路。
雖然今非昔比,但我還是要將我們西藏老兵鄭濤在一次執(zhí)行任務路時的經歷和盤托出。
過去,在西藏開車的汽車兵都被稱為“半個飛行員”。過去每一位在藏軍人和軍屬都會“談路色變”,因為這里的山多是千峰入云;路多是懸掛云端;大部分軍人都經歷過,或者聽說過路上的危險??墒撬麄?yōu)榱送瓿扇蝿眨仓荒堋懊髦接谢?,偏向虎山行?!?/p>
青藏高原上的公路早就成為了駐藏部隊官兵生死攸關的生命線,而它的險峻讓人驚心動魄,刻骨銘心。
1
鄭濤祖籍山東,一九六一年在西藏出生,其父親是煙臺文登人,上世紀五十年代被國家安排進藏,母親是跟隨父親進藏的一名小學老師。
鄭濤自幼尚武,讀初中時,十五歲的他看到學校操場有招兵干部,就和班里幾個男同學報名參軍了,因此被老兵們稱為娃娃兵。
起初他被分配在偵察班,領導看他年齡太小,就安排進了衛(wèi)生隊。后來衛(wèi)生隊派他去部隊大醫(yī)院學習,他的那段經歷就是在醫(yī)院學習時發(fā)生的。
那是一九七七年十二月上旬的一個傍晚,人很瘦小但眼睛很大,長著一張娃娃臉的衛(wèi)生員鄭濤,接到了執(zhí)行任務的命令。當時他的領導是商所長,身材高大的商所長,五官中最突出的部位是牙齒。他的老家是在東北某旮旯,此刻他就像《歷史的天空》中的姜大牙,呲著他的大板牙,操著一口正宗的東北腔,給鄭濤布置任務,讓鄭濤和一名駕駛員一起去拉孜縣人民醫(yī)院接運一名車禍傷員。
商所長長得人高馬大,說話嗓門也大,他很嚴肅地通知鄭濤說:“咱有一名戰(zhàn)士因車禍受傷在拉孜縣住院,咱醫(yī)院的茍醫(yī)生和羅桑醫(yī)助已經先到了那里,正在協(xié)助地方醫(yī)院救治和陪護傷員。你到達之后,馬上找他倆去報到,一起把傷員安全接回本院,繼續(xù)觀察治療?!?/p>
鄭濤當晚就按照領導要求,準備了急救藥品和器械,取了兩床白色的衛(wèi)生被,兩個氧氣袋也灌滿了氧氣。
第二天吃過早飯,鄭濤把藥品和物資,都裝上了一輛北京吉普改裝的軍用救護車上。
開車的駕駛員是一位四川德陽籍的陳姓老兵,因他們院救護車司機回內地休假,由師汽車連臨時派來執(zhí)行任務。這位老兵個頭不高但衣著講究,人一看就非常精干,事后鄭濤和他一路同行,發(fā)現他不僅見多識廣還非常健談。
出發(fā)的那天早上,商所長那是千叮嚀萬囑咐,讓他們一定要注意安全,并一直目送他們登車啟程。
十六歲,一個尚未成年的孩子,卻要像首長一樣帶車出行完成任務。鄭濤想著這些,內心就像打滿氣的氣球一樣,那興奮勁頭,如果不是關在車里,估計人能飄到天上去。他坐在副駕駛位上,向領導笑著滿口應承,保證一定會順利完成任務。
車啟動后,他高舉著手與商所長和戰(zhàn)友們不斷揮舞,嘴里喊著再見,做告別的手勢,卻按耐不住執(zhí)行任務時激動心情,恨不得能一下飛到目的地。
陳老兵駕駛著車輛,出了院部東大門,拐上了工兵營門口的大路,很快由東向西穿過城區(qū)。通過城區(qū)很短的一段柏油路面后,在路況很差的搓板土路上顛簸著行進,車后卷起一股巨大的灰褐色塵煙,他們一路向西疾駛而去。
鄭濤通過倒車鏡,看到車輪卷起的塵煙,心就像平靜的湖水被猛然擊中,不斷激起一圈圈漣漪,自然而然地涌起一種悲壯、豪邁而又親切的感覺……
七十年代的路比五十年代好了一些,但除了城區(qū)有限的一點硬化路面外,高原公路絕大部分是高低不平狀如搓板的砂礫土石路面,車輛過處一片塵煙經久難散,就像一條灰褐色的巨龍伴隨著車輛蜿蜒前行,場面蔚為壯觀。說起車后壯觀的塵煙,絕對是那個時代高原公路的一大壯觀景色。
救護車行駛時發(fā)出的叮叮咣咣的嘈雜聲中,陳老兵告訴了鄭濤此行的目的地和大體方位。拉孜縣位于整個日喀則地區(qū)的中部,念青唐古拉山西部,它東連薩迦縣,西南接定日縣,西靠昂仁縣,北鄰謝通門縣。縣城坐落在一個海拔四千多米的叫作曲下的邊陲小鎮(zhèn)上,沿著中尼公路(318國道),從日喀則城區(qū)向西行駛大約一百五十多公里就到。
一路上途經日喀則、薩迦、拉孜三縣,沿途艱難行駛,海拔不斷升高,景色也漸趨荒涼。但是那種蒼蒼茫茫的天地壯美十分震撼人心,倒也別有一番壯觀與情趣。特別是在翻越海拔四千五百多米的措拉山口時,雖然山坡和路上還有積雪,但是天氣晴好、能見度極高,可以清晰地看到遠處的雪峰。只是從遠處看,那些雄奇高大的山峰,并沒有顯得多么偉岸。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笨磻T了高原的雪山峻嶺,再看那些高山的感覺就有點尋常,沒有震撼不已的感覺了,也就是人們常說的審美疲勞。一路走來,地廣人稀,民居零星散落,車輛行人罕見,除了怪石嶙峋巍然聳立的山體,崎嶇不平的灰褐色砂石公路和路邊稀疏的干枯小草,很難見到生命的痕跡。
路況差,速度慢,一路顛簸五個多小時,大約下午兩點多,二人總算安全到達拉孜縣城。還沒來得及休息,強忍著疲勞和饑餓,匆匆趕往縣人民醫(yī)院,向在醫(yī)院等候的茍醫(yī)生和羅桑醫(yī)助報到。
茍醫(yī)生是鄭濤所在部隊醫(yī)院的資深軍醫(yī),由于在藏工作時間長,那圓圓的臉蛋左右各有二處圓圓的高原紅,好像山東的紅蘋果,又好像西藏的紅月亮。如果人不開口,不露出那一口濃濃的川腔,估計很多人會把他誤以為我們土生土長的藏胞。
按軍隊條令規(guī)定和習慣,大家平日里相互稱呼都是姓加職務,以至于茍醫(yī)生具體叫什么名字,起初在采訪鄭濤時,他實在是想不起來,但由于其姓氏奇特和少見,而且與其有過一段共同難忘經歷,所以印象還是非常深刻。
多年后鄭濤通過現代通訊工具,最終找到了茍醫(yī)生的聯系方式,原來茍醫(yī)生大名叫作茍中滿,四川巴中縣人,一九六四年底入伍。從成都軍區(qū)軍醫(yī)學校畢業(yè)后,在西藏部隊一直工作到二〇〇七年退休。
羅桑醫(yī)助是藏族人,他長得十分結實,由于紫外線的常年照射,全身皮膚黝黑,呈古銅色,人顯得尤為強壯。在藏語中,羅是指心念、思想、心境,桑是善良、美好的意思。羅桑是心地善良、思想純潔、心境清凈的意思。起這個名字,代表父母期望兒子成為善良好人的深切愿望。
當然,羅桑醫(yī)助也沒有辜負父母的期望,雖然外表粗獷,但內心卻細膩善良。
因為當時醫(yī)院里還有一位名叫羅桑的戰(zhàn)友,大家為加以區(qū)分,就把羅桑醫(yī)助稱為“大羅桑”,而另一位戰(zhàn)友自然成了“小羅?!薄5崫鳛橐幻胛闀r間不長的新兵,一直尊敬地稱呼他為羅桑醫(yī)助。
茍醫(yī)生和羅桑醫(yī)助在拉孜醫(yī)院協(xié)助搶救和治療多日,焦急等候中見到他們自然十分高興,馬上帶著他們前往附近的縣政府招待所,與先前趕來的煤礦王會計碰頭,一起到醫(yī)院為傷員辦理結賬出院手續(xù)。
鄭濤緊跟在他們身后,拜訪了縣醫(yī)院領導和主治大夫,并向他們表達了感激之情和辭別之意。在縣醫(yī)院領導和主治大夫的陪同下,又看望了傷員,約好次日一早就接傷員出院返回日喀則本院駐地。
在與傷員的談話中,鄭濤得知在拉孜縣醫(yī)院工作的援藏醫(yī)療隊是青島市選派組成的,由青島市人民醫(yī)院邢秀民同志帶隊,除一名中專生之外,其余八人都是科班出身的醫(yī)大畢業(yè)生,臨床實踐經驗豐富,個頂個是覺悟高、技術強的業(yè)務骨干,這不由得讓他為山東同鄉(xiāng)暗暗感到自豪與驕傲。
天南海北山東人啊,沒想到在這偏僻的邊陲小縣也能遇到同鄉(xiāng)。這些山東醫(yī)生不僅沒有辜負家鄉(xiāng)父老的期望,而且還給山東人這塊響當當的招牌上貼金長臉。當時鄭濤真想說一句:“我代表家鄉(xiāng)人民感謝你們?!笨墒沁@話又說不出口,因為“名不正則言不順”,他自知一個毛頭小伙還代表不了家鄉(xiāng)人民,家鄉(xiāng)人民也沒有選他來代表他們啊。那些感謝的話語只能憋到現在,借助文字來表達。
不過,這件事就像一面鏡子,從中可以窺見自己。一個人出門在外不僅僅代表著自己而且還代表著與自己有著各種緊密關系的集體,皮之不存,毛將焉附。沒有集體,我們無法單獨生存;沒有集體,我們活著還有什么意義呢?我們每一個人,都是所在集體的形象代言人。
2
當晚,他們回到簡陋的拉孜縣政府招待所就餐住宿。
在餐桌上,大家說笑交談著。鄭濤頭一次聽說,在這偏僻高寒的不毛之地,部隊開辦了一個煤礦,并了解到這名來自煤礦叫作申洪澤的戰(zhàn)士,遭遇車禍受傷和搶救治療的具體情況。
原來,部隊駐地日喀則城區(qū)植被稀少,燃料奇缺。燒柴要從距離三百多公里外的亞東林區(qū)運過來,運輸成本和環(huán)境代價極為高昂。為解決部隊燃料供應問題,師后勤部在一九七〇年成立了煤礦工程指揮所,并在距駐地東北部一百多公里的南木林縣烏郁區(qū)一個叫芒熱的地方探礦挖煤,地方有關部門稱之為芒熱煤礦,老兵們則俗稱為烏郁煤礦。
據說,從一九七〇年建礦起,該礦采用平硐開拓法,共開采原煤一點五萬噸,后因儲煤層地質結構復雜、開采難度大、成本高等問題于一九七七年七月被迫放棄。
部隊煤礦工程指揮所經請示上級后,決定搬遷至雅魯藏布江上游日喀則地區(qū)西北部的昂仁縣繼續(xù)探礦挖煤,因為日喀則還有一個部隊在吉松煤礦,他們積累了許多成功的經驗。據說,兩個部隊的煤礦隔著一個山坡,相距不到一公里路,兩礦的官兵經常在休息時間往來走動。當地干部群眾則籠統(tǒng)地將兩個煤礦統(tǒng)稱為軍區(qū)煤礦,地址位于現在的昂仁縣秋窩鄉(xiāng)東部。
從烏郁煤礦搬遷過來時,配屬師礦指施工的158團二連和一機炮連分道揚鑣,前者隨遷,后者歸建。指揮所還從內地的重慶煤礦,專門聘請了幾個工程技術人員,準備大干一場。沒想到干了三個多月,煤炭還沒有挖出來,礦指的運輸車就出了事。
那是十一月二十日,部隊礦指負責糧秣炊具采購工作、協(xié)助調劑伙食的給養(yǎng)員申洪澤,早上九點乘坐煤礦的運輸車到師后勤部報賬和領取給養(yǎng)途中,不幸遭遇翻車事故。出事地點在距離礦指只有幾公里路的半山坡上,當時,道路因融雪結冰形成五米左右里高外低帶點斜坡的冰面,經驗不足的駕駛員看到前車順利通過后,思想上也有點麻痹大意,企圖加一腳油門沖過去,結果不但沒有沖過去,反而在冰面上打滑溜車,車輛失去控制翻到了山下,駕駛室里的三個人都被甩出車外,掉落在山坡上,現場一片狼藉。
據說,當時申洪澤一看勢頭不好,打開車門準備跳車,就見車輪已經傾斜,還沒有來得及進一步反應和動作,車輛就翻下公路,人被甩出車外,當場不省人事。清醒過來時才知道出車禍了。
剛跑出不遠的前車發(fā)現情況不妙,趕緊掉頭搶救并報信。
消息很快傳到了礦上,指揮所立即組織人員施救,并報告了駐礦的茍醫(yī)生。煤礦西遷開工時,由部隊抽調擔任施工部隊衛(wèi)生保障任務的茍醫(yī)生,得到消息后帶上衛(wèi)生包立馬趕到現場展開急救。
據茍醫(yī)生講,事故車的駕駛員和另一位乘員只是受了一點皮肉傷,但申洪澤沒有外傷,只是胸腹部有一明顯硌印,他感到腹痛劇烈、面色蒼白、渾身無力,躺在地上動彈不得。經查,他的心跳微弱,脈搏輕微,血壓降到了70/90毫米汞柱。經驗豐富的茍醫(yī)生當即診斷,該傷員肯定受了內傷,很可能肝脾創(chuàng)傷出血,必須盡快送醫(yī)院手術治療,否則會有生命危險。
礦指聞訊后,立即調派一輛官兵們俗稱“大屁股”的三開門北京吉普,帶著擔架趕來。把傷員抬到車上后,茍醫(yī)生一面采取緊急救治措施,一面安慰和鼓勵傷員穩(wěn)定情緒保持清醒。
為防止再次發(fā)生行車事故,礦指一面組織人員協(xié)助搶救傷員,一面組織人員鏟除路面積冰撒土防滑,讓吉普車順利通過結冰路段。
煤礦距離拉孜縣城最近的一條路約六十多公里,那是拉孜駐軍和昂仁、拉孜兩地的民工前兩年修建的,公路等級不高,路面狹窄、凹凸不平。為防止震動加重傷情,車輛行駛速度很慢,途中駛上新藏線的219國道,快到拉孜縣駐地曲下鎮(zhèn)時,還要乘坐擺渡船過雅魯藏布江,所以從上午十點多一直跑到下午四點左右,才把傷員送到拉孜縣人民醫(yī)院。這一路上,茍醫(yī)生掐著傷員的虎口穴,不停地鼓勵傷員生怕傷員失去求生欲望,一覺睡過去就醒不過來了。
在拉孜縣執(zhí)行援藏任務的山東醫(yī)療隊的大夫,在對傷員緊急穿刺檢查后,確診傷員為內臟創(chuàng)傷出血,安排手術。因縣醫(yī)院條件所限沒有血液貯存,需要人員獻血搶救傷員。從煤礦抽調戰(zhàn)士來獻血根本來不及,茍醫(yī)生只好立即通過電話向師后勤部領導匯報情況并請求支援,后經軍區(qū)有關部門和領導緊急協(xié)商,命令縣城駐地的邊防某團六連組織人員獻血。
近百名身強力壯的邊防六連的干部和戰(zhàn)士,奉命火速趕到醫(yī)院,為搶救車禍戰(zhàn)友的生命挽起了袖子,驗血采血,臨時打造了一個血庫。可是傷者的AB血型少見,很多來獻血的官兵血型對不上號,讓帶隊的連隊干部一下子急了眼,火速把連隊的炊事員也調過來驗血,沒想到“火頭軍”中血型符合要求的人超過那近百人,這才解了燃眉之急。
術前準備就緒后,山東醫(yī)療隊一位姓曹、一位姓姜的主刀大夫打開傷員的腹腔右側,只見肝臟破裂血水滿腹。大夫門趕緊止血清創(chuàng)修補,接著探查腹腔左側,發(fā)現脾臟也破裂受損,鮮血瞬間噴了主刀大夫一身。
技術高超的主刀大夫沉著冷靜,在患者脾臟受損嚴重無法修復的情況下,干脆利落地切除了脾臟,然后止血清創(chuàng),整個“肝修補脾切除手術”一氣呵成。直到半夜十二點,經過復雜艱難的數小時手術,才終于把這位戰(zhàn)士的生命從死神手里奪了回來。
汩汩流淌的熱血帶著獻血者的體溫流進了傷員體內,讓這位在鬼門關上徘徊的戰(zhàn)士滿血復活。雖然不知道那些獻血戰(zhàn)士們的姓名,但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的名字——戰(zhàn)友!就像一首歌中唱到的那樣——“那是親切的稱呼和崇高的榮譽!”只不過現實此刻比歌曲更加立體,更加形象,更加真實和感人。
鄭濤側耳細聽這些動人的事跡,心潮被一根看不見的細線牽引著,不由自主地動蕩和起伏,并仔細琢磨著這不幸中的——幸虧出事地點距離拉孜縣醫(yī)院不算太遠,幸虧茍醫(yī)生臨機處置妥當、幸虧遇上了醫(yī)術高超的援藏大夫、幸虧戰(zhàn)友們獻血舍身相救。尤其是國家的援藏政策和行動,不僅提高了藏區(qū)的醫(yī)療水平,挽救了許多鮮活的生命,也安定了藏區(qū)軍民的心啊,還有一個深刻的道理就是,一個人的力量總是微不足道的,只有一個緊密團結、組織嚴密的集體,那才是力大無窮的。
事發(fā)一周之后,為了慰問傷員并感謝地方醫(yī)院的及時搶救和當地駐軍的獻血行動,師后勤部岳希會部長代表師首長和全體官兵,率領師電影隊的放映員,帶著錦旗、放映機、電影拷貝和白糖、奶粉、罐頭等營養(yǎng)品,專程趕到拉孜縣看望受傷的戰(zhàn)士,感謝和慰問有關醫(yī)護人員和獻血官兵。跟著岳部長來到拉孜的還有羅桑醫(yī)助,他是來協(xié)助茍醫(yī)生陪護傷員的。
白糖和奶粉已經是那個時代的高級營養(yǎng)品了,更加激動人心的是那個時代的高級精神營養(yǎng)品——電影,這給大家?guī)砹藰O大的精神鼓舞。在人煙稀少、生命罕見、信息閉塞的高原上,人們不僅缺少物質上的營養(yǎng),更缺少精神上的營養(yǎng)。駐地官兵和群眾就像逢年過節(jié)會餐一樣高興,屏幕兩邊人群擠得水泄不通,大家緊盯著屏幕大快朵頤。
據說,那次帶去的拷貝是剛從軍區(qū)政治部領取的南斯拉夫影片《瓦爾特保衛(wèi)薩拉熱窩》,師首長和師部駐地的官兵都還沒有來得及看,這次應拉孜當地官兵和群眾要求,就在駐地邊防六連連放了兩個晚上。
經過半個多月的精心治療,申洪澤的傷情逐漸好轉,具備了轉院條件。從日期上看,也是快過元旦了,不宜在地方醫(yī)院久留。鄭濤此行,一是向地方醫(yī)院再次表示感謝,二是要將傷員接回師醫(yī)院繼續(xù)觀察治療。
3
第二天早晨,鄭濤在吃了一個半生不熟的饅頭、喝了一碗清湯寡水的稀飯之后,就與茍醫(yī)生和羅桑醫(yī)助接上病號踏上了歸程。
接到傷員時,他印象最深的一幕是西北口音濃重的王會計,那黑里透紅、滿面胡茬的臉與重傷初愈、臉色蒼白、話語不多的傷病員,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健康的生命充滿活力,不幸的病患則顯得尤其痛苦。
都說上山容易下山難。鄭濤沒想到會遭遇到去程容易回程難。
車上多了四個人,大家歸心似箭興致都很高,也多了許多的話題,但是載重也幾乎增加了兩倍,再次翻越措拉山口時,行車顯得格外吃力。最讓人揪心的是,司機雖然是個老兵,駕駛技術也不錯,但以往駕駛的都是“大解放”,從來沒有開過軍用救護車,也不會使用車輛的加力擋,造成車輛爬坡時,扭矩輸出不夠,只聽車輛發(fā)動機吭哧吭哧地費力運轉著,快到山口時卻變成了嚓嚓聲,水溫表指針也急劇地向右擺動,汽車水箱快要開鍋了。
陳老兵畢竟是高原上一位經驗非常豐富的老駕駛員,他聞聲不對,趕緊停車下來觀察。他發(fā)現排氣管不但排氣,而且還排水,當即判斷是發(fā)動機的缸蓋墊子被沖了。精力旺盛而又年輕好奇的鄭濤,也隨著陳老兵下了車,只是看見排水管往外滴水,但是沒搞明白這究竟是怎么回事。這位老兵將車熄了火后靜候發(fā)動機溫度降下來,然后再次啟動車輛慢慢地爬到了山口。
措拉山口位于拉孜縣城以東約三十多公里的地方。望著積雪的山坡和灰鐵似的路面,此時他們談興大減,也無心欣賞那壯觀的美景,隨著車輛慢慢順著山路下滑,大家的心情也因為緊張而滑到了谷底。
在山底的一條小溪邊,車子停下來補充冷卻水。但誰也不敢跑得更遠了,他們在山腳下拐過一道彎之后,選擇了一處略微寬敞和平坦的路面停下來。如果沒有足夠的冷卻水,缸體溫度過高,汽車發(fā)動機就會變形并徹底報廢。但當他們下車后才發(fā)現,車子已經拋錨了!
時近正午,他們跑了一上午才前進了四十多公里。拋錨位置距離師部駐地日喀則城區(qū)還有一百多公里,在這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高寒荒野,氣溫低至零下十幾度,一個健康人也難以忍受,何況還有一個脫離生命危險不久,正在康復的重傷員。
突發(fā)情況弄得大家措手不及,因為缸蓋墊子沖了不是一個小故障,車子也沒有攜帶相應的配件,即便是老司機也沒有辦法,索性下車,在路邊一面等著,一面商量對策。
大家商量后,決定在路邊攔截往日喀則城區(qū)方向行駛的車輛,先把傷員運走再說。過往車輛本來就少,即便有到日喀則的車輛也都擠得滿滿的,根本沒有位置,人家也是同情歸同情,但是愛莫能助。
折騰了一個多小時后,好不容易等來了一輛涂著軍綠色油漆的,日喀則軍分區(qū)的大客車,經過交談協(xié)商,王會計帶著傷員和一個氧氣袋,搭著這輛便車先走,救護車上剩下了陳老兵鄭濤和兩位軍醫(yī)。
大家怎么也沒有想到,救援傷員的人馬反而落到等待別人救援的地步,都在車上大眼瞪小眼,卻一點脾氣也沒有。雖然送走了傷員解除了最大的顧慮,但沒有了一路談笑不停的好興致,都在心里盼望著王會計和傷員早點到達師部,就能快點為困守待援的幾人搬來救兵。
太陽不慌不忙地西墜了,天漸漸要黑了。突然,一輛道班工人駕駛的手扶拖拉機開過來了。羅桑醫(yī)助趕緊攔下拖拉機,他用藏語和工人一番交流后,就和茍醫(yī)生兩人一起去前面的道班蹭飯蹭茶蹭溫暖去了,留下陳老兵和鄭濤繼續(xù)留在車上,在車上忍饑挨餓頑強堅守,等待救兵。
鄭濤和陳老兵也就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起來,打發(fā)著等待的時光。他想起了孔老夫子“三人行,必有我?guī)熝伞钡慕虒?,順便向陳老兵請教有關缸蓋墊子的機械知識,真是二人坐,也必有師焉。
為防止停車后水箱低溫結冰,陳老兵把剩余的冷卻水全部放掉,然后很耐心地告訴鄭濤,所謂缸蓋墊子是發(fā)動機缸蓋和缸體之間的一層大密封墊,上下側由柔韌耐熱的銅皮構成,中間夾著一層耐高溫的石棉墊,主要起到密封汽缸的作用。因為高寒缺氧,為保證充足的氧氣助燃,在高原上行駛的車輛,汽缸燃燒室的空氣壓縮比一般都調得比較高,也正是由于高壓縮比導致的高氣壓,使得氣體容易從缸蓋墊子受力不均勻的薄弱處,沖開石棉墊而泄漏出去,形成缸蓋墊子沖了的故障。
缸蓋墊子沖了之后,汽缸燃燒室和發(fā)動機冷卻水通道相連,汽缸進氣時冷卻水就從缸墊縫隙被吸入汽缸,形成油氣水的混合物,排氣時就隨廢氣從排氣管排出。這一過程中,發(fā)動機的輸出功率因燃燒氣體從縫隙泄漏而降低,冷卻水也因從汽缸排出而不斷減少,車輛跑起來會感到勁頭不足,發(fā)動機溫度會迅速升高,如果不及時采取措施,缸體會因高溫變形而造成發(fā)動機報廢,對安全行車造成很大危害。
雖然弄清了故障原委,但在現實面前也只能徒喚奈何。大白天時還偶爾見到幾輛車疾馳而過,天黑之后則幾乎看不到任何車輛,只能看到黑黢黢的大山和天上閃爍不停的星光,聽著呼嘯的寒風在車窗外像藏獒一樣上躥下跳地咆哮。
早晨吃了一個饅頭外加一碗稀飯,幾乎十幾個小時滴水未進,鄭濤感覺又渴又餓又累。為放松身體緩解疲勞,他和陳老兵打開救護艙把座椅放倒,舒適地躺在兩個臨時的“臥鋪”上面,蓋著厚厚的白色衛(wèi)生被,繼續(xù)不停地交談著。鄭濤頭枕著一個氧氣袋,陳老兵則斜靠著另一側座椅的靠背,兩人談天說地,最終談到無話可說,也就閉上眼睛打盹,默默地期盼著王會計和傷員安全返回部隊,爭取援兵早日來到。
接近十點,兩道明晃晃的汽車燈光劃破沉寂的夜空,師后勤部的一輛嘎斯69吉普車風塵仆仆載著兩個修理工趕來,他們不但帶來了零配件,還帶來了兩包軍用壓縮干糧,這讓鄭濤第一次體會到盼星星盼月亮,可把救星給盼來了的體會。
大家簡單寒暄了幾句,吉普車去前面道班接茍醫(yī)生和羅桑醫(yī)助,剩下的人抓緊時間七手八腳動手修車,部隊修理工也是作戰(zhàn)迅速,他們不到一個鐘點就換上了新配件,徹底排除了故障。
鄭濤趕緊拎著水桶一路小跑,跑到附近的小溪邊敲開冰層,打水回來加滿了水箱,陳老兵發(fā)動車子后,一切運行正常。這時,氣氛一下子活躍起來,大家都如釋重負,皆大歡喜,整理好工具和物品繼續(xù)前行。
鄭濤又坐回到副駕駛的位置上。救護車在前面慢慢行駛,吉普車則像一個保鏢一樣,緊跟在后面如影伴隨。
茍醫(yī)生與吉普車司機和兩個修理工非常熟悉,他們熱情邀請茍醫(yī)生乘坐吉普車先走,但茍醫(yī)生堅持要坐救護車,當時姓陳的老兵也極力邀請茍醫(yī)生乘坐救護車和鄭濤他們一起走。年少無知、懵懵懂懂的鄭濤在心里面直犯嘀咕,茍醫(yī)生咋了?為啥放著好好的吉普車不坐呢?真傻。
多年后,鄭濤問茍醫(yī)生,茍醫(yī)生回憶這段情節(jié)時還有點后怕和慶幸,他說多虧當時沒有坐吉普車先走,因為他身負帶隊重任,如果擅自離隊先行,那后來發(fā)生的事故恐怕就要嚴肅追究帶隊者的責任了。
聽了這段話,鄭濤內心對茍醫(yī)生不由得肅然起敬,因為茍醫(yī)生無論在救死扶傷,還是在執(zhí)行任務,都是一名有擔當,有責任,有大局意識的優(yōu)秀軍醫(y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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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護車的行駛速度畢竟比吉普車慢了許多,跑了十多分鐘的路程后,看救護車正常行駛已經沒有什么問題了,吉普車就超車去,鳴笛打招呼后便絕塵而去。
黑夜籠罩之下,救護車在高寒偏遠的山路上,好似汪洋大海中的一葉孤舟。又冷又困饑寒交迫的鄭濤,吃了幾塊干澀的壓縮干糧后,年輕的他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竟然打起呼嚕睡著了,人不知不覺進入到甜美的夢鄉(xiāng),直到聽到轟隆一聲巨響,他才猛然從夢中驚醒。
事后才知道,當他睡著了以后不久,救護車司機也被他的呼嚕聲所感染,不由自主地打起了瞌睡,車也就像喝了酒的醉漢,跑著跑著突然向右側偏離了公路,順著一個五十度左右的山坡斜刺著沖到的溝底,撞在溝底那巖石風化形成的砂礫上。
當鄭濤從酣夢中驚醒過來時,只見周圍一片漆黑,聽見車內一片混亂嘈雜,這才明白是遭遇了車禍。茍醫(yī)生打開救護艙后車門和羅桑醫(yī)助先后爬到車外,陳老兵和鄭濤則從駕駛艙左側門狼狽地爬了出來。
剛剛爬出車外驚魂未定的鄭濤,雖然不知到軍帽滾落到哪兒去了,但能感覺到頭上有一股熱乎乎的液體流到臉上,用手一摸還黏糊糊的,于是喊自己的頭破了。
帶隊的茍醫(yī)生聽后嚇了一跳,趕緊叫羅桑醫(yī)助從救護艙內的衛(wèi)生包里找來手電筒,大家緊張地湊過來查看。結果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原來從頭上流下來的不是鮮紅的血,而是黑乎乎的剎車油!
回憶這一細節(jié)時,茍醫(yī)生在微信中講鄭濤當時“摸了一下臉,一下子哭了,說受傷了?!编崫读?,他問茍醫(yī)生“我哭了嗎?我怎么一點印象都沒有?”
茍醫(yī)生笑著說:“你沒真哭,只是帶著哭腔說,茍醫(yī)生,我受傷了,流血了。我安慰你講,莫急,看一看。后來電筒一照,不是血,你才放心了?!?/p>
聽到這段話,鄭濤當時整個感覺都不好了。平時牛哄哄地自我感覺良好,怎么到了關鍵時刻就掉鏈子呢?古人常說,男兒有淚不輕彈。那個勇敢且英氣勃勃的青年,崇拜的是董存瑞、黃繼光和邱少云這樣的英雄好漢,怎么會輕易掉淚呢?這難道就是人們常說的“選擇性記憶”嗎?
頭上怎么會有剎車油?原來車輛側翻后,駕駛艙內的引擎蓋大開,發(fā)動機里的剎車油泄漏出來,正巧灑了鄭濤一頭。這個時候也顧不了那么多,茍醫(yī)生和羅桑醫(yī)助又鉆進救護艙內,趕緊用衛(wèi)生被擦拭他頭部和臉上的油污,再次仔細檢查頭部,發(fā)現并沒有明顯的傷口,大家懸著的心才終于徹底放下來,車艙內外也又一次爆發(fā)出慶幸的笑聲。
不過除了鄭濤濺了滿頭滿臉的油之外,茍醫(yī)生的手腕扭傷,羅桑醫(yī)助頭撞了一下、陳老兵的腿部肌肉挫傷,基本上沒有什么太大的損傷。大家站在溝底一邊慶幸一邊商議對策。
鄭濤情緒穩(wěn)定后,急忙鉆進車內去找帽子戴。子路曾經說過:“君子死而冠不免?!币馑际钦f,君子即使死,也要衣冠整齊。他覺得自己乃堂堂的人民解放軍一員,軍容不整可不行,何況高原冬野寒氣逼人呢。
慚愧不已的陳老兵,趕緊忙著檢查車輛受損情況。
他本來沒有抱著多大希望,車檢查結果卻讓他樂觀了不少,除了右側車窗玻璃破碎和擦撞之外,車輛沒有發(fā)生嚴重損傷,只是車輛轉向系統(tǒng)中橫拉桿上的一顆螺桿斷了,簡單修理固定一下還可以繼續(xù)行駛。大家一聽來了精神,馬上幫助陳老兵從車上找來鉗子、扳手等工具和鐵絲,用鐵絲代替螺桿把橫拉桿捆綁固定住,又在觸地的兩個車輪下挖出兩個小坑,四個人一起用力,竟然把救護車扶起來了,啟動馬達一點火還可以正常發(fā)動。只是因為天黑路暗地形不熟,暫時也不敢貿然行動。
好在大家只是受了一點驚嚇,除了鄭濤“面目全非”之外,大家身體并無大礙。也要感謝老天爺,幸虧傷員早就搭著便車走了,否則這么來回一折騰那就麻煩了。
第二次拋錨的路段,已經進入了薩迦縣與日喀則地區(qū)交界的某個地方。此時大概在子夜,車行駛了總里程的一多半,前面還有大約五十公里的路程,來救援的吉普車早就跑得杳無蹤影了,叫天天不應,呼地地不靈。于是在大家七嘴八舌地商量一番后,帶隊的茍醫(yī)生決定就地等待,天亮之后再找解困辦法。最理想的方案是順著沿路的通信線路,趕到前方的通信維護哨給院領導打電話求救。
迫不得已,陳老兵又再次把水箱里的水放了個一干二凈??纯粗車牡孛蔡卣?,這個地方周圍可能找不到水,為以防萬一,只好用水桶接滿水,以備再次啟動使用。
初冬的高原,晝夜溫差極大,夜晚氣溫低的讓人實在無法忍受。但好在當晚車外的風也不太大,坐在車里干等也不是一個辦法,于是幾人又想了一招,從野地里稀疏的雜草中費力地拔了一些堆在一起,抽煙的羅桑醫(yī)助掏出打火機點燃后,幾個人趕緊圍攏來烤火取暖,體驗著“火烤胸前暖,風吹背后寒”的滋味。因為高山地帶植被稀少,可供取暖的雜草也難以為繼。
大家只好烤一會兒,就起來跺跺腳活動一下,再收集一些雜草,再烤一會兒,以此抵抗著夜晚寒冷的威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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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一邊烤火一邊聊天,打發(fā)著難熬的時光??粗贿h處火光映照下的救護車,那默默無語的灰綠色身影,茍醫(yī)生打開話匣子娓娓道來,講述了這輛汽車的傳奇故事。我們這時才知道,原來這輛救護車已經是第三次發(fā)生車禍了。
第一次是一九七一年年底。那年十二月初救護車和醫(yī)護人員奉命去參加演習任務。
車行進到亞東以北一個叫堆納的地方,疾馳中的救護車為避讓前方來車而緊急剎車,只聽見刺耳的剎車聲和叮鈴咣啷的玻璃碎裂聲,在車內的李忍讓助理員,因慣性撞到駕駛艙與救護艙之間的隔斷玻璃上,結果面頰被撞破的玻璃割開一條十多公分的大口子,左面頰動脈破裂,鮮血瞬間濺滿全身,就連抱著他的防疫所副所長劉仲賢也被濺了一身血。
當時幸虧楊杰副院長及時趕到,用壓迫止血法止住了血,否則李助理很有可能因出血過多而當場休克。隨行的醫(yī)護人員立即展開手術,止血、清創(chuàng)、縫合,好一頓忙活才算完事。
據說,李助理員也是少見的AB血型,當他因傷勢嚴重需要輸血時,全院只有四五個同血型的戰(zhàn)友獻了血,其中還包括醫(yī)院化驗室的譚玉芳醫(yī)生。當時部隊從日喀則駐地出發(fā),一路行軍一路演習,醫(yī)護人員操練的是戰(zhàn)場救護和轉運傷員的老本行,大家抬著擔架在演習場上來回奔跑,體力消耗都非常大,一點都不亞于那些一線的戰(zhàn)斗人員。再則,堆納的平均海拔已經有四千三百多,比日喀則的醫(yī)院駐地還要高出六七百米,大家的高原反應也日趨強烈,在這種情形之下為戰(zhàn)友獻血,簡直就是割肉換命,這彰顯了鮮血凝結而成的戰(zhàn)友之情。
對于部隊醫(yī)院和醫(yī)護人員來說,大家的本職工作是去搶救傷病員的,沒料到自己人先成了搶救對象,本來是隨部隊參加臨戰(zhàn)演習的,沒想到卻變成了一場手術針刀的實戰(zhàn)。幸運的是最終也沒出什么大事,卻成了軍醫(yī)們自我調侃的笑話。
茍醫(yī)生說,車禍割破臉部還算是幸運,如果傷到頸部和動脈,就算醫(yī)生在眼前也沒有任何好辦法,這是不幸中的萬幸。不幸的是,李助理傷口愈合后,因面部神經受到損傷,導致嘴角歪斜,落下了久治不愈的后遺癥。
第二次是一九七三年,事故是在堆納附近發(fā)生的。當時部隊醫(yī)院奉命出動救護車緊急救援,來自陜西的常醫(yī)生帶著茍醫(yī)生和兩名衛(wèi)生員前去執(zhí)行任務。當救護車快到江孜縣城時,為搶時間而加速超越前方車輛,兩車并行時因突遇涵洞路面變窄,最后因剎車不及車輛失衡而翻車。
與此次不同的是,那次的“自選動作”是左側翻。
幸運的是,江孜縣城附近是一片小平原,路邊就是平坦松軟的農田,車輛側翻后碎了幾塊玻璃,車內成員并無大礙,茍醫(yī)生也只是腳踝擦傷,損失了一雙襪子。大家把車輛扶起來后,勉強趕到駐守江孜部隊的駐地,請該部隊衛(wèi)生隊出動車輛和人員繼續(xù)執(zhí)行任務,常醫(yī)生一行人瞄了幾眼江孜宗山城堡,無奈地鎩羽而歸,狼狽地撤回日喀則本部大院。
茍醫(yī)生生動有趣的述說,伴著救護車影影綽綽的輪廓,幾個人內心不再擔憂,反而覺得很有意思,忍不住都笑出了聲。他們沒想到這個無聲的戰(zhàn)友也是久經沙場、身經百戰(zhàn)了,都佩服這個老伙計真耐摔,也覺得自己運氣真不錯,不管是左側翻,還是右側翻,都沒有出人命關天的大事。
鄭濤認為按照中國人“事不過三”的說法,這場車禍也算是一個了結吧。正在大家一邊烤火取暖,一邊議論著路途艱難車禍兇險,眾說紛紜,話語不斷的時候,忽然聽到了一陣隱隱約約的鈴鐺聲,在寂靜的夜晚中清晰可辨。
事出反常必有妖。這深更半夜的不毛之地,連最能吃苦耐勞的牧民都歇息了,誰會沒事出來閑逛呢?幾人身處荒郊野外更何況當時敵情社情十分復雜,大家一下子緊張起來,趕緊七手八腳熄滅取暖的火堆,迅速進入臨戰(zhàn)狀態(tài)。
鄭濤大氣也不敢喘地蹲在地上,四下里到處摸索趁手的石頭,準備著不期而遇的戰(zhàn)斗,心里面一邊暗自思忖:“手里面若有一把沖鋒槍就好了?!钡牵瑳]有槍也不能等著挨揍,狹路相逢勇者勝!不管是遇到什么妖魔鬼怪,也得先吃老子一石頭!也暗暗后悔,剛才把頭臉上的剎車油擦干凈了,要不然老子這猙獰的面容也不是吃素的,打不死你也要把你嚇死,還不知道這個世界上究竟誰怕誰呢。
同時,心里也暗自起疑,流竄滲透的壞人還挺能吃苦遭罪,這漆黑寒冷的冬夜也擋不住這些狗日的,而且還敢掛著鈴鐺招搖行路,真是奇了怪。
猝不及防的意外讓人們無暇多想,大家也都屏聲息氣地細聽著那鈴鐺聲由遠及近,然后由近及遠地消失在不明的遠方,才輕輕地舒了一口氣,過了好長時間才小心翼翼地重新點火取暖。幾個赤手空拳的后勤兵,如果不巧而遭逢身藏兇器到處流竄的壞人,那可不是開玩笑?。?/p>
熟悉藏地生活習俗的羅桑醫(yī)助事后說,這里是半農半牧區(qū),可能是當地百姓的牲畜在夜晚到處覓食吃草。噢,原來如此!怪不得這些畜生深夜也不閑著,弄得大家虛驚一場。
在情緒的松弛和熱烈的交談過后,大家都有些疲憊的感覺,于是各自安靜地想著心事,周圍一片靜寂,只有微風偶爾吹過的聲音。
此刻,澄凈的高原夜空,遙遠的星星顯得格外明亮,就像一些久違的朋友一樣默默無語地在遠方陪伴著他們,忽閃著似乎向他們發(fā)出了安慰地信息。遠山上,也時隱時現游牧藏胞取暖的牛糞火光。
他們一會仰頭數著天上的星星,一會看看遠處的人間煙火,苦苦地期盼著紅日從東山頂上升起,光芒再次普照大地。沒有經歷過的人是體會不到那種刻骨銘心之感受的,只有經歷過暗夜與寒冷的煎熬,才懂得太陽的光明和溫暖。
鄭濤口里哈著白氣,跺著麻木的雙腳,透過夜色仰望燦爛的星空,感嘆著宇宙的浩瀚與人類的渺小。他突然想起了遠方的親人和戰(zhàn)友,同時在大腦中極力思考著人生不可思議的命運和生命的終極意義。意識斷斷續(xù)續(xù)跳躍著回憶毫不相干的往事,憧憬著模模糊糊、遙不可及的美好未來,猶如一個深沉的思想家,試圖猜破一個巨大的謎語,但是總也沒有一個圓滿的最終答案,只能不時從心頭發(fā)出無盡的感慨和浩嘆,整個心靈一下子空空蕩蕩,找不到一個隨時可以安全寄托和安放的地方,又一下子充塞得滿滿地,附依著整個雪域高原、神州大地、宇宙萬物而無處不在……
這注定是一個不眠之夜,時光在痛苦的煎熬中尤顯漫長,好像時空被一只看不見的手給抻開了一般,又好像度過了漫長的一個世紀,怎么也看不到天邊的曙光。氣溫越來越低,凍得渾身冰冷,夜晚也愈加黑暗,伸手不見五指。
數個小時過去了,就在他已經麻木和絕望的時候,不知不覺之中,東方的天際卻隱隱透出了一絲魚肚白,天快要亮了。大家的心就像冬眠的青蛙一樣,在春天到來的時候漸漸蘇醒,氣氛漸漸開始解凍一般溫暖起來。
借著模糊的一縷晨光,大家漸漸看清了周邊的地形,只見溝底并不太深,從溝里繞上一大圈,還有一個緩緩的長坡通向公路。大家把結冰的水桶放在火上加溫后,再把水加注到水箱里,陳老兵打火啟動車輛,手把著方向盤,另外三人從側面奮力助推,車從溝底繞了一大圈慢慢爬到了公路上。
到了公路上才看見沿線附近地勢起伏不大,翻車的溝底也不到兩米深,大家暗自慶幸昨晚還是比較走運。只是放眼四望遠處都是高山,滿目赤地千里,渺無人煙的荒涼景象,昨晚騷擾他們的畜生也不見身影了,連晚間遠處若隱若現的牛糞火也難覓蹤跡。
怎么辦?小車不倒只管推,繼續(xù)往前趕路吧。
由于鐵絲固定的橫拉桿并不牢靠,導致方向盤轉動時的空位很大,夸張到轉動二三圈才有轉向的效果,車輛只能掛著最低速的一檔在路上蝸行。水箱里的冷卻水不足,影響了發(fā)動機的降溫效果。側翻時泄漏的剎車油,也降低了制動系統(tǒng)的操作性能,陳老兵更加不敢盲目提速。地球人都知道,車子哪兒都可以不好使,但是剎車不能不好使!
乘車的人都緊張地瞪大眼睛屏住呼吸,只見陳老兵集中精力小心翼翼,就像耍雜技一樣快速旋轉著方向盤,救護車也像酗酒未醒的醉漢,東一頭西一頭,左右搖擺晃晃悠悠地行進,在不太寬的土路上畫著S型。雖然天氣寒冷,車內的溫度也極低,但是沒一會那開車的陳老兵卻渾身冒汗、力不從心,坐車的人心都懸在嗓子眼里,手心里也都捏了一把汗,大家剛剛歡欣不已的心情又落到了冰點。
前面路程大約還有幾十公里,還要翻越大大小小的陡坡和溝坎,這樣下去肯定不行,昨晚是幸運地掉到不到兩米深的溝里,如果是從高山上滾下去,或者撞在堅硬的巖石上,那就沒有這么走運,恐怕早就到馬克思他老人家那里去報到了。
面對現實,此刻還是謹慎一些為好,急躁冒進是非常愚蠢和危險的。
誰也承受不起一次意外了。無奈之下,只好選擇一處較為寬敞的路段停在路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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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路上沒有人煙和過往車輛,又不能坐困愁城。茍醫(yī)生當機立斷帶著羅桑醫(yī)助,按照大家事先討論的脫困方案,沿著公路附近的通訊線路步行了近十公里,趕到前方的通訊維護哨,去給師醫(yī)院領導打電話報告情況,并請求救援。
鄭濤和陳老兵再次留下來看守車輛。等到兩位醫(yī)生帶著兩個凍得邦邦硬的干饅頭,以及王會計和傷員已經安全到達師醫(yī)院的消息,步行返回停車點時,已經快十一點了。據說,院領導聽了事故報告非常生氣。
太陽已攀越山頭,萬道金光籠罩著高山戈壁,照耀在一張張雖然疲憊但充滿希望的臉上。鄭濤和戰(zhàn)友們紛紛走向路邊,動手撿來一些雜草,點燃后烤著各自手里的半塊饅頭,打開用于搶救傷員的葡萄糖輸液瓶,將就了一頓,繼續(xù)耐心地等待救援車。
救援車終于趕來了,出乎大家意料的是,這次來的不是那輛熟悉的嘎斯吉普,也沒有隨行的車輛維修人員,只有一人一車——一個駕駛員和一輛大解放。
因為后勤部領導一聽我們院領導的車禍報告和救援請求,一時難以判斷救護車的受損情況和修理難度,遂派出一名經驗豐富的駕駛班長,準備用大解放牌車把我們連人帶車裝載著運回部隊。
大家一面大聲相互打著招呼,一面商議裝載運輸辦法。
經過一番尋找和比量,駕駛班長把大解放開到路邊不遠處一個齊車廂高的整齊土坎下(那似乎是當年修路時留下的),這次正好派上用場,就像是專門為他們這輛車準備的一樣。然后打開汽車大箱后擋板,將救護車連開帶推給弄到了解放牌運輸車上。
大家這時才發(fā)現,救護車車體很長,車頭緊頂著前擋板,后輪著地處幾乎就在車廂底板的邊緣上,后擋板都關不上??粗治kU,要是稍微不注意,救護車就會從運輸車上滑落下來,那驚險畫面簡直讓人不敢想象。
大家提心吊膽,但是那個駕駛班長卻胸有成竹,他不慌不忙找來隨車攜帶的三角木,緊緊地塞在救護車的后輪下,斜拉起后擋板,拉緊固定后擋板的鐵鏈子,穩(wěn)穩(wěn)地駕駛著運輸車爬到了公路上。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把救護車弄到大車上,時間已到下午兩點多,幾人肚子里半個饅頭早就消耗沒了,正咕咕叫著。這分散著了鄭濤等人的注意力。怎么辦?但誰也沒有任何其辦法,沒有講條件討價還價的余地,只好無可奈何地上了車,茍醫(yī)生和羅桑醫(yī)助坐在大解放車駕駛室,鄭濤和陳老兵坐進救護車駕駛艙里。
鄭濤瞥了一眼陳老兵,只見他早把車輛手剎拉到極限,排擋也別在前進擋位上,一副盡人事聽天命的坦然神態(tài),不由得讓鄭濤暗暗佩服,老兵就是不一樣。
汽車在顛簸不平的搓板路上緩慢蠕動著前行,鄭濤坐在高高的救護車副駕駛位置,就像坐在臨時改裝的雙層大客車上,視野所到之處極為開闊,兩眼卻沒有心思欣賞沿途壯麗的景色,也沒有更多的話題和陳老兵聊天,只是緊緊盯著前方坑坑洼洼凹凸不平的路面。小心臟在胸腔里咚咚地緊張?zhí)鴦?,神經像細鋼絲一樣繃到極點,真是提心吊膽。
鄭濤坐在“雙層大巴”上跑平路或走下坡時,感覺略微踏實一些,爬坡時極其緊張。他心里暗暗對救護車祈禱著:“老伙計,事不過三,你可要抓緊把牢啊,要不然出個意外,咱們很可能就要同歸于盡了啊?!蓖瑫r,身體不由自主地仰靠在座椅上,右手牢牢地抓住開門的把手,神經處于高度緊張狀態(tài),隨時準備著一旦發(fā)生不測,立馬打開車門跳車逃生。
在他內心里似乎索命的無常就在車輪下的三角木上,隨時聽候著閻王的發(fā)令槍,人們常說的“命懸一線”“過鬼門關”的感覺,也不過如此吧?
就這樣在高度的精神緊張中,鄭濤度過了漫長的五六個小時,在運輸車滑下工兵營門前的一個短坡,大約晚上八點多鐘拐彎駛進師醫(yī)院的大門,每一個人這才完全放松下來。
回到單位,沒有熱氣騰騰的可口飯菜,也沒有熱情歡迎的人群,只有聞訊趕來的崔院長簡單打了個招呼,那鐵青著的臉色鄭濤雖然看不清但是能感覺到,他和車上的軍醫(yī)們都像犯了見不得人的過錯一樣,沒有更多地解釋和推諉,只是灰溜溜地下車到炊事班弄了幾個饅頭,再弄了點開水喝,洗洗就睡下了。
鄭濤畢竟小,看問題還是孩子氣,當時心里面還十分委屈地想,自己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吧,領導不安慰也就罷了,咋連口水和飯也不準備?
后來,鄭濤隨著成長,開始自我檢討,他說或許多吃了幾年部隊的大米飯,長時間的耳濡目染,突然有一天明白過來,對這次事故的發(fā)生,也有自己的一份責任。因為在高原上長途行車,高寒缺氧寂寞單調,都極易產生駕駛疲勞,司機特別需要有人聊聊天說說話,刺激一下疲倦的神經,或者抽根煙提提神,以保持操作時頭腦清醒,確保行車安全。
當時鄭濤自顧自地疲勞先睡,既沒有陪陳老兵說說話,更沒有給他點煙提神,屬于明顯的失職。僅僅坐了一天車就又累又困,體會不到既要開車又要修車的體力與精力損耗,他說自己真是個糊涂蛋,如果當時沒有傻乎乎地睡過去,而是陪他說說話為他點支煙,也許就會躲過這一劫了。
雖然高原的煙因為運輸不便,價格昂貴,但現在鄭濤在高原坐車時總是會帶著煙,他認為幾句話或幾支煙就能降低車禍事故發(fā)生機率,這是自己成長過程中必不可少的“學費”。
有句話說得好,無論對人或對事,你付出的越多,感情就會越深。
鄭濤自從部隊轉業(yè),回到山東煙臺后,看著家鄉(xiāng)四通八達的路,心里一直想著部隊、念著西藏,牽掛著那里的戰(zhàn)友那里的路。
現今,鄭濤從網上看到現在西藏的交通越來越好,他說自己馬上退休了,如果有時間和機會一定要舊地重游,回部隊回西藏看看,因為那里的山水留下了他和戰(zhàn)友們堅守的腳印,那里的熱土浸染了他和戰(zhàn)友們的血汗。
過去是歷史,過去是付出。人只有懂得歷史,才能心生敬畏;懂得付出,才會珍惜擁有。
洋洋灑灑著墨鄭濤此行,目的就是讓我們認識過去的路,銘記過去的軍人。
現在,我們的西藏有高速公路,有鐵路,而且飛往各地的飛機架次也越來越多,從此不僅人們可以選擇適合自己的交通工具,自由來去高原,而且這里和世界各地的物資產品也可以很方便快捷地交換出售。
西藏越來越美了,正如西藏的公路,更加寬闊,不斷延伸……
編輯導語:公路是連接地區(qū)間的樞紐,亦是人與人之間的紐帶。作者回憶了一位駐藏老兵的高原公路之旅,這場驚險的歷程成為了多年后老兵對西藏最深的記憶。透過這場煎熬的歷程,讓我們看到了那個年代駐藏官兵對守衛(wèi)和建設祖國邊疆的一腔熱血,西藏今非昔比的跨越式發(fā)展。
責任編輯:康松達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