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偉
昨日頑童今日翁,人間日月急如風。
臘月廿五,陽光飽滿含蓄,亮而不肆,暖而不灼,恰到好處。這一普通之日,于我,夕照連雙歲,酉時分二年,真正的“人增壽”。日子不禁過,一晃我站在花甲的門檻,到了詩酒田園,喜樂安康的時候了。
“一條路,落葉無幾,走過我,走過你。我想問,你的足跡,山無言,水無語。走過春天,走過四季,走過我自己?!倍稀兑粭l路》收放自如、隨性灑脫,我心中掀起千層浪,情難自禁代入其中。
一
童年,鮮少彩色,但在歲月星空里散發(fā)著迷人的光芒。
我生來瞇眼睛,矮鼻梁,薄嘴唇,幸好天庭飽滿,下巴圓潤,憨態(tài)可掬,一俊遮百丑。抓周后母親給我戴上佑命的銀項圈,胸前系上口水褂。蹣跚學步時,大病一場,像一只重創(chuàng)的小鳥,由是瘦骨嶙峋,禿瓢矮個,頭疼腦悶,身體不適,只有哭泣,不會言語。在伙伴中處于弱勢,但凡模擬電影,我一定是扮演反派角色,受盡“欺凌”??赐觌娪啊兜乩讘?zhàn)》后,“帶頭大哥”安排我扮演“手扒地雷不著,倒抓一罐屎”之鬼子,有人異議“啞巴演不了”,不知上帝撥了我哪根弦,反唇相譏“你是啞巴”竟是我的第一句話。父母知道后,甚為高興,可是無論他們?nèi)绾螁l(fā),我還是不能開口說第二句話。六歲生日那天,家里請了匠人,母親加了兩個菜,工匠放下碗筷,父親允我上桌,母親照例用木碗盛飯給我,之前我吃過蒸蛋碗拌飯,故我陡然開口:“我要那個碗!”父母喜泣,一人摟抱,一人反復搓摸我的小臉,工匠師傅亦驚詫:“原來這伢兒就是一個栓門啞?!?/p>
那年頭,大桶挑水,大鍋做飯。我家家大口闊,東挪西借,雖面糊清粥,紅苕菜飯,猶饔飧不繼。“半大小子,吃死老子”,我是填不飽的鬼,每餐粗瓷大碗盛兩三次,清湯寡水灌大肚,不頂餓。不單是我,鄉(xiāng)親們個個肚子餓得咕咕叫,面黃肌瘦。由于體內(nèi)寄生了蛔蟲,臉上布滿了白斑,所以每一年赤腳醫(yī)生會發(fā)一種專殺蛔蟲的“寶塔糖”服用。
我進入初中的那年開春,家里除了糠粑就是干槐花。“造孽啊,揭不開鍋蓋?!蹦赣H唉聲嘆氣?!笆露嗬廴?,話多傷人,急么事。”父親叫我跟他一起把一棵準備做家具的大杉樹送到城里去賣。他扛樹根在前,我抬樹梢在后。枯水季節(jié)的門前河,原本容易趟過,但扛著樹,腳下流沙越掙扎越深,沒過膝蓋,冰寒透骨,我在后面跟著父親一點點蝸行……五塊二毛,父親接過賣樹的錢,一張一張沾著口水數(shù),數(shù)了三次。次日他到臨近的安徽買回了百多斤紅苕,為饑腸轆轆的家人帶來短暫的愉悅。
“犬吠深巷中,雞鳴桑樹巔?!逼鋾r,在鄉(xiāng)下交通靠走,通訊靠吼,治安靠狗,貧富懸殊小。一種不富足卻滿足的生活,純真質樸,溫馨快樂。然,食不果腹,衣不蔽體,貧窮使我對物質生活滋生一種特殊情感,也給了我取之不盡的財富。
閱盡大千世界,牽縈于心是養(yǎng)育自己的小天地。一瓦一屋檐,呢喃燕子語梁間。老屋是我出生的地方,“月兒明,風兒靜,樹葉兒遮窗欞”,“蝶衣曬粉花枝舞,蛛網(wǎng)添絲屋角晴”,泊在腦海里,一道“不墨”的千秋畫。老屋屋檐下藏著許多秘密,這些秘密見證了家人的努力和奮斗?;臼[籠,春意蕩漾,母親在山頭墻下點上絲瓜種子,沿墻豎起竹竿。種子發(fā)芽了,接著長出藤蔓,順著竹竿一天天向上爬。不多久,墻下枝繁葉茂、青翠欲滴……而今,亂石鋪地,芳草點綴,門墻兀立,中堂枯裂,鐵鏵光亮不再,倒在墻根的鋤頭,與脫了齒的犁耙、斷了柄的釘耙,有種默契的靜謐。廂房窗臺上斜翻著母親的針線笸籮,還有那照亮我歲月的歪燈盞。郁郁青山下,碧水繞村流。這是一塊旱澇無虞而又不值錢的土地,它的厚土滋潤了我,它的河水灌溉了我。深一腳,淺一腳,踏上這塊土地,舊日的一蔬一食,一朝一暮,味之深長,讓人安靜,讓人沉思。
蝴蝶斂翅,桂花落盡,來到蒙學村小,陳年記憶撲面而來。我進學堂時的書包,是我母親在煤油燈下一針一線縫制的,絲線繡著的“天天向上”是父母對我的期許。我每天斜挎書包出門,翻過一座山,然后往南一拐,便是學校?!耙粋€土坑兩塊磚,三尺土墻圍四邊”,校園簡陋破舊,雞犬相聞,廁所勉強遮羞。校舍只有一排簡陋的磚瓦房,門板和窗玻璃殘缺不全。教室里,一邊是水泥磚頭砌成的寬窄高矮不一的桌子板凳,一邊是老師生活的起居之地。操場上塵土飛揚,除了有幅籃球架,別無他物。不過,這些并沒有影響我們童年的快樂,下課鐘聲一響,我們一溜煙兒跑出教室,抽陀螺、滾鐵環(huán)、跳房子、打球等,懸念少,刺激小,猶如一顆顆糖果,追憶起來心里特別甜。
那時候作業(yè)很少,書包很輕。陰沉沉的日子里,每間教室黑板旁掛一盞馬燈,老師讓我們自習,我們傳閱《董存瑞》《雞毛信》,因是圖畫配一些簡短的說明,就算有不認識的字也可以意會,朦朧中想象力飛向遠方,那一盞盞馬燈,不知燃起了多少純真的夢。
小學五年級,發(fā)了新書,我用油皮紙給新課本包上書皮兒變成“精裝本”,然后,用圓珠筆拓印課本的名稱。上課時老師圍繞我轉了幾圈,突然指著封皮上的“語文”兩個字,問:“誰寫的?”我說是自己寫的。他狐疑,拿起我的書瞇著眼看了又看,然后指著課本,語氣柔和地說:“這兩個字寫得不錯?!蹦侵窆?jié)般清癯修長、被香煙熏成褐色的手指及嘉許的眼神我至今難忘。
“千金難買少時勤”。雖然父母對我非常疼愛,并不約束我,但家里沒有勞動力,生產(chǎn)隊隊長就安排我看莊稼、薅草等輕松活。夏日紅苕蔓容易扎根,我在前面把蔓子從左邊翻到右邊,大人們就在后面跟著鋤草。草深樹密,荊棘牽衣,扯草藥是我必做的功課;步履攽怌,葉子攽怌,放牛、砍柴、割草也是我的專屬。
伏日嚴寒,格外切膚。暑氣炎蒸,山之崖,河之畔,孩子們先用手撩撥著水花,將關節(jié)淋濕,然后一個猛子扎進碧波里,憂樂隨著粼粼的波光時起時伏。那條或清澈,或渾濁,或湍急,或平緩的河流,是“無弦”的萬古琴,質樸,野趣,湊著我們童年的記憶。
“亮瓦蟲,夜里來,婆婆的房門大著開……”夏夜,偶有一場露天電影。那塊鑲著黑邊的銀幕,呈現(xiàn)的不僅僅是電影里的故事,也是人們對精神世界的追求??赐觌娪?,人們?nèi)宄扇簬е”坏胶舆吷碁┥霞{涼睡覺。父親給我們講“瓦崗寨”“薛仁貴”和“五鼠鬧東京”。隨著扣人心弦、跌宕起伏的故事情節(jié),夜深了,人困了,只有星星在遙遠的天際眨巴著眼睛。眨眼五十年,睡沙的日子一去不復返,河里“沙”賣完了,留下一個又一個的深水潭。那很短的夏夜,卻越來越長。
滴水成冰,出太陽的日子,爆米花的老人如期而至。那葫蘆狀的黑色高壓鍋搖啊搖,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孩子們的期待。
“黃雞公,尾巴拖,三歲伢兒會唱歌,不要爺娘教給我,自己聰明謠來的歌?!彬T門檻,爬果樹,刨花生,偷甘蔗。少不更事,曝腚不羞,既土又野,無憂無慮。是夢中的真,是真中的夢,滲透骨髓。曾以為,我已寫盡故土,突然發(fā)現(xiàn),故土是寫不盡的。
二
青春,曲折坎坷,失望之冬,希望之春。命運粗暴對待,皮開肉綻,我嚼嚼咽了。
青春的韻律,與時代同頻共振?!赌贻p的朋友來相會》口語化,簡潔自如,剛勁明快,唱響一個時代。曲調(diào)清新,溫暖樂觀的《我們的生活充滿陽光》,鼓舞人們斗志,將甜美純凈的種子蔓延至每個人的心里。伴隨明亮歡快的曲調(diào)“我的心兒飛向遠方”,開啟了高中生活。
高中兩年,生命之泉,如詩如夢,有苦有樂。知識改變命運,學好數(shù)理化不僅是為了實現(xiàn)現(xiàn)代化,更是為了走遍天下都不怕。其時,戶籍制度差異大,商品糧戶口與農(nóng)村糧戶口士庶之別。學校里老師定期給同學們調(diào)整座位,這在孩子們眼中是很自然的事情。某天我有些納悶兒,緣何吃商品糧的同學總能坐“甲級”票位?
影片《少林寺》上映,萬人空巷,尚武之風勁吹,街上嘩啦一下出現(xiàn)了無數(shù)個“禿驢”覺遠。有些孩子甚至放棄學業(yè),到嵩山少林寺拜師學藝。樸素清澈,通透悅耳的《牧羊曲》承載了我們的集體記憶,印象深刻的是,一年齡稍長,復讀班的同學只要與女生碰面,就會“孔雀開屏”吼一句“狗兒跳,羊兒跑”。
相對于很多大學才開始住校的同齡人,我們“脫胎換骨”更早,宿舍是一道獨特的風景,不僅人口密度大,而且寢室文學會閃爍智慧火花。熄燈前二十分鐘的洗漱時間類似“放風”。腳臭熏天的氣味與嘶嚎宣泄的聲音混雜一起,走廊上人來人往,摩肩接踵,川流不息。公用水池邊數(shù)十人在“競爭上崗”,臉盆、牙具碰撞的聲音連成一片。夜半醒來,會聽到咯吱咯吱磨牙的、夢囈的、打呼嚕的……
人生能有幾回搏?舞象之年血氣方剛、永不言棄。“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崩蠋熞赃@句話勉勵我們。細細琢磨這句話,道理遠非那么簡單?!霸獛洝敝挥幸粋€,百分之九十幾的人終點就是“士兵”。當然了,“將相本無種,男兒當自強?!弊月蛇M取是青年學子應有的姿態(tài)。
“能否送我一塊手帕?讓我揚起一片帆?!备呖迹诲N子買賣,輕易地劃定每個考生的命運。當終考鈴聲響起,無盡的落寞和痛苦拽著我走出考場,走廊里我走得很快,下樓梯時我卻很慢。別人鋪的路走完了,該我自己鋪路向前了。我神情恍惚,卷起鋪蓋,鎩羽而歸。一到村頭,就看見手搭額頭眺望的母親?!盎貋砭秃?,回來就好?!蹦赣H疼愛的呢喃,讓我羞愧不已,眼眶不由一熱。
彼時,高考日在七月七、八、九三天,七月中下旬是農(nóng)事里的“雙搶”季,屬“廿天挑兩季,半月定全年”。只要天上不下刀子,就得下田收割,犁田,插秧……“耕問奴,織問婢”,鄉(xiāng)下人分工簡單明了,凡農(nóng)忙,是男性,童叟均上陣。
挨過餓的人更務實,分田到戶后,我家得鄰里尊敬,憑借的就是谷物滿倉。父親沒有問我關于高考的事,撫摸我的頭,捏了捏我的臉,輕聲地說:“正好節(jié)骨眼呢,家里少人手,明天開鐮割谷?!狈N田人的辛苦,不是一句“面朝黃土背朝天”就能言盡的。殘月村邊,疏星屋頂,人沒睡醒,迷迷糊糊摸一把鐮刀下田。清晨露水重,眨眼工夫,我襯衣黏黏地貼在身上,汗?jié)竦念~發(fā)貼到眼睫上,咸咸的,辣得睜不開眼。割谷,不能抬頭,不要亂看,一看就絕望,一望無際的稻穗有種壓迫感,時間久了,腰跟折了一般疼。正午,驕陽灼灼,蟬鳴陣陣,大地變得像蒸籠一般,雷陣雨到來之前,我們還得收、捆、挑。未脫粒的稻子上肩后就得走,中途再累也不能停。其間有一擔,我實在挑不動了,在半路上靠近田埂歇了一會兒,雖然我使出吃奶之力輕輕放下,但那些飽滿沉甸甸的稻粒還是灑落一地。返程的路上,聽到稻谷簌簌墜落地的聲音,心里不是滋味,既心疼掉下的稻谷,又擔心挨罵。
千犁萬耙不如早插一夜。搶收結束,就是搶插。隨著勞動強度和節(jié)奏在加重加快,一家人忙的腳打后腦勺。插秧是個技術活,密度合理,穴行一致;人須彎著腰,弓著背,左手分秧,右手插秧,左右配合,一人一矩形,兩腿輪流后退,周而復始。父親插秧勻稱,橫豎一條線,而我插秧,下手乏術,歪歪扭扭。
稻谷有稻谷的心思。就像父親跟我一樣,各有心思,日漸飽滿。他想的是灶臺上的醬醋油鹽,是田地里的化肥農(nóng)藥。我想的是他給我的承諾——“賣谷后有了錢,送你去復讀”。四十多年了,那稻谷撲打在臉上的熱浪,那被螞蟥叮咬后的血腥味,會應季而醒,清晰如昨。
夢想抵不過碎銀幾兩。忙完農(nóng)活,一咬牙,我加入了炸石頭賺錢的隊伍,跟那些虎背熊腰的壯漢搶食。每半個小時我必須用手碼一拖拉機石頭,我的手因磨破了皮端飯碗都疼痛不已,幾十天下來,結了血痂,長了厚繭。一親戚為我擺脫窘境,帶我到附近廠礦、學校修理深井馬達。我腰系保險帶順著轱轆纜繩下沉十幾米到接近水面處放下木梯,將馬達拎起固定拖出井口。水井之上艷陽高照,深井之中空氣稀薄,冷透筋骨,直打寒戰(zhàn)。每天傍晚忽明忽暗時回家,父親總是蹲在門口抽旱煙,皺眉若有所思斜眼瞥我,一天他順手把煙桿放在鞋底敲了幾下,撂下一句:“讀一肚子的書,干這要命的活兒,窩囊!”他滿面憂患,又說:“去代課算了,縱是秕谷養(yǎng)病鵝,亦能留命喝粥!”他慍怒的語氣,不甘的眼神,少見。
生非容易死非甘,痛苦和快樂具有同樣的價值,白面書生曬成黝黑的莊稼漢,讓人長記性。我降低要求適應環(huán)境,減少自身與環(huán)境的沖突?!案F不失義,達不離道”,代課的確不是我想要的,即便我知道我沒有挑肥揀瘦的資本,可人到絕境是重生,當我再也沒有什么可以失去的時候,我突然意識到我應得到的不遠了。每個人有死角,自己出不來,別人進不去,我把最深的秘密放在那里。遠道無輕擔,我清楚,風花雪月與萬家燈火不屬于我?!白蕴煊又?,吉無不利”,蟬吟鵲噪,靜里乾坤。順命的滋味,真的很蹊蹺,三個寒暑,我邊教邊學,“高六”高考后我擠進了末班車,進入一所師范學院。揭曉之日,天空寥廓,山水舒朗,我“得勝回朝”,將錄取通知書往桌子上一甩,父親打開牛皮紙信封,“呵,一厚沓,錄取通知書、新生歡迎信、轉戶糧關系的證明?!彼d奮不已,哼起了《插秧歌》:“手捏青苗種福田,低頭便見水中天。六根清凈方成稻,后退原來是向前。”為了慶賀,家里還添置了一臺無限敲打仍滿是雪花的電視機。
在坎坷中奔跑,在挫折中涅槃。我珍愛純粹的校園生活,學海泛舟,甘之如飴。可令我苦不堪言的是,每次回家,母親逼我成家。
“表弟狗兒年初九添了個千金,你呢?”我理解母親,但我厭煩她車轱轆話。
《查泰萊夫人的情人》字字如爪,句句帶鉤,讓人荷爾蒙分泌旺盛,但我實在沒得挑,想脫離苦海,除非娶個富婆。家人暗自使勁,登門的媒人一個又一個,女方家境及自身素質都不錯,前提是倒插門。玫瑰雖紅扎手,雞湯雖鮮燙嘴,我有過寄人籬下的經(jīng)歷,指不定是火坑,算逑!學校圖書管理員在雜志上發(fā)現(xiàn)了一則錦州的征婚,覺得適合我。我一路北上,到了,傻眼了:現(xiàn)實中的這個人和寄給我的相片簡直判若若干人,她一手叉腰,一手托腮,高大健碩,氣勢撼人。她解釋,她先前可苗條了,由于心情不好,日有所吃,夜有所胖,加之鐵打的身體,磁鐵打的床,不胖不行。一別兩寬,后來就沒有后來了。
愿得一人心,免得老相親。年十六到校后,我把復命母親作頭等大事。由于畢業(yè)季,除了功課還有忙于分工,加之熟人不好下手,生人不好開口,一個多月,任務進展為“零”。
前行的路上藏著許多秘密,沒到點你得不到謎底。一次遇見,改變一生。不早不晚,我遇見了孩子他媽。學二食堂,她拎著紅開水瓶和同伴一起,白凈臉兒,清純溫婉,款款落坐,在我的對面,不熟悉也不陌生,有過點頭之交。
“你叫啥名?”我順嘴溜出。
“你猜唄。”她用湯匙敲了敲開水瓶。
“紅萍,對不?”我立馬兒答。
她同伴的眼睛睜得如牛眼。
“姓什么啊?”我有些朦朧的好感。
“劉關張里最有個性的?!彼呎f邊笑,斜睨著人。
“張紅萍?!背脽岽蜩F,自我介紹?!拔矣⑸洁l(xiāng)下的?!?/p>
“紅安大路邊。”知我狐疑,“大路邊是個鎮(zhèn),前有八里,后有靠山?!痹秸f越繞,我有些蒙圈兒。
“靠山和八里是毗鄰大路邊的兩個鎮(zhèn)。”她順桿兒捅破。
喜歡一個人的征兆,男生是膽怯,女生是大膽??墒悄且惶煳一沓鋈チ耍?!
別小覷這次發(fā)揮,它決定了我后來的幸福。
我約她參加“周末大家樂”,到龍王山溜達。她問我,你這剩男,就沒喜歡的女孩?“喜歡的人多的去了,你算老大!”我故作鎮(zhèn)定,“莫懷疑,我就是你夢中的窮人?!?/p>
后來就有后來了:屋三間,坐由我,臥由我;妻一人,左是她,右是她。
三十多年了,回想起來,那個春天有如燒餅上的芝麻:明亮,繁盛,噴香!
三
中年,感恩滿足,流光容易把人拋,攬盡風雨苦亦甜。
回首前程,生命猶如一片樹葉,隨著季節(jié)的更替,嫩綠,茂盛,金黃,飄零,葉脈清晰可見。
大學畢業(yè)時,我和她旅行數(shù)日,八月底我們爬上綠皮車,穿過兩個黑夜和白晝,抵達派遣地鄂城。蜻蜓飛,暖風吹,我在城,她去鄉(xiāng)。雖然烈日焚野,可她心涼半截,“我回紅安”,她嗔怪地瞪我一眼。丁是丁,卯是卯,不含糊,她就這么一主兒。歷經(jīng)反復,我?guī)氐焦释?,她留城,我去鄉(xiāng)。單位分了她一間20多平米的“鴿子籠”,草窩是天堂,裝著我們未來。
“路難走,夜難熬,刮風下雨怕屋垮,摟著被子往外跑?!蔽易呦蛄肆硪环教斓?。作為農(nóng)村長大的娃,除了抗拒不期而來的嗷嗷豬叫,我“掂起勺子能做飯,拿起針線能縫紉”,教育生活說不上滋潤,但不咸不淡?!澳喟痛u頭壘個灶臺,頂多能用個十年八載,咱教學生認的每個字,都能用一輩子”。教書育人,教的是知識,育的是心靈?!扒樵谧螅瑦墼谟?,隨時播種,隨時開?!焙玫年P系,才是好的教育。我俯下身,沉下心,潤物無聲,師之情親切可感,循循善誘,師之愛觸之可及。
城與鄉(xiāng)相距四十里,山水迢迢,卻近在咫尺。月色撩人,我引頸遠眺山那頭、河對岸。那年中秋節(jié),學校分了豬肉,我騎車一路向南,從炊煙裊裊到星星點燈,圓圓滿滿的月亮掛上樹梢,照耀天南地北的牽掛。進城的公路彎彎曲曲、凹凸不平,路中間碾壓出很多車轍,顛簸復顛簸,突然一個趔趄我跌進土坑。爬起來,拍掉身上的土,拖著扭傷了的腳,繼續(xù)在星光下趕路……她沒睡,在等我。海帶燉排骨,還是暖暖的,我不忍釋筷,那湯的鮮、肉的醇,至今還在舌尖上蔓延。
翌年,我在城里落了腳,我們傾盡所有,裝了一部復古撥盤電話,買了彩電、冰箱、洗衣機和一套組合柜。床邊書柜里,伸手可挑《紅樓夢》《百年孤獨》《戰(zhàn)爭與和平》《約翰·克利斯朵夫》。有樂于身,不若無憂于心,我心雄萬夫,憧憬“教學與文學雙豐收”。她坐在床邊,觀賞熱播劇《武則天》,手上織著毛衣,飛針走線,毛線團團在床上滾來滾去……我和她性格互補:她內(nèi)秀寡言,坦坦蕩蕩,做事猴急猴急,嘁里喀嚓,利利落落;我則開朗熱心,摯誠和煦,處事權衡,慢工細活。她為文,大大咧咧,樂樂呵呵,成人童話,抒情為主,敘事為輔;悲憫于情,洞明于智,我冷眼觀世,以筆為針,挑破膿包,不能句句入理,字字如鞭,卻簡潔樸實,輕松走心。我們的感情,在廣闊天地里萌芽、生長,有一種與生俱來的茁壯牢實,不過一年四季一個鍋里摸勺子,面紅耳熱,齜牙咧嘴,掰扯掰扯也時有發(fā)生。
“搬屋搬屋,不見幾蘿谷”,這話一點不玄乎,我進城搬家予我給養(yǎng)最多的《金薔薇》和《魯迅全集》(1—6卷)不翼而飛。
她咧嘴一笑,“教學和文學可兼得?”表情簡潔而豐饒。“真正的個性是超越共性的。”我滋味繁復回了她。青春可悄無聲息地流逝,但夢想不可破碎一地。這是生命的偶然,亦是必然。
一則,“文革”時有位武大教授因“右派”之故長期安頓在我家。雖為學究,但他談吐不凡,莊諧雜出,逸興遄飛之時常常揮毫潑墨,筆畫穿插清爽、脫俗。落難而不失其美,暗處的明珠,也是亮的。我常踮著腳趴在桌子邊,撫摸他讀過的書籍和怡然自行的書畫,欽慕有加。某個冬日,他落實政策回了省城,留下了很多書,給了我無數(shù)明亮寧靜的黑夜,也攪動了我的心。
二則,進入高中,我們小縣城偏出大作家,其中有位還成了“縣太爺”的乘龍快婿,一時間“滿城青年盡為文”,似乎作家是離幸福最近的人。
這極普通的兩件事,令我揮之不去,慢慢蘇醒,漸漸交融,顯現(xiàn)出鑲金邊的輪廓——教授、作家。知之明,行之篤,我開始譜寫夢想的序曲,預感風景前面更好。
市場經(jīng)濟的大潮劈頭蓋臉,像過山車一樣把人拋來拋去。暑假集訓,領導要求我們“跟師魂汪金權比奉獻,跟下崗職工比待遇?!?/p>
見賢思齊求至善,學習汪金權“癡心一片終不悔,只為桃李競相開?!睂W習他身若紅燭,力育新彥,是追求,是修為,更是一種力量?!敖^大多數(shù)老師成不了汪金權?!泵駧熓嵌鄶?shù),名師是少數(shù),會后很多人嘀咕。少年天性,本無執(zhí)著,若方若圓,在于仁而愛人,在于日常教學的每一道褶皺里。批評,不是讓孩子低頭,而是讓孩子抬頭。面對故意找茬,囂張跋扈,輕狂不羈的刺兒頭,見招拆招,適時放一放,關鍵時收一收,四兩撥千斤,治病救人。所以呢,彼此啟發(fā),順勢而為,共赴美好,在為學、為事、為人上,做一個合格的教師也行。
“工貴其久,業(yè)貴其專”,在翻動的書頁上描繪幸福人生。一個真正的教書先生不受拘束,振羽由空,自在是求。這種選擇,注定缺憾,最好的華年沒有面向大海,沒有寬敞的辦公室,沒有異域風情,但從“知之”到“好之”,再到“樂之”,有意想不到的獲得,讓人豐潤剔透。我記得帶著孩子們在明亮碩大月亮下,兩顆古柏樹間開篝火晚會,年輕的生命如同火焰,酒杯中灑滿月光;我記得所任班主任的班級先后有四人榮獲縣域中考狀元后喜極而泣;我記得發(fā)表的文字多了起來,《人民日報》《光明日報》常有露臉、反響不俗,《人民文學》《收獲》《十月》出人意表、偶露崢嶸,讓“上級和上級的上級感到自豪”,招編輯稀罕……漸入佳境的碎片,是生命的吉光片羽,點綴其間,讓人唏噓不已。歲月逝水,教書、讀書和寫書,彼此滋養(yǎng),相互成就,我游走中西,且思且行,在山嵐水意、綠野長風里享受桃李滿天的樂趣與價值。老天爺不會拋擲任何一個為之繪色的人,學生瞧得起,自己心安,我的背囊里有了越來越多的榮譽。世界并非完美,幸而人在教室,弦歌不輟,也就與希望同在。
“學而不已,闔棺乃止”,白紙黑字,青絲銀發(fā)。文字穿透光陰,有著清水濯塵的力量,讀其書,知其言,從“記得”到“曉得”,審問之,慎思之,從“尋思”,到“明得”。它重塑我的人生,讓我管住嘴,多看少說;守住心,不亂分寸;沉住氣,寵辱不驚。我靜觀一路風景,拾掇筆底珠璣。體察來路,記錄一二,說苦日子,找小樂子;說大實話,講小道理。鼎沸校園,陌巷柴米,俱是煙火;稼穡躬耕,翁媼絮語,皆為人間。以真實經(jīng)歷,作真誠表達,以“平凡家事”見證“不平凡國事”。我的文字無彩無炫,隨性抒發(fā),不追時攆日,接地氣,不尚空,有心血,少抒情,重細節(jié),無章法,是局限,也算特點。
“昔我來思,桃李累累;今我往矣,楊柳依依。”前些時,我到昔時工作過的學校兜了一圈,坑坑洼洼的窄土路已變成寬敞的柏油馬路,沿途“農(nóng)家樂”,家家紅燈籠,戶戶紅窗花,人們的日子越過越紅火。夜幕返程,天上星,萬家燈,岸邊樹,河中影,城鄉(xiāng)相融,美美與共,深山不再深,遠方不再遠。40年,家園日新月異,校園允公允能,我們講著“春天的故事”,在小康路上“走進新時代”。
秋風輕矐,月照無眠。十年前,我不到五十歲,有人稱我老段,心中反感,應之逆耳,不應失禮,左右兩難,極為尷尬。不知不覺,漸漸釋然:登高腿軟,久坐腰酸,齒牙松動,親友半凋零,眼神、心境都蓋上了歲月的印戳。
“有過多少往事,仿佛就在昨天;有過多少朋友,仿佛還在身邊?!蹦郎S芡?,為霞尚滿天,此處葉落,別處花開。美麗的過往鐫刻在時光的隧道里,似畫,似詩,縈腦際,駐夢中,翻撿,晾曬,日進日新,臻善臻美。
責任編輯:次仁羅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