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九
升入高三的暑假,溽暑難消,繁花焰烈。爸媽從廣州回來給她提前過18歲生日。
她覺得無所謂,可所有人都認為她應(yīng)該高興,于是她開始苦惱該怎么表現(xiàn)得高興以不至于讓他們失望。她對這種裝模作樣感到厭煩。
其實她也純粹地高興過。6歲的時候,她在鎮(zhèn)上讀幼兒園,老師不喜歡她,總說地上的垃圾紙屑是她丟的。她坐窗戶邊,防盜網(wǎng)血紅的粗鐵絲絞成菱形,將對面朱紅的毛坯樓房殘忍地切割。幼兒園畢業(yè),媽媽參加她的畢業(yè)典禮,她激動歡喜,想好好表現(xiàn)。但她也只是雙手擺得儼然一些,腰背挺得板直一些,沒有搞砸,也沒有驚喜。沒人知道她的努力。
爸媽現(xiàn)在開私家車走高速回來。小時候他們坐火車,大包小包,風塵仆仆。
他們那時總是拎回來一套衣服,覆蓋暖暖的絨毛,綴連繁麗的蕾絲,點上晶亮的水鉆。衣服一定是紅色的,再踩一雙紅皮靴。雪落人間,煙花四起。她佯裝歡喜,再穿著它在爸媽離開時保持沉默。
后來大了,能夠自己買衣服選衣服的時候,她永遠規(guī)避紅色。
爸媽問她過生日想吃什么,她笑著說:“隨便。”又覺得只回答兩個字顯得冷淡,又補充道,“我都可以,也沒有什么特別想吃的?!?/p>
爸媽絞盡腦汁地思考該帶她去哪里才能顯示出對她的重視時,她又提議去吃燒烤。媽媽很驚訝:“你就想吃這個?。俊?/p>
她點頭:“我不喜歡吃飯。”
奶奶怎么也不肯去,想把中午剩下的飯菜吃完,夏天容易餿。她說:“我不啷個愛吃那些,你們自家兒去?!?/p>
燒烤攤在瀝青馬路旁,太陽款款西沉,天空是魚肚皮的青色。還不是吹啤酒的當兒,所以攤上沒有多少人,冷冷清清。
淺粉的火腿腸,稚嫩可憐,在黃津津滋滋響的油鍋里一滾,再撈上來就變成了成熟的紅,像是拼命地吸了顏料。她握著纖細的木梗,感受火腿腸沉甸甸的重量,思忖幼時惦記的蒲棒是不是也是這樣重。
以前在村里時,有一方澄澄的湖河。那里蘆葦十分茂盛,吐穗后蘆花絲絲,地上的一片灰白倒映陰天的沉重。花白中,偶現(xiàn)幾根胖嘟嘟的蒲棒,鮮紅鮮紅的,挺挺屹立著。她認為那就是爸媽過年帶回來的火腿腸,她不明白,近在咫尺的東西為什么要從遙遠的地方帶來。沒人在意蘆花中的蒲棒,她也沒辦法涉水摘到,只能瞧著它們像燃燒的蠟燭一樣消失,心里感到惋惜。
媽媽去上廁所了。面對爸爸,她在藍色的塑料椅上如坐針氈,于是她開始一邊裝作津津有味地吃羊肉串,一邊夸張地給爸爸講學校的事。其實沒什么好講的,只是需要廢話填滿這段陌生空蕩的時間。
搜腸刮肚也想不到接下來說什么好,便專注地看著攤販的燒烤爐發(fā)呆。夜幕徹底罩下來,馳過的汽車揚起風,揭去燒烤架下的幾點炭灰,讓火紅閃閃爍爍。
媽媽拎回來一個包裝精美的蛋糕,笑吟吟地看著她。她猶豫著表示驚喜,咽下了那句“我不怎么喜歡吃甜的”。
回家后奶奶已經(jīng)睡了。拆開蛋糕,蛋糕上坐著一個可愛的芭比娃娃,穿著蘋果紅的綢帶裙子。她小時候憧憬過這個樣式的蛋糕。透過蛋糕店的櫥窗玻璃,小巧的娃娃鼓著紅艷的嘴巴凝視她。稍稍收回目光,她能看到玻璃窗上映出的自己,懵懵懂懂,呆呆地盯著,就像盯著蒲棒。
那時候奶奶為了節(jié)省水費,提著一桶衣服走遠路到河邊清洗,平時連蒸雞蛋都舍不得吃。她可以不懂事地吵鬧要一塊五的自動鉛筆,但不可以驕縱地要價格不菲的蛋糕。
她沒有蛋糕和玩具地走到18歲,已經(jīng)習以為常了。爸媽又陰差陽錯地將她過去心心念念的東西送到她面前來??墒侵挥兴约褐溃?8歲得到自己8歲想要的東西,并沒有感到高興。時間錯了,就連歡樂都顯得虛偽。
就像小時候她可以肆意地跟爸媽招手,現(xiàn)在說聲“晚安”都覺得別扭多余。
深夜,汽車開關(guān)門的聲音輕輕響起。車燈透過緊密的窗簾,雪亮一閃,她看到她幼時在白墻壁上畫下的簡筆畫——父母一左一右牽著一個穿裙子的小女孩。真難看,她想,明天要拿便利貼遮一下。
夢里,她看到村里家門口的那株石榴樹。其實她4歲到鎮(zhèn)上后就再也沒回村里,村里大多數(shù)畫面她都沒什么印象,但這株石榴樹她歷歷在目。
石榴花開得烈,像是在白日里熊熊燃燒。她蹲在門口臺階上,陰綠的葉托起火似的花,這一幕深深地映在她眼里。媽媽在她身后,給她小心地扎頭發(fā),五顏六色的棉線纏繞著微黃的細發(fā)。
清早起來,覺得像夢,又像是確有其事。但這些都不重要了,蛋糕上的娃娃還坐在她的書桌上,樓下停留的白色小車已經(jīng)杳然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