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集千家注分類杜工部詩》是宋末元初分類編次杜詩集注本,所錄注家有近六十家,其中關(guān)于征引《楚辭》注釋杜詩的方式有三種:直接征引《楚辭》原句祖述杜詩字詞出處,征引《楚辭》原句釋杜詩句法和詩意,征引王逸注釋解釋杜詩字詞。宋人征引《楚辭》注釋杜詩是杜詩逐漸經(jīng)典化的表現(xiàn),這些注釋又對清人注杜影響深遠。
[關(guān)鍵詞] 《集千家注分類杜工部詩》 《楚辭》 征引 訓詁
[基金項目] 杜甫研究中心一般課題“宋代杜詩集注本征引式訓詁研究”(dfy202107)
[作者簡介] 馬旭,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助理研究員,文學博士(北京 100732)
[DOI編號] 10.13761/j.cnki.cn23-1073/c.2023.03.012
關(guān)于杜詩與《楚辭》關(guān)系的研究,早有學者從詩歌內(nèi)容、思想淵源、詩歌意境等方面展開過討論,而目前從注釋的角度來探討杜詩與《楚辭》關(guān)系的有曾亞蘭《仇兆鰲論杜詩對楚辭的傳承》[1]一文,該文主要是從仇兆鰲注杜對杜詩與《楚辭》淵源關(guān)系方面進行探討,實際仇注杜詩又主要是從宋人注釋杜詩而來。本文正是在此基礎上推本溯源,從宋人征引《楚辭》注杜詩的角度來探討杜詩與《楚辭》的關(guān)系。宋人征引《楚辭》注釋杜詩不僅體現(xiàn)了杜詩對《楚辭》的繼承,還表現(xiàn)出杜詩在宋代逐漸經(jīng)典化的歷程。在梳理的過程中,我們又對宋人征引《楚辭》原文進行了正誤,探討了宋人征引《楚辭》與《楚辭》原文有差別的原因。
一、宋人引《楚辭》注杜詩方式
《集千家注分類杜工部詩》征引《楚辭》注釋杜詩方式大致可以歸納為以下三種:
一是直接征引《楚辭》句解釋杜詩字詞出處。這種情況所占比例最高,主要是通過征引《楚辭》原句來探明杜詩字詞源流,同時將說解詞意融入征引句中。如:
余時游名山,發(fā)軔在遠壑?!句ㄔ弧俊峨x騷》:“朝發(fā)軔于蒼梧?!?杜甫撰,徐居仁編次,黃鶴補注:《集千家注分類杜工部詩》卷九《昔游》,日本內(nèi)閣文庫藏元刻本。以下杜詩均引自此本。
閶闔開黃道,衣冠拜紫宸?!句ㄔ弧俊峨x騷》:“吾令帝閽開關(guān)兮,倚閶闔而望予。”(《太歲日》)
莫到新知要,南征且未回?!沮w曰】《楚辭》云:樂莫樂于新相知?!句ㄔ弧壳?《離騷》:“濟沅湘以南征?!保ā兜前遵R潭》)
得非玄圃裂,無乃瀟湘翻。【洙曰】《離騷》:“朝發(fā)軔于蒼梧,夕余至乎玄圃?!保ā斗钕葎⑸俑聲剿细琛罚?/p>
白鷗沒浩蕩,萬里誰能訓?【趙曰】《離騷》云:“怨靈修之浩蕩?!被蛉邕h之貌。(《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
白也詩無敵,飄然思不群?!鞠T弧俊峨x騷》:“鷙鳥之不群?!保ā洞喝諔浝畎住罚?/p>
自斷此生休問天,杜曲幸有桑麻田?!拘蘅稍弧俊冻o·天問》篇其序曰:“《天問》者,屈原之所作也。何不言問天?天尊不可問,故曰《天問》也?!保ā队忠鳌罚?/p>
鄂渚分云樹,衡山引舳艫?!句ㄔ弧壳?《九章》:“乘鄂渚而返顧。”(《過南岳入洞庭湖》)
霏霏云氣重,閃閃浪花翻?!句ㄔ弧俊毒耪隆吩唬骸蚌崩准娖錈o垠兮,云霏霏而乘宇?!保ā锻德仕隆罚?/p>
揮弄滑且柔,翠旗淡偃蹇?!句ㄔ弧俊毒鸥琛罚骸办`旗偃蹇兮姣服?!保ā斗钔o事湯東靈湫作》)
以上注釋引《楚辭》大都表示杜詩詞語來源于《楚辭》,且詞語意思與《楚辭》語義基本相同,如“揮弄滑且柔,翠旗淡偃蹇?!薄句ㄔ弧俊毒鸥琛罚骸办`旗偃蹇兮姣服?!保ò矗骸毒鸥琛吩洚敒椤办`偃蹇兮姣服”)“偃蹇”王逸注釋為“舞貌”,洪興祖補注“偃蹇”眾盛貌,是對場面的一種描寫,而杜詩“翠旗淡偃蹇”,“偃蹇”一詞也是場面描寫,是指旗影與水光貌。像這類注釋宋人一般直接征引《楚辭》原句,不再做其他解釋,通過征引《楚辭》原句來解釋杜詩詩句字詞的來源和意義。宋人征引《楚辭》來注釋杜詩,不僅能夠分析杜詩對《楚辭》的學習,還可以判斷出杜詩常用哪些《楚辭》中的字詞,如“冥冥”一詞在杜詩中多次出現(xiàn):《即事》:“天畔群山孤草亭,江中風浪雨冥冥?!薄丢氉住罚骸熬谷沼贲ぺ?,雙崖洗更清?!痹诮忉尅坝贲ぺぁ币辉~時,宋人均征引《九歌》中“雷填填兮雨冥冥”句,祖述“雨冥冥”的出處,“雨冥冥”在《九歌》中解釋為“暗貌”,在杜詩中“雨冥冥”的意思與《九歌》中的意思相同。又如“浩蕩”一詞,在杜詩中有“浩蕩前后間,佳期付荊楚”“欲以問白鷗,白鷗波浩蕩”之句,均表示流放之意,宋人注釋祖出《楚辭》:“志浩蕩而傷懷?!?/p>
宋人在征引《楚辭》作注時,對杜詩和《楚辭》都應進行認真解讀,在杜詩中有些用詞雖與《楚辭》一致,但其意義與《楚辭》中的詞義不同,給這類詞語作注就不應該征引《楚辭》。如在杜詩中多處用到“青冥”一詞,詩句“青冥卻垂翅”“青冥闊欹岸”“青冥寒江渡”“青冥層巔后”“為我下青冥”“青冥上交親”“危階根青冥”等,宋人在注釋這些詩句時,都引《楚辭》:“據(jù)青冥而撂虹”。這里的青冥當指青天,或如宋人所言為云也。但在杜詩:“當為劚青冥”一句中,宋人注釋不再引《楚辭》句,是因為這里的“青冥”不應該講為青天。這句詩的全文是:“寄語楊員外,山寒少茯苓。歸來稍暄暖,當為劚青冥。翻動神仙窟,封題鳥獸形。兼將老藤杖,扶汝醉初醒。” (《路逢襄陽楊少府入城戲呈楊員外綰》) “青冥”聯(lián)系上下文當講作產(chǎn)茯苓的松樹上的青色或青氣,若將“青冥”釋為《楚辭》意中的青天則不恰當 陳貽焮先生在《杜甫評傳》中也說:“如果徑釋青冥為青天,將當為你登上高聳入云的山頭挖茯苓這意思故作驚人之筆?!保ㄒ鉃椴煌祝┮婈愘O焮:《杜甫評傳》,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419頁。 ,因此宋人在作注時沒有征引《楚辭》,這說明宋人引《楚辭》注杜詩的準確性。后來,清人仇兆鰲在為這里的“青冥”做注時,講為松林之色青也,也是從宋人注釋而來。
二是征引《楚辭》釋杜詩語法和詩意。這類注釋主要是征引《楚辭》中屈原的作品,通過征引《楚辭》將杜甫與屈原二人思想情感聯(lián)系,進一步說明杜詩取《楚辭》詩意。如:
《登高》: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洙曰】:《楚辭》:“洞庭波兮木葉下?!庇郑骸帮L颯颯兮木蕭蕭?!保ā兜歉摺罚?/p>
杜詩《夢李白二首》其一:死別已吞聲,生別常惻惻?!句ㄔ弧浚骸冻o》:“悲莫悲兮生別離?!保ā秹衾畎锥住罚?/p>
杜詩《醉歌行》:酒盡沙頭雙玉瓶,眾賓已醉我獨醒?!句ㄔ弧浚呵唬骸芭e世皆濁,惟我獨清。眾人皆醉,惟我獨醒?!保ā蹲砀栊小罚?/p>
《登高》一詩宋人的注釋引《湘夫人》:“裊裊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边@是說明《登高》和《湘夫人》詩歌情感的一致性,都是描寫的迷茫孤凄之情。又引“風颯颯兮木蕭蕭”祖述“木蕭蕭”的出處。
《夢李白二首》其一首句,宋人引《楚辭》“悲莫悲兮生別離”,看似是“生別”二字的祖出,但實際這首詩引《楚辭》注更重要的目的是理解杜甫對屈原創(chuàng)作詩歌情感的學習。杜甫的全詩如下:
死別已吞聲,生別常惻惻。江南瘴癘地,逐客無消息。故人入我夢,明我長相憶。君今在羅網(wǎng),何以有羽翼??址瞧缴辏愤h不可測?;陙項髁智啵攴店P(guān)塞黑。落月滿屋梁,猶疑照顏色。水深波浪闊,無使皎龍得。
詩歌因杜甫思念李白成夢而作。至德二載(757),李白因參與永王李璘的軍事活動而入獄,乾元元年(758)長流夜郎,乾元二年(760)遇赦放還,自巫山下漢陽,過江夏而復游潯陽等地。這年七月,杜甫在秦州,沒能得到李白已遇赦放還的消息,醒而作此詩寄懷?!盎陙項髁智?,魂返關(guān)塞黑”不僅是用《楚辭·招魂》“湛湛江水兮上有楓,目極千里兮傷春心,魂兮歸來哀江南”的辭藻,更主要是借其意境來渲染感情,表達此時此境難以名狀的惶恐和悲哀。陸時雍說:“是魂是人,是真是夢,都覺恍惚無定,親情苦意,無不備極,真得屈《騷》之神。”[2]232杜甫在創(chuàng)作這首詩時,發(fā)自內(nèi)心的真性情,從精神實質(zhì)上與屈原的作品一致,宋人通過征引《楚辭》注釋杜詩,充分把握這首詩歌的情感,說明“得屈《騷》之神”的真正內(nèi)涵。
杜詩《醉歌行》是杜甫為侄子落地而歸所作,勉勵侄子不負少年才華,終能有所作為?!熬票M沙頭雙玉瓶,眾賓已醉我獨醒”,既是對侄子的勉勵,又是對自己內(nèi)心深處思想的表達。宋人征引《楚辭·漁父》“舉世皆濁,惟我獨清。眾人皆醉,惟我獨醒”來解釋這句詩,是對杜甫和屈原二人精神情感的認同。這種認同源自宋代士大夫與屈原、杜甫有著相似的社會責任感。在事關(guān)國家和人民的憂患意識面前,宋人希望能從屈原到杜甫身上學到“以天下為己任”的社會責任感,這也是宋人注釋杜詩征引《楚辭》的原因之一。
三是征引《楚辭章句》注釋杜詩。這部分注釋主要是征引王逸《楚辭章句》中對《楚辭》字詞的解釋。王逸的《楚辭章句》在訓詞方面主要以通行詞訓釋古語詞和方言詞,宋人在注釋杜詩時,直接征引《楚辭章句》的注釋來疏通杜詩詞意,體現(xiàn)出宋人對杜詩和《楚辭》的理解。如:
愁破崖寺古。嬋娟碧鮮凈,【希曰】竹謂之嬋娟,蓋起于《楚辭·初放》云:“便娟之修竹兮,寄生于江潭?!弊ⅲ骸氨憔?,好貌”。(《法鏡寺》)
憶觀昆侖圖,目擊玄圃存。【希曰】《楚辭·天問》:“昆侖玄圃,其尻安在?”注:“昆侖,山名,在西北,元氣所出,其巔曰縣圃,縣圃乃上通于天也?!保ā赌酒X》)
到今有遺恨,不得窮扶桑。【鶴曰】《楚辭·少司命》:“照吾檻兮扶桑?!弊⒃疲骸皷|方有扶桑之木,其高萬仞。日下浴于旸谷,拂其扶桑,爰始而登,照耀四方。日以扶桑為梯檻?!保ā秹延巍罚?/p>
春城回北斗,郢樹發(fā)南枝?!鞠T弧俊冻o·哀郢》云:“望長楸而太息兮,涕其若霰?!弊ⅲ骸邦櫷?,見其大道長樹,悲而太息?!保ā对占捻f氏妹》)
東飛駕鵝后鹙鸧,安得送我置汝傍?【鶴曰】《楚辭·謬諫》:“畜鳬駕鵝,雞鶩滿堂壇兮?!弊ⅲ骸靶箴B(yǎng)鵝鶩,親近小人,滿于堂壇。”又《大招》:“鹍鴻群晨雜鹙鸧。”今公云喻史思明據(jù)東都也。( 《干元中寓居同谷縣作七首》)
于菟侵客恨,粔籹作人情。薛蒼舒注:“宋玉《招魂》云:‘粔籹蜜餌,有餦餭。粔籹:以蜜和米煎作之?!保ā稇蜃髻街C體遣悶二首》)
白鷗沒浩蕩,萬里誰能訓?【希曰】《楚辭》曰:“志浩蕩而傷懷。”《離騷》注云:“浩猶浩浩,蕩猶蕩蕩,無思慮也?!币源硕中稳蔸t之出沒波間,而我之無所系著自見矣。(《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
這類注釋,宋人一般是先引《楚辭》原句,再引王逸的注釋,其目的是用王逸的解釋達到對杜詩的解釋,如“東飛駕鵝后鹙鸧,安得送我置汝傍?”句引《楚辭·謬諫》:“畜鳬駕鵝,雞鶩滿堂壇兮?!敝荒茏媸觥榜{鵝”出處,但具體意思是什么,并不清楚,王逸注:“畜養(yǎng)鵝鶩,親近小人,滿于堂壇”,即是指親近小人,而杜詩用“駕鵝”指史思明據(jù)東都,實有親近小人之意。又如“于菟侵客恨,粔籹作人情”,注曰:“宋玉《招魂》云:‘粔籹蜜餌,有餦餭?;壔s:以蜜和米煎作之?!薄盎壔s”二字是古語,若只引《招魂》原句而不引王逸的注釋,依然難以理解粔籹在詩句中意義。引王逸的注釋,說明宋人不僅要尋求杜詩字詞與《楚辭》字詞的對應,更重要的是通過征引來疏通詩意,讀懂杜詩。另有一種情況,是宋人直接征引《楚辭章句》,不引《楚辭》原句,如“新鬼煩寃舊鬼哭,天陰雨濕聲啾啾”?!沮w曰】啾字,王逸《楚辭》注曰:“鳴聲也?!彼稳瞬粌H征引王逸的注釋,還征引同時代洪興祖的注釋,如“唯余舊臺柏,蕭瑟九原中”。【希曰】《楚辭》:“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秉S希所引即是洪興祖的《補注》,這也說明在對杜詩作注時,宋人也關(guān)注到了時人的《楚辭》注。
二、征引《楚辭》注釋杜詩正誤
《集千家注分類杜工部詩》征引《楚辭》條目與《楚辭》原句有不一致處,具體如下:
取笑同學翁,浩歌彌激烈。【希曰】《楚辭·少司命》:“浩歌晃兮激烈?!?(《自京赴奉先縣詠懐五百字》)
正:《九歌·少司命》:臨風怳兮浩歌。
崇岡擁象設,沃野開天庭?!緣舴弧俊冻o·招魂》:“象設君室靜安閑些?!保ā稑蛄暝娙嵰虺士h內(nèi)諸官》)
正:《招魂》:“象設君室靜間安些”。
將軍樹勛起安西,昆侖虞泉入馬蹄?!緣舴弧砍o:“囚虛元于虞淵?!薄坝轀Y,日所入也?!睖Y與泉同。(《王兵馬使二角鷹》)
正:《楚辭·九嘆》:囚靈玄于虞淵。
霏霏云氣重,【洙曰】《九章》曰:“霰雷紛其無垠兮,云霏霏而乘宇。”(《望兜率寺》)
正:《九章》:霰雪紛其無垠兮。
揮弄滑且柔,翠旗淡偃蹇?!句ㄔ弧俊毒鸥琛罚骸办`旗偃蹇兮姣服。”(《奉同郭給事湯東靈湫作》)
正:《九歌》:靈偃蹇兮姣服。
新亭有高會,行子得良時?!鞠T弧俊冻o》:“日吉兮良辰。”又“歷吉日兮吾將行”之義。(《章留后新亭會送諸君》)
正:《九歌》:吉日兮辰良。
崢嶸赤云西,日腳下平地?!句ㄔ弧俊冻o》云:“載赤云而陵太清?!保ā肚即迦住罚?/p>
正:《楚辭·九嘆》:“譬若王僑之乘云兮,載赤霄而凌太清?!?/p>
云車紛少留,簫鼔蕩四溟?!狙υ弧俊冻o》:“乘回風兮載云車?!保ā斗钔o事湯東靈湫作》)
正:《九歌》:乘回風兮載云旗。
臥病識山鬼,為農(nóng)知地形?!句ㄔ弧烤耪掠猩焦怼#ā斗钯浹κ膳泄僖娰洝罚?/p>
正:《山鬼》在《九歌》中。
翠柏苦猶食,【修可曰】《楚辭》云:“山中人兮采杜若,飲泉石兮飯松柏?!?(《空囊》)
正:《九歌》:上中人兮芳杜若,飲石泉兮蔭松柏。
楚人重魚不重鳥,汝休枉殺南飛鴻?!鞠T弧俊冻o》:“雁雝雝而南飛?!保ā稓q晏行》)
正:《楚辭·九辨》:雁雝雝而南游兮。
洞房環(huán)佩冷,玉殿起秋風?!沮w曰】《楚辭》:“修容修態(tài),亙洞房?!保ā抖捶俊罚?/p>
正:《楚辭·招魂》:姱容修態(tài)。
徳尊一代??草V,名垂萬古知何用?!沮w曰】祖出《楚辭·七諫》,云:“年既過半百兮,愁坎軻而滯留?!保ā蹲頃r歌》)
正:《楚辭·七諫》:年既已過太百兮,然坎軻而留滯。
高堂見生鶻,【希曰】《楚辭·招魂》云:“翡翠帷幬,飾高堂些?!保ā懂孃X行》)
正:《楚辭·招魂》:翡帷翠幬,飾高堂些。
煌煌珠宮物,寢處禍所嬰?!沮w曰】《楚辭》云:“員闕號珠宮?!保ā短訌埳崛诉z織成縟段》)
正:《楚辭·九歌》:紫貝闕兮珠宮。
羽人掃碧海,功業(yè)竟何如?!沮w曰】羽人,神仙也。以其飛騰,如有羽毛焉?!冻o》:“仰羽人于丹丘?!保ā秳e張十三建封》)
正:《楚辭·遠游》:仍羽人于丹丘。
我們認為造成不一致的原因主要有三個:一是傳抄過程中出現(xiàn)的訛誤,如霏霏云氣重,【洙曰】《九章》曰:“霰雷紛其無垠兮,云霏霏而乘宇?!薄毒耪隆罚骸蚌毖┘娖錈o垠兮”?!袄住迸c“雪”形近,在傳抄的過程中容易混淆?!都Ъ易⒎诸惗殴げ吭姟窐俗⑿炀尤示幋巍ⅫS鶴補注,實際是一個坊間刻本,由于字形出現(xiàn)訛誤的情況較多。二是張冠李戴,《夢李白》其二“浮云終日行”,師曰:《楚辭》云:“日暮碧云合?!睂嶋H“日暮碧云合”出自《江文通集》卷四《休上人怨別》詩,這種情況較少。三是可能直接引《文選》注,這一情況主要是出現(xiàn)在趙次公引《楚辭》作注中,通過我們比對發(fā)現(xiàn)趙引《楚辭》多來自《文選》注的轉(zhuǎn)引,如《陪鄭廣文游何將軍山林十首》其三:“露翻兼雨打,開拆漸離披?!壁w次公注:“宋玉云:白露下眾草兮,奄梧楸以離披。”[3]44煌煌珠宮物,寢處禍所嬰。趙曰:“珠宮,指言龍宮也?!薄冻o》云:“員闕號珠宮?!庇鹑藪弑毯?,功業(yè)竟何如?!沮w曰】羽人,神仙也。以其飛騰,如有羽毛焉?!冻o》:“仰羽人于丹丘。”其都是源自《文選》中的注,這說明宋人在為杜詩作注時確有參考《文選》注。
從以上輯錄的注釋條來看,我們還發(fā)現(xiàn)宋人趙次公和黃希為杜詩作注善引《楚辭》。這與二人注釋杜詩的宗旨有關(guān),黃氏父子作《黃氏補注杜詩》的目的是糾正集注本的謬誤和補集注之不足。董居誼《黃氏補注杜詩序》中引鶴曰:“鶴先人生平嗜此,恨舊注舛疏,補訂未竟,赍志以歿。不肖勉卒先業(yè),余三十年,所謂千四百篇者,不敢謂盡知工部,庶幾十七八矣!”[4]200黃希注釋杜詩偏重于名物訓詁,因此征引方式是其注釋的主要手段。從黃希所征引的《楚辭》條例來看,主要是征引《楚辭章句》,引王逸的注釋來解釋杜詩,以旁征博引古籍文獻來糾正杜詩注釋的謬誤。其子黃鶴注釋杜詩偏重于征史編年,將杜詩編年又推進了一步。趙次公為杜詩作注則主要糾正杜詩舊注中字句“來處”的錯誤,趙次公自序曰:“若論其所謂來處,則句中有字、有語、有勢、有事,凡四種。兩字而下為字,三字而上為語,擬似依倚為勢,事則或?qū)S?,或借用,或直用,或翻用,或用其意,不在字語中。于專用之外,又有展用、有倒用,有拈摘滲合而用。則李善所謂‘文雖出彼而意殊,不以文害也。又至用方言之穩(wěn)熟,用當日之事實者。又有用事之祖,有用事之孫。何為祖?其始出者是也,何為孫?雖事有祖出,而后人有先拈用或用之別有所主而變化不同,即為孫矣。杜公詩句皆有焉。世之注解者,謬引旁似,遺落佳處固多矣。” [3]前言:2趙次公重視杜詩中的用事,他在為杜詩作注時有意去挖掘杜詩字詞的祖出,因此征引式訓詁是趙次公注杜詩常用的方法。而從趙次公所引內(nèi)容來自《文選》注,可知趙次公實有對《文選》注的學習。
三、征引《楚辭》注釋杜詩的意義
征引《楚辭》注釋杜詩,反映了宋人對《楚辭》和杜詩的接受。在宋代文化史上,曾掀起過杜詩學和楚辭學的高潮,其具體表現(xiàn)之一是各種《楚辭》和杜詩注本興起,洪興祖的《楚辭補注》朱熹的《楚辭集注》,而杜詩的《分門集注杜工部詩》《王狀元百家注杜陵詩史》《黃氏補注杜詩》出現(xiàn)時間相差不遠。這與集部注釋在宋代發(fā)展有關(guān),更與宋人對杜詩和《楚辭》的進一步認識有關(guān)。宋代文人早已認識到《楚辭》與杜詩有傳承關(guān)系,張方平《讀杜工部詩》曰:“文物皇唐盛,詩家老杜豪。雅音還正史,感興出離騷。”[5]3836-3837黃庭堅《大雅堂石刻杜詩記》謂:“子美詩妙處乃在無意于文,夫無意而意已至,非廣之以《國風》《雅》《頌》,深之以《離騷》《九歌》,安能咀嚼其意味,闖然入其門耶?故使后生輩自求之,則得之深矣?!保?]2714要進一步了解杜詩和《楚辭》的關(guān)系,宋人采用了征引《楚辭》來注釋杜詩的方式,這種方式既能梳理溝通《楚辭》與杜詩的關(guān)系,又能體現(xiàn)宋代杜詩學與《楚辭》學的興盛。征引式訓詁注釋對注者要求特別高,它不僅需要注者對所注文本的掌握,更需要注者有寬博的知識面,能夠旁征博引,在注釋點的選擇上主要是通過追溯源流而深入挖掘詩歌意旨。宋人在征引《楚辭》注釋杜詩時非常重視在引文選擇上將杜甫與屈原聯(lián)系、將杜詩與《楚辭》的思想情感相聯(lián)系,宋人的解釋不僅是消除文字障礙,而且顯示杜詩與《楚辭》的關(guān)系。從宋人的解釋中,不難發(fā)現(xiàn)杜甫并非簡單襲用《楚辭》語,而是在理解、融會貫通《楚辭》的基礎上,學習了《楚辭》的句法,沿用了《楚辭》中的詞語。宋人征引《楚辭》原句祖述詞語來源,更重要的是通過祖述打通杜詩與《楚辭》的聯(lián)系,認識到杜甫與屈原情感的一致性。這主要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是忠君愛國,杜甫“時危思報主,衰謝不能休”與屈原“竭忠誠以事君”的精神一致;二是心系人民,杜甫“窮年憂黎元,嘆息腸內(nèi)熱”與屈原“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的精神一致。因此,宋人對杜詩的注釋征引《楚辭》從解釋字詞到疏通詩意都更加精進,有助于后人接受和讀懂杜詩。
征引《楚辭》注釋杜詩是杜詩逐漸經(jīng)典化的表現(xiàn)。文學的經(jīng)典化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就杜詩而言,應該是在宋代逐漸建立其經(jīng)典地位的。雖然杜詩在唐代就已編輯成集,但并沒有得到廣泛傳播。而到了宋代,杜詩逐漸被接受,首先表現(xiàn)在杜集的編撰上,不僅出現(xiàn)了接近于我們今天所見的杜詩全集,還有各種杜詩注本。杜甫的形象也一改從前,在宋人筆下杜甫逐漸接近于圣人,杜詩有了經(jīng)典式的解讀,杜甫也逐漸被推尊至圣人。在這其中,“千家注杜本”的出現(xiàn)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而注釋中征引《楚辭》又具有促進的效果。其原因有二:一是通過征引《楚辭》注釋杜詩達到以杜甫形象比附屈原形象,讓杜甫這個人物經(jīng)典化。屈原士大夫形象早在漢代就已樹立,屈原“士志于道”的精神價值觀是古代知識分子的精神特點,宋人在為杜詩作注時,征引《楚辭》解釋杜詩用《楚辭》語,標榜杜甫與屈原性情一致,其詩歌與《楚辭》一樣具有忠君愛國的思想,最終將杜甫樹立為“一飯未嘗忘君”的形象,這就是將杜甫形象比附于屈原形象,讓杜甫個人經(jīng)典化。二是通過征引《楚辭》祖述杜詩字詞,讓杜詩作品本身經(jīng)典化。《楚辭》作品的經(jīng)典化早在南北朝時期就已完成,以劉勰《文心雕龍》為主的批評作品充分肯定了《楚辭》的價值。劉勰將《辨騷》放在“文之樞紐”的位置,并說:“固知《楚辭》者,體憲于三代,而風雜于戰(zhàn)國?!保?]45劉勰認為《楚辭》效法于儒家經(jīng)書,又有戰(zhàn)國風氣。蕭統(tǒng)所著《文選》首選也是《楚辭》。到了唐代,《楚辭》已被知識分子所接受。宋代又掀起了《楚辭》學的高潮。宋人征引《楚辭》注釋杜詩,解釋杜詩對《楚辭》創(chuàng)作手法的學習,對《楚辭》思想、藝術(shù)風格的繼承。杜詩取法《楚辭》,師從所歸,在宋人征引《楚辭》注釋杜詩中得以彰顯,從而奠定了杜詩“無一字無來處”的詩學觀。
征引《楚辭》注釋杜詩為清人注釋杜詩提供了線索。清代是繼宋代以后杜詩注釋學繁榮的又一時期。觀清代較為重要的杜詩注本《杜詩詳注》《錢注杜詩》,其中關(guān)于征引《楚辭》的注釋基本都保留了宋人征引原貌,同時又提出了與宋人不同的理解。特別是《杜詩詳注》是在宋人征引《楚辭》注釋杜詩上的又一開拓。例如關(guān)于杜甫《法鏡寺》“嬋娟碧鮮凈,蕭摵寒籜聚”中“嬋娟”的解釋,在宋人注釋中都解釋為竹。王洙注:《吳都賦》:“檀欒嬋娟,玉潤碧鮮”謂竹。趙次公注:“碧鮮,言竹也。竹謂之嬋娟。唐孟郊有《三嬋娟》詩曰:‘竹嬋娟,月嬋娟,人嬋娟也。”黃希注釋:“竹謂之嬋娟,蓋起于《楚辭·初放》云:‘便娟之修竹兮,寄生于江潭。注:‘便娟,好貌?!蓖跻荨冻o章句》注:“便娟,好貌。屈原以竹自喻,言有便娟長好之竹,生于江水之潭,被蒙潤澤而茂盛,自恨放流而獨不蒙君之惠也。”[8]252宋人都接受了王逸《楚辭章句》中“便娟”的解釋。但到了清代,仇兆鰲則對宋人注釋進行了翻案,《杜詩詳注》曰:“嬋娟謂蘚色明潤,蕭摵謂籜葉飄零,此摹冬景。……《杜臆》云:此段描景入神,《楚辭》:女嬃之嬋娟兮。沈約詩:嬋娟入綺窗。朱注:碧鮮,斷是苔蘚之蘚。公《哀蘇源明詩》云:垢衣生碧蘚。舊本訛作鮮,注家遂引《吳都賦》:檀欒嬋娟,玉潤碧鮮。以為四字皆言竹,恐無。此句法今按王勃《圣泉宴詩序》:紫苔蒼蘚。李白詩:廚灶無青煙,及幾生碧蘚。張協(xié)詩:草摵摵以疎葉,木蕭蕭以零踐?!保?]823仇兆鰲認為嬋娟當解釋為苔蘚,其主要依據(jù)是根據(jù)朱鶴齡所著《杜臆》中關(guān)于“鮮”是“蘚”的異文而來,朱鶴齡指出碧鮮當是苔蘚之蘚,因杜甫另有詩曰:“垢衣生碧蘚”。在引用朱鶴齡的說法后,仇兆鰲又引李白、張協(xié)的詩來證明碧鮮當作苔蘚解釋。關(guān)于鮮字異文在宋人杜詩注本中,有且僅有《草堂詩箋》標注,《草堂詩箋》注:“鮮一作蘚,謂竹也。《吳都賦》:檀欒嬋娟,玉潤碧鮮。孟郊有《三嬋娟詩》謂:竹、月、人也?!薄恫萏迷姽{》雖標注了異文,但依然將嬋娟解釋為竹。僅從異文來判斷宋注本注釋有誤是不夠的,仇兆鰲又征引《楚辭·離騷》“女媭之嬋媛兮”中的“嬋媛”之意來解釋碧鮮當為苔蘚。嬋媛與嬋娟本不相同,王逸《楚辭章句》注:嬋媛,尤牽引也。《楚辭·九嘆》:云余肇祖于高陽兮,唯楚懷之嬋連。王逸《楚辭章句》注:嬋連,族親也。都有牽連的意思,因此仇兆鰲認為嬋娟當指苔蘚牽連貌。仇兆鰲的解釋與詩歌本身前后連接更妥帖。這句詩歌后面一句是:“回回山根水,冉冉松上雨。泄云蒙清晨,初日翳復吐?!边@種潮濕云夢繚繞的景象應該和青潤的苔蘚更匹配。可見,清人在注釋杜詩時是批判性地接受了宋人注釋。仇兆鰲在征引《楚辭》注釋杜詩方面不再是以祖述詞源為目的,而是有意探尋杜甫學《楚辭》之根本。他在詩注中征引《楚辭》,在詩注后匯集評語,直接說明杜甫對《楚辭》的學習,如《渼陂行》:
“主人錦帆相為開,舟子喜甚無氛埃?!背鹱ⅲ骸冻o》氛埃辟而清涼。
“此時驪龍亦吐珠,馮夷擊鼓群龍趨?!背鹱ⅲ骸冻o》令海若,舞馮夷。
“咫尺但愁雷雨至,蒼茫不曉神靈意?!背鹱ⅲ骸毒鸥琛窎|風飄兮神靈雨。[6]224-225
詩后仇兆鰲又引張涎言:“初學若以實理泥之,幾于難解,熟讀《楚辭》,方知寓言佳處?!标懯廊对唬骸按烁枳冄0俟?,乍陰乍陽,讀至收卷數(shù)語,肅肅恍恍,蕭蕭悠悠,屈大夫《九歌》耶。”仇兆鰲評曰:“少陵蓋善于摹古也?!保?]226清人在宋人的基礎上對杜甫學習《楚辭》的認識更加深刻,不僅在注釋中征引《楚辭》,更是在評點中直接說明杜詩對《楚辭》的學習。這使杜詩的注釋越來越趨于完善。
結(jié)語
采用征引式的訓詁方式來注釋杜詩是宋人注釋杜詩的主要方法,這與征引式訓詁在集部注釋中的逐步完善有關(guān),同時,也與宋人對杜詩的認識有關(guān)。在集部注釋中,王逸《楚辭章句》算是開了集部注釋先河,蔡邕為班固的《典引》作注,也是集部注釋的代表,但這些都屬單篇文章的注釋,在體式上也沿襲經(jīng)注、史注,沒有實質(zhì)性的突破。李善注《文選》最重要的貢獻就是對征引式訓詁的完善。李善注解《文選》時必須廣征博引,遍搜古籍,注明經(jīng)典用語出處,逐步完善了征引式訓詁體式,宋人正是在學習李善注《文選》的基礎上對杜詩進行注釋的。宋人總結(jié)杜詩特點是“無一字無來處”,這一特點充分說明宋人基本都贊同杜詩詞語來源的豐富性和用詞的嚴謹性,因此,他們認為要對杜詩有深刻的認識,需要如唐人注《文選》一樣,逐字逐詞施以注釋。宋人征引《楚辭》為杜詩作注,不只是在尋求引文中的詞句與被釋詞句的對應,也不只是在尋求被釋詞典源的出處,更重要的是在尋求注重引文與杜詩在思想感情和意境上的一致,這就是杜詩和《楚辭》、杜甫和屈原的一致性。對《集千家注分類杜工部詩》引《楚辭》注進行研究,有助于我們了解杜詩與《楚辭》的承傳脈絡,掌握《楚辭》對杜詩的影響及其文學歷史意義,進一步了解屈原杜甫精神對傳統(tǒng)文化的影響。
[參 考 文 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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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連秀麗]
The Research on the Citation of ?Chucis ?Annotations ?in ?Collecting Thousands of Annotations to Classify Du Gongbus Poems
MA Xu
Abstract: ?Collecting Thousands of Annotations to Classify Du Gongbus ?Poems is an edition anthology of classified and compiled Du Fus poetry with annotations in the late Song and early Yuan dynasties, among them, there are three ways about the citation of ?Chucis ?annotations in Du Fus poetry : quoting the original sentences of ?Chuci ?describe the source of words of Du Fus poetry directly, quoting the original sentences of ?Chuci ?annotate the syntax and poetic quality of Du Fus poetry, and quoting Wang Yis annotations interpret the words of Du Fus poetry. It is a manifestation of the gradual canonization of Du Fus poetry that the Song people quote ?Chuci ?to annotate Du Fus poetry, which had a profound influence on the Qing peoples annotating Du Fus poetry.
Key words: ?Collecting Thousands of Annotations to Classify Du Gongbus Poems Chuci ?quote exegesi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