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光磊
(武漢大學文學院,湖北武漢,430072)
關(guān)于經(jīng)學和理學的關(guān)系,清初三大儒之一的顧炎武(1613—1682)的見解可謂獨樹一幟。他在《與施愚山書》對古今理學進行辨析:
愚獨以為理學之名,自宋人始有之。古之所謂理學,經(jīng)學也,非數(shù)十年不能通也。故曰:“君子之于《春秋》,沒身而已矣?!苯裰^理學,禪學也。不取之五經(jīng)而但資之語錄,校諸帖括之文而尤易也。又曰:“《論語》,圣人之語錄也?!鄙崾ト酥Z錄,而從事于后儒,此之謂不知本矣。[1]
可見,顧炎武對于“古之所謂理學,經(jīng)學也”持肯定態(tài)度,對于“今之所謂理學,禪學也”持批判態(tài)度。對此,全祖望在《亭林先生神道表》中將顧炎武這一思想概括為“經(jīng)學即理學”:“(顧炎武)晚益篤志六經(jīng),謂古今安得別有所謂理學者,經(jīng)學即理學也。自有舍經(jīng)學以言理學者,而邪說以起,不知舍經(jīng)學則其所謂理學者,禪學也。”[2]《清史列傳·顧炎武》《南明史》等文獻表述沿襲全祖望之說?!肚迨妨袀鳌ゎ櫻孜洹罚骸?顧炎武)嘗謂經(jīng)學即理學。自有舍經(jīng)學以言理學者,而邪說以起;不知舍經(jīng)學,則其所謂理學者,禪學也?!盵3]《南明史》:“(顧炎武曰)經(jīng)學即理學。自有舍經(jīng)學而言理學者,禪學也。不取之《五經(jīng)》《論語》,而但資之語錄,不知本矣?!盵4]
“經(jīng)學即理學”說在清代學術(shù)史上有重要意義。皮錫瑞道:“蓋有清一代,學術(shù)極一時之盛,而經(jīng)學尤多所發(fā)明。掃王學之空疏,入漢儒之堂奧。近人梁啟超氏比之歐洲之文藝復(fù)興,固非阿其所好也。蓋自昆山顧炎武倡經(jīng)學即理學?!盵5]可以說,顧炎武“經(jīng)學即理學”說是清代學術(shù)繁盛的開端。梁啟超曰:“乾嘉學派大致是由亭林‘經(jīng)學即理學’那句話衍出來,但亭林的確是想在六經(jīng)中求義理,乾嘉學派則將義理擱在一邊,專以硏索六經(jīng)里頭的名物訓詁為學問最終目的。他們對于什么朱陸之爭、儒佛之爭,純采‘不理’主義。換一句話說,就是跳出哲學的圈子外專做他們考證古典的零碎工作。”[6]
關(guān)于“經(jīng)學即理學”說,已有學者關(guān)注[7]。不過,關(guān)于該說的具體內(nèi)涵和批評指向等問題仍存在爭議,有必要深入辨正。
對于明末士子“以明心見性之空言,代修己治人之實學”(《日知錄》卷七)“平日袖手談心性,臨危一死報君恩”的風氣,顧炎武深感憂慮,他在《與友人論學書》中道:
竊嘆夫百余年以來之為學者,往往言心言性,而茫乎不得其解也。命與仁,夫子之所罕言也;性與天道,子貢之所未得聞也?!裰觿t不然,聚賓客門人之學者數(shù)十百人,“譬諸草木,區(qū)以別矣”;而一皆與之言心言性,舍多學而識以求一貫之方;置四海之困窮不言,而終日講危微精一之說,是必其道之高于夫子,而其門弟子之賢于子貢,祧東魯而直接二帝之心傳者也。我弗敢知也。[8]
其中,百余年來為學者“言心言性”“置四海之困窮不言,而終日講危微精一之說”指心學及其末流脫離實際,空談無補于世,“茫乎不得其解”是其病,“直接二帝之心傳”表明其學術(shù)路數(shù)近禪學。對此,顧炎武倡導經(jīng)世實學,主張“明學術(shù),正人心,撥亂世以興太平之事”[9]。
《日知錄》卷七《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習六藝之文,不考百王之典,不綜當代之務(wù),舉夫子論學論政之大端一切不問,而曰‘一貫’,曰‘無言’,以明心見性之空言,代修己治人之實學”。顧炎武批判明末“士無實學”,反對“明心見性之空言”,提倡“修己治人之實學”?!敖?jīng)學即理學”說的提出旨在“明學術(shù),正人心”,符合其“君子之為學,以明道也,以救世也”[10]的一貫主張。
對于明代科舉、八股取士之弊,乾嘉學者江藩總結(jié)道:“有明三百年,四方秀艾困于貼括,以講章為經(jīng)學,以類書為博聞,長夜悠悠,視天夢夢,可悲也夫。在當時豈無明達之人志識之士哉?然皆滯于所習,以求富貴,此所以儒罕通人,學多鄙俗也?!盵11]其中,“困于貼括”“以講章為經(jīng)學,以類書為博聞”“滯于所習,以求富貴”等評價可謂一針見血。
在顧炎武看來,科舉之弊關(guān)乎學問和心術(shù)、學風和世風,“率天下而為欲速成之童子,學問由此而衰,心術(shù)由此而壞?!?《日知錄》卷十六《三場》)他對明科舉參考書的褒貶旨在建立經(jīng)學道統(tǒng),重建經(jīng)世致用、“明道救世”“修己治人”的“實學”。正如梁啟超所言:“明朝以八股取士,一般士子除了永樂皇帝欽定的《性理大全》外,幾乎一書不讀。學術(shù)界本身,本來就像貧血癥的人,衰弱得可憐?!盵12]除科舉指定書目外,“幾乎一書不讀”,這樣的科舉之弊導致社會陷入“貧血”“衰弱”之困。
面對當時墮落的學風,顧炎武主張尊經(jīng),“晚益篤志六經(jīng)”(即“六藝之文”):
經(jīng),常道也。其在于天謂之命,其賦于人謂之性,其主于身謂之心?!乐畬W者,不知求六經(jīng)之實于吾心,而徒考索于影響之間,牽制于文義之末,硁硁然以為是六經(jīng)矣。是猶富家之子孫,不務(wù)守視享用其產(chǎn)業(yè)庫藏之實積,日遺忘散失,至于窶人丐夫,而猶囂囂然指其記籍曰:“斯吾產(chǎn)業(yè)庫藏之積也?!焙我援愑谑?!嗚呼!六經(jīng)之學,其不明于世,非一朝一夕之故矣。尚功利,崇邪說,是謂亂經(jīng);習訓詁,傳記誦,沒溺于淺聞小見,以涂天下之耳目,是謂侮經(jīng);侈淫辭,競詭辯,飾奸心盜行,逐世壟斷,而自以為通經(jīng),是謂賊經(jīng)。若是者,是并其所謂記籍者而割裂棄毀之矣,寧復(fù)知所以為尊經(jīng)也乎![13]
可見,《六經(jīng)》之學(經(jīng)學)不明于世久矣,亂經(jīng)、侮經(jīng)、賊經(jīng)等亂象叢生,與心學之泛濫有關(guān)。顧炎武在《與友人書》中道:
孔子之刪述六經(jīng),即伊尹、太公救民于水火之心,而今之注蟲魚、命草木者,皆不足以語此也。故曰:“載之空言,不如見諸行事。”夫《春秋》之作,言焉而已,而謂之行事者,天下后世用以治人之書,將欲謂之空言而不可也。愚不揣,有見于此,故凡文之不關(guān)于六經(jīng)之指、當世之務(wù)者,一切不為。而既以明道救人,則于當今之所通患,而未嘗專指其人者,亦遂不敢以避也。[14]
綜上,顧炎武主張“凡文之不關(guān)于六經(jīng)之指、當世之務(wù)者,一切不為”“明道救人”,這也是其學術(shù)的核心思想。
顧炎武嚴厲批判明代科場之弊和“速于成書,躁于求名”的急功近利學風:“昔人所須十年而成者,以一年畢之。昔人所待一年而習者,以一月畢之。成于剿襲,得于假倩。卒而問其所未讀之經(jīng),有茫然不知為何書者?!?《日知錄》卷十六《擬題》)“宋人書,如司馬溫公《資治通鑒》、馬貴與《文獻通考》,皆以一生精力成之,遂為后世不可無之書。而其中小有舛漏,尚亦不免。若后人之書,愈多而愈舛漏,愈速而愈不傳。所以然者,其視成書太易,而急于求名故也?!?《日知錄》卷十九《著書之難》)
為此,顧炎武在《與潘次耕札》中道:“君子之為學也,非利己而已,有明道淑人之心,有撥亂反正之事,知天下之勢之何以流極而至于此,則思起而救之?!盵15]顧炎武認為,君子為學要“有明道淑人之心,有撥亂反正之事”,要救世,不能只是“利己”。同時,他認為心學(末流)“外仁、外禮、外事以言心”,脫離善行而空言善心,有害于經(jīng)學,提倡程朱“據(jù)經(jīng)論理”。他在《答友人論學書》中道:
《大學》言心不言性,《中庸》言性不言心。來教單提心字而未竟其說,未敢漫為許可,以墮于上蔡、橫浦、象山三家之學。竊以為圣人之道,下學上達之方,其行在孝弟忠信;其職在灑掃應(yīng)對進退;其文在《詩》、《書》、三《禮》、《周易》、《春秋》;其用之身,在出處、辭受、取與;其施之天下,在政令、教化、刑法;其所著之書,皆以為撥亂反正,移風易俗,以馴致乎治平之用,而無益者不談。[16]
總之,顧炎武提倡“君子之為學,以明道也,以救世也”,為此,他推崇儒家經(jīng)典,主張“明道淑人,撥亂反正”的君子之學。
明清易代時,華夷之別、治道之爭是清朝政權(quán)追求正當性的關(guān)鍵障礙。為此,康熙“運用理學邏輯將明清之爭理解為正統(tǒng)與異端之辨,并通過‘崇正學,黜異端’實踐,為自己建構(gòu)起治道合一的圣王形象,從而將合法性和神圣性訴諸個體道德”[17]。
清初確立以“崇經(jīng)”為核心的文治政策,并提出“以經(jīng)學為治法”(《四庫全書總目·日講易經(jīng)解義十八卷》)的口號,將治統(tǒng)和道統(tǒng)合一,為清朝政權(quán)的合法性提供了理論支持。在此背景下,經(jīng)學得以復(fù)興。康熙的真?zhèn)卫韺W之辯見于《圣祖實錄》卷一百一十二:
日月常行,無非此理。自有理學名目,彼此辯論,朕見言行不相符者甚多。終日講理學,而所行之事全與其言悖謬,豈可謂之理學?若口雖不講,而行事皆與道理吻合,此即真理學也。[18]
康熙帝在為《日講易經(jīng)解義》撰寫序言時,重申“帝王立政之要,必本經(jīng)學”,還提出以“以經(jīng)學為治法”的主張。清廷“以經(jīng)學為治法”、重視“所行之事”,與程朱“據(jù)經(jīng)論理”、重視踐履,兩者內(nèi)在的思想和主張更為接近。因此,經(jīng)學和程朱地位變得更加尊崇,不僅體現(xiàn)在書院教育和經(jīng)學書籍的刊刻方面,更體現(xiàn)在科舉考試的命題和人才選拔過程中。其中,三級考試(三場)的試題內(nèi)容具有明顯的“尊朱辟王”經(jīng)學立場。與此同時,顧炎武作為民間學者代表,提倡“經(jīng)學即理學”說,崇儒尊經(jīng),重視經(jīng)學的核心地位,主張學兼漢宋,通過經(jīng)義訓詁和義理闡發(fā)來解釋儒家原典,“以經(jīng)學濟理學之窮”,為清學發(fā)展和繁榮導夫先路。
可以說,清初統(tǒng)治者尤其是康熙朝通過實施“以經(jīng)學為治法”的政策,將治統(tǒng)、道統(tǒng)與學統(tǒng)相結(jié)合,將夷夏之防的矛盾轉(zhuǎn)化為正邪之爭、正統(tǒng)和異端之爭。清代經(jīng)學再度興起和被尊奉是廟堂(清廷政策導向)和民間(思想家的主張)兩方面合力的結(jié)果。在廟堂和民間的合力推動下,崇經(jīng)和尊朱成為當時的學術(shù)思潮。
顧炎武在“經(jīng)學即理學”的思想指引下開展經(jīng)學研究,其經(jīng)學研究始于崇禎年間,最重要的經(jīng)學著作是《音學五書》,其經(jīng)學研究路徑是通過音韻研究、文字訓詁和義理闡釋來解釋儒家原典。顧炎武的“實學”主張是針對“空虛之學”而提出的,他在《與友人論學書》中提出為學要旨:
愚所謂圣人之道者如之何?曰“博學于文”,曰“行己有恥”。自一身以至于天下國家,皆學之事也;自子臣弟友以至出入、往來、辭受、取與之間,皆有恥之事也。恥之于人大矣!不恥惡衣惡食,而恥匹夫匹婦不被其澤,故曰:“萬物皆備于我矣,反身而誠?!眴韬?!士不先言恥,則為無本之人;非好古而多聞,則為空虛之學。以無本之人而講空虛之學,吾見其日從事于圣人而去之彌遠也。[19]
顧炎武認為,“圣人之道”在“子臣弟友以至出入、往來、辭受、取與”等日用倫常之間,要“好古而多聞”,而王學末流“離經(jīng)學而言理學”的行為是“無本之人而講空虛之學”。蔣維喬評價道,此說“雖甚簡易,然為學經(jīng)世之綱領(lǐng),不出乎此”[20]。
顧炎武的“在六經(jīng)中求義理”理念與程朱理學“據(jù)經(jīng)論理”是相通的。顧炎武在學術(shù)路數(shù)上親近程朱,“炎武之踐履篤實,根本上極似程朱;而其專求實際,不落空談,則又在程朱以外,自成一種樸學,無怪后來之考證學,推炎武為初祖也”,“(顧炎武)求學之精神,為后來考證學之基礎(chǔ);故炎武可謂之程朱派之考證學者”[21]。乾嘉學派與顧炎武“經(jīng)學即理學”既有淵源,亦有不同。
顧炎武“經(jīng)學即理學”說旨在正學術(shù)之風氣,主張“明道救世”的實學,作為一面旗幟,代表時代精神,導引了清代學術(shù)的方向。該說的批判目標究竟是主張“以經(jīng)學濟理學之窮”,還是主張“以經(jīng)學代理學”,抑或是主張“學兼漢宋”,學界存在爭議,需進行梳理和辨正。
蔣維喬認為,“(顧炎武)有鑒于晚明王學,類于狂禪,故專奉著實周到之朱學,排斥陸王”[22]。
顧炎武提出“經(jīng)學即理學”的口號,猛烈攻擊“王學”尤其是王學末流脫離“經(jīng)學”而“空談心性”,認為正是這樣的學風導致明亡,對朱熹卻表現(xiàn)了一定的尊重,即“尊朱辟王”。在顧炎武看來,朱子經(jīng)學效法孔子,特點是“主敬涵養(yǎng)以立其本,讀書窮理以致其知,身體力行以踐其實,三者交修并盡,此朱子之定論也”[23],即涵養(yǎng)、讀書、實踐,由此肯定程朱理學“據(jù)經(jīng)論理”的經(jīng)學本性。江藩評價曰:“棃洲乃蕺山之學,矯良知之弊,以實踐為主;亭林乃文清之裔,辨陸王之非,以朱子為宗。故兩家之學皆深入宋儒之室,但以漢學為不可廢耳。多騎墻之見,依違之言,豈真知灼見者哉!”[24]其中,“陸王之非”指“舍經(jīng)學而言理學”,“以朱子為宗”在于程朱“據(jù)經(jīng)論理”的經(jīng)學本性。因此,他褒宋貶明,“為文辭著書一切可傳之事者,為名而已,有明三百年之文人是也”,“惟愿刻意自厲,身處于宋元以上之人與為師友,而無徇乎耳目之所濡染者焉,則可必其有成矣”[25]。
因此,顧炎武“經(jīng)學即理學”,既要有“我注六經(jīng)”(漢學,訓詁之學),也要有“六經(jīng)注我”(宋學,義理之學),正如江藩所言“深入宋儒之室,但以漢學為不可廢”,即“以經(jīng)學濟理學之窮”。
此觀點認為,顧炎武的批判并非針對程朱理學,主要是對明末清初“偽理學”即陽明心學及其末流的批判,其主要論點是心學為經(jīng)學之害、心學清談?wù)`國、心學“不自知墜于禪學”和“外仁、外禮、外事以言心”。
顧炎武對于明學進行梳理,對“當日之情事”進行批評:
蓋自弘治、正德之際,天下之士厭常喜新,風氣之變已有所自來,而文成以絕世之資,倡其新說,鼓動海內(nèi)。嘉靖以后,從王氏而詆朱子者始接踵于人間,而王尚書(世貞)發(fā)策,謂“今之學者偶有所窺,則欲盡廢先儒之說而出其上;不學,則借一貫之言以文其陋;無行,則逃之性命之鄉(xiāng),以使人不可詰”,此三言者,盡當日之情事矣。[26]
其中,“從王氏而詆朱子”顯示出陽明后學的門戶思想。顧炎武認為心學近禪學,為經(jīng)學之害,《日知錄·科場禁約》條引明萬歷禮部尚書馮琦的疏文道:
自人文向盛,士習浸漓,始而厭薄平常,稍趨纖靡;纖靡不已,漸騖新奇;新奇不已,漸趨詭僻。始猶附諸子以立幟,今且尊二氏以操戈,背棄孔、孟,非毀程、朱,惟《南華》、西竺之語是宗是競。以實為空,以空為實,以名教為桎梏,以紀綱為贅疣,以放言高論為神奇,以蕩軼規(guī)矩、掃滅是非廉恥為廣大。取佛書言心言性略相近者竄入圣言,取圣經(jīng)有“空”字“無”字者強同于禪教,語道既為舛駁,論文又不成章,世道潰于狂瀾,經(jīng)學幾為榛莽?!聦W之興,人皆土苴六經(jīng),因而不讀傳注。[27]
可見,顧炎武與馮琦的觀點相近。其中,“新學”即“取佛書言心言性略相近者竄入圣言”的心學(禪學語言和思想的滲透)。魏晉玄學(“棄經(jīng)典而尚老、莊”)近心學、禪學,清談?wù)`國。禮為本與教化人心關(guān)系密切,“周公之所以為治,孔子之所以為教,舍禮其何以焉”(顧炎武《儀禮鄭注句讀序》)。
在顧炎武看來,學風影響世風,進而影響國家興亡。他通過反思明亡原因,批判明末士人“無不以浮名茍得為務(wù)”,自己“砥行立節(jié),落落不茍于世”[28],一心為實,提倡經(jīng)世致用,主張人君“尊崇節(jié)義,敦厲名實”[29]。他認為,禮教關(guān)乎世道人心和學風世風,關(guān)乎國家興亡,因此要回歸儒家經(jīng)典,崇尚仁義和禮教,且將“今之清談”(王學)與“昔之清談”(玄學)并論之:
五胡亂華,本于清談之流禍,人人知之。孰知今日之清談,有甚于前代者。昔之清談?wù)劺?、莊,今之清談?wù)効?、孟,未得其精,而已遺其粗;未究其本,而先辭其末。不習六藝之文,不考百王之典,不綜當代之務(wù),舉夫子論學、論政之大端一切不問,而曰“一貫”,曰“無言”,以明心見性之空言,代修己治人之實學。股肱惰而萬事荒,爪牙亡而四國亂,神州蕩覆,宗社丘墟。[30]
顧炎武認為,“今日之清談,有甚于前代者”,明亡(“神州蕩覆”)歸咎于此,批判“(今之君子)終日言性與天道”,主張復(fù)興經(jīng)學?!靶罢f”指王學及其王學末流“舍經(jīng)學以言理學”,顧炎武批其近禪學,且“墜于禪學而不自知”。“今之所謂理學,禪學也”,這是顧炎武對陽明心學及其末流的批判。
蔣維喬認為,“此經(jīng)學即理學之言,正是推翻宋明理學,而直進于六經(jīng)根柢之標語”,“理氣心性之學,自宋迄明,可謂登峰造極。闡發(fā)已無余蘊;清代儒者,苦無研究之余地。于是一轉(zhuǎn)其方向,注意及考證學”[31]。
“亭林倡經(jīng)學即理學之說,為清代經(jīng)學家所信奉,而轉(zhuǎn)以之與宋明理學相抗衡?!?葉瑛語)梁啟超認為,此說推翻和終結(jié)了理學,“以經(jīng)學代理學”,開清學先河,“(顧炎武)晚年益篤志于六經(jīng),謂經(jīng)學即理學,而以空談心性為戒。國朝經(jīng)術(shù)之盛,實惟炎武導其先路焉”(《清三大儒從祀折》)??梢哉f,此說目標不只是王學,即以經(jīng)為本,回歸漢學的“我注六經(jīng)”??梢?,《六經(jīng)》為本,應(yīng)“尊六經(jīng)”以明道,批評“世儒昧治本”,“舍經(jīng)學而為理學”。
梁啟超《清代學術(shù)概論》評價道:
炎武未嘗直攻程朱,根本不承認理學之能獨立。其言曰“古今安得別有所謂理學者,經(jīng)學即理學也。自有舍經(jīng)學以言理學者,而邪說以起。”(全祖望《亭林先生神道表》引)“經(jīng)學即理學”一語,則炎武所創(chuàng)學派之新旗幟也。其正當與否,且勿深論?!晕醿娊袢昭酃庥^之,此語有兩病。其一,以經(jīng)學代理學,是推翻一偶像而別供一偶像。其二,理學即哲學也。實應(yīng)離經(jīng)學而為一獨立學科?!m然有清一代學術(shù),確在此旗幟之下而獲一新生命。昔有非笑六朝經(jīng)師者,謂“寧說周孔誤,不言鄭服非”。宋元明以來之談理學者亦然。寧得罪孔孟,不敢議周程張邵朱陸王。有議之者,幾如在專制君主治下犯大不敬律也。而所謂理學家者,蓋儼然成一最尊貴之學閥而奴視群學。自炎武此說出,而此學閥之神圣,忽為革命軍所粉碎,此實四五百年來思想界之一大解放也。[32]
此論極有見識,極為犀利。顧炎武“根本不承認理學之能獨立”,依據(jù)便是“舍經(jīng)學,則其所謂理學者,禪學也”之語。“經(jīng)學即理學”說旗幟鮮明,“推翻”理學家的“偶像”地位,“粉碎”其“學閥之神圣”,“實四五百年來思想界之一大解放”。梁啟超認為,顧炎武此說的目的和結(jié)果均為以經(jīng)學代理學。蔣維喬的評價與此相類,理學由此徹底走向衰落。
此外,顧炎武對于“不取之《五經(jīng)》、《論語》,而但資之《語錄》”的現(xiàn)象不滿,認為《語錄》不能作為學術(shù)之本,本應(yīng)為包括“《五經(jīng)》、《論語》”在內(nèi)的儒家經(jīng)典。語錄體常見于禪宗,重視口傳心悟。乾嘉學者錢大昕(1728—1804)說:“釋子之語錄,始于唐;儒家之語錄,始于宋?!盵33]《日知錄·夫子之言性與天道》:“孔門弟子不過‘四科’(即德行、言語、政事、文學),自宋以下之為學者則有五科,曰‘語錄科’?!盵34]《下學指南序》:“今之言學者必求諸語錄,語錄之書始于二程,前此未有也。今之語錄幾于充棟矣,而淫于禪學者實多。然其說蓋出于程門?!盵35]細讀之下,其中蘊含著顧炎武對《二程語錄》的批評,將“今之語錄幾于充棟矣,而淫于禪學者實多”的現(xiàn)象歸咎于二程。顧炎武認為,《論語》是圣賢語錄,不可舍此而專后儒語錄,脫離社會現(xiàn)實。
此觀點旨在批判心學之弊,對程朱理學也有負面評價?!抖陶Z錄》《朱子語類》等語錄客觀上為脫離經(jīng)典而空言性與天道的心學之興盛提供了適宜條件,同時也認為程朱的某些言論有涉禪之嫌和導向心學之可能,“并否認宋代理學與明代心學之間有必然聯(lián)系”[36]。對此應(yīng)辯證看待,清初對于心學的過度批判否定了理學與心學的內(nèi)在聯(lián)系,動搖了理學根基,進而導致理學在清代的最終衰落。陽明后學確實囿于流派之爭對程朱理學進行攻擊。
宋明理學出入佛老,主張儒釋道融合。而顧炎武倡導純正儒學和經(jīng)世致用,主張“廢釋道二教”(《日知錄·廢釋道二教》):“釋、道二教,近代崇尚太過,徒眾日盛,安坐而食,蠹財耗民,莫甚于此?!盵37]“《學蔀通辯》又曰:佛教入中國,常有夷狄之禍。今日士大夫尚禪尚陸,使禪佛之魂骎骎復(fù)返,可為世道之憂?!盵38]顧炎武的“世道之憂”乃文化憂慮,擔心儒家文化在禪學式清談中衰退。
顧炎武主張學兼漢宋,提倡將經(jīng)義訓詁和義理闡發(fā)結(jié)合起來,盛贊董仲舒、鄭玄、朱熹,只是反對“尚清談”的明學,認為這些心學家“哆曰論性道”,無異于“目蒙瞽”。
他對于董仲舒的褒揚:“微言既以絕,一變?yōu)榭v橫。下以游俠權(quán),上以刑名衡。六國固蚩蚩,漢興亦攘攘,不有董夫子,大道何由明。孝武尊六經(jīng),其功冠百王。節(jié)義生人材,流風被東京。世儒昧治本,一概而相量。于乎三代還,此人安可忘?”[39]經(jīng)學在漢代地位尊崇,與董仲舒獨尊儒術(shù)有關(guān)。
顧炎武對鄭玄的評價:“六經(jīng)之所傳,訓詁為之祖。仲尼貴多聞,漢人猶近古。禮器與聲容,習之疑可睹。大哉鄭康成,探賾靡不舉。六藝既該通,百家亦兼取。至今三禮存,其學非小補。后代尚清談,土苴斥鄒魯,哆口論性道,捫鑰同蒙瞽?!盵40]
晚年顧炎武更加推崇程朱之學,《華陰朱子祠堂上梁文》曰:“兩漢而下,雖多保殘守缺之人;六經(jīng)所傳,未有繼往開來之哲。惟絕學首明于伊雒,而微言大闡于考亭,不徒羽翼圣功,亦乃發(fā)揮王道,啟百世之先覺,集諸儒之大成。”[41]
宋明理學主張“六經(jīng)注我”,與漢學“我注六經(jīng)”相對,這涉及經(jīng)學的闡釋方法和路徑,即經(jīng)學詮釋學。對于經(jīng)學的研究,漢學以訓詁為主,宋學以義理為主。唐文治在《紫陽學術(shù)發(fā)微》中道:“亭林之言曰‘經(jīng)學即理學,理學即經(jīng)學’,后人或非之。夫孟子言經(jīng)正民興。經(jīng)者,常道也,豈必以訓詁屬經(jīng)學、義理屬理學乎?”[42]顧炎武主張學兼漢宋,倡導通學,認為學術(shù)“非小補”。這種觀點與第一種“以經(jīng)學濟理學之窮”有相通之處。
顧炎武認為,經(jīng)術(shù)和王道、學術(shù)導向與國家興亡關(guān)系密切,是治國之本,本立而道生。宋明理學發(fā)展到明末清初已開始衰落,面對王學末流泛濫下的墮落虛浮學風,清初士人在明亡反思中開始“辟王尊朱”,顧炎武是其代表人物。清代學術(shù)在對前代學術(shù)的反思和批判中重開新路,其集大成的成就成為中國學術(shù)史難以逾越的高峰。梁啟超評價顧炎武“不但是經(jīng)師,而且是人師”[43]??梢哉f,顧炎武上承程朱理學,下啟清代樸學,是明末清初學術(shù)轉(zhuǎn)型的關(guān)鍵人物?!敖?jīng)學即理學”說可謂開一代學術(shù)風氣,為乾嘉學術(shù)導夫先路。
注釋:
[1](清)顧炎武著,華忱之點校:《顧亭林詩文集·亭林文集·卷之三·與施愚山書》,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58頁。
[2](清)全祖望著,朱鑄禹匯校集注:《全祖望集匯校集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227頁。
[3](清)佚名著,王鐘翰點校:《清史列傳·卷六十八 儒林傳下·顧炎武》,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5435頁。
[4]錢海岳:《南明史》,北京:中華書局,2016年,第4414頁。
[5](清)皮錫瑞著,吳仰湘編:《皮錫瑞全集·鹿門經(jīng)學之管窺蠡測》,北京:中華書局,2015年,第660頁。
[6]梁啟超:《東原時代思想界的形勢及東原思想之淵源》,《飲冰室文集》,北京:中華書局,2015年,第59~60頁。
[7]參見崔海亮:《經(jīng)學詮釋與學統(tǒng)觀——以全祖望對“經(jīng)學即理學”命題的詮釋為中心》,《船山學刊》2012年第2期;陳敏榮:《論顧炎武“經(jīng)學即理學”的學術(shù)史意義》,《中南民族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3期;吳長庚:《試論顧炎武的“經(jīng)學即理學”思想》,《江西社會科學》2007年第10期,等等。
[8](清)顧炎武著,華忱之點校:《顧亭林詩文集·亭林文集·卷之三·與友人論學書》,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40頁。
[9](清)顧炎武著,華忱之點校:《顧亭林詩文集·亭林文集·卷之二·初刻日知錄自序》,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27頁。
[10](清)顧炎武著,華忱之點校:《顧亭林詩文集·亭林文集·卷之四·與人書二十五》,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98頁。
[11](清)江藩:《國朝漢學師承記》,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4頁。
[12]梁啟超:《中國近三百年學術(shù)史》,北京:中華書局,2015年,第3頁。
[13](明)王陽明著,王曉昕、趙平略點校:《王文成公全書·卷之七·稽山書院尊經(jīng)閣記》,北京:中華書局,2015年,第308~310頁。
[14](清)顧炎武:《顧亭林詩文集·亭林文集·卷之四·與人書三》,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91頁。
[15](清)顧炎武著,華忱之點校:《顧亭林詩文集·亭林余集·與潘次耕札》,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166頁。
[16](清)顧炎武著,華忱之點校:《顧亭林詩文集·亭林文集·卷之六·答友人論學書》,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135頁。
[17]李先義:《康熙朝文廟從祀爭論中的經(jīng)學邏輯與理學邏輯》,《原道》2022年第2期,第259~268頁。
[18](清)毛奇齡著,胡春麗點校:《四書改錯·新編附 錄 毛奇齡年譜·清圣祖康熙二十二年癸亥(一六八三) 六十一歲》,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608頁。
[19](清)顧炎武著,華忱之點校:《顧亭林詩文集·亭林文集·卷之三·與友人論學書》,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41頁。
[20]蔣維喬:《中國近三百年哲學史》,北京:中華書局,2015年,第6頁。
[21]蔣維喬:《中國近三百年哲學史》,北京:中華書局,2015年,第6~7頁。
[22]蔣維喬:《中國近三百年哲學史》,北京:中華書局,2015年,第5頁。
[23](清)顧炎武著,(清)黃汝成集釋,欒保群點校:《日知錄集釋·卷十八·朱子晚年定論》,北京:中華書局,2020年,第953頁。
[24](清)江藩:《國朝漢學師承記·卷八·顧炎武》,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133頁。
[25](清)顧炎武著,華忱之點校:《顧亭林詩文集·亭林余集·與潘次耕札》,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166~167頁。
[26](清)顧炎武著,(清)黃汝成集釋,欒保群點校:《日知錄集釋·卷十八·朱子晚年定論》,北京:中華書局,2020年,第954~955頁。
[27](清)顧炎武著,(清)黃汝成集釋,欒保群點校:《日知錄集釋·卷十八·科場禁約》,北京:中華書局,2020年,第950頁。
[28](清)顧炎武著,華忱之點校:《顧亭林詩文集·亭林文集·卷之五·吳同初行狀》,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113頁。
[29](清)顧炎武著,(清)黃汝成集釋,欒保群點校:《日知錄集釋·卷十三·兩漢風俗》,北京:中華書局,2020年,第678頁。
[30](清)顧炎武著,(清)黃汝成集釋,欒保群點校:《日知錄集釋·卷七·夫子之言性與天道》,北京:中華書局,2020年,第364頁。
[31]蔣維喬:《中國近三百年哲學史》,北京:中華書局,2015年,第5~6頁。
[32]梁啟超:《清代學術(shù)概論》,北京:中華書局,2015年,第9頁。
[33](清)錢大昕著,陳文和主編:《十駕齋養(yǎng)新錄·卷第十八·語錄》,南京:鳳凰出版社,2016年,第476頁。
[34](清)顧炎武著,(清)黃汝成集釋,欒保群點校:《日知錄集釋·卷七·夫子之言性與天道》,北京:中華書局,2020年,第363頁。
[35](清)顧炎武著,華忱之點校:《顧亭林詩文集·亭林文集·卷之六·下學指南序》,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131頁。
[36]周可真:《經(jīng)學即理學:顧炎武對宋明理學的批判》,《江南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23年第3期,第75~96頁。
[37](清)顧炎武著,(清)黃汝成集釋,欒保群點校:《日知錄集釋·附錄二 日知錄之馀·卷三·禁僧》,北京:中華書局,2020年,第1742頁。
[38](清)顧炎武著,(清)黃汝成集釋,欒保群點校:《日知錄集釋·卷十八·朱子晚年定論》,北京:中華書局,2020年,第956頁。
[39](清)顧炎武著,華忱之點校:《顧亭林詩文集·亭林詩集·卷之四·述古》,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383頁。
[40](清)顧炎武著,華忱之點校:《顧亭林詩文集·亭林詩集·卷之四·述古》,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384頁。
[41](清)顧炎武著,華忱之點校:《顧亭林詩文集·亭林文集·卷之五·華陰縣朱子祠堂上梁文》,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121頁。
[42]唐文治著,樂愛國點校:《紫陽學術(shù)發(fā)微·卷十一 九賢朱學通論上》,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288頁。
[43]梁啟超:《中國近三百年學術(shù)史》,北京:中華書局,2015年,第5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