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始于一個叫生子的人。
是夜,生子從被窩里坐起來,忍著渾身酸痛,慢慢把手伸向土炕沿,摸起長柄手電筒。
生子心里有事,睡不踏實,漫漫長夜像母親手里的面片被揪成了許多細碎,像極了他父親去世那天,母親用剪刀剪碎的二姐的新棉布鞋面,很久以前他在二姐藏私人物品的水泥方缸里,找到過那些碎片,他把碎片拿在手里,那些純棉布做的鞋面已經(jīng)朽爛了,纖維失去了經(jīng)緯的約束。在母親發(fā)瘋似的在鞋面上用過剪刀之后,大部分碎片后來都找不到了,但它們并沒有離開生子,反而在無數(shù)個生子無法成眠的暗夜,出現(xiàn)在生子的腦海里。那些暗紅色的純棉布碎片,有菱形的、三角的,也有沒剪出形狀的,在它們滑落時,生子還能聽到它們說話的聲音。那是一雙要了他父親命的棉布鞋,也是他大姐人生第一次對一雙新鞋有了向往而釀成的大禍。出事不久,也就是父親七七那天,大姐左胳膊上戴著黑孝箍離家出走了,據(jù)說她一輩子都恨自己。可生子知道,父親的死不能全怪她。
生子提起木門減輕了門與軸摩擦發(fā)出的巨大聲響,走出沉睡的老屋,朝院子西南角茅房附近的窨井走去。這是2004年的初春,生子四十有二,是媯村的村主任。此前,他來到老縣城,在城南尋得一處闊院,成立了一支二三十人的建筑隊,專門給大工程打邊圍,包攬一些建筑方面的零工碎活,別看只是給人擦屁股,可這都得看人臉。一來二去,他有了想法,棄商從政,總算在媯村直起了腰桿。
連日來,村里遍布含糊不清、稀奇古怪的各抒己見,使這一百多戶人家就像要面臨一個重大時刻。市里的、區(qū)里的、鎮(zhèn)里的重要人物,越來越多地來到這個閉塞的四面環(huán)山的叫媯村的小村子,他們一一看過村里現(xiàn)有的房子,然后聊著與蓋房有關(guān)的事。村民不時出現(xiàn),卻并不靠前,他們當(dāng)中耳朵好使的,聽得一句半句,三三兩兩聚在一起,遠遠地看著重要人物們皺眉頭、搖腦袋。有時快速深挖土層,掘進一米多深;有時又把剛鏟出的新土晾在那兒,一晾就是好幾天。生子默不作聲,待那些重要人物一撥一撥走后,他站到挖開的土層附近發(fā)呆,直到蹲得兩腿發(fā)麻,才伸出手去,量一量用白石灰新畫出橫橫豎豎的線,每條線都有巴掌寬,直直的,交叉處又圈了一些符號,那時,生子還不知道整個媯村都被一種神秘籠罩,在充滿生石灰味的空氣里屏住了呼吸。
皎潔的月光下,生子從窨井里提出一網(wǎng)淡水魚,那是他踏過河邊的菹草、金魚藻、穗狀狐尾,蹲在蘆葦和香蒲叢里,用細網(wǎng)從媯水河里網(wǎng)的麥穗魚、拉氏鱥、棒花鮈,現(xiàn)在它們大大小小地被他倒進白鐵皮盆里,在它們身邊晃動著生子匆忙而利落的身影。
在生子看來,只要今晚把這鍋老醋悶雜魚往桌上一擱,三位姐姐“嘚嘚”一通說,怎么也能說服母親大人,同意他把這座老宅給拆掉。他不能光說不練,他得干出個樣,讓村民瞅瞅,他是第一個帶頭拆房的,他是全村第一批劃片的第一家上鏟車的。他徑直走到東邊棚子下的碗櫥前,從最下面的抽屜里取出了只有過年、姑爺上門,或者來了頂尊貴的客人才用的、描著纏枝蓮的青花瓷碟碗,往水盆里一浸,水面上立刻浮起黑灰色的一團,輕輕地飄動的煤灰,用水沖洗干凈,他又兌盆熱水,仔細洗過手和臉,開始刮那些絡(luò)腮胡的胡茬,然后,特意穿上媳婦新給他買的藍格子襯衫。他心說,用這么好吃的家宴,引誘姐姐們出馬,到底成不成呢?別看生子長得眉眼清秀,他生來嘴笨,母親說他嘴笨心實。嫂子們則調(diào)侃他,嘴笨得跟棉褲襠似的。二姐當(dāng)著外人從不向著生子,她緊找補,還是放個屁三天繞不出去的臭棉褲襠,都有味了。二姐自從大姐離家出走,便包攬了大姐的義務(wù)。她那張嘴能跟母親勢均力敵,三姐和四姐就只會說,誰說不是呢。
他是事先給家宴定了調(diào)的,就為在村里開個好頭。
太陽當(dāng)空,樹葉有些疲憊,它們的暗影在滿是塵土的路邊,窄窄地成了靠近山崖的一條。沒有一絲微風(fēng)穿過干燥的正午,卻把路上粗糙厚重的塵土沾到裸露的軀體上。生子心里的火終于從他的嘴唇上燃燒起來,很快,燒出了一長串大小不一的水泡。人和,是從家和開始的,可生子知道自己的嘴說不過母親,更說不過姐姐們的三張嘴,他只能用了心力,花一整天工夫把雜魚燜香了。
一家人圍坐在只有25瓦,擰在黑電木螺絲口里的電燈泡下,這已經(jīng)是磚搭瓦壘五間正房的小院里,最最正經(jīng)的、儀式感很強的時刻。可是,生子媳婦把碗筷剛布置到位,飯桌上就發(fā)生了一場激烈的爭論,二姐說,生子你甭想讓我拆房,甭想,我那房剛蓋的,是全村最好的房,農(nóng)家院的執(zhí)照都起了,這兩天就辦下來了,我不拆,我也不勸媽拆。二姐這個開頭就很有些強勢,完全把生子的意思弄擰了。生子還沒反應(yīng)過來,三姐說,生子,我那房是賴,可我不偷不搶不欠債,你貼村委會的建別墅費用公式我都按我家情況算下來了,一處別墅國家按人頭補貼,區(qū)里鎮(zhèn)里村里幾下再補貼,去掉了全房款的大半,可剩下的小半咋辦?你讓我背債,那我可不干,也不是我不干,是你讓我拿啥還?是身子還是命?這是序曲,接下來,她們一一歷數(shù)了生子一直以來在這個家里得到的實惠,作為老來得子的母親是多么待見生子,生子之所以有今天,正是母親為他擋了“槍林彈雨”。
生子聽出來了,姐姐們不要娘,也不要弟弟,她們都各自說她們自己,由于雙方的力量太不對等,反而讓強勢的一方,因為生子不及時還嘴,吵得帶不起節(jié)奏,感到很氣餒,很難盡興,很受委屈。無法正常發(fā)揮的姐仨,加上母親,都瞪著生子,生子感到目光灼灼的戳痛,他肚子里的話反而又往下沉了沉,這無疑激怒了人多勢眾的一方,變成了她們自己陣營里憤怒的爭執(zhí),起初生子感到很生氣,不知是生自己的氣,還是生姐姐們的氣。二姐又說,你別以為別人不知道,你應(yīng)名蓋別墅,是在嫌棄爹媽給你蓋的房,咱爹媽這輩子只給你生子蓋了房,你倒最沒良心!母親一開始還坐在生子媳婦旁邊,接過生子媳婦給添的飯,她身子沒動,心已經(jīng)站到閨女那邊去了,這真是,燈芯不挑不明。母親說,我現(xiàn)在就燒香,跟你爹說說去,老頭子啊……
這就不是吃飯,是吃氣了,生子氣不打一處來,姐姐們別的作用沒有,倒是把母親的心給徹底傷透了,幾個女人雨天的蛤蟆似的,背上濕肚皮濕眼睛也濕。
當(dāng)村民們得知生子在鼓搗“別墅”,“別墅”就像舌頭一樣長在了所有人的嘴里。老書記在部隊帶過兵,見多識廣,他說,這倆字,筆畫不簡單,不會寫不丟人,念錯了丟人。因為,養(yǎng)兔子、放羊又在村里開著豆腐坊的生子二姐夫,就把這倆字念成“別野”,經(jīng)老書記一一糾錯,總算在全村統(tǒng)一了口徑,念對了這個新詞兒。大多數(shù)村民不明白生子為什么對別墅這么上心,生子也不解釋,他打定主意,到時候請大家伙撮頓飯,在他看來,村里的大小事,沒有一頓飯解決不了的。
生子所在的媯村地處燕北,是著名的北關(guān)鎖鑰,隸屬軍事要沖,大量兵器冶煉生鐵的需求,奠定了這里的奇特社火和人文,不僅使成吉思汗的驍勇騎兵敗在遍布鐵蒺藜的百里山溝,還使這里成為冷兵器圣地“遼代首鋼”。由于林木覆蓋率達百分之九十以上,媯村四面環(huán)山,依在媯水河右岸,并行有大秦鐵路,而且,兩年前考古工作者就在村西發(fā)掘出遼代冶鐵遺址,有關(guān)部門還專門給立了漢白玉的標(biāo)志碑,這都是開展旅游業(yè)的好由頭。
就像人跟人不同,村民的期許跟期許也是不一樣的。有人只想親眼看看生子手里的《別墅規(guī)劃圖》,有人更關(guān)心具體的別墅內(nèi)部結(jié)構(gòu),干過工程活的叔叔大爺們就不一樣了,他們一張嘴問的是砌三七墻還是二八墻。就這樣,村民嘴里交替念出的“別墅”就和生子纏繞在一起,生子就像一種令人希冀的野火,和“別墅”一起在他們的世界里燃燒起來,又摻雜著想一探究竟和佯裝事不關(guān)己。只有生子的母親,人稱媯大娘,站出來說,沒有生子,你們幾輩子能知道,這世上還有個好住處,叫“別墅”?別看生子是她四十三歲時生的男孩,自從有了生子,她終于可以說硬話拉硬屎了。有生子之前她一共生了四個閨女,直到有了生子,她才活得有里有面,她知道自己的脾氣得罪人,生子執(zhí)意拆家,只不定多少人跟著解恨呢。
坐在村西峭壁邊的冶鐵爐前,生子立刻分裂成倆,一個是媯水河邊的村民生子,一個是立志要讓家鄉(xiāng)脫胎換骨、脫穎而出的村主任生子。作為村民的生子完全可以像老輩人一樣端粗瓷碗,吃時令飯,可當(dāng)了村主任的生子讓村民生子有了夢想。
生子想大姐了,因為大姐跟家里這些女人不一樣,生子出生時,大他二十歲的大姐年紀都趕上村子里當(dāng)娘的女人了,生子清晰地記得大姐離家出走那天,在村西北出村的路口遇到了他,生子正在美美地吃著剛出鍋的火勺,在媯家母親只給生子一人這種優(yōu)待,生子總是吃獨食。生子記得大姐看著他,把他手里的火勺連同他的手一起握住,握了很久,然后放手,走了。生子長大以后,一想到餓著肚子、心里憋屈的大姐,便對自己說,等我混闊了,一定把大姐接回家,全家人一起吃頓好的。
生子突然聽到一聲嘆息,仿佛是大姐在說,我干嗎非要穿那雙不跟腳的鞋?現(xiàn)在看來,大姐離家很遠,卻一直都沒有走出父親出事的那個夜晚。在這個家里,生子跟大姐最好,大姐比娘還疼他,而且跟娘疼的地兒不一樣,娘只關(guān)心他的飽暖,大姐更關(guān)心他的學(xué)習(xí),有一次還說,只要生子你考上大學(xué),大姐累死也要掙錢供你。可生子不愛學(xué)習(xí),一看書就腦袋發(fā)脹,倒是當(dāng)了村干部以后,才理解大姐,知道大姐有格局,后悔自己書讀少了。他坐在那里,做了人生最艱難的抉擇,因為他知道人沒有信仰只是活,有了信仰才有信心和動力去創(chuàng)造夢里見過的生活。
第二天清早,村民待在家里都感到了大地的震顫,那是圍住生子家的幾臺破拆機和挖掘機,灑水車把柴油機發(fā)出的沉沉的味道,揚灑到晨霧之上,飄出很遠很遠。此刻,媯大娘沒有出現(xiàn)在圍攏過來的人群里,她是見過世面的人,知道生子昨晚受了三位姐姐的致命打擊。所有的村民出于好奇,都圍攏來看他們娘兒倆,當(dāng)看到他們時,個個都顯得非常吃驚,那些想看笑話的人都不好意思了。只見生子目不旁視地從他們面前走過,跟工程公司的技術(shù)人員說好他的安排,便進屋關(guān)掉了電燈,然后,指揮工人們搬運那些母親視之如命,而在別人眼里只是家常的物件。隨后村民們看見生子背著媯大娘,跟在抱著他兒子的媳婦身后,他們像是從模子里澆鑄出來的鐵錠,神情中有金屬般的剛毅。
這時,旁邊院里響起一陣野獸才有的粗鄙嗥叫,是生子的四姐,被生子背在背上的媯大娘鐵青著臉,盡量讓人看不出她一晚沒睡的樣子。生子聽出來了,哭聲不只是四姐還有柔弱的三姐發(fā)出的嚶嚶聲,那是從來沒被人欺負過的人才會發(fā)出的哭泣。接著,兩委都到齊了,現(xiàn)在,媯大娘摟住生子,一聲不吭,她不再是全村最矯情、最護犢子、最能講自己道理的人,真正有手段又令人討厭的老年婦女,而這樣一位母親,她不是想通了,是心疼自己的兒子。生子聽到身后傳來推倒房子的聲音,先前充滿柴油氣味的空氣里夾雜進土腥味,生子家的方向,騰起了一房多高的煙塵,生子已經(jīng)把母親背到了小學(xué)校,兩人都是滿臉淚水,為了不讓母親看到自家老宅轟塌的場景,他用身體擋住了母親面對的小學(xué)校教室的窗戶??蓸堑览镯懫鹁执俚哪_步聲,是施工公司的總工來了,見到生子就說,第一排進展順利,第二排事主不讓拆!你是知道的,我們施工單位的重工機械是租的,按天計付的租金可是真金白銀,不能按原計劃走進度,就不只是延誤工期,租設(shè)備的費用得由你們村委會出,因為你沒有給我們施工單位提供施工條件,你得負全責(zé)。
那個釘子戶是誰?生子問。
你二姐。
生子一進二姐家,就聽到了隆隆的洗衣機在轉(zhuǎn)動,二姐在院里拴好曬衣繩,正在把第一批甩干過的被單往繩子上拋。生子上去把電閘給拉了,洗衣機一下沒了聲息,跟二姐一樣悶在那里。二姐原本見他從外面進來,就知道他無事不登三寶殿,根本沒給他好臉,可沒想到他這么絕,于是嘴炮立刻架上了,說,讓我把這點衣裳洗完吧。生子說,不行!現(xiàn)在就拆,通知已經(jīng)下達了,別人都搬,你不搬,影響的是全村的工程進度。那你姐夫不在,我可搬不了。二姐在給自己借口。不用我二姐夫,您在這兒瞅著點,我找人搬!說罷,生子已經(jīng)走到當(dāng)院,老支書帶著民兵,緊著大件開搬了。
生子覺得挺對不住二姐,因為,就在剛才走出二姐家時,他看到了掉在地上的裝修設(shè)計圖,真不錯,這在全村都是頂超前的,生子叫它,頂配。無論是蓋房還是裝修,二姐兩口子都是動了心血的,心是心思,血是全部積蓄。明明人家就要革命成功,你一鏟子下去,給撓平了,擱誰不肝疼呢?生子默默地對自己說,生子呀生子,你這輩子要還能活成人,你就得對得起二姐。
當(dāng)?shù)谝慌艅e墅從媯村聳起,外墻粉黃相間頂著紅頂子,這里就成了遠近聞名的臨時參觀景點,后邊的一百多戶拆房合同順利簽完。這年冬天,剛搬進新居的村民就享受到地源熱泵的動力澎湃,家家都穿得跟要下河摸魚似的。讓那些之前不想拆房的,想在新房里搭火炕的,說出一串串笑話。那些曾經(jīng)不贊同別墅,簽字時打退堂鼓的,都關(guān)緊房門,聽任媳婦用說過多少遍的話,又把他們惡心一遍,村民們倒是都把獨自打吊瓶的生子給忘了。
就在形勢一片大好,生子終于長出一口氣時,氣象臺發(fā)出了暴雪藍色預(yù)警,突然跳閘、停電,媯村像一下子沉沒了。生子舉著吊瓶檢查線路,結(jié)果是因為使用地源熱泵,比過去使電熱器用電功率大,需要及時增容??商煲涣?,生子就傻眼了,雪,一般的地方?jīng)]過小腿肚,山坳里齊腰深。電力工程公司根本不同意在這種路況出車,還說,唯一的辦法,只能給有老人孩子的人家多抱幾床被了。生子一聽這話,眼睛都紅了,為了動員統(tǒng)一使用地?zé)?,爐子是他一家家收繳的,母親和剛生了二孩的媳婦都待在涼屋子里呢。
剛一進村,就見老書記已經(jīng)手拎撬棍,從雪里挑出一把鐵鍬,這是全村第一件清雪工具。老書記說,咱村通電力工程公司只有一條唯一的路,就得過瓦廟嶺,那里有一個長隧道,地勢險要,山環(huán)水繞,是事故多發(fā)地段,雪是水做的,可有分量呢,鋪在這條長達二十多公里的山崖上,隨時都有讓全村人希望破滅的可能。生子也知道,從媯村西去,坡大彎多,但只能先把路清了。村民一聽,二話不說,握鐵鍬、拿手鏟,也有幾個推車背筐的,男女老少手里都沒空著,實在沒工具的攥著掃炕條帚。老書記說,得去找平頭鍬,鐵鍬是清除冰塊的神器,缺點就是清理面積小,又特別費勁。媯大娘說,我有辦法,我在縣環(huán)衛(wèi)干過,使過清雪鏟。我知道清雪鏟可以做成清雪車,等清雪車把道路中間的積雪清除,剩下的積雪只能靠人工了。生子一聽,暗自叫好,老媽真給力,咱這就找木方、鐵皮做清雪鏟和清雪車。
當(dāng)村民們手臉通紅,帽子圍巾上罩著一層霜殼,出現(xiàn)在二十多公里外的電力工程公司時,負責(zé)人吃驚地看到公路上的雪竟然被村民鏟得毛都不剩,疑惑地說,難道你們借了天兵天將?這時老書記說,瓦廟村里有飯館,招呼生子和村民一起去吃飯,熱屋子讓大家的眉毛眼睛嘴都活躍起來。熱水來了,拎著熱水瓶的媯大娘則一眼看出生子不對勁,生子連眼皮都沒抬,頭和肩膀都耷拉到一塊兒去了。
生子,你咋了?她這一喊就岔了音。
村衛(wèi)生所的女醫(yī)生來得挺快,是位剛生過孩子的小媳婦,從沒見過這么緊急的情況,她紫著一張臉,用聽診器聽生子的心肺,看著她的人,都緊張得快背過氣去了,只見她搖搖頭說,得送縣醫(yī)院,血壓都下來了。
其實,別墅蓋好,裝修完成,生子面臨村主任期滿,讓生子萬萬沒想到的是,歷經(jīng)九九八十一難,非但沒得到村民的禮遇,還在操心費力后失去了選票。據(jù)說,村里幾乎有一半人不打算再投他,而媳婦說,自家姐姐都不敢挺他,怕與村民鬧對立。生子名正言順挺直的腰桿,反而塌得比當(dāng)村主任之前更厲害了。他找好了出外搞建筑的退路,決心背媯村而去,像極了當(dāng)年的他大姐。因為有了地源熱泵,生子挨家動員處理原有的鐵爐子,不讓囤煤,甚至還親自上山攔下了幾撥拾柴火的,當(dāng)時他怎么夸下???,現(xiàn)在就怎么被啪啪打臉。雪把媯村人凍成了三孫子,生子是耷拉孫,他埋頭用鐵鍬尖去鏨路中間的冰脊,滿腦子都是被自己從各家翻找出來賣掉的生鐵爐子、處理的煙煤、扔掉的劈柴……掃雪的人里,不止他有上了年紀的娘,剛生下娃的媳婦,他不豁命干,還怎么有臉活人?沒想到差點一命歸西,竟讓他的人氣漲上去了,生子不光連任村主任,還上了電視,受到表彰,遠近聞名。
當(dāng)各路媒體相跟著離開媯村,小山村恢復(fù)平靜后,生子發(fā)現(xiàn)了一件怪事,大白天的空街靜巷,別墅雖好,罕有人聲。媳婦說,天沒亮大家就出村掙錢去了,都害怕背賬。生子終于明白村民在忙啥,是在抓撓欠下的債。生子的心被一只無形的大手揪起來,這債是我欠大家的,以前我只知道上傳下達,欠也只欠村民一頓飯?,F(xiàn)在,媯村率先完成新農(nóng)村改造任務(wù),上了報紙電視和廣播,卻讓全體村民成了債務(wù)人,這讓沒有一分土地的山民,得還到驢年馬月?生子啊生子,你欠下的是這世上最最難還的人情債??!當(dāng)生子奇跡般地路遇三姐,問起她出去一天掙多少工錢,三姐說,當(dāng)小工一天十塊,人家嫌我沒勁兒,要給五塊,五塊我都去,欠錢背債,可不是人過的日子。人家城里人還房貸用工資,咱農(nóng)民有啥,命?命沒了,債還在啊!生子生生地把自己的夢搬來扣在全村老少的頭上,那哪是履職、完成任務(wù),何況任務(wù)真的完成了嗎?
冶鐵爐舊址前坐著的生子變了,講究里面兒的生子不見了,他變成任何年齡任何模樣任何性別去踏任何門檻,去求能求與不能求的任何人……他鐵了心合著眼厚著臉皮去求施工單位把外包的苦累臟活交給村民干,人家不看他,聽著都新鮮,工程質(zhì)量誰負責(zé)?預(yù)算配套誰保證?生子從沒啥縫隙的嗓子眼兒里發(fā)出的聲音,就更含糊、哽咽、嘶啞了,字與字之間拉著血絲,再講出話來,讓人聽著都疼。從此,媯村只要出工就按人頭份算錢,修路挖溝,淘河打堰,砌井埋線……扛著植苗上山,壘起崖石護坡。一開始,有五十多歲的壯年不服,說自己干一天出的體力,哪能跟那些老弱婦孺得的錢一樣?生子說,誰都有個老,誰不是打小時候過來的,誰沒姐妹媳婦姑姑姨兒?各家的債在她們心里壓著,那分量比爺們兒更大更重,像座山。生子求人求得說話都順暢了。打那往后,只要生子求來活兒,全村老少個個都成了生子,跟緊生子,豁命干。
媳婦說,生子,你愛說話了。生子說,話總得有人去說。媳婦說,生子,姐姐們在說吃溫居飯的事,按說這頓飯是為了今后主家日子過得好,她們想讓咱媽攢局,咱家人在一塊堆兒吃。為什么?生了問。媳婦面有難色地說,大家都搬進了新家,溫起居來,一家得出四套份子錢。生子說,二姐做飯好吃……媳婦說,好些人請二姐去幫廚,二姐也應(yīng)下了約她做飯的人家的溫居飯。再說,生子,咱家還好說,跟街里街坊咋回說呢?已經(jīng)有好幾家要先給咱家溫居,咱總不能不給人家預(yù)備飯吧?
有飯,咱全村一起吃這頓飯,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媯宴。生子說。到時候,把咱村嫁出的閨女都接回來,好好團圓團圓。
把全村人叫到一起吃“媯宴”的事,一安排下去,大家可高興了,都覺得這是好事,省了這一百多戶你請我、我請你,再說都蓋了新別墅,這得請吃多少飯?浪費是極大的犯罪,何況,那些為蓋房已經(jīng)家徒四壁的,正愁沒錢請客、回禮、出份子呢。
媯宴終于做得了,小胳膊長的蒸面魚也上桌了,生子舉起酒杯,嚼著燒茄子浮頭撒的生蒜瓣,剛要下令——開席!三姐夫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說,快著,收文玩核桃的車,被攔在南邊坳口了,說話就要打起來了。
生子知道三姐夫是個閑不住的人,不用說別的進項,單說他倒騰雞心核桃,就是一招鮮??山裉煊腥藫趿怂斅罚?dāng)然著急,讓生子想不到的是,三姐夫接下來說,有人在南邊坳口拉起橫幅,怕車往山里來,客人都到咱村吃飯,路一通他們的財路就斷了。那是媯村進北京城最近的道兒,幾百上千年來一直沒打通。生子愣了半晌,憋在心里的話終于說出來,光蓋他奶奶卷兒的房不成???客人到了家門口,咋不請人家進門來吃飯啊,路不通,進不了城,咱坐在山底盆里,是山民,不是市民。
生子,這不能怪你,誰讓咱村自然災(zāi)害多發(fā),年年一下暴雨,村干部都往山上跑,就怕山洪不是好來,誰敢修路啊,水一過來,還不是得沖垮?老書記說。
現(xiàn)在不一樣了,周邊的治理都完成了,出山的路可以修通了,走!咱把路修通,把客人請進來,再開宴!生子說罷,已經(jīng)歡著雙腳走起來。
生子,修路得先有規(guī)劃,按手續(xù)來。老書記說。
咱媯村今兒就出山了,有問題,我負責(zé)!生子大步邁過設(shè)宴的村南文化廣場,村民紛紛離席,聞聲而動,你追我趕,浩浩蕩蕩,人們同時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同頻共振。這時,母親的電話打過來,沒有稱呼,沒有問候,就說,你大姐回來了。生子像是突然醒了,嘴唇鼓了鼓,一時不知說什么才好。
生子記得,大姐很早就掙錢,她跟著父親到貨運火車站干活,原本站上是不用女工的,可家里實在需要錢,生子的大姐從小山上地里干活,皮膚黝黑,沒什么胸,身板干瘦,跟個小子差不多。父親姓媯,到了站上大家都叫他媯爺,見沒人肯跟她一組,就留下她,也為照顧她,讓她跟自己一組,從貨車廂里往下卸貨。大姐跟生子一樣不愛吱聲,倒是聽老二(也是生子的二姐)說新買的鞋下水一洗,布鞋面就抽了,她樂了。心想,在家她是老大,可她個子矮,腳也小,沒穿過新鞋,倒是老二長勢兇猛,家里總是給她買新的,她穿小了再往下傳,老大就被老二硌過去,穿得實在不入眼。從這天起大姐就惦記洗抽了水的新布鞋,她看著老二把鞋放在鷹不落的南院墻垛子上,天沒亮她光腳抱著那雙半濕的新布鞋上站,跟在父親身后蹚過媯水河,往腳上一套,就發(fā)現(xiàn)鞋大了。這時走在頭里的父親已經(jīng)拎起一人多高的長撬棍,準備去捅車廂底板上的鐵銷子了。那鐵銷子上方是平的,下面有弧度呈半圓形,從左向右捅,捅差不多了,還打不開,因為一節(jié)車廂有好幾組呢,得兩組一起捅開,車廂距離地面有一人多高,他們各自手持長撬棍向上捅鐵銷子,隨著一對對鐵銷子被捅開,車廂里的煤瞬間噴涌,下面的人得手疾眼快,趕緊往前跑,因為車廂里下來的不是一塊兩塊煤,是幾噸、幾十噸瞬間傾瀉,所以不光專心,還得腿快,稍不留神,就會出事。這時,大姐腳上那雙不跟腳的鞋,使她落在父親身后,父親見她沒跟上來,稍一走神的工夫,便被山洪一樣的煤給淹沒了。
大姐對父親的死很是內(nèi)疚,她故意嫁到口外,遠離京城,大概她死也要死在見不到父親的地方吧?生子想到這里,仿佛重新回到大姐離開媯村的那個姐弟倆路口相遇的時刻,年幼的生子大口吃著熱火勺夾雞蛋,大姐空著肚子看著他,委屈、傷心、無助,他記得,他全記得!
生子昂首走在出山的行列里,邊走邊修,邊開邊平……明媚的陽光普照,村民們挺直了腰桿,當(dāng)如火如荼的洪流像剛出爐的鐵水奔涌到坳口,鼓蕩的風(fēng)像大姐伸出的雙臂一下子抱住了眾人。這是從北京城里吹來的風(fēng)啊,生子說。
陳漁,本名陳民。至今已發(fā)表作品?300?余萬字,包括小說、報告文學(xué)、影視劇本等,多次榮獲省部級以上一二等獎。北京作協(xié)、中國金融作協(xié)、北京電視藝術(shù)家協(xié)會、北京影視藝術(shù)學(xué)會等會員。曾出版小說、拍攝劇集多部,包括長篇小說《愛并痛苦著》《踱城》?《金湯》《漢白玉》、?四十集電視劇《京西漢白玉》等作品。
責(zé)任編輯?吳曉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