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世達
最后一次走進老屋,是八年前的初春。
我所說的老屋,是父母在四川鄉(xiāng)下的農(nóng)家小院,我住過的時間不是很長,而且次數(shù)也不多。
最后在老屋居住的三叔,也隨兒女進城安居,老屋便空了下來。前些天,老家堂姐打電話告訴我,老屋已被拆除了,政府對原址上的土地進行了平整。原來一間間存儲著無數(shù)鄉(xiāng)愁的老屋,在一個個家族成員的戀戀不舍中,從此靜靜地淡出人們的視野。
曾經(jīng)的老屋建在四川北部的大山里,依山而建,背靠東北,面朝西南。整個院落被一片片竹林和各種果樹環(huán)抱著,一到春季,桃花、李花、杏花爭相綻放,甚是誘人,一陣陣清香直往人鼻孔里鉆。從小院順階梯下來,是一個很老的磨盤,磨盤邊是一棵粗似水桶的杏樹,每當(dāng)夏季來臨,這金燦燦的果實便是大自然對村民最豐厚最真誠的饋贈。
故鄉(xiāng)的老屋是傳統(tǒng)的川北民居建筑,采用夯土和木架結(jié)構(gòu),清一色的瓦房,形成正面和左右三面造型的“三合院”。它和北京的“四合院”相比少了前面的房屋,沒有圍墻,更沒有院門,川北的“三合院”基本建在半山腰,因此,顯得更加敞亮。
故鄉(xiāng)人把門前的平地稱為“院壩”,“院壩”由長條青石鋪成,遇到誰家婚喪嫁娶時,可以容納近百人。院壩里鋪上竹席還可以晾曬各種食材,如蘿卜干、豇豆干、鹽菜干……都是經(jīng)過這里晾曬后再加工制作,蘿卜干也有串起來掛著晾曬的。夏日的夜里,老人們一邊搖著扇子納涼,一邊你一句,我一句地擺起“龍門陣”,這是川人的叫法,外省的人叫聊天。村里大人、孩子大多是院壩的??停徖镏g的關(guān)系也特別融洽。
老屋最早是由祖輩建于清朝年間。老屋正中是堂屋,堂屋比其他房屋要大一些,而且更寬敞,家里的一些家族活動都在此進行,平時用于堆放糧食、雜物或農(nóng)具。左右兩側(cè)的房屋用來住人,灶房在右側(cè)。小時候,許多好吃的菜肴都是從這里做好端出來的。因當(dāng)?shù)厝泵?,人們生活靠砍柴燒火做飯。灶房上方懸掛著臘肉,香腸等臘味,都是我愛吃的美食,臘味更是川人的最愛。故鄉(xiāng)的臘味也常常融入了在外地工作和生活的川人濃濃的鄉(xiāng)情,現(xiàn)在想起還直流口水。
四川的臘肉在本地的確好吃,出川帶入北方以后,由于北方氣候干燥,同樣的烹飪手法吃起來就很干硬,濕度明顯不夠,口感要差一些。在那個物資匱乏的年代,每年腌制的臘肉數(shù)量很少,只有等過節(jié)或家里來了客人時,一家人才能跟著解解饞。
聽父親說,在他小的時候,我爺爺在三爺?shù)热说膸椭?,在老屋的右前方,加建了一座兩層木制閣樓。閣樓和川北大多民居一樣,一層是由木板圍成的豬圈,豬圈架在三至四米見方的糞坑之上,糞坑上是由圓木和木板鋪成,板與板之間留約三至五公分左右空隙,便于豬糞自然掉落至糞坑。各家豬圈邊都要空出一塊,供人“方便”之用。雖然豬圈有木板相隔,但入廁的人時常被豬侵?jǐn)_,豬常常用嘴隔著木板的空隙拱人的“暴露”之處。所以經(jīng)??梢月犚娙霂蓑?qū)趕豬時傳出的“去去……”的聲音。只有外面回來的人,敏感于這“方便”又“不方便”帶來的尷尬……
一樓的豬圈左側(cè)便是牛圈,只是下面沒有糞坑罷了。在老家一般都飼養(yǎng)水牛,和黃牛相比,水牛喜水,在犁稻田時效率也更高,水牛對水的適應(yīng)性更強,在水中耕作游刃有余。飼養(yǎng)牛的牛圈,衛(wèi)生條件看似不大好,但牛糞和雜草混合在一起時間長了,就成了肥田的好肥料,在沒有化肥的年代,川人就是這樣因地制宜造肥的。
二樓是住人的閣樓,地面也是用木板鋪成的,板與板之間的縫隙很小,如果在豬圈點上油燈,光形成一條條線可以射到樓上。聽大人們說,過去鄉(xiāng)下人把豬??吹锰貏e金貴,這樣的設(shè)計也便于照看牲畜。
父親年少時,經(jīng)常在老屋周圍的山上砍柴,有時也學(xué)著做插秧、種紅薯、收稻谷之類的農(nóng)活,踏踏實實地盡農(nóng)村孩子的本分。新中國成立后不久,父親參軍入朝,從朝鮮回國之后,轉(zhuǎn)業(yè)到煤礦工作直到退休,安享幸福的晚年生活。
早在上世紀(jì)六十年代初,父母就是在老屋結(jié)的婚。聽母親說,那時候辦婚事待客用的只有紅薯,再有幾樣家常菜就不錯了?;楹蟮母改妇途幼≡谔梦葸叺男∥荩m普通,但在當(dāng)時也算是較好的房屋了,在父母離開農(nóng)村定居煤礦之后,他們就把這間小屋讓出,由爺爺分給了家里其他人居住。屈指算來父母已經(jīng)風(fēng)風(fēng)雨雨相濡以沫地走過了近六十年。那些年,不管走到哪里,父母每隔三四年都要回一次老家看望老人。不管掙錢多少,過年過節(jié)都要給老人寄錢,這樣的習(xí)慣,父母一直堅持了四十多年。
小時候,回老家是一件很快樂的事情。我們回去往往要住這“高大上”的閣樓,樓底下雖是豬圈,但也聞不到異味,原因有二:一是糞便落入糞坑之后與雨水進行混合,淡化了氣味,和城里建的化糞池原理大致相同;其次,閣樓通風(fēng)效果好??沙抢锶艘惶崞饦窍吗B(yǎng)豬,樓上住人,會覺得不可思議。
我的故鄉(xiāng),老百姓都叫它“獨柏樹”。曾經(jīng),在最后一次從老家回來之后,我寫了一首題為《故鄉(xiāng)》的七言絕句:
川北深山育桑麻,
碧水崖畔棲韶華。
竹韻匠心承祖業(yè),
獨柏樹下有人家。
并加注:“祖籍湖北麻城孝感馬桑埡,明朝末年遷徙至四川巴中,祖先一輩輩日復(fù)一日重復(fù)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農(nóng)耕生活。故鄉(xiāng)以一棵古老柏樹而得名,‘獨柏樹’是當(dāng)?shù)匕傩諏亦l(xiāng)的愛稱。祖上以竹器編織為生,父輩在這里度過了快樂的少年時光,后從軍轉(zhuǎn)業(yè)定居他鄉(xiāng),濃濃的鄉(xiāng)愁始終是兩代人對故鄉(xiāng)無盡的牽掛”。后來,我把這首詩連同注解一同收入個人詩集,為的是永遠記住自己在大山深處的老屋和在老屋居住過的親人們。
上世紀(jì)七十年代初的一個春節(jié)前,全家人冒著風(fēng)雪風(fēng)塵仆仆奔波了三天才回到老屋。遠遠地還沒看到樹木竹林相擁的老屋,才十歲的哥哥就撒丫子地跑了,繞過幾條蜿蜒的小路,一路跑進了奶奶的灶房,小小的“不速之客”,一眼就讓奶奶認(rèn)出這是她當(dāng)年親手帶大、日夜?fàn)繏斓膶O子,一把抱在懷里親個不停。奶奶高興地說:“我說嘛,喜鵲嘰嘰喳喳叫了一早上,原來是我孫兒回來了?!备赣H對我說:“你哥小時候在老家住了多年,對奶奶的感情很深,對周圍也很熟悉,一切都還沒忘。”
當(dāng)年,大家吃的多是自家地里種的一些時令蔬菜。在物資匱乏的歲月,回到老屋,我們兄妹的碗里都有肉菜,我們吃的是米飯,而大人們碗里卻是紅薯。老人卻說:“臘肉經(jīng)常吃,吃夠了?!爆F(xiàn)在想起這些往事,心里總是酸酸的……
記得小時候,冬夜睡竹席蓋棉被讓人很不舒服。夜里好不容易弓身焐熱一小塊“窩”,有時候睡覺不老實,熱熱的身子滾到一邊,常常被凍醒,那才叫個冰啊!后來,奶奶怕我們冷,先是暖熱一片再讓我們睡。我問母親,咋不鋪褥子?母親說,老家人過去都這樣,家里窮,沒有褥子,有被子就不錯了。時隔多年,那份天地的寒冷、那份奶奶的溫暖一直鐫刻在我們對故鄉(xiāng)的思念中。
八十年代后期,在結(jié)束了四年的部隊生涯之后,我獨自一人回到了老屋。奶奶笑著說:“現(xiàn)在床上有褥子了,晚上睡覺我孫子再也涼不著嘍!”
二十歲出頭的毛頭小子,為了顯示自己男子漢的陽剛,再加上在部隊養(yǎng)成的作風(fēng),我主動為奶奶擔(dān)水。雖然長大了,但擔(dān)水可是第一次,木桶本身就沉,裝滿水更重,水井就在堰塘的上方,路很窄,且不平,一路蹣跚走來,水桶早已水花四濺,讓我這復(fù)員軍人頓時顏面掃地,滿臉通紅。
奶奶卻站在院壩邊,手在腰間的圍裙里一邊擦,一邊指著我的水桶,笑得直不起腰,“我孫子的桶里有條‘大魚’”。一番笑過之后,我才明白,奶奶是說我擔(dān)水時腳步不穩(wěn),左右搖晃,因而使木桶內(nèi)的水蕩起水花來。雖然過去了很多年,奶奶的笑聲在我的腦海里久久地揮之不去。聽奶奶說,母親七八歲時,就站在板凳上學(xué)著做飯,后來,母親一點兒一點兒地學(xué)會了制作臘肉、腌菜、泡菜、紅豆腐(北方叫豆腐乳)等多種手藝,母親的菜做得很地道,這是來家吃過飯的客人們的一致評價。
我和爺爺奶奶告別是在閣樓上,黑暗的閣樓,仿佛比十多年前的煤油燈還要暗。身材瘦弱且矮小的爺爺側(cè)臥在木床上,盡管蓋著厚厚的棉被,依然顯得木床空曠。告別了病中的爺爺,奶奶把我送出老屋,臨別時,我把準(zhǔn)備好的錢塞到奶奶的手里,奶奶不要,在我的再三勸說下,奶奶才勉強接過錢。順小路又送了一程,我能感到她在流淚,反復(fù)交代我要向父母及全家問好,安心工作,家里啥都好,不用再寄錢了。此時,我越走心越沉重,也為艱苦的農(nóng)村生活而深深嘆息。沒有想到的是,這竟是我見爺爺奶奶的最后一面,我真恨自己不懂事,沒能多陪陪老人。爺爺在我離開老屋的第二年便離開了人世,過了幾年奶奶也走了……
八年前的初春,父親帶著兄嫂、我和妹妹再次回到故鄉(xiāng)。為爺爺奶奶燒完紙之后,我又一次步入老屋的小院,一片凄涼讓人心寒。由于長期無人居住,加上那年受汶川地震的影響,導(dǎo)致幾處房屋不同程度地受到損壞,雖然損壞得不太嚴(yán)重,有幾處只是后墻倒塌,有的瓦片掉落,但昔日的閣樓也不再完整,散落的木板瓦片隨處可見,房前的柱子和基石依然堅強地履行著它的職責(zé),支撐著房梁,幾處殘垣斷壁也無聲地述說著往日的溫馨和如今的凄涼。
竹林里的翠竹依舊挺拔青翠,枝頭的鳥兒叫聲依然委婉動聽。一口老井還是那么清澈得一眼見底,那座老舊的磨盤上落滿樹葉,磨與盤之間長滿了苔蘚,一切都在述說著無盡的滄桑。
父親帶著這份傷感,在院壩中間一根陳舊的圓木上坐下來,給我們講小院里發(fā)生過的許多往事。講他有趣的童年,講老屋的興衰,講得最多的就是他的爸爸媽媽——我們的爺爺奶奶……
由于新聞工作者的職業(yè)習(xí)慣,此時,我不由自主地舉起手中的相機留下了一個個難忘的瞬間。
好一會兒沒有了父親說話的聲音,寂靜的時光覺得初春更加寒冷,父親眼角一直是濕潤的。再一次看完老屋之后,便起身向這座留下過無數(shù)喜樂悲歡的老屋深情地告別。
這些年,故鄉(xiāng)村子里許許多多人家的老屋結(jié)束了它往日的使命,退出歷史舞臺,這一切被老屋以外約三公里的新農(nóng)舍所替代。村里只有少數(shù)的人家依舊堅守著那份難得的寧靜和質(zhì)樸。
我可以想象出新農(nóng)舍各式各樣的好,屋有多么寬敞、燈有多么明亮、路有多么平坦、購物有多么方便、交通有多么快捷,但老屋的一石一瓦,一柱一梁,一草一木早就以另一種方式完整地留在我心頭,還有在那里生活過的眾多親人們都在我的記憶里,伴我一生一世。寫到這里,不覺間心里涌出幾行拙句:
故園老屋多滄桑,
百年興衰留過往。
綠蔭更替殘垣壁,
心頭難舍舊時光。
我常常在想,如果有機會,還要不要去這片綠地上的老屋舊址看一看,還要不要去追憶已經(jīng)漸行漸遠的陳舊時光,答案是肯定的。
沒有想到的是,國慶中秋小長假剛剛結(jié)束,我的這篇正在修改之中的散文《懷念老屋》還沒發(fā)表,顫顫巍巍的母親就被病魔徹底地擊倒了。在為母親守靈的深夜,我一邊流著淚為母親焚燒紙錢,一邊嘮嘮叨叨地對母親說著老屋,說著兒女們心中對她的不舍,說著對她辛勞一生的默默懷念。已過耄耋之年的父親留下話,將來他們安息之所的方位一定要朝向西南。我懂得,那是曾經(jīng)老屋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