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必須為來法報仇!叫阿灰一樣的死法!”伊云哭著,咒詛說。
“咳!不要做聲,伊云,他是一個惡棍,沒有辦法的。受他欺侮的人多著呢!說來說去,又是我們窮了,不然他怎敢做這事情……”說著,如史伯母也哭了起來。
聽見“窮”字,如史伯伯臉色漸漸青白了,他的心撞得這樣的厲害:猶如雷雨狂至?xí)r,一個過路的客人用著全力急急地敲一家不相識者的門,恨不得立時沖進(jìn)門去的一般。
在他的賬簿上,已只有十二元零幾角存款。而三天后,是他們遠(yuǎn)祖的死忌,必須做兩桌羹飯;供過后,給親房的人吃,這里就要花六元錢。離開小年,十二月二十四,只有十幾天,在這十幾天內(nèi),店鋪都要來收賬,每一個收賬的人都將說:“中秋沒有付清,年底必須完全付清的,現(xiàn)在……”現(xiàn)在,現(xiàn)在怎么辦呢?伊明不是來信說,年底說不定能夠張羅一點錢,在二十四以前寄到家嗎……他幾乎也急得流淚了。
三天過去,便是做羹飯的日子。如史伯伯一清早便提著籃子到三里外的林家塘去買菜。簿子上寫著這一天羹飯的魚,必須是支魚。但尋遍魚攤,如史伯伯看不見一條支魚,不得已,他買了一條米魚代替。米魚的價錢比支魚大,味道也比支魚好,吃的人一定滿意的,他想。
晚間,羹飯供在祖堂中的時候,親房的人都來拜了。大房這一天沒有人在家,他們知道二房輪著吃的是阿安,他的叔伯兄弟阿黑今年輪不到吃,便派阿黑來代大房。
阿黑是一個駝背的泥水匠,從前曾經(jīng)有過不名譽(yù)的事,被人家在屋柱上綁了半天。他平常對如史伯伯是很恭敬的。這一天不知怎樣,他有點異樣:拜過后,他睜著眼睛,繞著桌子看了一遍,像在那里尋找什么似的。如史伯母很注意他。隨后,他拖著阿安走到屋角里,低低地說了一些什么。
酒才一巡,阿黑便先動筷鉗魚吃。嘗了一嘗,便大聲地說:“這是什么魚?米魚!簿子上明明寫的是支魚!做不起羹飯,不做還要好些!”
如史伯伯氣得跳了起來,說:“阿黑!支魚買不到,用米魚代還不好嗎?哪種貴?哪種便宜?哪種好吃?哪種不好吃?”
“支魚貴!支魚好吃!”
“米魚便宜!米魚不好吃!”阿安突然也站了起來說。
如史伯伯氣得呆了。別的人都停了筷,憤怒地看著阿黑和阿安,顯然覺得他們是無理的。但因為阿黑這個人不好惹,都只得不做聲。
“人家兒子也有,卻沒有看見過連羹飯錢也不寄給爹娘的兒子!米魚代支魚!這樣不好吃!”阿黑左手拍著桌子,右手卻只是鉗魚吃。
“你說什么話,畜生!”如史伯母從房里跳了出來,氣得臉色青白了,“沒有良心的東西!你靠了誰,才有今天?綁在屋柱上,是誰把你保釋的?你今天有沒有資格說話?今天輪得到你吃飯嗎……”
“從前管從前,今天管今天!……我是代表大房!明年輪到我當(dāng)辦,我用鯉魚來代替!鴨蛋代雞蛋!小碗代大碗……”阿黑似乎不曾生氣,這話仿佛并不是由他口里出來,由另一個傳聲機(jī)里出來一般。他只是喝一口酒,鉗一筷魚,慢吞吞地吃著。如史伯母還在罵他,如史伯伯在和別人談?wù)撍牟皇?,他仿佛都不曾聽見?/p>
幾天之后,陳四橋的人都知道如史伯伯的確窮了:別人家忙著買過年的東西,他沒有買一點,而且,沒有錢給收賬的人,總是約他們二十三,而且,連做羹飯也沒有錢,反而給阿黑罵了一頓,而且,有一天跑到裕生木行那里去借錢,沒有借到,而且,跑到女婿家里去借錢,沒有借到,坐著船回來,船錢也不夠,而且……而且……
的確,如史伯伯著急得沒法,曾到他女婿家里去借過錢。女婿不在家里。和女兒說著說著,他哭了。女兒哭得更厲害。伊光,他的大女兒,最懂得陳四橋人的性格:你有錢了,他們都來了,對神似的恭敬你;你窮了,他們轉(zhuǎn)過背去,冷笑你,誹謗你,盡力欺侮你,沒有一點人心。她小時候,不曉得在陳四橋受了多少的氣,看見了多少這一類的事情?,F(xiàn)在,想不到竟轉(zhuǎn)到老年的父母身上了。她越想越傷心起來。
“最好是不要住在那里,搬到別的地方去?!彼拗f,“那里的人比畜生還不如……”
“別的地方就不是這樣嗎?咳!”老年的如史伯伯嘆著氣,說。他顯然知道生在這世間的人都是一樣的。
伊光答應(yīng)由她具名打一個電報給弟弟,叫他趕快電匯一點錢來,同時她又叫丈夫設(shè)法。最后給了父親三十元錢,安慰著,含著淚送她父親到船邊。
但這三十元錢有什么用呢?當(dāng)天付了兩家店鋪就沒有了。店賬還欠著五十幾元。過年不敬神是不行的,這里還需十幾元。
在他的賬簿上,只有三元零幾個銅子的存款了!
收賬的人天天來,他約他們二十三那一天一定付清。
十二月十六日,賬簿上只有二元八角的存款……
“這樣羞恥的發(fā)抖的日子,我還不曾遇到過……”如史伯伯顫動著聲音,說。
如史伯母含著淚,低著頭坐著,不時在沉寂中發(fā)出沉重的長聲的嘆息。
“啊啊,多福多壽,發(fā)財發(fā)財!”忽然有人在門外叫著說。
隔著玻璃窗一望,如史伯伯看見強(qiáng)討飯的阿水來了。
他不由得顫動著站了起來。
“這個人來,沒有好結(jié)果?!彼胫吡顺鋈?。
“啊,發(fā)財發(fā)財,恭喜恭喜!財神菩薩!多化一點!”
“好,好,你等一等,我去拿來?!比缡凡肿吡诉M(jìn)來。
他知道阿水來到是要比別的討飯的拿得多的,于是就滿滿地盛了一碗米出去。
“不行,不行,老板,這是今年最末的一次!”阿水遠(yuǎn)遠(yuǎn)地就叫了起來。
“那么你拿了,我再去盛一碗來?!比缡凡溃绻⑺f“不行”,是真的不行的。
“差得遠(yuǎn),差得遠(yuǎn)!像你們這樣的人家,米是不要的?!?/p>
“你要什么呢?”
“我嗎?現(xiàn)洋!”阿水睜著兩只兇惡的眼睛,說。
“不要說笑話,阿水,像我們這樣的人家,哪里……”
“哼!你們這樣的人家!你們這樣的人家!我不知道嗎?到這幾天,過年貨也還不買,藏著錢做什么!施一點給討飯的!”阿水帶著冷笑,惡狠狠地說。
“今年實在……”如史伯伯憂郁地說。
但阿水立刻把他的話打斷了:“不必多說,快去拿現(xiàn)洋來,不要耽擱我的工夫!”
如史伯伯沒法,慢慢地進(jìn)去了,從柜子里,拿了四角錢。正要出去,如史伯母急得跳了起來,叫著說:“發(fā)瘋了嗎?一個討飯的,給他這許多錢!”
“沒有辦法,沒有辦法!”如史伯伯低聲說著,又走了出去。
“四角嗎?看也沒看見。我又不是小討飯的,哼!”阿水忿然地說,偏著頭,看著門外,“一千多畝田,二萬元現(xiàn)金的人家,竟拿出這一點點來哄小孩子!誰要你的!”
“你去打聽打聽,阿水!我哪里有這許多……”
“不要多說!快去拿來!”阿水不耐煩地說。
如史伯伯又進(jìn)去了。他又拿了兩角錢。
“六角總該夠了吧,阿水?我的確沒有……”
“不上一元,用不著拿出來!錢,我看得多了!”阿水仍偏著頭說。
這顯然是沒有辦法的。如史伯伯又進(jìn)去了。
在柜子里,只有二元零三角……
“把這角子統(tǒng)統(tǒng)給了他算了,罷,罷,罷!”如史伯伯嘆著氣說。
“天呀!你要我們的命嗎?一個討飯的要這許多錢!”如史伯母氣得臉色青白,叫著跳了出去。
“哼!又是兩角!又是兩角!”阿水冷笑地說。
“好了,好了,阿水!明年多給你一點。兒子的錢的確還沒有寄到,家里的錢已經(jīng)用完了……”
“再要多,我同你到林家塘警察所去拼老命!看有沒有這種規(guī)矩!”如史伯母暴躁地說。
“好好!去就去!哼!……”
“她是女人家,阿水,原諒她。我明年多給你一點就是了。”如史伯伯忍氣吞聲地說,在他的靈魂中,這是第一次充滿了羞辱。
“既這樣說,我就拿著走了,到底是男人家。哼!我是一個討飯的,要知道,一個窮光蛋,什么事情都做得出來的……”他拿了錢,喃喃地說著,走了。
走進(jìn)房里,如史伯母哭了。如史伯伯也只會陪著流淚。
“阿水這東西,就是這樣的壞!”如史伯伯非常氣憤地說,“真正有錢的人家,他是絕對不敢這樣的,給他多少,他就拿多少。今天,他知道我們窮了,故意來敲詐?!?/p>
忽然,他想到柜子里只有兩元,只有兩元了……
他點了一炷香,跑到廚房里,對著灶神跪下了……不一會兒,如史伯母也跑進(jìn)去在旁邊跪下了。兩個人口里喃喃地禱祝著,面上流著淚……
十二月二十二日的清晨,如史伯伯捧著賬簿,失了魂似的呆呆地望著。簿子上很清楚地寫著:尚存小洋八角。
“啊,這是一個好夢!”如史伯母由后房叫著說,走了出來。她的臉上露著希望的微笑。
“又講夢話了!日前不是做了不少的好夢嗎?但是錢呢?”如史伯伯皺著眉頭說。
“自然會應(yīng)驗的,昨夜……”如史伯母堅決地相信著,開始敘述她的夢了,“不知在什么地方,我看見地上潑著一堆飯,‘罪過,飯潑了一地。我說著用手去拾,卻不知怎的,到手就爛了,像漿糊似的,仔細(xì)一看,卻是黃色的糞?!?,這怎么辦呢,滿手都是糞了。我說著,便用衣服去揩手,哪知揩來揩去,只是揩不干凈,反而愈揩愈多,滿身都是糞了?!盟ハ窗?。我正想著要走的時候,忽然伊明和幾個朋友進(jìn)來了。‘啊,慢一點!伊明慢一點進(jìn)來!我慌慌張張叫著說,著急了,看著自己滿身都是糞,滿地都是糞。‘不要緊的,媽媽,都是熟人。他說著向我走來,我慌慌張張地往別處跑,跑著跑著,好像伊明和他的朋友追來了似的。‘怎么辦呢,滿身都是糞!我叫著醒來了。你說,糞不就是黃金嗎?呵,這許多……”
“不見得應(yīng)驗?!比缡凡f。但想到夢書上寫著“夢糞染身,主得黃金”,也有點相信了。
然而這不過是一陣清爽的微風(fēng),它過去后,苦惱重又充滿了老年人的心。
來了幾個收賬的人,嚴(yán)重聲明,如果明天再不給他們的錢,他們只得對不住他,坐索了……
時日在如史伯伯夫妻是這樣的艱苦,這樣的沉重,他們倆都消瘦了,尤其是如史伯伯。他覺得自己仿佛是一匹拖著重載的驢子,挨著餓,耐著苦,忍著叱咤的鞭子,顛蹶著在雨后泥途中行走。但前途又是這樣的渺茫,沒有一線光明,沒有一點希望。時光留住著吧,不要走近年底!但它并不留住,它一天一天向這難關(guān)上走著。迅速地跨過這難關(guān)吧!但它卻有意延宕,要走不走地徘徊著??龋取?/p>
夜上來了。他們睡得很遲。他近來常常咳嗽,仿佛有什么梗在他的喉嚨里一般。
時鐘警告地敲了十二下。四周非常沉寂。如史伯伯也已沉入在睡眠里。
鐘敲二下,如史伯伯又醒了。他記得柜子里只有小洋八角,他預(yù)算二十四那一天就要用完了。伊明為什么這幾天連信也沒有呢?伊光打去的電報沒有收到嗎?來不及了,來不及了,現(xiàn)在已是二十三,最末的一天,一切店鋪里的收賬人都將來坐索了!這是一種什么樣的恥辱!六十年來沒有遇到過!不幸,不幸……
忽然,他傾著耳朵細(xì)聽了,仿佛有誰在房子里輕著腳步走動似的。
“誰呀?”
但沒有誰回答,輕微的腳步出去了。
“??!伊云的娘!伊云的娘!起來!起來!”他一面叫著,一面翻起身點燈。
如史伯母和伊云都嚇了一驚,發(fā)著抖起來了。
衣櫥門開著,柜子門也開著,地上放著兩只箱子,外面還丟著幾件衣服。
“有賊!有賊!”如史伯伯敲著板壁,叫著說。
住在隔壁的是南貨店老板松生,他好像沒有聽見。
如史伯母抬頭來看,衣櫥旁少了四只箱子,兩只在地上,兩只不見了。
“打!打!打賊!打賊!”如史伯伯大聲喊著,但他不敢出去。如史伯母和伊云都牽著他的衣服,發(fā)著抖。
約莫過去了十五分鐘,聽聽沒有動靜,大家漸漸鎮(zhèn)靜了。如史伯伯拿著燈,四處照,從臥房里照起,直照到廚房。他看見房門上燒了一個洞。廚房的磚墻被挖了一個大洞。
如史伯母檢查一遍,哭著說把她冬季的衣服都偷去了。此外還有許多衣服,她一時也記不清楚。
“如果,”她哭著說,“來法在這里,絕對不會讓賊進(jìn)來的……仿佛他們把來法砍死了,就是為的這個……阿灰不是好人,你記得。我已經(jīng)好幾次聽人家說他的手腳靠不住……明天,我們到林家塘警察所去報告,而且,叫他們注意阿灰?!?/p>
“沒有錢,休提起警察!”如史伯伯惡狠狠地說,“而且,你知道,明天如果兒子沒有錢寄來,不要對人家說我們家來了賊,不然,就會有更不好的名聲加到我們的頭上,一班人一定會說這是我們的計策,假裝出來了賊,可以賴錢。你想,你想……在這樣的世界上,最好是不要活著……”
如史伯伯嘆了一口氣,躺倒在藤椅上,昏過去了。
但過了一會兒,他的青白的臉色漸漸緋紅起來,微笑顯露在上面了。
他看見陽光已經(jīng)上升,充滿著希望和歡樂的景象。阿黑拿著一個極大的信封,駝背一聳一聳地顛了進(jìn)來,滿面露著笑容,嘴里哼著恭喜,恭喜。信封上印著紅色的大字,什么司令部什么處緘。紅字上蓋著墨筆字,是清清楚楚的“陳伊明”。如史伯伯喜歡得跳了起來。拆開信,以下這些字眼就飛進(jìn)他的眼里:
……兒已在……任秘書主任……茲先匯上大洋二千元,新正……再當(dāng)親解價值三十萬元之黃金來家……
“呵!呵……”如史伯伯喜歡得說不出話了。
門外走進(jìn)來許多人,齊聲大叫:“老太爺!老太太!恭喜恭喜!”
阿黑、阿灰、阿水都跪在他們的前面,磕著頭……
(摘自百花洲文藝出版社《黃金》一書)
王魯彥(1901—1944),原名王衡,浙江鎮(zhèn)海人,20世紀(jì)20年代著名的鄉(xiāng)土小說作家。代表作有短篇小說集《柚子》《黃金》、中篇小說《鄉(xiāng)下》、長篇小說《野火》(又名《憤怒的鄉(xiāng)村》)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