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 年末,上海博物館開啟全年的最后一場特展。全場只有一幅作品——南宋緙絲《蓮塘乳鴨圖》,因為藏品特別珍貴,加上絲織品本身比較脆弱,所以收入館中只陳列過很短的時間,就錄入庫房珍藏起來,幾十年未曾露面。這次作為上博建館70周年特展,它才被請出來站臺,但也只有短短半個月時間。
這幅作品的作者是位女性,上海松江人,名叫朱剛,字克柔。專家們翻遍史料,查不出她太多的生平資料,不知道她生于何年,更不知她的生辰與星座,性格如何?喜歡什么?有沒有婚配,生了幾個孩子?統(tǒng)統(tǒng)不曉得。只知道她是一位緙絲高手,技藝超群,留下七幅作品,件件是精品。而且后人還把她的獨門技法稱為“朱緙”。
緙絲是一種古老的絲織工藝,俗稱“織中之圣”。一寸緙絲一寸金,這種工藝對于技法和材料都有非常嚴苛的要求。看似很簡樸的緙絲機,經(jīng)過工匠的巧思,將經(jīng)緯編織在一起,就能呈現(xiàn)豐富的畫面。簡單一些的緙絲作品可以作為服裝或是生活日用品的裝飾,可像朱克柔這樣的大家,她要創(chuàng)作的就是繁復(fù)的藝術(shù)品。這幅《蓮塘乳鴨圖》縱107.5 厘米、橫108.8 厘米,是她留存下來的唯一一件巨幅作品。據(jù)推測,這幅作品光緙絲這道工序,就得需要百余人的團隊合作,起碼耗費8 年時間。
想象一下,朱克柔的日常,大致應(yīng)該是這樣的。
構(gòu)圖、畫底稿,配色,改進工藝,如何在細節(jié)處讓每厘米維度密達140根絲線,這些屬于業(yè)務(wù)部門的工作,她應(yīng)該是駕輕就熟,而且樂此不疲。對于藝術(shù)家來說,創(chuàng)作是最讓人興奮和激動的。
管理團隊,修改進度,調(diào)配人手。甚至還需要時不時地組織團建增添士氣。或是抽個云淡風(fēng)輕的下午,約某位織工喝茶聊天,幫她排憂解難,調(diào)解下同事間的矛盾。
日落時分,賬房先生估計會把她請到清靜處,一起盤算下銀餉。收絲、進染料,還有工人的工錢都到了需要支付的時候。那些花青、藤黃、赭石又漲價了,是繼續(xù)用最好的那檔,還是補充些普通品質(zhì)的,這一項項都得東家拿主意。
朱克柔面前的那盞茶早已放涼,可案頭上的事情一直堆在那,始終沒空喝上一口。茶香散去,晴窗細乳、矮枝斜行,這些風(fēng)雅怕是一時半會無暇顧及。今日事今日畢,否則明日開工又是如山的事情撲面而來。
掌燈了,掌柜來報,收到一張?zhí)?,估計又是想定畫的,這定金收還是不收?看看來頭,應(yīng)該是要送給要臣的賀禮,許是生辰許是賀升遷,是應(yīng)還是不應(yīng),都得趕緊拿個主意。拿著帖子盤算一下,緙絲耗時長,任何一件繡品又都不能馬虎,接下了這件急差,那手邊的《蓮塘乳鴨圖》怕是又得拖上好久??煽椆さ墓ゅX按月都得付,總也需要銀兩進來,盤算來盤算去,桌上的那碗湯餅也沒了滋味,漲開糊在一起。
好不容易應(yīng)付完一天的事情,想翻本冊頁,看看畫散散心,倒聽見貼身的侍女在那嘆氣。問了緣由,三房的嬸嬸來做客,三句寒暄后就開始叨叨克柔,翻來倒去也就是那些話。在她們眼里,女人就得守在房中相夫教子,什么生意,什么緙絲,什么看帖子看賬本,那都是男人的事情。女人搶了男人的風(fēng)頭,總是不行的,從來都不行。聽多了,朱克柔早已不再生氣,反過來勸慰了侍女兩句,繼續(xù)翻她手中的冊頁,花鳥圖、仕女圖,張張都是心頭好。
女人作詩作畫可以,閨閣情趣自娛自樂,若是外傳,難。女人刺繡女紅可以,自給自足家人互贈,若是外出兜售,難。女人管家可以,內(nèi)宅事宜事無巨細,若是對外,哪怕自家店鋪做個掌柜,都難。據(jù)說這緙絲,傳兒不傳女,哪怕是兒子扶不上墻,也得捧著哄著試一試。天資聰慧、過目不忘的女兒,頂多也就試著玩玩。朱克柔學(xué)到、用到,還做了番事情的,真的太難。
看看這《蓮塘乳鴨圖》,織就一番江南美景。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荷塘乳鴨、白鷺,甚至是水黽都成雙成對,荷花盛開,蓮蓬結(jié)子,蘊含著多子多福的寓意。一旁的萱草、百合、慈姑,也都是美好的象征,那塊太湖石,皺、瘦、透、漏, 是文人的最愛,不知朱家的園子里是否也有塊相似的。那時候的女子去他家園子小坐,應(yīng)是蠻難的,若不是自家身邊的景致,那就是畫里看來的,她搬運模仿了過來,看來她是歡喜的。
青色的太湖石上,藝術(shù)家緙織下“江東朱剛制《蓮塘乳鴨圖》”款并“克柔”的朱文印。就這樣,她讓自己的名字留名青史,大大方方,不遮不掩。
守得蓮開結(jié)伴游,約開萍葉上蘭舟。這幅作品從南宋流傳到今天,蓮塘的美景、主題寓意,技法難度,都一一被認可。甚至是藏家的背景,也被交代得極其清楚。可唯獨朱克柔到底是不是女性,史學(xué)屆至今都在爭論。因為留下的史料太少,沒有詳細標注性別,因為這緙絲技巧的傳承規(guī)矩很難變更,因為南宋的女性想做點事情太難,連盤個鋪子做個小買賣都得找夫家簽字畫押,何況這藝術(shù)的事情,說到底都是男人的天下。
那設(shè)想一下,若是朱克柔穿越到今天,做一個女性藝術(shù)家、設(shè)計師,是不是會容易些?估計那些繁雜的事情她都要面對,那些想見不想見的人她也都要安排了見。
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女人做事的苦與樂,估計只有女人會懂,古今不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