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化文
林兒是個空當(dāng)里的孩子。
所謂非空當(dāng)里的孩子,是指那些兄弟姐妹齊全,且兄弟姐妹又各自被爺爺奶奶和父母大人所寵愛著,而空當(dāng)里的孩子呢,原本就不被爹娘稀罕,如果相貌差點兒,性格頑劣點兒,不善解人意點兒,再缺少眼色點兒,結(jié)果就更不妙,這樣的孩子,不是被大人輕視,物質(zhì)上慢待,情感上忽略,就是一竿子“發(fā)配”到姥娘姥爺家,或別的親戚朋友家,逢年過節(jié)時接回來團聚一下,再接著送走,或者是這連接一下的程序也省略了,任憑這樣的孩子如浮萍,在別人家“自由自在”存在著,成長著。
林兒就是這樣一個孩子。
跟別的孩子比起來,林兒打小就沒有見過自己的爺爺奶奶。如果爺爺奶奶活著,或許林兒這個空當(dāng)里的孩子會好些,可以依偎著爺爺奶奶,尋找到人間本應(yīng)有的溫暖,像別的孩子那樣,爹娘下地干活去了,或者忙乎別的去了,抽不出時間照顧孩子了,而正在跟別的孩子們玩耍到半腰上,突然肚子餓了,四周莊稼又青黃不接,沒有隨手弄來填填肚子的青杏呀,豆角呀,地瓜呀,玉米棒子呀等,就會一下子跑到爺爺奶奶家,猴兒一樣叫一聲“爺”或“奶”,然后抓起一塊蒸饃便狼吞虎咽一番,如果吃得噎了,再呼哧呼哧倒上一碗半溫不熱的開水,咕咚咕咚一氣灌下肚,隨后又一下子跑出門,直到玩得娘沿著村街扯著嗓子喊:
這才泥巴鱉肚地滾回家,洗洗手,或者連手也不洗,端起飯碗就吃,邊吃還邊喊:
“不干不凈,吃了沒病?!?/p>
這一切,林兒壓根兒都沒有。
其實,林兒是個非常正常的孩子,也是長得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四肢齊全,并不比別的孩子少一樣?xùn)|西,無非是皮膚黑點兒,眼睛小點兒,四肢短點兒,個兒矮點兒。論長相,林兒跟他大哥差不多,但大哥是爹娘的第一個孩子,是娘把捂著長大的,有娘一把傘罩著,風(fēng)吹不著,雨打不著,活得很是“嬌氣”;二哥呢,長相出眾,皮膚白嫩,被村里的娘兒們或所有的親戚們一見,就“羅成”(古時的美男子)呀,心肝兒呀,寶貝兒呀夸贊個不停,自然也是爹的掌上明珠,想吃什么,想要什么,一句話的事兒;林兒底下的兩個妹妹呢,也來得正是時候,正在林兒的爹娘嫌家里的“和尚”太多,想閨女的時候,她們一前一后來到家里,自然雙雙成為爹娘手心里的寶兒,要吃一聲,要喝一句,什么要求稍稍遲慢一點兒,輕則就地撒潑,哇哇大哭,重則上手就抓大人們的臉,或朝著大人吐口水。每當(dāng)這時,大人們會趕緊放下手里的其他活計,百般哄勸,并立即滿足她們的各項要求。
林兒呢,對這些都不怎么眼氣,因為他知道,眼氣也沒用,只好躲得遠遠的。
出事兒那一天,正是寒冬臘月。那天是林兒的生日,就在前一天,鄰居大娘見林兒放學(xué)回來了,就在路口攔在林兒的前頭,說:
“林子,明兒個就是你的生日了,你可記得大娘的好?”
林兒是個靦腆敏感的孩子,他一低頭從鄰居大娘身邊過去了,卻沒有回答鄰居大娘的話,因為所謂“大娘的好”,林兒多多少少是聽說過的。據(jù)說,在林兒出生那天,鄰居大娘跟村里的接生婆陪伴在娘的身邊。等林兒一出生,娘聽說又是個小子,“嗚”地號一聲,隨即挺起身子,拎著林兒的兩條小腿兒要往尿罐子里扔,幸虧鄰居大娘眼疾手快,林兒才保住了一條小命兒。
但林兒在心里是牢牢記住自己生日的。那是個非常寒冷的日子,因為娘一提起林兒,就想起生林兒的時候。娘把生林兒的那天當(dāng)成了自己的受難日,怨天怨地控訴說:
“天哪,您老人家咋這么不公呀,天寒地凍不說,生的還是個‘小丑兒’?!?/p>
娘總是這樣將“受難日”掛在嘴邊,如果你再跟她提生日的事情,那不是找不自在嗎?
林兒的伙伴兒,包括林兒的同學(xué)里,每當(dāng)生日這天的早上,家里總會給他們煮一個雞蛋,那雞蛋上面還要涂了紅色,看著就讓人舍不得吃。他們把紅皮雞蛋放在口袋里,一瘋起來就把雞蛋的事情忘了,直到不知不覺地將雞蛋弄破,甚至揣著雞蛋玩兒“擠尿床”(當(dāng)?shù)睾⒆拥囊环N游戲,大家貼著墻根排成一隊,使勁兒地往中間擠,誰被擠出來了就算出局),將雞蛋擠扁擠碎,等到雞蛋的味道從口袋里飄散出來,才知道口袋里還裝著生日禮物呢。
在分享伙伴或同學(xué)的生日雞蛋時,他們就會問林兒:“林子,你的生日是啥時候,怎么從沒見過你的紅皮雞蛋呢?”林兒一聽,雞蛋也咽不下去了,將分得的雞蛋還回去,抹著眼淚走掉了。
爹娘不給林兒過生日,不等于不給哥哥妹妹們過。相反,他們的生日過得比林兒見過的任何一個伙伴兒或同學(xué)的都好。雖然每回給哥哥妹妹過生日,林兒都陪著吃一頓又香又大的豬肉蘿卜餡兒的餃子,但那是沾了哥哥妹妹的光,林兒吃得一點兒也不舒暢。每回吃了別人的生日餃子,林兒的心里反而更加難受,一難受就是好幾天。
爹娘不給林兒過生日,林兒就想辦法自己給自己過。去年林兒生日那天,做早飯的時候,林兒坐在灶前燒鍋。林兒趁娘不注意,偷偷掀開鍋臺背后一個腌雞蛋的壇子蓋,伸手撈出一個半漂半沉的雞蛋,用水瓢舀水沖洗一下后,再掀開餾饃的鍋蓋,放在鍋沿邊上,等鍋燒圓氣,他再冒著被燙的危險,將雞蛋取出來,藏在棉襖的口袋里,然后,趁著天黑,跑到河溝邊,敲碎蛋皮剝剝吃了。
娘從腌蛋壇子蓋兒位置的異常,斷定有人動了壇子,結(jié)果娘一數(shù),發(fā)現(xiàn)雞蛋果然少了一個,就懷疑是林兒偷拿了雞蛋。吃晚飯的時候,娘突然從林兒背后揪住了林兒的頭發(fā),不由分說,掂起一把禿了毛的笤帚就打。娘打起林兒來向來不分輕重,怎樣解恨怎樣來。這回打的時候,大概是娘嫌這把破笤帚分量太輕,她扔掉笤帚疙瘩,抓起一根燒火棍,還沒打幾下,只聽“啪”一聲,那根燒火棍被打斷成兩截。娘索性將兩半截?zé)鸸鞑⒃谝黄?,將林兒的屁股、大腿根兒,還有腰部,打出了一道道紅痕,火燒火燎地痛。
挨打的時候,林兒是號了幾聲的,但他知道號叫并不能停下娘手中的燒火棍,干脆就不號了,咬著牙硬撐著,直到娘打累了,打得“呼呼”喘氣,才把林兒拎了個趔趄,喊了一聲“滾”,自己又坐到矮凳上哭天抹淚去了。娘哭著說:“老天,您為啥讓我生下這樣一個孽種??!”
娘無論啥時候,都是將一腔怨氣撒向頭頂那個不言不語的老天。
林兒跟別的孩子一樣,也喜歡過年,并且也跟別的孩子一樣,過年圖的是吃好吃的東西,穿好看的新衣裳??墒牵詮牧謨河浭乱詠?,過年就從來沒有穿過新衣裳,都是兩個哥哥穿破了的舊衣裳,娘將破洞用補丁修補修補,就當(dāng)作了林兒的“新衣裳”,林兒不穿都不行,因為除了光著腚,林兒就只有這打著補丁的衣裳。
隨著天空中鞭炮的炸響聲越來越多,香甜的硝煙味兒越來越濃,林兒知道,新年又要到了。每到這種時候,林兒一顆幼小的心就會越繃越緊。他知道,娘又要開始給幾個孩子截新布做新衣裳了,只是,這幾個孩子中不包括林兒。
村里有家裁縫鋪,每年林兒哥哥妹妹們過年的新衣裳,都是在這家裁縫鋪里做好的。裁縫家有個兒子叫小寶,跟林兒一個班上學(xué)。這天,天氣非常寒冷,以往夜里上的凍,等到太陽一出來,地面的冰就開始化了,到了近晌午的時候,泥濘的道路兩邊也就有了“路沿”(陽光下干得早點的地面)。可是,那天卻因為太陽一直不肯露頭,路面結(jié)的冰始終沒有化開,直到學(xué)校下午放了學(xué),路面依然結(jié)實,太平車走在上面發(fā)出“隆隆”聲,幾個轱轆也如同跳舞。
林兒跟著小寶來到他家,靦腆的林兒話并不多,而是左一眼右一眼地往縫紉機那里瞟。小寶的娘笑了,問:“林子,是不是來看你家過年新衣裳的呀?”林兒的臉一紅,把頭深深地低下去,一句話也沒說。
到了年根兒,裁縫鋪里的活兒特別多,小寶的娘沒有太多的時間跟一個破小子說話,她的雙腳踩在縫紉機踏板上,腳掌和腳后跟伴隨著縫紉機“嗒嗒嗒”的歡叫聲,一起一伏;她的脖頸一伸一縮,全身也跟著一起一伏;雙手呢,也隨著機器聲,一前一后地運動,前邊的手徐徐地拽著要縫的布邊,后邊的手輕輕地將布料往前送著,這種活兒要的就是全神貫注,容不得絲毫馬虎。林兒想從她嘴里得到更多的關(guān)于過年新衣的消息,偏偏她又低下頭忙自己的去了。
林兒想:你再忙,總有吃飯的時候吧。那我就等,等著你從機子上下來,端著飯碗的時候,看你說不說。
林兒的主意沒錯。到了天色開始抹搭眼兒,屋里的光線暗下來的時候,小寶的娘終于從縫紉機后頭走出來。她來到院子里,剛剛伸了一個懶腰,扭頭就把站在門旁的林兒看到了。她有點吃驚,以為林兒早就回家去了,哪知道他一直守在縫紉室門旁,像個影子一樣,一聲不吭。
“回家去吧,孩子?!彼哌^來,彎下腰,用手撫摸幾下林兒的毛毛頭兒,“嬸兒也不想哄你,你娘送來的布料,還是只夠你兩個哥哥和兩個妹妹的。”說著,她又輕輕拍了拍林兒的后背,嘆了口氣,“你娘也真是,五個孩子,截了四個孩子的布料,難道就差一個孩子的新衣裳錢?”
林兒拼了命地忍住才沒哭出聲來。他低著頭,屏住呼吸,一步一挪地走出小寶家的大門。路面更硬了,他走得磕磕絆絆,趔趔趄趄,好幾次差點兒被突出的凍泥塊絆倒。白天躲在最高處的貓頭鷹,開始在高高的樹梢叫喚。林兒想起一句不祥的諺語,諺語說:
“貓頭鷹,住宅子,不死大人死孩子!”
回到家里,全家人已經(jīng)喝過茶(當(dāng)?shù)厝送盹埖恼f法)了。灶屋里一片漆黑,有只偷吃嘴的野貓聽到動靜,“出溜”一下順著門腳貼著墻根兒跑掉了。林兒適應(yīng)了一下屋里的黑暗,看見一只飯碗孤獨地擱在灶臺上,里面的稀飯早就冰涼了。林兒沒有一點兒胃口,他端起飯碗,將稀飯倒進鍋灶下面的草木灰里,悄沒聲地上了床。
那天晚上是個黑月頭加陰天。外面的夜空比屋內(nèi)還要黑。臨窗而睡的林兒望著窗外。他什么也沒看到,只聞到了鐵窗欞發(fā)出的血腥般的鐵銹味兒。先前,臨窗而睡的是二哥,但那是幾個月以前的夏天了。那會兒靠著窗戶,夜風(fēng)吹拂,可以將白天的酷熱吹得遠遠的,是一種難得的享受?,F(xiàn)在是冬天,吹進窗戶的風(fēng)可不是什么享受,這時的風(fēng)像刀子,割得人皮膚“刺啦刺啦”疼,林兒見過村里的屠戶殺豬,牛耳尖刀在豬皮下游走,在挑斷那些相互交織著的神經(jīng)和毛細血管時,發(fā)出的就是那樣的聲音。有一天,頭場霜快要下的時候,二哥拎著一卷兒林兒的被褥扔到了靠窗的小床上,氣勢洶洶地說:“我靠窗睡了一夏天了,該輪到你去睡了?!?/p>
林兒知道爭不過他,默默地搬到了靠窗的小床上。
林兒沒有絲毫的睡意,他小小的腦子里在放著一場“電影”,內(nèi)容是關(guān)于今年小滿會上發(fā)生的一幕。
《依 偎》 康 劍 攝
每年的小滿節(jié)氣那天,離林兒家不遠的鎮(zhèn)子上,都要舉辦羅馬物資交流大會。在那個地方,除了春節(jié)前的“轟隆集”(舊歷年底的最后一次集會),就數(shù)小滿會最熱鬧了。鎮(zhèn)政府為了舉辦好小滿會,提前半個月就預(yù)定好了幾臺大戲,分別在鎮(zhèn)子的東南西北搭了高臺,提前三天便開始登臺唱戲。那些商販們也是提前找好攤位,到市管會那里交了攤位費,便將杈耙掃帚揚場锨,涼席草帽割麥鐮等家伙兒或豎或躺地展示在攤位上,就等著人們趕會時交易了。那時候的鎮(zhèn)子提前好幾天就變成了不夜城,一天到晚鑼鼓喧天,響器齊鳴,街道兩邊也擺滿了各類小吃,有炒涼粉,水煎包兒,餛飩鍋,燒餅爐,香噴噴的胡辣湯,讓人垂涎欲滴的大碗燴面。街道中央,有扛著稻草扎成草把子的民間手工藝人,草把子上插著糖稀吹成的各類玩意兒,有公雞報曉,有悟空三打白骨精,有哪吒鬧海,有蹦跳的小兔子、貪吃的肥豬、靦腆的山羊、眼睛晶晶亮的老鼠等。林兒最喜歡的要數(shù)小販們用面做成的“面花花兒”了,他們將一個個捏好蒸熟后又晾干的面偶用食用顏料涂得花里胡哨,非常好看。幾年前,那會兒林兒的姥娘姥爺還在,他被姥娘姥爺領(lǐng)著去趕會,姥娘姥爺給他買了好幾個面偶,有小兔兒,有花“嘛噶”(當(dāng)?shù)貙ο铲o的叫法),有小狗兒,還有小貓兒。那些干成棒棒的面偶被他玩了好長時間,最后才舍不得地將它們一點兒一點兒啃著吃掉了。
想起面花花兒的香甜,林兒禁不住地吧唧了幾下嘴。
為了顯示小滿會的隆重,到了小滿會那天,學(xué)校提前半天給孩子們放了假,讓他們趕一個快快樂樂的小滿會。
而家長們呢,哪怕家里再拮據(jù),也會給自家的孩子幾毛錢,讓他們到會上吃小吃,喝汽水,成群結(jié)隊地去聽大戲。
那天在趕會之前,娘先后給哥哥妹妹們發(fā)了錢,讓他們隨著村里的人群去趕會,卻將一個差不多跟林兒一樣高矮的荊條筐扔到林兒面前,呵斥道:“還愣著弄啥,下地給豬薅草去!”
林兒?著荊條筐,幾乎是一路哽咽著,才摸到莊稼地頭的草地里。
有個近門兒嬸子,對林兒的娘如此對待林兒很是看不過去。但林兒到底是他自己娘生,自己娘養(yǎng)的,旁人恐怕說多了也不好。但她實在可憐林兒,就給他出主意,她說:“林子,你也十來歲了,就不會想想辦法,長長心眼兒,讓你娘也心疼心疼你。”
那會兒,林兒雖然不知道如何才能讓娘心疼自己,但嬸子的話算是說到了林兒的心坎里。那該如何才能讓自己的娘也像對待哥哥妹妹們那樣,心疼心疼自己呢?
躺在窗前的林兒知道,自己不是皮孩子(當(dāng)?shù)貙Ψ怯H生孩子的叫法),也是娘親生的。娘曾經(jīng)多次都在人前說過:五個孩子都是從她的肚子里爬出來的,五根指頭咬哪一根她都會疼的。想到此,一個想法突然跳進林兒的腦子里。
之所以想到這樣的法子,是林兒無數(shù)次看見,家里的兩個哥哥或兩個妹妹,無論是哪個病了,娘總是將他們摟在懷里,不停地用自己的腦袋貼貼病人的腦袋,看看還熱不熱,有多熱,還不厭其煩地詢問病人:想吃點啥呀,是好面葉兒,還是雞蛋湯?好面葉兒里放不放香油?雞蛋湯里加不加白糖?
林兒多次設(shè)想:要是被娘摟在懷里的那個人是自己,該有多好呀!
林兒的想法是:讓自己也病一場。如果因為病而被娘摟抱在懷里一回,他就是少條胳膊斷條腿,甚至是就算命都沒有了,也是值得的。
可是,如何才能生一場病呢?林兒想起來了,一個人只要著涼,就能生病,發(fā)燒、感冒、咳嗽。現(xiàn)在正是一年里頭最冷的時候,要想感冒發(fā)燒,就只好讓自己凍上一凍了。
于是,在黑夜里,這個剛剛十來歲的林兒,用腳挑開了蓋在身上的被子。
起初,陡然而至的寒冷讓林兒有點兒受不住。他第一次感覺到,寒冷竟像烈火一樣燙人。他下意識地將被子重新蓋在身上,但剛才被窩里的些許暖意已經(jīng)一掃而光,被子像鐵皮一樣冰人。林兒一個激靈,牙齒“咯嗒嗒”一陣響后,剛才的寒冷勁兒竟減弱下去。
窗外響起一陣細細碎碎的樹枝晃動聲,林兒知道,起風(fēng)了。院子里的好幾棵大樹上,堆著酷霜后林兒爹挑上去的紅薯秧子,紅薯秧子堆里,有好多的麻雀窩兒,每一團紅薯秧子猶如一個蜂窩兒,厚厚的紅薯秧子替雀兒們遮風(fēng)擋寒,成了雀兒們的“樂土”?;蛟S是刮起的夜風(fēng)驚擾到了它們,讓它們有些驚詫;要不就是有些雀兒正在做夢,那些傳進林兒耳朵的“嘰嘰”聲,是雀兒們的囈語。
林兒躺在冰涼的床上不敢動,此刻他仿佛睡在了冰窟窿里,唯有保持靜止,身體的折磨才會減少到最低。不過,林兒很快就有了一個減少折磨的良方,那就是想象著娘的懷抱,想象著被娘摟抱在懷里,用娘給予的幸福來抵消寒冷帶來的痛苦。
他在心里祈禱著,再冷點兒吧,快把我凍病吧!
可是,當(dāng)他設(shè)想著自己果真病了,想要品味娘的體味兒時,記憶里卻空無一物,仿佛從來就不曾有過。
失望讓林兒的內(nèi)心一點一點涼下去。忽然,他的眼角一涼,就像有一次在鎮(zhèn)子上看鐵匠打鐵時,飛濺的火星迸到臉上時的感覺一樣。他知道那不是自己流的淚,這讓他稍稍聚集了一下注意力,等著再一次的涼意來臨。
果然,約莫三兩分鐘的樣子,它像個幽靈一樣地再次出現(xiàn)了。這回林兒明白了,它來自高遠的天空。如果是在白天,又是在正常的時候,林兒會高興激動得又蹦又跳。畢竟,隨著年節(jié)愈來愈近,如果天上再下一場雪,大雪,過年就過得更有味兒了。
與別的孩子不同的是,林兒喜歡下雪,盡管下過雪后,太陽一出,滿是泥濘,膠泥會像惡鬼一樣拽著人們的腳步,讓人們每走一步都要付出吃奶的力氣,就連刷過桐油的棉鞋,也會早早就被泥湯子泡透,被爛泥拽破。為了免受這個罪,他們那里不知啥時候興穿泥屐子,就像日本人的木屐,但比木屐腿高、長,分別用麻繩捆綁在左右腳上。這樣走在泥水里,便很難被泥水打濕棉鞋了。但這是一道煩瑣的程序,人們非常不情愿,尤其是跟林兒大小差不多的孩子,天一下雪,就跳著腳子唱道:
“老天老天別下雪,黑心黑肺你沒爹!”
可是,林兒特別渴望下雪。大雪一下,冬天的死氣沉沉被一派嶄新的世界所取代,總讓他幼小的心里產(chǎn)生一種莫名的希望。尤其是在無邊的潔白里,村西河畔的那片竹子,才顯出它的蒼翠、碧綠,顯出它的生命力。下過大雪過年,鞭炮炸響后,花花綠綠的碎屑落在雪里,也讓年的味道保留得長久一些,好像潔白的世界里開滿了五彩繽紛的花兒。
有一次,林兒就因為喜歡下雪,跟不喜歡下雪的二哥杠上了。二哥說:“下雪,下雪下雪下雪,下雪天叫你個瞇縫眼一腳踩到井沿上,滑進水里凍死你。”
林兒說:“凍死誰,誰活該。”
天上下的不是雪片,而是雪粒,當(dāng)?shù)厝私羞@種雪為“霰”。霰就像大雪到來前的輕騎兵,是為大雪打前站的。如果下雪時,一開始就是大的雪片,這樣的雪下不持久,也下不厚。如果在下雪前,天空中先是三三兩兩地往地上撒霰,這雪一定會下大。霰落地后又跳又蹦,活像一個個小生靈,然后越撒越密,半個時辰甚至更長一點時間后,就變得密密實實,地面密密麻麻一層,一顆顆一粒粒,渾圓飽滿,晶瑩剔透,好像老天給人間播撒了無數(shù)的糖丸兒。
下著下著,就是漫天飄飄灑灑的大雪片了。
林兒已經(jīng)在窗戶的寒冷中堅持了一陣兒了,起先還能感覺到霰打在皮膚上的勁道,可以感覺到霰的歡快和結(jié)實。但慢慢地,他的皮膚溫度已經(jīng)降到不容易感知涼與熱的地步,也就是說,林兒已經(jīng)凍得有些麻木了。處在麻木狀態(tài)的林兒眼前出現(xiàn)了幻覺,他仿佛看見娘就站在窗外,那無邊的黑暗是娘的身影,娘是怕林兒給凍著了,替他用身子遮擋著刺骨的寒風(fēng)。
感覺不到寒冷的林兒,眼前開始不停地出現(xiàn)一團火光,像球形閃電,一會兒出現(xiàn)了,一會兒消失了。林兒不想讓它這么快消失,就去追。他追得越快,那團光跑得越快,每每在快要追上的時候,那東西便瞬間不見了。有一次,林兒在差點摟抱住那團光的時候,有點激動,渾身驟然痙攣了一陣,睡的小木床竟跟著窸窸窣窣顫抖了幾下。
窗戶雖然上下左右橫豎著幾根撐子,卻對雪片和冷風(fēng)起不到一點阻隔作用,有時候甚至起到的是指示方向、集中力量的作用。比如此刻,加大的夜風(fēng)裹挾著雪花兒,“呼呼”地往窗欞里吹進來,因為窗撐子的作用,那些雪花兒好像分成了幾列縱隊一樣,撲向小床,撲向身體早已麻木的林兒。要擱在平時,以林兒的體溫,那些雪花兒一碰上他的身體就會融化,變成小小的一滴水,說不定林兒還會興奮地大叫起來??墒茄巯履兀謨核坪醺┗ǔ闪伺笥?,雙方達成了協(xié)議,林兒讓自己的體溫越來越接近雪花兒的溫度,這樣一來,雪花兒再落到林兒的身上,就不會融化,這樣,就會一直待下去。林兒的朋友越來越多,慢慢地,這些雪花兒朋友把林兒打扮成了它們喜歡的模樣。
林兒的腦仁越縮越緊,最后的一閃念是娘的笑臉,笑臉好像無數(shù)片雪花,一片一片撲向林兒,最后把林兒緊緊地擁抱在懷里。
娘摟著林兒對他說:“林子,娘知道你喜歡雪花兒,它們可都是娘送你的生日禮物啊?!?/p>
那晚,林兒睡得非常香,睡著的林兒非常幸福,臉上是心滿意足時才有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