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文
這么多年 我一直
在高處抒情
在低處生活
風從不同方向
吹向萬物 是慈悲
神不拿走我的孤獨
不讓我雙手空空
——摘自拙作《頌歌》
三十八歲是個尷尬的年齡,既無暇向后看,也沒有多少精力向前瞻望,著眼更多的是這一地雞毛的中年生活。整整十二年,就在這個叫澤普的邊疆小城生活。生活不是故事,千頭萬緒讓敘說變得艱難。我不知道我能給予這座小城什么,但十二年里這座小城鐫刻在我生命里的,絕對不僅僅是盛夏如傘的梧桐和挺拔站立的胡楊……十二年,終把異鄉(xiāng)變成了故鄉(xiāng)。
初秋的一個黃昏我和媳婦走出車站,細雨中的澤普有一絲絲冷,校友的熱情,和一碗熱騰騰的抓飯,驅(qū)散了秋雨的涼意。吃完飯,漫步在燈光漸亮的街道,它果然小,但整潔、秀氣,細雨中更像是一個披著一層神秘面紗的小家碧玉。我一直覺得人與城市也講究眼緣,有些城市很美,但冷漠,不易親近,天然給人距離感。而澤普的秀氣,帶給人更多的是一份親切,像鄰家小姐姐,你說不出她的美,但你能感受到她的“好”。
作為特崗教師,幾天后我和媳婦被分配到某鄉(xiāng)鎮(zhèn)小學,那時候還沒有教師周轉(zhuǎn)房,當晚我們被老校長帶到他家里,晚餐豐盛,人更熱情,我們實在吃不下了,老校長才停止“勸飯”。學校給我們收拾宿舍的幾天,我們一直住在老校長家。宿舍收拾出來的當天,學校書記帶我們?nèi)ナ统堑某兄棉k灶具。結(jié)賬時,錢不夠,媳婦轉(zhuǎn)身抹淚,書記什么話都沒說,掏出錢塞給我。
一個月后因工作調(diào)動我們離開了那所學校。幾年后在街上邂逅老校長,我們都格外激動,緊緊握著對方的手,老校長普通話不好,他用維吾爾語說啊說,我用普通話說啊說,兩人都沒有完全聽懂彼此在說什么,但那份關(guān)心和掛念不需要翻譯。最后兩人都不說話了,笑望著彼此。
城市也是有溫度的。這座小城不期而至的善意和溫暖,來自同事,來自朋友,來自陌生人。讓兩個異鄉(xiāng)人懷著“人間值得”的感念,成家立業(yè),直到幾年后有了自己的“小窩”。
這座小城也見證了我和媳婦一路磕磕絆絆,從她父母堅決反對到同意,到二兒子出生。有天和媳婦吵架,她說我是騙子,我說:“我騙什么了,娶你還花了二十五元錢呢(她父母不同意我們的婚事,媳婦當初是偷偷和我領(lǐng)結(jié)婚證的,結(jié)婚證工本費、照片總共花了二十五元)。”媳婦從錢包里掏出五十元扔給我,說:“還給你……”我轉(zhuǎn)身把錢給大兒子,告訴他:“這是你和你弟弟以后結(jié)婚的費用,咱家的優(yōu)良傳統(tǒng)一定要繼承下去,可不能丟?!彼粴庑α?。
這座小城恬靜嫻雅,生活平靜,日子安逸,它安放著兩個人的青春,一個家庭小小的幸福。正像拙作《黃昏》所寫——
有輕風,剛好能吹動你的劉海
我在假裝看報,其實
在假裝不經(jīng)意地,看你
你帶著一點滿足的倦怠
與孩子聊天,孩子還算聽話,學習也還行
只是聽你嘮叨時帶著一絲漫不經(jīng)心
有多長時間沒有好好看看你了
幾年前聽一個好久不見的朋友說你老了
你還偷偷哭過鼻子,而今
你眼角又多出幾條歲月的印跡
我們都慢慢習慣了
時光之刃溫柔的殺戮
對澤普,真的說不清愛它哪一點,四千多個日日夜夜,你的歡笑,你的眼淚,你的成長,已經(jīng)與它血肉相連。自己即使有一萬個理由抱怨,但就是容不得別人說它一點不好。
人很奇怪,很多在別人眼里的所謂“大事”,時過境遷,你可能忘得一干二凈,但一些小事,歷久彌新,時時在心頭泛起。
大兒子兩歲的時候,忽然肚子痛,疼出一身冷汗,我和媳婦趕緊抱著他出門打車,夜晚下雪的緣故,天冷路滑,越著急越打不上車。一輛私家車突然停在面前,開車大哥問清原因,說趕緊上車。醫(yī)院門口,我們還沒有說聲謝謝,大哥已經(jīng)開車離去。因為慌張,大哥的長相都沒有記清。有一段時間,走在澤普大街上,覺得哪個大哥都是那位好心人。那聲謝謝,只能留在心底;那份感激,只能在看到別人困難的時候,能幫一把就幫一把。
2015年9月至2016年9月,我在縣委宣傳部做“澤普零距離”公眾號編輯,母親忽然暈倒,拉到銀川急救。我請假趕到銀川,母親病情危急,第一次感到惶然無助。一周后病情穩(wěn)定了,小馬姐打電話問情況,讓我別急,在醫(yī)院好好陪老人看病,老人病好了再回來。其實我知道,我不在,所有的工作壓在了她的身上,她不但要編輯公眾號,還承擔其他工作。小馬姐老公在鄉(xiāng)鎮(zhèn)工作,一周能回一兩次家,家里還有年幼的雙胞胎需要照顧。
當然,工作十二年,此類在別人眼里的“小事”很多,但這些小事,讓我感念、銘記,說謝謝太俗,感謝你們在我的生命里來過。
我是個俗人,就喜歡澤普的煙火氣。每逢巴扎,只要有時間,就帶著孩子去趕巴扎,喜歡巴扎里老鄉(xiāng)們熱熱鬧鬧的吆喝,嘗一嘗涼粉,吃一串烤肉。有一年暑假,在四鄉(xiāng)巴扎轉(zhuǎn)悠的時候,被一位老大爺手工做的小桌子吸引,老大爺沒有智能機,微信不能支付,問了一大圈人,也沒有換到現(xiàn)金。老大爺六十多歲了,我能連蒙帶猜聽懂他的意思:讓我拿走桌子,回家拿錢再給他。我有點懵懂,老大爺根本記不住我的長相,就像我看維吾爾族老大爺,這一個和旁邊那一個,他倆換個位置,我根本分不出誰是誰,都長一個樣嘛??粗洗鬆敿冋娴难凵?,那一刻我忽然明白澤普好在哪里——好在這千千萬萬個來自陌生人的善意與信任,還有維吾爾族老鄉(xiāng)的純樸與樂天知命的通達。
我是個表面木訥,生性敏感的人,總是被這些突然而至的關(guān)切、善意、信任擊中。在《在大地上飛翔》中我寫道:“一封找不到地址的家書,懷著對世間萬物、對家人、對師長友人、對那些一面之緣再難有機會相見的陌生人的深情和感念,在世間輾轉(zhuǎn),路途曲折。”
感念在這塊土地上不期而遇的所有美好。
如果我是一塊冰
寒冷只能讓我更堅硬
只有溫暖
才能傷害我
——摘自拙作《致謝:寫給朋友們》
有一段時間工作繁忙,每天加班到凌晨兩三點,下班后靜(已辭職回四川創(chuàng)業(yè))開車帶著我和剛等幾個“臭味相投”的朋友到鄉(xiāng)里轉(zhuǎn)悠,夜路漆黑,曠野寂靜,我們抽煙,天南海北亂聊,互相取笑,放肆大笑,直到焦躁的心情逐漸平復。
還有托爾洪,隔一段時間定要打電話互致“問候”,問對方活著沒有,活著就滾出來見個面,沒有一頓烤肉解決不了的煩惱,一頓不行,那就兩頓。托爾洪家去得次數(shù)多了,以至于他小兒子總是認為我就是《熊出沒》里苛刻摳門自私的李老板。
2017年遇到一個坎,于我而言,走不過去了,困住了,失眠、抑郁、掉發(fā),整個人被焦慮的情緒淹沒。那時候常常與L校長一打電話就是兩個小時,他也忙,但總是耐心幫我疏導、釋疑解惑,并給出合理的建議。雖然離開那個單位好幾年,但多年的領(lǐng)導成兄弟,成了老哥。也許少了聯(lián)系,但遇到困惑,還是自然而然地想起他。
有睿智冷靜、做事理性的G,陪著半宿半宿談心,談的什么早已忘記,但那份兄弟之間的情誼時時讓人心頭一熱;古道熱腸的R胖子,他家的罐罐茶喝完一杯再續(xù)一杯,濃釅的板茶留給記憶的全是余香;在一起總讓人開心的逗比老Y,讓人在忍俊不禁中暫時忘記心底的苦澀;耿直的新疆兒子娃娃C,在他家的果園看傍晚的歸鴉返巢;還有在工作上照顧過我的M書記……那一年特別艱難,內(nèi)心煎熬,是我的朋友們陪伴我一步一步走出來。
言短情長,轉(zhuǎn)瞬十二年。從意氣風發(fā)的熱血青年,到華發(fā)漸生的沉穩(wěn)中年,一路走來,互相扶持;手頭拮據(jù)的時候大家慷慨解囊,心煩的時候陪對方借酒澆愁,遇到難處大家坐在一起想方設(shè)法排憂解難,無聊了互相取笑,日子如水,精彩或者平淡,一路相伴前行。
我是個悲觀的人,總覺得每個人都是一座孤島。但我的朋友們熱愛生活,像這片綠洲上世世代代生活的人們,愛就放肆地愛,活就開心地活。在我最狼狽的一段時光,帶給我的,是他們對待人生的豁達態(tài)度,是寒夜中的幾雙大手,焐熱一顆心,讓我重新鼓起勇氣,迎接這人世間滾燙的生活。
對于“80后”而言,是沒有故鄉(xiāng)的。年少離家求學,畢業(yè)輾轉(zhuǎn)多個城市,等回到故鄉(xiāng),故鄉(xiāng)早已面目全非。但我一直認為,胃是有故鄉(xiāng)的,胃的記憶,比人的記憶更“長情”。
到澤普的最初幾年,吃不慣馕,吃不慣抓飯,早飯吃不慣吾瑪西(糊糊)。人們常說吃飽不想家,可我吃飽了更想家鄉(xiāng),想家鄉(xiāng)的小米粥、黃米散飯、咸菜、攪團、炒面片。只要回老家,肯定會去二百多公里外的市里,就為了吃一碗最正宗的炒面片。
直到有一年回老家,帶著大兒子在銀川街上逛,才四歲的巴郎,忽然指著街邊一個攤位說:“爸爸,我要吃馕?!倍ň毧矗遣徽蔷S吾爾族老鄉(xiāng)在烤馕嗎?買馕的時候和兩個維吾爾族老鄉(xiāng)聊,那一刻真恨自己為什么沒有好好學學維吾爾語。老鄉(xiāng)見老鄉(xiāng),卻不能痛快地聊幾句。
我問兒子:“老家好不好?”巴郎搖頭。問他為什么不好。巴郎說:“老家沒有馕,沒有抓飯,沒有……爸爸,我好想回澤普呀?!焙⒆釉谡f,我的思緒卻飄向更遠的地方:不知道什么時候,我再也不念叨老家的黃米散飯、咸菜,回來半個月,一次也沒有想起這些以前心心念念的老家味道,好像忘了。這半個月,想得更多的是拉面、抓飯,幾次想到剛剛出馕坑的熱馕,咬一口,滿嘴都是小麥的清香……口水不知不覺流出來。
原來,胃也是“喜新厭舊”“見異思遷”的,不知不覺中,歲月早已將它“偷梁換柱”“和平演變”,而我所謂的故鄉(xiāng),只是一種執(zhí)念。我的故鄉(xiāng),早已經(jīng)是兩個巴郎的異鄉(xiāng)。正如我在《游子》中所寫——
每一個游子
都在與故鄉(xiāng)相反的路上
向故鄉(xiāng)接近
那個在外多年的游子
多像一封絕望的家書
故鄉(xiāng)是什么?是對童年、少年時光的追索?是強迫癥患者精神上不依不饒的回溯?離開故鄉(xiāng)多年,驀然回首,故鄉(xiāng)就是頭頂這片藍藍的天。
一條小河
忽然斷流
一棵長得好好的樹
被攔腰砍斷
一句謎語 說出了上半句
他躺在那里
不再聽到歌聲
再也看不到鮮花
不再聽到新婚妻子的哭泣
老人的哀慟……
不——
他肯定藏起來了
他只是想捉弄我們
他本就是個沒有長大的孩子
他肯定躲在哪個角落
一臉促狹、一臉壞笑地想:
“我就藏起來讓你們找不到,看你們能把我咋的”
——拙作《小安》
天還沒有亮,我送完孩子,騎著電瓶車往賽力鄉(xiāng)趕。電話卻在不屈不撓地響,是駐村的白主任打來的,接通:“小安沒了……”我停了會兒,說:“?。俊?/p>
頭昏昏沉沉的,差點撞上迎面而來的轎車。半天才反應(yīng)過來,向校長請了假。在殯儀館看到小家伙面容安詳?shù)臉幼?,他躺在那兒,只是睡著了,不愿從自己的夢里醒來?/p>
一周前接到小家伙的電話:“老殼子,干嗎呢?”“還能干嗎,上課、改作業(yè)……”東拉西扯聊了會兒。“老家伙,等周末不忙了約一下?!薄昂茫 ?/p>
2018年在同一個科室共事過一年,小家伙整天笑嘻嘻的,每次加班,我們幾個老煙槍湊一塊兒,按他的說法是“一起吸毒”,“吸完接著干”。愛開我們這些“老家伙”的玩笑,有時候也給我們談?wù)勊睦硐耄鼛啄暝趺锤?,劃分幾個小目標一步一步實現(xiàn)……
我一直覺得自己是個“薄情”的人,轉(zhuǎn)身,眼淚卻大顆大顆往下掉……金兵、伊力夏提、白主任,以前的同事都來了。
小兄弟2017年被招聘到澤普,他把最美的四年青春留給了澤普的教育,自己永遠地留到了澤普。他留給同事、朋友的永遠都是一個陽光大男孩的歡樂記憶,卻在二十六歲這一年,和大家開了一個悲傷的玩笑。他可能只是累了,只是睡著了,第二天會一臉壞笑地對我們說:“老家伙們,我突然給你們一家伙,蒙了吧?你們能把我咋的!”他的口頭禪是:“你們能把我咋的!”這個寒冷的清晨,你的同事、你的朋友、你剛剛新婚的妻子、你年邁的父母,都不能把你“咋的”,你卻無意中給所有人重重一擊;所有人措手不及,被巨大的悲傷擊倒。時間永遠定格在了2021年11月24日凌晨3點……
默念一聲兄弟,這個清晨冷徹心扉。
叫一聲兄弟,葉爾羌河水嗚咽。
哭一聲兄弟,這天地太冷血!
……擦去淚水,天漸漸亮了。深秋的天空更加高遠;長流千年的葉爾羌河褪去夏日的喧囂,默然失聲;亙古的風,從戈壁深處吹來,吹過這片厚重、肅穆的土地,吹過這薄情的人間草木。這個清晨,寒氣侵入骨髓,是無處躲藏的冷。今年冬天注定是一個寒冬,但草木知道,春天從不爽約,不赴約的是人。
安啟正,男,26歲,甘肅天水人,2017年應(yīng)聘為澤普縣波斯喀木鄉(xiāng)中心小學特崗教師,因心梗卒于2021年11月24日凌晨3點。
有人說澤普太小,馕從街東滾到街西,還冒著熱氣。我卻覺得它大,大到足夠容納所有人的歡笑和悲傷,容納這些內(nèi)地熱血青年或短暫或漫長的一生。
十二年,異鄉(xiāng)已是故鄉(xiāng)。沒有這十二年,人生肯定蒼白,生命肯定殘缺。這十二年,學會了接受生命中的缺憾,并與生活和解。懷揣感恩,深情地悅納生活所有的恩賜——
良心作證:它里面記下的
全是感恩
而那些刻意的傷害
我早把它交給了沒心沒肺的時光
——如果記錄這些才能成為強者
除了傷害自己 你盡可以說我懦弱
誰活著都不容易 活著的人
都是勇士
都是我的兄弟姐妹
如果死亡有一天帶走了我的肉體
請你打開它:里面只有一顆心
因為無力負擔對人類闊大的憐惜
而微微顫抖
它曾經(jīng)熱愛萬物
它依然眷戀著人間煙火
——拙作《成長記錄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