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佳
七月的長安城十分溽熱,沿著終南山向東十余里,會進入一條幽深青翠的山谷,巨石危擎,清溪脈脈,這便是輞谷。輞谷其實由水得名,《雍大記》載:“渥水即輞谷水,商嶺水流至輞谷,如車網(wǎng)環(huán)湊?!边@是說,輞水緩緩而流,至輞谷時波紋旋轉(zhuǎn)如輞,因之而有此名。
時近黃昏,水流聲穿越密林隱約而來,蟬鳴如透過竹林的微光般稀疏,遠山背后的彤色流云似乎還在眷戀人間的時光,但終究,這一天要過去了。拄著杖的人走出來,靜立林邊,似乎在側(cè)耳傾聽什么,又似乎在懷念過往,他一動不動,成為山水的一部分。往昔的歲月都像輞水一樣不覺遠去,最好的朋友裴秀才去遠方做官,對岸的樵夫不知所蹤,熟悉的僧人出門遠游,只留下寂靜、熟悉而孤單的鳥鳴。
初雪、空谷、青苔、明月、松林,都成為遙不可及的記憶。
一直到黑暗淹沒了村莊,拄杖的人這才回到僧舍旁的一間小屋內(nèi)。這龐大的寺院,原本是他的別業(yè),不久前剛剛捐給僧眾,至于為何要捐出去,是因為赤條條無牽掛,還是因為心中的希冀和慚愧,說不清楚。
小屋里只有一燈如豆,放下手杖,坐上繩床,斂目靜息,開始晚間的靜修,生命就像燈火一般脆弱,隨時可能被風雨熄滅,但畢竟人身難得,沉浮業(yè)海中,雜念一起一伏,呼吸一清一濁。
輞川是一條河,也是一個地方,一個地圖上平平無奇的小點,但對中國詩歌而言,輞川是一處圣地,是山水禪詩的頂峰,唐之后的讀書人提到此處,莫不屏息肅然,體味頭頂上那剎那的空靈。
一切都緣于這個隱在黑暗中打坐的人——王維。
王維字摩詰,巧妙的是,他的名與字連起來,是維摩詰,這來自一部流傳甚廣的佛經(jīng)《維摩詰經(jīng)》,說的是毗舍離城中一位在家居士維摩詰示現(xiàn)病相,佛陀接連派舍利弗、大目犍連等弟子去問詢,弟子們懾于維摩詰的智慧辯才,不愿前往,最后,由智慧第一的文殊菩薩前去,深入般若,闡揚大乘,這才有了此經(jīng)。
后來,宋人王安石據(jù)此寫過一首詩,《讀維摩經(jīng)有感》,詩云:
身如泡沫亦如風,刀割香涂共一空。
宴坐世間觀此理,維摩雖病有神通。
王安石是精通佛理的,詩也寫得落拓,維摩詰居士雖然病了,依然神通廣大辯才無礙,佛弟子多數(shù)竟不敢應其機鋒。
對于號稱“詩佛”的王維,這位“維摩詰”而言,也曾有疾,其病在心。
王維才名早顯,膾炙人口的《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是他十七歲時的作品。這樣的一個年輕人,或者說以王維、李白和杜甫為代表的那一代年輕人,適逢開元盛世,快馬涌入長安,無不以為功名富貴唾手可得,這不是輕狂,是盛唐的少年心氣。
然而現(xiàn)實是沉重的。有唐一代,多數(shù)詩人在仕途上似乎都是不幸的,他們的人生大抵上經(jīng)歷了慷慨激昂、消沉困頓和自我和解三個階段。王維那個時代,即便是仕途上走得最遠的高適,也只是五十余歲的時候才開始步入正軌,而且還是借安史之亂的變局所賜,至于李杜的仕途困頓,是另一個漫長的故事。
彼時的科舉制度尚未完全成熟,一個年輕人能否考取功名,貴人的引薦是至關重要的,甚至可以說,在考試之前,貴人們可能已經(jīng)達成了基本的共識,所以我們今天可以看到詩人們精心準備的謙卑拜謁詩文,朱慶馀“畫眉深淺入時無”的乖巧已成為經(jīng)典,性格疏狂如李白,也不得不寫下“生不用封萬戶侯,但愿一識韓荊州”的違心文章。
王維的科舉之路要稍微順遂一些,也更加具有戲劇性,算作是“曲線干謁”。據(jù)說這個詩名遠播、精通音律的俊朗少年,得到岐王李隆范(后避李隆基諱,改為李范)的賞識,化裝為樂者進入公主內(nèi)宅,《集異記》載:“(王)維妙年潔白,風姿都美,立于前行?!币磺队糨喤邸仿曊{(diào)哀切,深深打動了公主,隨后呈上詩文舊作,公主更是驚駭——“我平常所熟讀者,以為是古人之作,乃是你的作品?”于是,頂替了原本內(nèi)定的張九齡的弟弟張九皋,得了解頭,一舉登第。
實際上,在王維登第這件事上,玉真公主到底起了多大作用,后人是有爭議的,因為正史不載。玉真公主與李白和王維年歲相仿,她曾借給李白終南別墅居住,又與王維有郁輪袍的故事,便被后世文人演繹出兩段浪漫的故事,其佐證是,王維與李白時空交疊,但從未有交往的唱和之作,而兩人與杜甫都有交往——文人的想象總是豐富的。
不過,從王維高中后被授以太樂丞的職位考慮,似乎郁輪袍的事也未必是空穴來風。
開元年間,那是什么日子?那是夢想中的歲月,日出時分,寬達一百五十米,被稱為“天街”的朱雀大街就像是流淌著的黃金,長安城的游俠走馬斗雞腰跨劍,長安城的人們熱烈奔放,喜歡誰就舉薦誰,出了事也敢承當,從不藏著掖著,酒肆中到處是喝酒吟詩的人,他們衣著樸素,但眼神灼人,他們熱烈追求富貴榮華,盡情釋放天性。
太樂丞這個職位并非清貴之官,被稱為“濁官”,負責宮中舞樂教習,像李白那樣的性格恐怕是不屑于接受的,但王維沒有更多選擇,他雖出身于“五姓七望”中的太原王氏,但如今家道已然中落,清高不起,得為這幾斗米折腰。不幸的是,幾個月后的秋季,因為手下伶人舞黃獅子(這種舞蹈除了皇帝,一般人不得觀看),犯了僭越的忌諱,王維作為直接領導,被貶濟州司倉參軍。黃獅子舞是直接誘因,背后,可能是皇帝對岐王的敲打,王維和岐王都喜歡音樂,走的太近。
司倉參軍是個雜官,負責公廨、田園、庖廚、倉庫、租賦這樣的日常事物,琴棋書畫,換成了醬醋茶,可如此缺乏詩意的生活,才是日常的真意,王維當時并不理解,內(nèi)心尚有幽怨。在此后的多年里,他始終踟躕在基層小吏的位置上,和所有的底層官吏一樣,做一些不痛不癢的事。
值得一提的是,三十五歲那年,閑居長安的王維得到了張九齡的青睞,被任命為右拾遺,仕途上似乎出現(xiàn)了轉(zhuǎn)機。他感激地寫了一首詩:“賤子跪自陳,可為帳下不?”姿態(tài)很低,態(tài)度很誠懇。
但是一年多后,張九齡就出事了。
一般認為,開元二十五年張九齡罷相,是唐帝國下坡路的出發(fā)點。這是一個風度翩翩的男人,是唐帝國宰相的最佳代言人,《唐詩三百首》開篇第一首便是他的作品,“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他的繼任者,更加精通權(quán)術(shù)的李林甫寫不出來。
王維給貶到荊州的張九齡寫了首詩,感慨道:“舉世無相識,終身思舊恩?!睆埦琵g似乎對這個干凈淳樸的年輕官員頗有好感,回復道:“知己如相憶,南湖一片風。”在那個時代,官員被貶和起復是很正常的。所以,這一老一少,都沒有意識到,他們站在了歷史的關口。
繼任宰相李林甫是個奸臣,但這并不意味著王維必須嫉惡如仇,與他保持對立,事實上,在兩人的唱和之作里,王維甚至給這位學問粗糙的“弄獐宰相”寫出了“謀猷歸哲匠,詞賦屬文宗”這樣近乎諷刺的話。其實這也并不奇怪,首先,李林甫當時的形象是光輝的,不然也得不到皇帝寵信;其次,王維的世界觀決定了他不會視誰為不共戴天的仇敵,經(jīng)歷了幾年的仕宦生涯,官場對他而言已經(jīng)不再神秘,也不再具有足夠的吸引力,在李林甫治下,他度過了大部分的職業(yè)生涯,活得簡單而不具有野心,半仕半隱。
唯一值得一提的是,開元二十五年,河西節(jié)度副使崔希逸大敗吐蕃,王維以監(jiān)察御史的身份,奉使出塞宣慰。這份差事時間并不長,在此期間,王維寫下了傳誦千古的“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
邊塞詩是唐詩很重要的一部分,因為盛世的格調(diào)是擴展,是壯懷激烈,是游俠少年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然后高奏凱歌還。在這短暫的從軍經(jīng)歷中,我們不難窺見王維思想的轉(zhuǎn)變,在《隴西行》里,他獨特的詩風已經(jīng)悄然凸顯。詩中寫道,匈奴包圍了酒泉,都護軍書疾馳而來,千鈞一發(fā)之際,忽然用一句“關山正飛雪,烽火斷無煙。”戛然結(jié)束。蕭然、緊張,卻又從容不迫的氛圍盡在不言之中。
人是環(huán)境的造就,唐代是盛產(chǎn)邊塞詩人的時代,王維雖然是一個非典型的唐人,但他的骨子里,依然流淌著滾燙的熱血。《少年行》中的“天子臨軒賜侯印,將軍佩出光明宮”,《從軍行》中的“盡系名王頸,歸來報天子”,足以說明他對未來的無盡期許。
天寶三載,李隆基做了四件事,首先,改年為載,雖然只是一字之差,但這個字折射出李隆基心態(tài)的變化,《爾雅》有云:“載,歲也。夏曰歲,商曰祀,周曰年,唐虞曰載。”也就是說,只有在唐堯與虞舜的時代,才稱“年”為“載”,唐玄宗這是要自比堯舜。其次,玄宗納壽王妃楊太真(即楊玉環(huán)),并委以安祿山兼范陽節(jié)度使。最后,將天下政事均交付李林甫處置。
四件事結(jié)合起來不難發(fā)現(xiàn),玄宗皇帝這是自覺勞苦功高,軍政大事安置好,打算就此享受生活了,此后和楊玉環(huán)躲進溫柔鄉(xiāng)里,不再日日早朝。
這一年,王維購置了宋之問在藍田的別墅。此時距離宋之問被賜死已有三十余年,可以想見,他的輞川別業(yè)荒廢到什么程度。宋之問是個十足的小人,也是客死徙所的不祥之人,但王維并不在乎,他花費了很大的精力,將輞川的這座別業(yè)修葺一新,周遭建起了孟城坳、華子岡、竹里館、鹿柴寨等景致,將此地作為自己長久的棲所,精神和肉身的歸隱之地。
買房子不奇怪,甚至買破舊的老別墅也不是什么大事,但對中國詩歌來說,這是值得被書寫的。王維仿佛一個行腳的禪人,從長安城信步東去藍田,隨意而立,不經(jīng)意間一镢頭下去,為中國文化刨出了一眼汩汩清泉。
仕隱之患,是古代讀書人心中永遠的鐘擺,從嵇康、陶潛相對決絕的隱世到李白和王維這一代人的徘徊,讀書人始終焦灼于自我身份的落定,這種割裂感貫穿了多數(shù)人的一生。其中,李白病得最重。
王維之所以表現(xiàn)得比較淡然,有一個原因,大約是因為他一直在仕途中,只是并不那么激烈地求進。無論如何,他找到了這一處“安禪制毒龍”之地,中國文化得以增添一抹新綠。
有十幾年的時間,王維在公余休沐之時,居住在輞川這個小地方,不吃肉,不穿彩衣,房中除了茶檔、茶臼、經(jīng)案、繩床之外,再無一物,每日除了誦經(jīng)打坐,便是在山水間閑游。在此地,他遇到了裴迪,裴迪的年紀應該比王維小一些,王維稱其為秀才。王、裴二人在輞川的唱和之作很多,王維給裴迪寫了三十多首詩文,而裴迪現(xiàn)今存世的所有二十八首詩,都是與王維的唱和,二人的一些詩歌被編成了《輞川集》。
這一段是王維創(chuàng)作的黃金時間,仕途上沒有太大的壓力,生活上也是波瀾不驚,在這里,他寫下了《竹里館》《鳥鳴澗》《辛夷塢》和《鹿柴》等一系列具有極高藝術(shù)水準的山水詩。
詩歌以外,此時所寫的《山中與裴秀才迪書》一文,更是絕美異常:
近臘月下,景氣和暢,故山殊可過。足下方溫經(jīng),猥不敢相煩,輒便往山中,憩感配寺,與山僧飯訖而去。
北涉玄灞,清月映郭。夜登華子崗,輞水淪漣,與月上下。寒山遠火,明滅林外。深巷寒犬,吠聲如豹。村墟夜舂,復與疏鐘相間。此時獨坐,僮仆靜默,多思曩昔,攜手賦詩,步仄徑,臨清流也。
當待春中,草木蔓發(fā),春山可望,輕鰷出水,白鷗矯翼,露濕青皋,麥隴朝雊,斯之不遠,倘能從我游乎?非子天機清妙者,豈能以此不急之務相邀。然是中有深趣矣!無忽。因馱黃檗人往,不一,山中人王維白。
短短兩百多字,輞川冬夜和春景躍然紙上,是“詩中有畫”的代表之作。王維托山中馱黃檗的人,向他神交已久的朋友描述了自己涉過灞水所見:冬夜的華子崗,明月朗照,遠處犬吠如豹,村中舂米聲夾雜著隱約稀疏的遠鐘,與童仆靜默而坐,憶起過往。旋即,王維暢想起即將到來的春天,生機勃勃的草木、春山、輕鰷和白鷗,麥地里鳴叫的野雞,他問裴迪,能否先放下手中的書,一起游玩,害怕人家不來,還半真半假地說,要不是看你天機清妙,我也不會這么鄭重邀請你。
王維是太喜歡在山中和裴迪游玩了,《贈裴迪》里,他深情回憶了“常憶同攜手,攜手本同心”的過往,最后還問道:“相憶今如此,相思深不深?”
這個時候,王維在《酬張少府》中寫道:
晚年惟好靜,萬事不關心。
自顧無長策,空知返舊林。
松風吹解帶,山月照彈琴。
君問窮通理,漁歌入浦深。
在描述了自己在松風明月中彈琴逍遙的日子后,他勸張少府,莫要再問窮通得失,該像《楚辭·漁父》那樣,唱著“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鼓枻而去,寄身滄海。
天寶十一載,把持相權(quán)19年的李林甫去世了。這一年,李白離開長安,漫游梁宋,寫下了《將進酒》,隨后去幽州游蕩。四十一歲的杜甫與高適、薛據(jù)、岑參、儲光羲一同登上大雁塔,不知道是否有預感,這位憂國憂民的詩人寫下了“秦山忽破碎,涇渭不可求。俯視但一氣,焉能辨皇州?!蹦麄械脑娋?。
歷史又迎來了新的拐點。
但對于長安城的百姓而言,并沒有什么特殊的感覺,所有的人都以為,這樣的日子會一直持續(xù)下去,長安城的更漏會和那日升月落一樣永恒,李白要醉遍長安的每一個酒肆,杜甫能寫下綿綿不盡的文章,新柳下永遠簇擁著牽馬的五陵少年。
畢竟這樣的生活,不算太好,但也不算太壞。
李林甫辭世,楊國忠和安祿山兩人松了口氣。此前,這三個把持著盛唐帝國最高軍政權(quán)力的人,構(gòu)成了暫時穩(wěn)定的三角制約關系。
李林甫“尤忌文學之士”,大力擢升蕃將,安祿山因此得以掌握重兵,但同時,因為此公“性陰密,忍誅殺,不見喜怒。”安祿山每次見他,都會顫抖不已汗?jié)袢怼顕裔绕鸷?,勢力日增,隱隱與李林甫有爭權(quán)之勢,但同時,他對安祿山一直又防意如城,認為其終究會造反。
現(xiàn)在,兩個松了口氣的人迅速聯(lián)合起來實施報復,誣陷李林甫謀反,這位精明一生的前宰相,尚未下葬就被剝奪一切待遇,以庶人之禮安葬。隨后,脆弱的聯(lián)盟迅速瓦解,楊國忠步步緊逼下,安祿山不由自主加快了謀反的步伐。
終于,天寶十四載,“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
叛軍鋒芒極盛,很快席卷河北?;突褪⑻茪庀?,頃刻間就千瘡百孔,這種傾塌速度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包括華清池的那位“堯舜”在內(nèi),所有人迅速意識到,之前滿朝稱頌的盛世,不過是君臣的一種虛幻的臆想。從這個意義上,李林甫是幸運的,他是盛唐的罪臣和掘墓人,但最終,抱著盛世臣子的驕傲離開人世。他的繼任者楊國忠就沒那么好過了,馬嵬之變中,成了盛世的殉葬活俑。
只用了八個月,安祿山就攻陷臨潼,長驅(qū)進入長安。此時,王維任給事中,皇帝西逃蜀地時很是匆忙,也害怕隨員多了開銷大拖后腿,根本沒通知他這個級別的官員,很多官員早間上朝之時,才發(fā)現(xiàn)皇帝不見了。此時杜甫也在長安,不久前,他剛被授予了右衛(wèi)率府兵曹這樣一個芝麻大的不正經(jīng)官職,只不過,和當時詩名遠播且職位較高的王維相比,沒那么重要,所以城破之后,杜甫在城中可以自由走動,甚至明目張膽地從一個缺口跑出了城。
王維無法保持低調(diào),名聲此刻成了負累,不通文墨的大燕皇帝安祿山需要組建自己的官僚機構(gòu),照搬顯然是最省力的,于是,王維又成了安祿山的給事中。身不由己做了叛臣,他不是沒想過辦法,“服藥取痢,偽稱喑病”,并伺機逃跑,但是被嚴加看管,后押至洛陽軟禁于菩提寺。
他的朋友裴迪冒著巨大的風險來看他,說起不久前安祿山設宴。想聽梨園奏樂,眾樂工相對泣下,更有雷海青者,摔了樂器,向西慟哭,被肢解于戲馬殿。王維無比憤懣,口占七絕和五絕各一首,《凝碧池》沉郁淺白,情感真摯,《菩提寺禁口號又示裴迪》則表達了“拂衣辭世喧”然后“歸向桃花源”的希冀。但此時此刻,他正處于“穢溺不離者十月”的被囚時光,輞川歲月里的溪水和朝陽,都已成為前世一樣虛幻的場景。
所有人的命運已經(jīng)發(fā)生了根本性的改變。
見證過開元盛世的杜甫,在后來的困頓饑餓的歲月中,不無惆悵地回憶道:“憶昔開元全盛日,小邑猶藏萬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倉廩俱豐實。”同樣是杜甫,安史之亂后,遇到了一位流落民間的樂師李龜年,凄然寫道:“岐王宅里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jié)又逢君。”這個岐王,便是當初推薦王維的那位貴人,而這個李龜年,也是王維的朋友,那首“紅豆生南國”,另一個名字就叫《江上寄李龜年》。
一邊是野蠻而富有生機的反賊,一邊是文明但日漸腐朽的朝廷,戰(zhàn)火在原本祥和安樂的土地上此起彼伏。在快速取得軍事優(yōu)勢,攻陷長安和洛陽兩都之后,不知道是否受到因過于肥胖而多病的身體的影響,又或許是認為占據(jù)都城,天下已定。安祿山開始提前享受人生,對軍事不聞不問,并變得暴躁易怒,或許對他這樣目光短淺的奸雄而言,成功靠的就是魯莽的闖蕩和盲目的樂觀。
反觀唐軍,虛幻的盛世光環(huán)被打破后,儒家文化所建立的深厚根基開始顯現(xiàn),涌現(xiàn)出了顏真卿兄弟、張巡和徐遠這樣一批文人勇士。軍事方面,即便李隆基出了處斬封常清、高仙芝這樣的昏招,但郭子儀、李光弼等將領迅速登上歷史舞臺,迅速扭轉(zhuǎn)頹勢,大唐根基還在,不缺人才。
至德二年,也就是安祿山稱帝次年九月,郭子儀就收復了長安,王維和那一批當初被拋棄的官員一起,被作為“附逆”之臣押回了長安,寒冬臘月,赤腳光頭,被聚眾圍觀。幸運的是,已經(jīng)在靈武稱帝的唐肅宗聽取了李峴的建議,基于政治上的考量,沒有完全處死這些人,而是給他們按照六等來定罪。王維有兩個優(yōu)勢,一來,他的朋友裴迪將《凝碧池》詩傳了出去,唐肅宗早知道他的心跡;二來,他的弟弟王縉愿意“削己刑部侍郎以贖兄罪”。于是,他沒有被定罪,而被“貶”為太子中允,這個職位其實和他之前的給事中是同級,然后很快又恢復為給事中。
不得不說,這亂世的機緣巧合下,殘酷的世界對王維,展示了罕見的溫柔。
當獲釋的喜悅逐漸淡去,王維卻病了。
這次是心病。
遭此大變,再無盛唐,帝國的整個氣質(zhì)發(fā)生了根本性的改變,那種狂放自信的少年氣息、雄渾壯闊的邊塞豪邁,很少能在詩文中找到了。對王維而言,這種轉(zhuǎn)變更是斷崖式的,此后,他很少再寫詩,即便寫出來,也是“壯心與身退,老病隨年侵”一樣的蕭然。
稍微梳理下不難發(fā)現(xiàn),安史之亂后王維的詩,多是交友酬答和送別詩,因人因事不得已而寫,幾乎沒有“獨坐幽篁里”那種天然發(fā)自內(nèi)心的靈性之作。這其實也好理解,如果此時他還是寄情山水,不問人間,恐怕會遭到同僚的譏諷與攻訐,更何況,對王維自己而言,內(nèi)心的那道坎就很難越過。
他主動將自己掛上“忠貞”的道德十字架,猶如得了創(chuàng)傷后遺癥,在每每受到恩遇之時,便開始止不住的內(nèi)疚和懺悔。被恢復為太子中允,他上表請辭說:“臣聞食君之祿,死君之難,當逆胡干紀,上皇出宮,臣進不得從行,退不能自殺,情雖可察,罪不容誅……”很后悔沒在陷賊之時自殺。在《責躬薦弟表》中對比自己和弟弟:“……臣即陷在賊中,茍且延命,臣忠不如弟?!痹凇稙檠κ咕x婺州刺史表》中,說的更加直接:“……戟枝叉頭,刀環(huán)筑口,身關木索,縛就虎狼。臣實驚狂,自恨駑怯,脫身雖則無計,自刃有何不可?”
這最后一句,實在是泣血之語,令人聞之不忍。
為什么王維如此耿耿于懷“失節(jié)”之事?
二十歲的時候,“秋水芙蕖,倚風自笑”的少年王維寫過一首《息夫人》:
莫以今時寵,難忘舊日恩。
看花滿眼淚,不共楚王言。
這首詩講了一個典故,春秋時,息夫人被楚文王霸占,她的丈夫息侯成為守城兵卒,息夫人心念丈夫,雖然與楚王育有兒女,卻從不主動與他說話,楚王再三追問,息夫人才開口,說自己一女嫁二夫,又有何話可說?后來有一次,息夫人在城門遇到息侯,兩人相繼觸墻而死。
年輕時寫這首詩的時候,王維無論如何想不到,自己終有一天會面臨息夫人一樣的困境,頗有韓偓詩中“偷生亦似符天意,未死深疑負國恩”的意思。為了消解心中的懊悔傷痛,同時報答君王的恩情,他將自己的精神家園輞川別業(yè)施舍為寺院,并更加投入地虔誠禮佛,所謂“一生幾許傷心事,不向空門何處銷”,既是為自己療傷,又希望通過修佛為國祈福。
通常認為,李白好道,杜甫崇儒,而王維向佛。但對晚年的王維而言,他思想上的另一個重要轉(zhuǎn)變,是從佛向儒的變化。安史之亂前,王安石沉浸在自己的佛學小世界中,山水經(jīng)文,瀟灑不群,和日常生活是疏遠的,但經(jīng)歷大難之后,他開始回到人間,關心民生,在《送韋大夫東京留守》中寫下了:“曾是巢許淺,始知堯舜深”的句子,認為避世的巢父和許由是淺薄的,而堯舜之道和君臣大義才是正途,重新將自己人生觀的坐標調(diào)整至傳統(tǒng)的儒家上。
比王維稍早一點的僧人青原行思,說過一段很有名的話:
“老僧三十年前未參禪時,見山是山,見水是水。及至后來,親見知識,有個入處,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而今得個休歇處,依前見山只是山,見水只是水?!?/p>
晚年的王維,從虛幻的佛學理論中脫身而出,重新接納了眾生,將生活作為唯一的道場……
夜已深,萬籟俱寂,小屋內(nèi)靜坐的人氣息綿長,進入深深的定境,六識寂滅,前塵往事一幕幕浮現(xiàn)在腦海中,他看到春山蒼翠,新竹可喜,看到自己初入長安時的樣子,看到裴秀才酒醉狂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