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炎
1
牛吃著草料。草是老邊精心鍘好的,長不過一拃,入口剛好。一年四季,稻草秸稈,花生藤紅薯秧,盡著牛吃。牛最近胃口不太好,老邊還特意炒了黃豆,碾碎,拌在里面。老邊坐在牛棚外抽旱煙,兩個鼻孔像兩個煙囪。地里活不著急,他要讓牛吃飽。牛跟人一樣,餓著肚子干不了活。牛有時候抬起頭看他,好像怕他不耐煩。老邊笑瞇瞇地說,吃吧伙計,吃飽了還有豆餅水,慢慢喝,我正好打個盹。
老邊果真打了一個盹,煙桿子掉地下時他醒了,醒了還在笑。剛才做了個好夢,可惜一醒就忘。牛停了咀嚼,肚子溜圓,靜默著若有所思。老邊去灶房,從水缸里舀了半瓢涼水,咕咚咕咚喝了。他腸胃好,從不鬧肚子。喝完水,便牽上牛出門,牛鈴鐺脆生生的,響在耳畔,卻又似回蕩在遠(yuǎn)處。
秋日晴好,午后的村莊靜得有些詭譎。老邊住在村頭,不遠(yuǎn)就是莊田。再往遠(yuǎn)處望,起起伏伏,連連綿綿,全是山。莊田旁是沙河的一條小支流,淙淙有聲,細(xì)密的波紋揉搓著干凈的日頭,揉搓了多少載,無從考證。距河岸百米,是村里的麥場,一座座麥秸垛渾圓飽滿,時隔數(shù)月,依舊散發(fā)著幽微的麥香。幾條狗在追逐嬉鬧,一對黑狗顯然已經(jīng)懂得戀愛了……老邊就這樣和他相依為命的牛走在秋天里,嘴里吧嗒著旱煙,不時咳嗽一聲,丹田氣足足的。
“下地呀?”
“下地?!?/p>
和村人打了幾個招呼,自家田便到了。老邊打量著田野,田里布滿了玉米茬。日光在土地上跳蕩。土地的氣味融在日光里,有種溫軟的香。老邊深吸了幾口,如喝了半斤苞谷燒,醉到了心里……
老 邊
我就愛聞這味,這味里有奶香,有酒香,你信不?我還能聞到汗腥味,臭腳丫子味。多少代人在這片土地上耕種,我可數(shù)不清。這土地有血肉,那血肉的味就是人味。自然啰,還有牛的味道,沒準(zhǔn)還有驢、騾子、馬的氣味。先輩們把他們的味滲到泥土里,泥土就有了魂,莊稼就也有了魂。我呢,只要走在莊稼地里,渾身就有使不完的勁。
我老在想,我的先輩們是咋耕田的?一百年前,二百年前,三百年前……是不是和我一樣,抽著旱煙,耙田犁地,播種插秧。天冷穿棉襖,天熱光膀子,脊梁黑得跟鲇魚似的。有時不小心,鐮刀割破了手指,鋤頭碰掉了腳趾甲,反正這兩樣傷,我都有過。對了,這泥土里還有血味,有了血這泥土就活了,就肥了,莊稼綠得冒油,打出的糧才格外香。
耕田離不開牲口,人和牲口處久了,你就覺得牲口也是人,是兄弟,是兒女,是老伴,對吧?老伴死好多年了,剩我一個孤老頭子,一個閨女早就出門了,多虧有這頭牛。這頭牛跟我多久了?真記不清了,十年八年總是有的。日里夜里,風(fēng)里雨里,看著這頭牛,我心里就踏實。白天一塊兒干活,晚上坐在牛棚里嘮嗑,啥都嘮。老伙計,你沒眼福,不知道我老伴年輕時候有多俊,可惜命太短,生下閨女沒半年,一頭栽地上,死了。我一把屎一把尿把閨女拉扯大,出落得漂漂亮亮的,出去打工,認(rèn)識個外地小伙兒,嫁人了,還嫁到了幾百里外,成年見不著一回面。過得好不好,我不知道。這是她的命,也是我的命。老伴沒了,我還有閨女;閨女走了,我就沒魂了。好在,我有了你,有了你我就不孤獨了,地里有幫手,心里有指靠,年年月月,就這么過來了。我真不敢想,要是沒了你,這日子可咋過?
日頭不會老,河也不會老,可人會老。如今我老了,你也老了?;镉?,咱倆都老了。
老 牛
今天渾身不舒坦,有段日子了,總也打不起精神。上午犁了半晌地,腿都抬不動。老了,沒氣力了。一看到這片地,我心里就發(fā)憷。想當(dāng)年,在這片地上忙活一天,連氣都不喘,玩似的?,F(xiàn)在,不服老不行了。
我知道這老頭叫老邊,他對我好,吃的喝的,沒委屈過我。大熱天他給我扇扇子,撲打那些可惡的虻蠅,十冬臘月還把棉被披我身上,怕我凍著。為了老邊,我也得好好下力氣。不耕地,要我有啥用?我就是耕地的命,老邊也是。不過,老邊跟我不一樣,他能使喚我。我真不愿用“使喚”這個詞,可不用這個詞,也沒其他好詞替代。
老邊愛抽煙,嘴里老有股煙味,我不喜歡。心里不喜歡,可我裝作喜歡,老邊有時抱著我的頭,把臉貼在我臉上,我就屏著呼吸,任他親,任他撫摸。說實話,除了那股煙臭,我真的很幸福。老邊手里還有樣?xùn)|西,我更不喜歡,就是那條長長的鞭子。那條鞭子是用來抽我的。這么多年,他倒是很少抽我,可我瞧見它,心里就不是滋味。老邊疼我,愛我,咋就不舍得把這條鞭子扔了呢?
我最喜歡看老邊蹲在家門口的大槐樹下,手里捧著老海碗,和鄰居們一面吃飯一面嘮閑嗑。那只老海碗有兩個豁口,我懷疑他爹活著時,是不是也用過這只碗。碗里盛著玉米糝,玉米糝里還有紅薯和咸蘿卜絲。老邊吃得很香,還用筷子敲碗沿,敲出叮叮的脆響,好像不敲這飯就少了滋味。他們嘮的嗑雜七雜八,三皇五帝,妖魔鬼怪,七葷八素,沒他們不知道的。不過老邊最喜歡嘮的還是他老伴,鄰居們也都咋舌,說他老伴比花都好看,說著說著便嘆氣,這么俊的女人咋就不能多活些年月呢?……我聽著,心里也傷感,可他們不知道,我不光為老邊的老伴傷感,我還傷感自己,我咋就沒有一頭漂亮的母牛呢?我咋就沒有一群可愛的小牛犢呢?
人比人氣死人,牛比牛也氣死牛。羅鍋家的牛一身雜毛,丑得沒法說,雖說老挨打,可羅鍋給它配了頭母牛,長得還挺俊,真?zhèn)€是鮮花插在牛糞上。這家伙和母牛逍遙快活,牛犢都生了兩頭。兩頭牛犢都隨娘,漂亮。也不知這頭丑牛哪來的艷福,像我這么英俊的,倒做一輩子苦行僧,還有天理嗎?
老邊啥都好,可就是不懂我的心思。我要是他兒子,他一準(zhǔn)得給我張羅媳婦??晌也皇恰N抑皇且活^牛,一頭牛而已。
為這個,我沒理由不傷感。
2
四野靜寂,遠(yuǎn)處的田里,村人已開始馭牛耕作。老邊噴出最后一口煙,把煙鍋子在鞋底磕了磕,然后為牛套上犁鏵。老邊右手攥著鞭桿子,說,伙計,該干活了。
牛站著不動,老邊有點意外,在牛背上撫摸一會兒,又說,干活了,伙計。牛還是沒動,扭過臉看他。老邊覺得牛的眼睛比平常要亮一些,甚至有些犀利。他沒多想,這老牛,倒是越活越精神了。
日光在田里淌,金燦燦的,很合他的意。老邊在牛背上輕輕拍了拍,笑著說,伙計,想偷懶呢?牛抬起頭,哞叫了一聲。老邊喜歡聽牛哞,不像驢那么放肆,也不像馬那么張揚(yáng),跟它的性格一樣,憨厚。可今天老邊聽出了牛哞里的虛弱。他嘆口氣,牛真的老了。那就再歇會兒,伙計。老邊走到一旁,坐在田埂上,接著抽煙。
煙霧在日光里散開,老邊有些恍惚。老邊看到前方山坡上的幾座墳頭。墳頭高聳,草木葳蕤,那是他家的墳塋。爺奶睡在那里,爹娘睡在那里,老伴也睡在那里。再過些時日——到底多少時日,誰又能說得清呢?他就也該睡在那里了。老邊忽而笑了,心想,這會兒先輩們還有老伴,沒準(zhǔn)正看他犁地呢……
老 邊
別的不敢說,種田,我絕對是個好把式。經(jīng)年累月,莊稼種了一茬又一茬,可這土地不但不會瘦,還一年比一年肥。土地是爹,是娘,得敬,得伺候。這話不是我說的,我爹活著時就這么說,估計我爺爺、我爺爺?shù)臓敔斠策@么說。要不,人老幾輩子,這田早就給吸干了精血,不撂荒才怪。
列祖列宗啊,我天天在田里做活,你們就在旁邊看著,我沒給你們丟人,是吧?你們咋評價我,我聽不見,不過我猜也猜得八九不離十,這一年到頭,我沒惜過力,起五更,打黃昏,除草、施肥、殺蟲,等將來到了那邊,你們一準(zhǔn)得夸我,好小子,跟老子一樣,鐵打的莊稼漢。就一樣,我沒兒子,這土地到了我這一輩,就算種到頭了。唉!
好在,我還有這頭牛。這頭牛有情有義,我離不開它,它也一準(zhǔn)離不開我。等有一天我死了,就把它當(dāng)兒子給你們牽過去。我不知道還能活多少年月,這事老天爺作主,人當(dāng)不了家。就像我老伴,年輕輕的,誰能想到她會死?我還記得那天早上,老伴端著玉米去喂雞。玉米撒在地上,雞們嘚嘚嘚啄得正歡,老伴手里的瓢掉了,接著人就倒下去了。我叫她一聲,不答應(yīng);叫了一陣子,還是不答應(yīng)……后來我才知道,這輩子她都不會答應(yīng)了。
老伴死在家,也算不錯,不像村西頭麻老婆子,癌癥,瘦得皮包骨頭,吊著一口氣,疼得從早叫到晚,硬是熬了幾個月,受足了罪。還有村北頭的王老漢,大半夜喝醉酒往山上跑,一準(zhǔn)是山鬼勾了魂,從老鷹崖掉下去,腦殼子都摔扁了,流了一地血,那叫一個慘。我呢?像老伴一樣,死家里也好,可我更想死在田里。咋個死法,我想了好幾種。一種是種了一晌田,坐在地頭抽旱煙,抽著抽著一暈乎,就過去了;一種是正在田里犁地,跟老伴一樣,沒一點防備,一頭栽下去,貼著新翻的泥土,人就沒了;還有一種最美的,燈盡油枯,壽終正寢,我就躺在這兒,老牛躺我身邊,我摟著它的牛頭,伙計,咱倆活著在一起,死也不分開,一塊兒見列祖列宗去,還有我那漂亮的老伴,好不好?
嘿嘿,不用問,想想都美。
老 牛
老邊老說讓我和他一塊兒死,我耳朵都聽出繭子了。說真的,我不想死。不過,現(xiàn)在老了,死是早晚的事,誰都逃不了。在我死之前,我還是想找個伴兒,生下幾頭牛犢。那樣,我就再沒啥遺憾了。不過,我清楚這是做夢娶媳婦,想想就得了。下輩子,我再也不當(dāng)牛了,當(dāng)人最好,當(dāng)不成人,就當(dāng)狗、當(dāng)豬、當(dāng)只山雀子,咋著也比當(dāng)牛好。
去城南的游人比較多,但去城北的比較少。雪螢一貫喜歡人少的地方,一杭便只好同意。兩人在終點站下了車,開始步行。那天沒有云,也沒有風(fēng)。冬天的成都平原,干冷干冷的。他們像深入一片綠色的森林,毫無目的地往前走。先還遠(yuǎn)遠(yuǎn)近近地看到不少農(nóng)家小院兒,掩映在茂林修竹之間。慢慢地,人煙少了,開闊的平原上,綠綠的油菜苗已經(jīng)長起來,還有青幽幽的厚皮菜。在一條蚯蚓一樣細(xì)小的泥路盡頭,出現(xiàn)一條逶迤的小河。
和老邊一塊兒死,其實沒啥不好,可天下哪有那么巧的事?總不會有人把我殺了,和老邊一起埋了吧?這也難說,不是有個詞叫“殉葬”嗎?人都能殉葬,何況我們牲口。不過老邊是個小人物,怕是沒這個福分。如果有一天老邊死了,我會難過,他對我那么好,難過是肯定的。他死了,我的活路也沒了??晌揖褪窍肱苓M(jìn)大山里,當(dāng)頭野牛,跟山雀子一樣,自由自在的,要是碰巧遇上頭母牛,那就再好不過了。哪怕就那么活一天,我也知足了。
老邊今天有點怪,老看那片墳地,多不吉利。多虧他看不懂我的心思,他要看懂了,心里不定多失望。就這么著吧,要是偏巧一塊兒死,我就隨他去。這老頭兒,天天清鍋冷灶的,無依無靠一個人,著實夠可憐的。
3
老邊又吸完了一鍋煙,起身,拍拍屁股??纯刺欤疹^已經(jīng)開始緩緩西移了。牛一副懶洋洋的樣子。老邊走過去,說,老伙計,歇足了吧?牛沒反應(yīng),眼神散淡,也不知在想啥。老邊在牛背上摩挲著,笑了,真把你給慣壞了。他往遠(yuǎn)處看,羅鍋家的丑牛正干得熱火朝天。瞧瞧人家,臊不臊?牛大約不好意思,慢吞吞地下了田。
老邊和牛并排走著,這是他最喜歡的情景,走著,嘮著,一點也不覺得累。可今天老牛走得格外慢,牛蹄子抬不起,發(fā)沉。提提神伙計,老邊說,別跟個蔫巴老頭似的。牛還是那副慢吞吞的樣子,不對,是更慢了,蹄子杵在田里,半天沒動靜。老邊皺皺眉,有點不愉快,照這樣下去,地里活猴年馬月也干不完。
“真是把你慣壞了!”老邊又說。
老邊吆喝了一聲,嗓門沒用足力,他怕嚇著牛。牛索性在地里扎根,紋絲不動了。老邊覺得蹊蹺,不光蹊蹺,還覺得委屈,我對你這么好,你倒給我唱對臺戲,連磨洋工都不愿。老邊又吆喝了一聲,這一聲格外尖銳,劃破長空,陽光也在震蕩中轟鳴。闊大的田野滲進(jìn)了老邊的聲音,讓老邊突然顯得十分高大。但是牛依然故我,好像根本沒有聽見老邊的吆喝,或者,壓根不在乎。
“老子把你慣壞了!”老邊晃了晃手里的鞭子。
“畜牲!”
老邊高聲罵著,氣急敗壞地奔到牛頭前,劈頭蓋臉地抽下了鞭子……
這個秋日的下午在這里開始定格,老邊走進(jìn)了他最后的結(jié)局。就在老邊的鞭子抽在老牛臉上的時候,老牛猛地一沖,將老邊頂在了地上……
老 邊
打死我也想不到,最后我會死在自己的牛手里。
我不該打你,我一定是氣昏頭了。這么多年,我對你打不舍得,罵不舍得,那條鞭子在我手里,也就是個擺設(shè),裝裝樣子??山裉?,你憑良心說,我該不該打你?吃飽了,喝足了,歇夠了,你不干活,你是太后老佛爺呀,還得供著你?我就是太寵你了,把你寵上天了。
羅鍋家的牛你知道吧?沒有一天不挨打,羅鍋脾氣壞,動不動就打,可那頭牛呢?服服帖帖,賣力得很。十來年了,我對你啥樣,你心里清楚。我沒把你當(dāng)牛,我把你當(dāng)兄弟,當(dāng)兒女,當(dāng)老伴,你呢?把我當(dāng)啥?你咋忍心死命牴我,還用犄角挑破我的喉嚨?
你瘋了嗎?對,是瘋了,你就是一頭瘋牛!
我不求你感恩戴德,可你恩將仇報,天理難容。想必你是記仇的,沒錯,平生我打你最狠的一次,就是剛把你買回來的時候。那時你性子野,可勁兒撒潑,不打你行嗎?我打你,是讓你學(xué)好,把你打乖了,打服了,不就不用挨打了?俗話說:打是親,罵是愛,不打不罵是禍害,我以為這道理你早就懂了,可我沒想到,多少年過去了,那頓打你還沒忘。你到底是個畜牲,心眼這么小,我真沒看出來。
列祖列宗啊,我死得冤。這一輩子,我沒做過虧心事,可我沒得善終,就這么死了,讓你們見笑了。我一直想為你們牽去一頭有情有義的牛,到那邊,牛也不用犁地了,咱幾代人樂樂呵呵,說著閑話,聽著牛哞,看著后生們侍弄莊田,多好??晌蚁沽搜郏B(yǎng)了只白眼狼,我沒臉見你們。
真的,我沒臉。
老 牛
我也不知道,我咋就那么憤怒,心里的火騰一下躥上來,根本壓不住。我把老邊牴倒了,可我還不解氣,又在他肚子上踏了一蹄子,還用犄角把他挑得血肉模糊……等我醒過神時,一切都晚了。老邊口吐血沫,瞪著眼,死不瞑目。他好像有話問我,我知道他想問啥,連我自己也糊涂,我咋會干出這種傷天害理的事?
我老了,累了,干不動了,這都不是理由。打我進(jìn)了老邊的門,老邊就照顧我,愛護(hù)我。他的手在我身上滑過時,總是輕柔的,綿軟的,像個女人。他跟我說話也很少有大嗓門,溫聲細(xì)語,聽上去親切得很。他罵過天,罵過地,罵過虻蠅,還罵過羅鍋,可他真的很少罵我。他怕我熱著,怕我凍著,怕我渴著,怕我餓著,還怕家里進(jìn)賊偷了我,深更半夜不睡覺,在牛棚外守著,擠點空就鍘草拌料,擔(dān)心我掉了膘。平日里,在家他和我嘮嗑,在地里,他還和我嘮嗑。春夏秋冬,我們看著麥苗青了、黃了,玉米拔尖了、抽穗了,老邊笑,我也笑……這一切,我都記著。
我沒理由牴死老邊,真的沒理由。就算我想有頭母牛,嘗嘗銷魂的滋味,可沒就沒了,我認(rèn)命。說到底,我還是在意老邊手里的那條鞭子。不光怕,還有恨。當(dāng)年老邊暴打我的情形,我到現(xiàn)在都忘不了。他把那條鞭子蘸上水,結(jié)結(jié)實實地抽了我一頓。老邊那時有多兇,你都想不到,五官猙獰,青面獠牙,鼻子都歪了,像個魔王。那通鞭子抽得,不說皮開肉綻也差不多。他是朝死里打,一邊打一邊罵:“畜牲,服不服?”我服了,怕了,因為我已經(jīng)魂飛魄散。老邊說,聽話,聽話就不挨打了。打那兒以后,我再也不敢任性了……
多少年了,老邊幾乎沒再打過我,就算偶爾揮揮鞭子,也是故意嚇唬我,不會真打。可今天,我渾身無力,腦袋總是發(fā)飄,我不是偷懶,我確實干不動了。我做夢也想不到,老邊又罵我“畜牲”,又揮起了鞭子,我聽到那鞭子的風(fēng)哨了,就像當(dāng)年……我現(xiàn)在明白了,只要這條鞭子在,只要老邊還拿著它,我和他就永遠(yuǎn)隔著一條谷。
可即便這樣,我也不該殺死老邊,我太混賬了!
羅鍋把村人都吆喝來了,他們個個金剛怒目,罵我天殺的。我被拴在樹上,哪兒也去不了。我本來想逃進(jìn)山里,現(xiàn)在我打消了這個念頭。我得守著老邊,向他賠罪。羅鍋的丑牛站在一邊,朝我幸災(zāi)樂禍地笑。我知道它嫉妒我,它那頭母牛每次見我都暗送秋波,我也對它想入非非。羅鍋撿起老邊的鞭子,惡狠狠地抽我,說:“畜牲,殺吃了你都不解恨!”
我不知道他們看到?jīng)]有,我的眼里一直在流淚。
4
老邊的閨女回來了,一個人。
村人為找到她,費(fèi)了好大勁。丈夫、孩子為啥沒來,她不說,沒人知道。老邊的閨女跪在老邊身前,呼天搶地哭了一通,眼里卻沒幾滴淚。牛已被村人牽回來,拴在牛棚里。老邊的閨女哭過了,操起院里的掃把,沖進(jìn)牛棚罵了一大堆臟話。羅鍋又嚷嚷著,把這頭該死的畜牲殺了,切成塊剁成餡,分給鄉(xiāng)鄰吃了它,這樣才解恨。老邊的閨女不答話,手里的掃把高舉輕放,在牛身上拍了兩下,轉(zhuǎn)身作個揖,說,死者為大,入土為安,老少爺們費(fèi)心了,多謝。
老邊家的墳地里添了一座新墳,下面躺著老邊。喪事匆草簡單,鄉(xiāng)下那套繁文縟節(jié)都省了。老邊老伴死時,還有一班吹響器的,一路吹吹打打,走得倒也熱鬧??衫线呑叩美淝?,無聲無息,只有幾只山雀子凄惶地叫了幾聲。
掩埋了老邊,剩下的事自然是老邊的遺產(chǎn)。老邊的閨女里外翻了個遍,實在沒啥金貴東西。最金貴的,只有那頭牛。去集市把牛販了,太麻煩,再說牛這么老,誰要?老邊的閨女想了下,就托人聯(lián)系屠宰場,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一輛農(nóng)用大三輪駛來,把牛拉走了。讓老邊閨女意外的是,不用拖不用拽,牛一聲沒吭,自己上的車。
老邊閨女離開后,一場秋雨落下,連綿了多日。村莊在雨里散發(fā)出腐霉的潮味。老邊的老屋不知何時垮塌了一角,許久之后才被人發(fā)現(xiàn)。雨后初晴,村人開始下地勞作。一個村童在地頭玩耍,那是羅鍋的孫子山娃兒。山娃兒拿彈弓打鳥,突然看到一個老漢和一頭牛在田里走著。那頭牛既不負(fù)犁也不拉耙,搖著尾巴,輕松自在。老漢和牛有說有笑,步子不緊不慢,一直朝前走著,走向山坡上的墳塋,走向秋天的深處……
山娃兒揉揉眼,叫來了羅鍋:“爺,你看?!?/p>
羅鍋順著山娃兒的手指望去,那是老邊的田。除了田,啥也沒有。
“看啥?”
“老邊爺爺,還有他的?!?/p>
羅鍋眨巴眨巴眼,一個激靈,臉色突然黑了,拉起山娃兒就走。路過老邊的田,羅鍋朝地上狠狠啐兩口,又用腳踩踩,嘴里念叨了幾句,扯著山娃兒頭也不回進(jìn)村了。
秋日一派祥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