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褚福海
秋陽慵懶地灑在斑駁、狹窄的巷子里,一位白里透紅、嬌小纖弱的中年女子“嘎吱嘎吱”挑了副擔子,邁著穩(wěn)健的腳步,行走在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上,如履平地。我默默跟在她身后,朝家中走去。無意中瞟了她一眼,但見涔涔汗水已洇濕了她的后背。
她與我一前一后、不疾不徐地走著,沒過多久,就抵近了我家門前。孰料那人把擔子輕輕往地上一擱,停歇于我家屋檐下,不走了。少頃,待緩過神來,她柔聲糯氣對屋里喊道:“二姐,在家嗎?”正當我疑惑之際,我娘一邊在圍裙上擦著手,一邊有些詫異地從家里跑出來。見是三嬸,我娘先是一怔,繼而驚喜道:“喔喲,是三妹呀!”“二姐,我今天抽空送些地頭貨給你們吃吃?!闭f著,嘴向腳邊的笸籃呶了呶,籃內(nèi)裝滿了粉嘟嘟、鮮嫩嫩的大紅袍山芋?!鞍?,真難為你了,那么遠的路把山芋挑來,讓你受累了。來來來,快別站著,進屋里歇歇。”母親邊說著話,邊伸手拉住三嬸的胳膊,熱絡地把她往家里拽。
暖心熱肺的一幕攝入我眼簾,心湖霎時蕩漾起感激的漣漪。
母親與三嬸是妯娌,她倆情同手足,親如姐妹,多年來一直以姐妹相稱,彼此關愛憐惜。
母親手腳麻利地沏來明前茶,又擰了塊冷水毛巾,笑盈盈地遞給三嬸擦汗。沒坐多久,母親忽然像想起了什么一樣,倏地轉到三嬸身后,輕柔扒開三嬸的衣領,只見她肩胛上白亮細嫩的肉早已被柳木扁擔壓得紅紅腫腫的,醒目地突兀在母親眼前,母親鼻翼一酸,晶瑩的淚水便撲簌簌地從眼窩里滾了出來。
以前我們家人口多,常常不夠吃,慈善的三嬸極為體恤同情我爹媽的難處,時不時接濟些山芋、南瓜等給我們,使我們一家老小平安度過了最為艱澀苦難的那段日子。
我祖母的三房媳婦中,僅我三嬸是農(nóng)戶。當年三叔是怎么與嬸娘聯(lián)姻的,家族里的任何人都未曾提及過,我是小輩,自然不便問,故蒙著幾分神秘的色彩。
三嬸雖生在農(nóng)村,從小長在鄉(xiāng)下,卻出落得明眸秀眉,朱唇皓齒,纖巧玲瓏,膚若凝脂,說話溫婉甜潤,走路輕盈靈動。更讓人刮目的是,她上過學堂,既知書達理,亦頗識時務,一顰一笑里盡顯內(nèi)涵。與三叔結婚后不久,三嬸不忍在家里吃閑飯,便張羅著在鎮(zhèn)上的石碑巷中開了個裁縫鋪子。而那時的三叔,則在祖父開的“裕豐南北貨商行”里當幫手。
堂姐五歲時,三叔染上了傷寒,未過數(shù)日,原本好端端的一雙眼睛不知緣由地瞎了,從此陷入了黑暗的深淵。天降橫禍,讓三嬸心急如焚,痛不欲生。三嬸打烊了鋪子,揣上盤纏,攙扶著三叔四處求醫(yī)問藥??沙藙诮顐牵瀑M錢財,三叔的眼前終究未能迎來光明。
三嬸冷靜審視了突如其來的變故后,果斷作出抉擇,決定攜三叔與堂姐回鄉(xiāng)下娘家去謀生。
三嬸沒有兒子,故對我這個大頭圓腦雙眼皮的侄兒格外憐愛,每次只要來我家,或是我們?nèi)タ赐鍕?,她總是異常熱忱,讓我心里暖流潮涌。盡管受當時條件所限,拿不出什么金貴的稀罕物品,可哪怕是幾枚栗子,一把瓜子,或數(shù)聲蓄滿溫情的關切,都足以撼動我的心靈,贏得我對她的好感與敬意。
三叔三嬸去鄉(xiāng)下后,幾乎斷絕了經(jīng)濟來源,日子捉襟見肘,十分寒苦。祖父獲知詳情后,有次從腰兜里掏出一沓錢欲幫襯三嬸,哪知三嬸非但沒拿錢,還意味深長地對我祖父說:“爹,你救得了我們一時,卻幫不上我們一世。我們面前的溝坎,必須自己去跨過去。怎能要你的鈔票,增加你的負擔噢?”
三嬸生長在農(nóng)村,卻從沒種過田,更不諳打理山地,以前曾屢遭祖母譏諷、奚落??稍跉埧釃谰默F(xiàn)實面前,素來不服輸?shù)娜龐鹨闳环畔录韧拇笮〗慵茏樱瑢⒀例X咬得咯嘣響,竟無所顧忌地豁出去了。
彼時,三嬸的父母已上了歲數(shù),干不動田里的農(nóng)活了,山地上的活計就更力不從心??缮介g地頭生長的果蔬,是農(nóng)人賴以活命的物質(zhì),三嬸哪里還顧得上什么矜持高傲,馴服地低下頭顱,生疏卻賣力地干起了男人的活,用柔弱的肩膀默默支撐起這個家。春播秋收時,她挽上褲腿,卷起袖子,起早貪黑地干,與時令賽節(jié)拍,把農(nóng)作物拾掇得有模有樣,用辛酸的汗水澆灌出豐碩的果實。不僅如此,三嬸還學會了采茶葉、挖筍、打銀杏、剝板栗、砍毛竹等活計。農(nóng)忙過后,手里承接到裁縫活了,三嬸就穿針引線替人家加工衣服,時常挑燈加夜班。
三叔變成瞎子后,無疑成了三嬸的累贅??粗龐饹]日沒夜地忙里忙外,三叔分外心疼與愧疚,幾次奉勸三嬸不要在一棵樹上吊死,盡早另擇高枝,重覓出路。聞聽那話,向來溫婉的三嬸把臉一沉,沒好氣地回敬道:“你胡思亂想什么呢,我們是患難夫妻,一根藤上的兩只苦瓜,我至死都不會棄你而去。你放心,只要我有飯吃,就不會讓你餓著,我有衣穿有被蓋,就不會使你受冷挨凍。”
日子于時光的罅隙里悄然流逝,三嬸也在風雨中練就了堅毅不屈的個性,徹底顛覆了我對她的認知。
告別了三嬸,走在上學路上的我,心湖莫名漾起了微瀾,也想了很多,三嬸人沒毛竹車高,卻要拉那么重一車毛竹,跑上六七里路,那需要何等的意志與勇氣!驀然間,三嬸從容淡定地去想辦法化解困頓,緩釋窘境,堅毅地與命運抗爭的身影,以及她身上兼?zhèn)涞男⒗蠍塾H,勤勞肯干,節(jié)儉持家,樂觀淡然等優(yōu)秀品格與傳統(tǒng)美德,紛紛涌現(xiàn)進了我的眼眸。
四季輪回,歲月流轉,歷經(jīng)這些年風霜雨雪,三嬸身上的光澤依舊熠熠生輝,她纖巧卻挺拔的形象一直聳立在我的心靈高原上。
桃溪鎮(zhèn)群山環(huán)抱,秀水瀠繞,舊時為蘇浙皖三省交界處的貨物集散地,貿(mào)易繁盛,日進斗金,名噪蘇南。
鎮(zhèn)東一隅,有條兩米來寬、三百余米長、地面用鐫刻著歲月痕跡的青石板鋪就的百年老巷子。巷底住著位顧姓的耄耋老漢,他是鎮(zhèn)上唯一僅存于世的老石匠,八十三歲的人了,身子骨依然像石板那么硬朗,每晚不喝上二兩白酒還感覺不爽。
山里人素有因地制宜、靠山吃山的傳統(tǒng)。老顧十六歲時,父親給他選定了個師傅,從那天開始,他便一門心思跟著師傅學手藝,開啟了石刻歷程。桃溪鎮(zhèn)周圍豐沛的石材資源,成就了他的石匠職業(yè)。
一把錚亮的榔頭,幾副堅韌的鑿子,和他腦袋瓜里蘊藏著的無限智慧,便是他謀生的全部家當。歷經(jīng)數(shù)年磨煉錘打,師傅對他做的活計頗為贊賞,便上門對他父母講,你兒子已基本掌握了石刻的技藝,能夠獨立自如加工各種物件,可以另立爐灶混飯吃了。于是,在離家不遠、臨近河灘處開了爿顧氏石藝行,掙錢養(yǎng)家。
叮咚叮咚,敲鑿聲清脆而悠揚,盤旋在山鎮(zhèn)上空久久回蕩。飛濺的石屑,似在放飛著他的希望;玻璃鏡片后,透射出他睿智的光芒。累了,他停歇揮動的榔頭,打開隨身攜帶的收音機,美滋滋地聽上一段錫劇或越劇;渴了,他捧起心愛的紫砂壺,喝下一杯家鄉(xiāng)的釅茶,吸上幾口快活的煙,那份怡然自得與滿足,常用幸福的神情刻寫在他的臉龐上。
生性聰穎、腦子機敏的老顧,做事不喜歡墨守成規(guī),按部就班,而肯琢磨鉆研,擅獨辟蹊徑,創(chuàng)意出新,所以他雕刻的石獅、石龍、麒麟等惟妙惟肖,活靈活現(xiàn),有些部位在前人基礎上做了大膽改進,更具氣韻,日臻完美,深得行家贊賞。經(jīng)他手鑿刻出來的石碑,古樸素雅,渾厚凝重,頗受大江南北客商的青睞。
有一年初春,鄰省蕪湖有位老板準備為隔年謝世的父親立塊石碑,經(jīng)多方打聽,得悉桃溪鎮(zhèn)上的老顧做的石碑堪稱頭號招牌,于是驅(qū)車二百多公里,慕名而至。老顧聽完客戶的訴求,當即丟下手中的活,在成堆的坯料里找出一塊純色墨黑的花崗巖老料,馬上開工制作。經(jīng)過一番切割、打磨,墓碑的輪廓雛形呈現(xiàn)眼前。接著,老顧彎下腰,幾近是趴在石塊上,劃上線打好格,再“叮叮咚咚”地精雕細琢起來。一個多小時后,清朗秀逸的纏枝飾紋邊框,栩栩如生的龍鳳眉沿,已有棱有角地展現(xiàn)眼前。爾后,老顧按照客人意愿,大字用圓潤飽滿的隸書,小字為遒勁俊秀的行楷,一絲不茍地刻好,接著再用紅、黑油漆細心精描之。整整大半天,老顧都沒吭半聲,只是默默無語專注地雕琢著,那股認真勁頭直讓蕪湖老板夸贊不已:“顧老板,你是我見過的做事最專注用心的人,真的是敬佩之至啊!”確實,脾氣固執(zhí)倔強的老顧歷來就是那種風格,對自己要求近乎苛刻,對工藝從不馬虎敷衍,這恐怕也是他石刻技藝日益提升,煉至爐火純青的奧秘所在。
世事難料,風云莫測。20 世紀80 年代初,老顧的兒子在一次采石中頭部與脊柱被亂石擊傷,幸運的是,大難未死,保住了小命,可最終成了截癱在床的“廢人”。年輕俊俏的媳婦眼見未來無望,昧著良心,一聲不吭扔下夫兒,腳下抹油,不知了去向,把一副生活的重擔全甩給了老顧。
那時,老顧的老伴已去世??尚愿駡砸闳缡槿撕┖袼粕降乃?,既要到行里干活,又需照料家務,人忙碌得像不知疲倦的陀螺,既苦亦累,但卻無怨無悔,不離不棄地與兒孫相依為命,有說有笑著度過了一暑又一冬。
晝夜輪回,春秋交替。當初與老顧一起學藝的伙伴,有的經(jīng)了商,有的改了行,唯獨腦子不會轉彎的他,死心塌地,不改初衷,堅守著質(zhì)樸的信仰,執(zhí)著地追尋著他的夢想。
專注不分心,技藝勤長進。品正藝精的老顧,那些年早已美名在外,一個個慕名前來拜師學藝的弟子接踵而至,他全都無條件地收下了。鄰居們常見他時而手把手地耐心教導,時而心平氣和地與徒弟們攀談探討。老顧經(jīng)過多年的艱苦打拼,那時他的家境已今非昔比,他自討苦吃地收那么多徒弟,并非為圖賺錢,唯一的心愿,就是要毫無保留地把石刻技藝教授給他們,好讓這個行當后繼有人,一代一代傳承下去。
六十七年的石刻生涯,讓老顧歷盡了艱辛滄桑,蚯蚓般的歲月印記悄然爬上了額頭,豆瓣樣的老繭不知不覺結滿了手掌,這些體表物證里所蘊含的珍貴元素,逐漸豐滿了他精彩的人生,使他活出了別樣景象:字畫功力見長,變得日臻古素樸拙,神韻畢現(xiàn)了;石雕石刻作品遠銷蘇錫常、滬寧杭等地,聲名越來越響,產(chǎn)品供不應求,需者要貨得提前預訂;他的生意愈發(fā)興旺,腰包日漸鼓漲起來,早年低矮昏暗的小瓦屋,早已換成了氣派寬敞的大洋房。
歲月之河,恰如桃溪河水那般靜默流淌,一個個平淡安然的日子里,“叮咚叮咚”那清亮的悅耳之聲依舊在山鎮(zhèn)上空回響,我時??匆?,他渾濁的眸子里散發(fā)出明亮的希翼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