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志剛
【導 讀】自理查德·霍夫斯塔德的著作《美國生活中的反智主義》問世以來,美國社會中的“反智主義”一直被當作一種既定的文化客體去研究。而實際上,霍氏評判的參照系本身是需要懸置和考察的。本文認為,“反智主義”這個具有貶損和羞辱內(nèi)涵的術語是霍氏以歐洲—美國東部—“高級文化”的意識形態(tài)棱鏡審視美國腹地WASP(白人的、盎格魯-撒克遜人的、新教徒的)價值體系的產(chǎn)物。
一
《美國生活中的反智主義》雖成書并出版于1963年,但其醞釀和構思的社會語境是20世紀50年代的美國。理查德·霍夫斯塔德(Richard Hofstadter)在該書的第1頁就開宗明義地說:“盡管本書主要涉獵的是美國遙遠的過去的一些方面,但它的構思是對20世紀50年代知識分子處境的回應?!盵1]他接著說道:“主要而言,正是麥卡錫主義激起了人們的恐懼——批判性思想正受到災難性的貶損……1952年的大選將唯智主義和庸俗無知的對立戲劇化了。一邊是阿德萊·史蒂文森(Adlai Stevenson),一個擁有卓越的思想和風格的政治家,他對知識分子的吸引力超過了近代歷史上的一切(人物)。另一邊是德懷特·D.艾森豪威爾(Dwight Eisenhower),此公思想保守,相對不善言辭,他與令人生厭的尼克松組成了一對。他們所發(fā)起的競選活動的調(diào)子,與其說是被將軍本人定下的,還不如說是被他的副手和黨派內(nèi)的麥卡錫主義者所定?!盵1]3-4顯而易見,霍氏此書開篇就具有黨派偏見和唯智主義傾向。同時,霍氏對于“反智主義”的定義也值得推敲。他雖沒有對該術語做出一個“嚴格”或者“精確”的定義,但是他對于“具備反智主義特征的復合體感興趣,那是蘊含于各種態(tài)度和理念的歷史關系的復合體”,并指出“將我稱之為反智主義的態(tài)度和理念綁定在一起的共同的特征便是,對精神生活以及代表該思想的人群的怨恨和懷疑;反智主義也是一種不斷地將精神生活的價值最小化的傾向”。[1]7霍氏此處所言的“精神生活”晦暗不明。這種“精神生活的價值”的參照系是什么?這種“精神生活”的歷史主體又是誰?他書中所言的“反智主義的幽靈”[1]5又是否客觀中立?當然,對于霍氏的考察不應局限于此,他成長的歷史語境、思想譜系以及歷史上美國的乃至國際社會關系都要納入考察范圍之內(nèi)。只有這樣,霍氏知識譜系的政治底色才能變得明朗開闊,他關于美國生活中所謂的“反智主義”思想的評價才能被客觀中立地審查。
霍夫斯塔德于1916年出生于紐約州的布法羅市。他的父親是波蘭裔猶太人。關于霍氏成長的宗教環(huán)境,丹尼爾·約瑟夫·新加樂(Daniel Joseph Singal)評論道:“雖然他是以圣公會教徒的身份被養(yǎng)育成人,但若他還有任何民族意識的話,那便是他后期認同的猶太人的遺產(chǎn)?!盵2]這一點尤為重要。美國歷史上經(jīng)歷了若干次移民浪潮。除了17世紀來自歐洲新教國家諸如英國、斯堪的納維亞等地區(qū)的移民外,還有19世紀40—50年代由于愛爾蘭土豆饑荒而引發(fā)的愛爾蘭移民,歐洲1848年革命引發(fā)的德國移民,19世紀70年代至20世紀20年代以及20世紀40年代由歐洲政治動亂、貧窮和反猶主義造成的來自東、南歐的移民潮。不過,對于東歐和南歐國家的移民,美國“土生土長”的人有著強烈的排斥情緒。一則東、南歐國家大部分人群信仰天主教、猶太教或東正教,與美國主流的新教傳統(tǒng)相互沖突;二則這些國家有著大量的猶太人、斯拉夫人和拉丁人,與早期移民并定居美國的盎格魯-撒克遜人生活習慣有較大差異;三則20世紀初,東歐國家被認為是社會主義思想的發(fā)源地。這些宗教信仰“異端”并且攜帶著“危險思想”的人群被美國的保守主義者視為威脅。共和黨參議員亨利·卡伯特·洛奇(Henry Cabot Lodge)認為來到美國的新移民從根本上比早期來自英國和西北歐的移民低劣。他相信在美國的英國后裔主要參與構建了美國的經(jīng)濟和文化基礎,而“大多數(shù)的新移民來自與美利堅民族主體不相容的種族,是這些種族里最低劣、最無知的階級”[3]。時任“移民限制聯(lián)盟”總干事的普賴斯考特·哈爾(Prescott F.Hall)曾在1897年聲稱:“我們是想讓這個國家被英國人、德國人和斯堪的納維亞人居住,他們歷史上是自由的、精力充沛的和進步的,還是被斯拉夫人、拉丁人和亞洲人(這里指猶太人)居住呢?后者歷史上就是墮落的、返祖的和僵化的。”[4]
此外,到了19世紀末,隨著美國變得越發(fā)城市化、工業(yè)化和世俗化,作為福音派及宗教激進主義大本營的美國小鎮(zhèn)和農(nóng)村開始受到現(xiàn)代性的巨大沖擊。世俗化的公共教育逐漸壯大地盤并蠶食著保守的美國腹地,達爾文的進化論思想挑戰(zhàn)著宗教的創(chuàng)世主義思想。由于基要主義者非白即黑的二元論思想,他們無法容忍世俗理性和無神論,因而變得越發(fā)具有好戰(zhàn)性。20世紀30年代前后,宗教絕對主義和保守絕對主義實現(xiàn)了政治同盟,因為他們有著一個共同的政敵——激進的、信仰無神論的共產(chǎn)主義者。來自南、東歐并居于美國沿海城市的大量移民后代所具有的“猶太人”“左派”“知識分子”的標簽,使得這一群體受到了美國政治保守主義和宗教保守主義的雙重圍剿,逐漸處于孤立無助的境地。20世紀20年代在美國轟轟烈烈的禁酒運動就是明顯的例證。程巍指出:“如果說禁酒運動是新教倫理對天主教和猶太教發(fā)動的一場宗教攻勢,那么,從地理上說,由于新教主要是美國小城鎮(zhèn)和農(nóng)村地區(qū)的傳統(tǒng)信仰,因此禁酒運動又可視為中西部和南部地區(qū)對東海岸大城市發(fā)起的一場文化攻勢,是前現(xiàn)代性、單一文化、保守主義、農(nóng)業(yè)和‘土生土長的美國人’對現(xiàn)代性、多元文化、商業(yè)和工業(yè)、‘外國人’以及現(xiàn)代生活方式的征討?!盵5]經(jīng)歷了20世紀30年代的經(jīng)濟蕭條、羅斯福新政的短暫休整,以及美國西部的牛仔保守主義的加持,保守主義在麥卡錫主義的反動中達到一波新的高潮。
作為波蘭—猶太人后裔,霍夫斯塔德身上沉重的民族歷史必定對他的思想構成起了關鍵的作用。丹尼爾·沃克·豪(Daniel Walker Howe)曾指出:“霍夫斯塔德是一名城市知識分子:他對我們最近稱之為‘美國中部’的地方是感到不自在的。他也是一名站在所有神話傳統(tǒng)之外的世俗主義者。他與早期美國教區(qū)的、鄉(xiāng)村的和福音主義社會的裂隙是巨大的?!盵6]霍氏早期也與共產(chǎn)主義有過密切的接觸。在他第一任妻子菲莉斯·斯瓦多(Felice Swados)的影響之下,霍氏參加過一些黨派會議,并且投身于位于布魯克林的具有共產(chǎn)主義傾向的“國民海事聯(lián)盟”。與此同時,霍氏還參與了從屬于托洛茨基主義的《黨派評論》團體。該組織1937年已與斯大林主義決裂并且后來成為戰(zhàn)后紐約知識界的核心。雖然后來國際上一系列的政治事件(尤其是1939年斯大林與希特勒簽署《蘇德互不侵犯條約》)使霍氏的社會主義夢想破滅,且后期思想逐漸趨向保守,但他對于世界主義和凝聚社會的愿景,以及通過理性指引的積極狀態(tài)一直保留著。新加樂評論道:“他鐘愛的政治一直是黨派性的和好戰(zhàn)性的,而非溫和平靜的;他最愛的十年停留在20世紀30年代而非20世紀50年代?!盵2]976-1004霍氏的猶太人移民身份和左派知識分子的標簽使得他無法被美國本土的WASP(白人的、盎格魯-撒克遜人的和新教徒的)價值觀接納,他自然無法對自己美國人的身份產(chǎn)生深厚的認同感。作為一個精神上的外國人,他用一種歐洲“文化貴族”的棱鏡審視和批判著美國社會。
二
霍夫斯塔德這種以歐洲所謂“高級文化”為參照系評判美國社會文化的做法是一個長期的歷史問題。正如詹妮弗·拉特納·羅森哈根(Jennifer Ratner Rosenhagen)指出的:“美國獨立戰(zhàn)爭使美國在政治上與英國脫離,但是在文化上卻沒有與歐洲脫離?!盵7]自建國以來,美國一直是歐洲文化的外省。歐洲的知識分子經(jīng)常以歐洲的“高雅文化”為標準,指責美國人的審美趣味的庸俗和道德的低下。法國貴族古斯塔夫·博蒙認為美國是一個“粗俗的工業(yè)社會”,并且“美國人反詩意性格深深根植于他們的生活方式之中”。[8]而作為對比, “英格蘭的先進文化也在所有的美國人心目中激起強烈的嫉妒感……美國人以自己是英格蘭這個偉大民族的后裔而感到自豪,而且在美國已經(jīng)獨立很久以后,美國人骨子里仍然保留著那種殖民地對母邦的依戀之情”[8]260。為了擺脫這種文化上對歐洲的附庸地位,美國的意識形態(tài)家們一直在努力構建一種專屬美國的民族性。1837年8月31日,拉爾夫·瓦爾多·愛默生(Ralph Waldo Emerson)在坎布里奇(Cambridge)宣讀了那篇著名的《美國學者》。愛默生在文中號召美國人發(fā)揚民族自尊心,反對盲目地追隨外國的思想。他認為美國學人應該探索和詩化美國人的普通生活,而不是追隨歐洲的傳統(tǒng)題材?!拔乙牟皇莻ゴ蟮?、遙遠的和浪漫的,不是在意大利或阿拉伯半島正在發(fā)生什么、何謂希臘藝術抑或普羅旺斯的吟游技藝;我擁抱平凡的事物,我坐在熟悉之物和下里巴人的腳下去探索。”[9]盡管如此,愛默生在親歐/脫歐之間的搖擺在他的作品中有很多體現(xiàn)。在《美國學者》中,他說美國學人獨立的前提是美國漫長的“學徒期”已經(jīng)結束,其潛臺詞便是歐洲曾為美國的師傅,而學徒要在師傅所授業(yè)的基礎上超越后者。又如,在《美國學者》發(fā)表后的近20年,在1856年出版的《英國人的特性》一書中,愛默生仍不吝筆墨,對英國人大加贊賞。他說:“英國紳士的種族特性呈現(xiàn)出一種其他種族難以匹配的雄健活力和體格?!盵10]又說:“英國的制度更民主、更人道,然而美國人民沒有養(yǎng)育出比英國更優(yōu)秀和更多的人才,也沒有流傳出比英國更多的發(fā)明、典籍或善行?!盵10]288以愛默生為代表的超驗派在擺脫歐洲文化殖民、爭取文化獨立做出了巨大的努力,但是仍未跳出歐洲中心主義的窠臼。
不過,文化精英們對于“美國性”的構建并未停止。與東部沿海地區(qū)相對,美國的中西部為構建美利堅的民族性提供了絕佳的材料。實際上,美國的政治精英們早就有以東西對比大做文章,以圖攫取政治資本拉取選票的先例。活躍在19世紀50年代的“一無所知黨”(Know Nothing Party)針對當時大量涌來的具有天主教信仰的愛爾蘭移民,表達了強硬的排斥態(tài)度。他們認為只有出生在美國本土的新教徒才有資格獲得美國的公民身份,而“位于紐約、波士頓和其他東部沿海城市的貧民窟是愛爾蘭移民不適合美國公民身份的證據(jù)”[11]。1854年成立于美國中西部威斯康星州的共和黨為了對抗南部,也積極拉攏西部,爭取西部廣大農(nóng)民的選票。共和黨人為了打通東西的市場,分別于1825年和19世紀60年代開通了伊利運河和貫穿東西的鐵路。除此之外,在象征層面,共和黨還征用了肇始于英國、經(jīng)由托馬斯·杰斐遜(Thomas Jefferson)發(fā)揚改造的“自耕農(nóng)”神話,逐漸發(fā)展出一套投合中西部農(nóng)民(后來包括南部農(nóng)民)的注重常識、效率、實用、反精英、語詞樸實、雷厲風行的具有男子漢氣概的政治性修辭,同時將盤踞在沿海大城市的民主黨人建構成注重抽象理論的、無實際效用的、精英主義的、語詞裝飾花哨、缺乏行動力的和散發(fā)女子氣質(zhì)的。此時,共和黨和民主黨的對立不僅是東西對立,也是農(nóng)業(yè)和工商業(yè)、農(nóng)村與城市、經(jīng)驗常識與理性抽象、“美國性”與“歐洲性”的對立。
《美國生活中的反智主義》成書的歷史語境為20世紀50年代。這期間的兩次美國總統(tǒng)大選便是東西對抗的極佳例證。共和黨人德懷特·艾森豪威爾來自得克薩斯,他展示給選民的形象是講求實際高效、語言平易近人、做事果決、具備男子漢氣概的。這與來自美國西海岸加利福尼亞州的民主黨人阿德萊·史蒂文森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后者的語言措辭高雅復雜,聲音“圓潤”,態(tài)度“憂郁”,呈現(xiàn)出具有女性化特質(zhì)的知識分子形象。[12]不過,據(jù)說艾森豪威爾為了保持精心構建的平民總統(tǒng)形象,對自己酷愛古典音樂之事三緘其口,生怕被別人當作雅士。憑借一系列策略性的親民手段和麥卡錫主義運動的助攻,艾氏在兩次總統(tǒng)大選中均戰(zhàn)勝了“書呆子”史蒂文森。知識分子儼然成了政治上的受氣包和出氣筒。1961年,來自西部亞利桑那州的共和黨人貝瑞·戈德華特(Berry Goldwater)甚至公開叫喧:“有時候,我覺得如果我們把東海岸鋸下來,任其在海洋漂泊,這個國家就再好不過了?!盵13]正是在對知識分子全面潰敗的失望情緒中,霍夫斯塔德寫就了《美國生活中的反智主義》一書,也正是如此,他才說這本書是一部“個人作品”。[1]vii因此,該書與其說是對美國“反智主義”文化超然的學術考察,不如說是作者深處20世紀50年代政治風暴中,對自身所處群體合法性的辯護和對共和黨派反精英主義的攻訐?!胺粗侵髁x”這個本身就具有諷刺意味的術語,實際上是霍夫斯塔德以歐洲—美國東海岸—文化貴族的意識形態(tài)棱鏡審視美國腹地WASP(白人的、盎格魯-撒克遜人的、新教徒的)價值體系的產(chǎn)物。
三
有了這一大前提,我們再來考察霍夫斯塔德的《美國生活中的反智主義》一書。作者雖然沒有明確說明,但該書總體表達了這樣的觀點:反智主義的歷史就是知識分子的受害史。霍氏聲稱自己從宗教、政治、商業(yè)和教育四個相互交織疊加的領域考察美國社會的反智主義。實際上,這四方面均是以作者自身的立場作為參考系的,個中分析充滿了先入為主的主觀投射?;羰险劦矫绹男陆谈R糁髁x群體和反智主義具有很強的關聯(lián)性,因為“去教堂做禮拜的狂熱和僵化的宗教信仰與政治和民族仇恨有著重要的關聯(lián)。正是這種思維類型為狂熱的愛國主義者的出現(xiàn)準備了舞臺,這也決定了現(xiàn)代右翼和宗教激進主義者之間的相似性”[1]133-134。首先,宗教的特質(zhì)就是訴諸情感和信仰的,與講求理性思辨的唯智主義本就具有先天對立的方面,這是一種普遍現(xiàn)象,不是美國宗教激進主義獨有的。作為一個世俗主義者,霍夫斯塔德談論宗教有著一種置身事外的偏見。其次,霍氏是猶太人,美國歷史上排猶主義的傷痛免不了成為他審視新教倫理的底色。從這個角度看,他將宗教激進主義和反智主義關聯(lián)起來就不足為怪了。
第六章《紳士的沒落》集中談論了美國歷史上政治中的反智主義?;羰嫌贸錆M深情的筆觸描繪了美國的國父精英們?!皣競兪鞘ト?科學家,修養(yǎng)廣博,許多人精于古典知識……我們后來的歷史再也沒有產(chǎn)生出如此眾多的學問家……”[1]145作者接著哀婉道:“我們可以詢問,有這樣開端和如此虔信的民族怎么這么快就在政治領域失去了對思維的崇敬?!盵1]146其實,霍夫斯塔德同樣是在用精英主義的眼光審視美國的“國父”們的。他只看到了“國父”們文化貴族的方面,卻沒有注意到他們也有注重實干、自立、樸實等品質(zhì)的一面。
考察歷史是為了服務現(xiàn)實。在談及1952年美國總統(tǒng)大選時,霍氏語辭激烈地抨擊艾森豪威爾,說此人“談吐笨拙,口齒不清”,并順帶攻擊其副手尼克松,說他“缺乏文化、陳詞濫調(diào)、愚鈍至極”,以此彰顯史蒂文森 “恰到好處的用詞”。[1]211-212霍夫斯塔德的用意十分明顯,面對一幫“粗俗無比”的共和黨人,有“文化教養(yǎng)”的史蒂文森的失敗是悲劇性的,他是自1933年就已經(jīng)開始的幾經(jīng)發(fā)酵的反智主義狂潮的“受害者”。重又燃起的幻想流露著霍夫斯塔德對史蒂文森失敗的不甘,也反映出知識分子群體被右翼勢力打壓圍剿之下的困頓狀況。實際上,整個20世紀50年代,美國的知識分子整體處于一種“在逃”的狀態(tài)。
到了第九章,霍夫斯塔德談到歷史上商人就對知識分子抱有敵意,而后者歷來就是“受害者”。為了佐證這一點,霍氏展開了對商人群體富于偏見的評論:他們“對名聲很敏感,害怕并且討厭被批評,對他們的權力經(jīng)常表現(xiàn)出傲慢……”[1]236實際上,以霍夫斯塔德為代表的美國的知識分子分享了歐洲文化貴族的意識形態(tài)。歐洲的資產(chǎn)階級在通過革命奪取了政治和經(jīng)濟霸權以后,文化領導權卻旁落貴族之手。程巍認為造成這一現(xiàn)象有諸多原因。其一,法國大革命造成社會動蕩,并進而引發(fā)民眾普遍的懷舊情緒。這為貴族奪取文化霸權提供了民眾的心理基礎。其二,貴族階層仍舊占據(jù)著大量的學術和文化機構。其三,剛勝利的資產(chǎn)階級還沒有來得及考慮文化領導權的問題。[5]133-134一方面通過所謂高雅文化的包裝,另一方面通過對資產(chǎn)階級居高臨下的美學和道德批評,貴族階層控制了思想混沌的中產(chǎn)階級,并使后者認同貴族階層文化上的領導。而長期以來,美國一直是歐洲文化上的外省,因此美國的知識分子對商業(yè)資產(chǎn)階級的貶低就不足為奇了。霍夫斯塔德進而指出:“美國……是一個沒有歷史遺跡和廢墟的國家,那就是說,沒有揮之不去的古人精神的痕跡。而所有的歐洲人是靠古人的精神生活的……”[1]238由此,霍夫斯塔德作為歐洲高級文化的知識分子的立場便確定無疑了。
在論述美國的教育傳統(tǒng)和反智主義的關聯(lián)時,霍夫斯塔德首先意欲破解美國關于“自助自立”的神話。他提到亨利·克萊(Henry Clay)1832年在參議院所做的關于保護性關稅的演講,并指出克萊這類自助者作家“明顯排除了他們寬泛地稱之為天才的人”[1]255。而霍氏認為自助之人眼中的天才都是無用和愚蠢的。在這里,霍夫斯塔德沒有將克萊放入歷史語境中去考察。克萊來自美國西部,是共和黨前身輝格黨的創(chuàng)始人。他的演講鼓勵在美國推行保護性關稅,減少國外廉價的商品對羽翼尚未豐滿的民族工業(yè)的沖擊。因此,克萊的措辭必定是鼓勵美國人自立發(fā)展,以期早日擺脫對歐洲制造業(yè)的依賴。他不是對智性的輕蔑,也不是對天才的貶低,而是基于歷史環(huán)境的一種權宜性的修辭而已?;羰嫌痔岬矫绹纳倘藢χR分子的嘲諷,卻絲毫不提知識分子對商人的攻訐,仿佛知識分子只是受害人似的。實際上,知識分子與商人群體之間本身就有著權力話語的爭奪?;舴蛩顾乱呀?jīng)深深陷入并且參與了這一博弈過程,他沒有跳出這個斗爭場域并將其作為一個客體去非功利地看待。此外,他說商人對于教育的論斷“揭露出對反思性思想、文化以及過去的輕蔑”[1]26。這里, “文化”一詞也需要打上一個問號?;羰纤f的文化到底是誰的文化?文化、道德都是基于一個利益底座主觀建構的產(chǎn)物,是一種階層對另一種階層的文化霸權。換一套參照體系,原本“低劣”的文化也可以變得“高雅”起來。反之亦然。
與其說霍夫斯塔德在宗教、政治、商業(yè)和教育領域中綜合考察、歸納、論證了美國社會廣泛存在的反智主義文化,不如說他腦中先有了充滿偏見的“反智主義”指控,然后才從上述四方面加以切割、發(fā)揮和演繹。所謂美國的“反智主義”不是一個文化客體,它是以霍氏所代表的知識分子主觀建構的產(chǎn)物。比較耐人尋味的是,在《美國生活中的反智主義》一書的結尾,作者似乎放棄了兩種意識形態(tài)的對抗,轉(zhuǎn)而構想一種愿景:“有關自由文化崩潰、高雅文化消亡的武斷的,末世般的預言可能是對的或是錯的;但是有一件事似乎是確定的:相比反抗意愿和充分利用創(chuàng)造性能量的信心,這些預言更有可能灌輸自憐和絕望。當然,處于當代條件之下,可以選擇的大路可能正在關閉,未來的文化或被某種單一思想的人主宰。但是,當人的意志的重量被投放到歷史的天平上,人們也可相信不會如此?!盵1]432面對右翼的圍剿,霍氏蒼涼暗淡的心境盡顯,結尾處的樂觀也不那般自信。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美國生活中的反智主義》是一部充滿感性色彩的“個人著作”。
注釋
[1]Hofstadter,Richard,Anti-intellectualisminAmericanLife,New York:New York Alfred A.Knopf,1963,p.3.
[2]Singal,Daniel,“Beyond Consensus:Richard Hofstadter and American Historiography”,TheAmericanHistoricalReview,Vol.89(4),October,1984,pp.976-1004.
[3]Lodge,Henry,“The Restriction of Immigration”,NorthAmericanReview,Vol.CLII,New York:No.3 East Fourteenth Street,1891,p.32.
[4]Hall,Prescott,Immigrationandthe EducationalTest,New York:North American Review Publishing Co.,1897,p.5.
[5]程巍.中產(chǎn)階級的孩子們:60年代與文化領導權[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6:74.
[6]Howe,Daniel & Finn,Peter,“Richard Hofstadter:The Ironies of an American Historian”,PacificHistoricalReview,Vol.43(1),Feb.,1974,pp.1-23.
[7]Rosenhagen,Jennifer,“Anti-intellectualism as Romantic Discourse”,EmergingVoices,Vol.138,No.2,(Spring,2009),pp.41-52.
[8][法]古斯塔夫·博蒙.瑪麗或美國的奴隸制[M].裴亞琴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138.
[9]Emerson,Ralph,EssaysandPoems byRalphWaldoEmerson,ed.George Stade,New York:Barnes & Noble Books,2003,p.94.
[10][美]拉爾夫·沃爾多·愛默生.英國人的特性[M].張其貴等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版社,2008:197.
[11]Hillstrom,Kevin,DefiningMoments:TheDreamofAmerica:Immigration 1870—1920,Detroit:Omnigraphics Inc.,2012,p.80.
[12]See Shogan,Colleen,“Anti-intellectualism in the Modern Presidency:A Republican Populism”,PerspectivesonPolitics,Vol.5(2),2007,pp.295-303.
[13]Quoted in Jamieson,Kathleen,PackagingthePresidency:AHistoryandCriticismofPresidentialCampaignAdvertising,Third Edition,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6,p.1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