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玉霞
大雪時節(jié),雪花滿天飛舞,被風(fēng)吹得毛毛躁躁,巷口撒上一層,扭扭歪歪地向外跑去,樓頂?shù)那嗤呱蠐P(yáng)一把,風(fēng)一吹,起了一層白紗,變成白瓦,低矮的煙囪根或者窗戶底下積了一層雪,仿佛粉刷匠睡著了,在夢里畫上去的。漸漸地,天色越來越深,寒氣更加逼人,樓房里的燈漸漸亮了,一盞又一盞,四處點(diǎn)綴的光仿佛將云層里的月影挑下來,昏昏暗暗地裝進(jìn)窗框,藏起來。
雪簌簌地落,仿佛要把這一輩子的雪都落盡。
我坐在窗前,坐在冬夜里,看廊前飛雪簌簌,真是一件有趣的事情。窗戶上的寒氣把窗簾都凍上了,明早的窗花又會像無數(shù)條小銀魚在玻璃上游弋,更會有探向遠(yuǎn)方的莽莽叢林,或是一朵朵炸裂在玻璃窗上的煙花……它們都是雪的杰作,是雪向自然的獻(xiàn)禮。遠(yuǎn)方看鍋爐的老頭又開始往巨大的鍋爐里填煤球,那高聳的煙囪不停地冒著白煙,如果你走在路上,愿意駐足,在冰天雪地的寒氣里抬一抬頭,那么就會發(fā)現(xiàn)有一條寬闊的河流,從頭頂浩浩蕩蕩地飄向遠(yuǎn)方,那白綢子似的河流令人無比震撼,卻又悄無聲息。遠(yuǎn)方火車穿行的呼嘯聲,鐵軌被碾壓的轟鳴聲,清冽又緲遠(yuǎn),此刻的一切都已與這座城市的飛雪融為一體。
如果你不細(xì)心,心里只想著一場飯局,就不會發(fā)現(xiàn)冬夜的秘密。
雪夜的車站,有人披著雪花,背著行囊,在夜色里凍得瑟瑟發(fā)抖,他們等待著最后一趟火車,在漫天飛雪的夜晚,走得悄無聲息。那鐵軌的咚咚聲,穿過北方莽莽蒼蒼的叢林,興許會路過我出生的地方,那里有一條我熟稔的土路,一個被雪覆蓋的村莊。
可惜,我哪兒也去不了,就如同一只無法再飛回故鄉(xiāng)的家雀,在大雪紛飛的夜,窩在異鄉(xiāng)的鳥巢里,聽雪夜里的簌簌聲響。多少次,我都安靜地坐在房間前,看日頭西斜,看天色漸晚,看飛雪簌簌,在人生的征途中,我極力尋找人生的來路。
只有此刻,我的世界才是一首綺麗清雅的小詩,也只有此刻,我的心才是安寧的,如一塊小小的絹帕,把我縝密又溫柔的心思慢慢地敞開、舒展、晾曬。在這樣的世界里,我可以肆無忌憚地讓自己的心事奔騰起來,像一條奔流不息的河,一直奔到心靈的歸宿。
木門吱嘎作響,院前傳來了車馬歸來的噠噠聲,冬夜里有孩子正挑燈背書,童稚陣陣,讀書朗朗,燈下縫紉機(jī)發(fā)出唧唧的聲響,火爐里的火苗緩緩跳躍,夜色寂寥又漫長。我知道,在這靜謐的黃昏里,我所有的思緒不過是一條看不見的絲線,它能讓我感知每一條河的心跳,每一朵雪花的飛舞,它們都如同我身體里的血液,朝著一個地方日夜不停地奔流。
在這個寂靜的屬于我的時刻,我仿佛看到出生的低矮屋檐,窗欞里透出的燈光很暗,卻很暖,聽到屋檐上茅草在冰雪威壓下的細(xì)小聲響。我仿佛一推門,就可以坐在暖炕上,烤上父親生的火爐,吃上母親親手做的飯菜。
這一切都是夢境,都離我太遠(yuǎn),深冬的夜我把內(nèi)心里的隱秘毫無保留地撕裂開來。毫無疑問,骨骼與血液都在告訴我,我想念的恰恰是那個曾經(jīng)千方百計想逃離的故鄉(xiāng)??墒?,當(dāng)我滿心歡喜,風(fēng)塵仆仆,跋山涉水,再回到那個出發(fā)時的路口,我才忽然發(fā)現(xiàn),故鄉(xiāng)早已把我遺忘。
窗前,雪依舊在寒夜里簌簌飛舞,我的思緒依舊在漫無天際地舒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