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基昌,姜 星,文 娟
廣西中醫(yī)藥大學國際教育學院,廣西 南寧 530001
“肝者,罷極之本,魂之居也?!背鲎浴端貑枴ち?jié)藏象論篇》。唐代王冰整理所著的《補注黃帝內經素問》沒有在原文中注釋“罷極”一詞,歷代醫(yī)家和學者對其注解也不盡相同,從而使該句有不同的譯法。這說明譯者作為翻譯實踐過程中的獨立個體,其主體性對翻譯實踐起到了主導作用。
譯者主體性是指譯者作為翻譯實踐的主體,需尊重客觀翻譯環(huán)境,并充分認識和理解譯入語的文化需求,即通過主觀能動性展現自覺意識。除此之外,還要充分發(fā)揮其自主性、能動性、目的性、創(chuàng)造性、受動性等特點[1]。譯者本身就是兩種不同文化之間的溝通者及傳播者,譯者作為獨立的個體,在不同的語言環(huán)境和文化體系等因素的影響下,進行翻譯時難免不會受到自身觀念的影響。有學者認為,譯者主體性應體現在4 個要素上,即學術背景、雙語能力、翻譯策略、讀者意識[2]。
1.1 學術背景譯者的作品無法不受其所處時代、語言習慣、文化背景及其學術背景的影響,當譯者缺失相關理論知識,會導致譯著錯誤而無法達到文化傳播的目的。一個合格的譯者應該要同時具備源語言文化和譯語言文化,才能順利完成兩種文化的語言轉換。
1.2 雙語能力漢譯英的過程就是兩種文化相互轉換的過程?!饵S帝內經》中的古文句式對仗工整,語言優(yōu)美,其中有大量通假字和古漢字,增加了翻譯的難度。譯者的雙語能力就是正確理解原文的含義后,用準確的英語進行轉換。李照國將該過程解析為“理解(古漢語)-轉換(現代漢語)-表達(英語)”[3]。
1.3 翻譯策略翻譯是一種有目的行為。譯者在翻譯過程中需要克服外部制約因素,使用恰當的翻譯策略來解決翻譯問題。一般來說,翻譯策略分為“異化”和“歸化”?!爱惢笔侵缸g文風格向原文靠攏,保留原文風格、原義和特色;缺點是容易使譯文生澀難懂,不利于傳播?!皻w化”策略指翻譯時向讀者靠攏,順應某些讀者群體特定需求,使用讀者易于理解的語言文化要素來解釋原文;但易造成原文文化、文學要義丟失[4]。
1.4 讀者意識翻譯也是一種“創(chuàng)作”,有潛在讀者和意向讀者。譯者的讀者意識決定了譯文面向的讀者群體及對譯文的定位,關系著譯文是否能夠被接受和廣泛傳播。有時譯作中出現譯者刪改原文或編譯的情況,其實就是為了滿足讀者對譯作的認同而有意為之。
2.1 “罷極”英譯為“四肢”譯文1:The liver is the base of the four limbs…[5]
譯文1 將“罷極”英譯為“the four limbs”,即四肢末端。由于王冰并未詳細注解“罷極”一詞,所以后世出現了把“罷”錯誤書寫當為“四”的理解,引申為四末,四肢[6]。日本學者丹波元堅[7]在他的《素問紹識》中提到:“或曰罷極當作四極。四極見湯液醪醴論,即言四支。肝其充在筋,故云四極之本也?!蔽覈鴮W者郭靄春[8]沿用丹波元堅“四極之本”的解釋。然而,《素問·六節(jié)藏象論篇》中對心、肺、腎、肝、脾的描述分別為“生之本、氣之本、封藏之本、罷極之本和倉稟之本”,此處的“本”應指臟器的內在功能,而非外在形體。
此譯文譯者是美籍華人吳連勝和吳奇,譯本以唐代王冰的原注為原文本,于1995 年在美國出版發(fā)行,曾獲1996 年美國拉斯維加斯第三屆世界傳統(tǒng)醫(yī)學大會最高榮譽金獎。吳連勝、吳奇父子是美籍華裔中醫(yī)師,吳奇畢業(yè)于天津中醫(yī)藥大學中醫(yī)系,父子二人移居美國并從事中醫(yī)臨床和教學工作。許多外國人想學習中醫(yī)理論卻沒有合適教材,吳氏父子正是順應美國中醫(yī)熱的興起,翻譯了此譯本,該譯本采取鮮明的“歸化”策略,其獨特性在于全文無注釋,以作者對原文理解為主,語言表達清晰流暢,不拘于忠實原文,重視表達中醫(yī)臨床價值,貼近讀者,可讀性強。此譯本為早期《黃帝內經》英譯本,目的是為海外讀者打開中醫(yī)的大門。
2.2 “罷極”英譯為“耐受疲勞”譯文2:The liver is the basis of resistance to extreme fatigue…[9]譯 文3:The liver is the reservoir of stamina…[10]
譯文2將“罷極”譯為“resistance to extreme fatigue”“resistance to”有“抗……耐……”的意思,這里意為耐受極度疲勞。譯文3將“罷極”譯為“the reservoir of stamina”“the reservoir of”是指(大量的)儲備,儲藏;“stamina”是指耐力、耐性和持久力,這里理解為耐力儲存,引申為耐受疲勞。李今庸曰:“罷字疑當能字”,他在《讀古醫(yī)書隨筆》認為,罷極之本的“罷”當為“能”字而讀為“耐”,其“極”字則訓為“疲困”。所謂“能極”,就是“耐受疲勞”[11]?!吨嗅t(yī)大詞典》和《中醫(yī)辭?!方忉尀楦沃鹘睿梭w耐受疲勞的能力與肝的氣血盛衰有關,肝是人體運動機能和耐受疲勞的根本[12]。
譯文2 的譯者為中國中醫(yī)師朱明,其譯本于2005年出版,以程士德主編1984年出版的高等醫(yī)藥院校第五版教材《內經講義》為原文本。譯本從《黃帝內經》中精選出理論價值和臨床意義突出的經文40 余篇/段,以《黃帝內經》原文為基礎,除對經文進行校注,并設有理論闡釋和臨證指要兩項。他認為《黃帝內經》的翻譯主要是傳播中醫(yī)理論和中醫(yī)文化。
譯文3 的譯者為華裔中醫(yī)師倪毛信,其《黃帝內經》英譯本參考了宋元明清時期的醫(yī)經著作,如《素問直解》《黃帝內經素問校義》《讀素問鈔》等,以及近現代國內外的《黃帝內經》注解。該譯本屬于全文編譯,1995 年在美國出版。在倪毛信的譯本前言中,他自述是以一個臨床醫(yī)生的角度向外行人科普中醫(yī),著眼于向西方傳遞內經思想和養(yǎng)生智慧,并非學術型譯本,只是傳遞中醫(yī)思維和哲學理念。他采用“歸化”策略,將部分腳注刪除,直接將自己的解釋納入譯文中。
2.3 “罷極”英譯為 “過度疲倦”譯文4:The liver is the basis of exhaustion to the utmost.[13]譯文5:The liver causes utmost weariness…[14]
譯文4 將“罷極”譯為“exhaustion to the utmost”,譯文回譯為肝臟是過度疲倦的根本。譯文5 的“weariness”,譯文為肝臟導致人身體極度疲勞。由此可見,兩個譯文有一定的差異性。清代張志聰在《黃帝內經素問集注》卷二中曰:“動作勞甚謂之罷,肝主筋,人之運動皆由乎筋力,故為罷極為本?!币粋€人疲勞無比常被形容為“筋疲力盡”,在人體中,肝主筋,《素問·經脈別論》中說到“散精于肝,淫氣于筋”就是指肝臟將水谷精微所化生的營養(yǎng)輸于筋。明代李木延《醫(yī)學入門·臟腑·臟腑條分》中云:“人身運動,皆筋力所為,肝養(yǎng)筋,故曰罷極之本?!薄端貑枴ど瞎盘煺嬲摗吩疲骸啊螝馑?,筋不能動”也是同理。
譯文4 的譯者文樹德(Paul U.Unschuld)是德國漢學家、翻譯家和醫(yī)史學家。他極其重視《素問》各方面的價值,嚴格按照西方語言學標準,考究來源與語境,運用腳注形式最大限度反映《內經》的原義與風貌。譯者參考了臺北中醫(yī)藥研究所明刊本的復拍本為底本[13-15],收集了20 世紀中國學者所寫的3000 余篇相關論文,整理了中、日等國在1600 年間的600 多種注釋專書[16]。2011年出版了《黃帝內經》英譯本。他主要采用“異化”翻譯策略,極大程度保留了《黃帝內經》原汁原味,充分地向西方讀者和學者展現中醫(yī)學及中醫(yī)文化,有力地推動了中醫(yī)理論的精髓在西方世界的傳播。
譯文5 的譯者威斯(Ilza Veith)是約翰·霍普金斯大學醫(yī)學史博士,美國醫(yī)史學家。她的《黃帝內經素問》節(jié)選英譯本于1949 年出版,是世界上首部《素問》英譯本。因為譯者所處的年代是中醫(yī)英譯的探索階段,中醫(yī)對外傳播進展較慢,能參考的英譯著作較少,所以譯者主要采用“歸化”翻譯策略,翻譯原則是“只翻譯內容大意,不去深究字義”[17],目的是為了讓西方人了解《黃帝內經》。該譯本采用了很多現代醫(yī)學術語來表達中醫(yī)內涵,語言也很流暢,可讀性強,在當時受到媒體贊譽,對于中醫(yī)典籍和中醫(yī)知識的對外傳播有著重要的意義。威斯在前言中認為翻譯的困難是《素問》原文字數多、規(guī)模大、醫(yī)學辭典等工具書匱乏。因此,這些也導致該譯本內容的完整性及對原文理解的準確性不夠高。
2.4 《思考中醫(yī)英文版》中“罷極之本”的英譯分析譯文6:The liver is the root of dismissal of the ultimate(baji)…[17]
譯文6 中的“罷極”被譯為“dismissal of the ultimate(baji)”,其中“dismissal”本意是解雇、開除、撤職,“ultimate”是最終的、極端的意思,這里引申理解為解除終結,重新開始。譯文6出自《思考中醫(yī)英文版》(Classical Chinese Medicine)?!端伎贾嗅t(yī)》由劉力紅所著,自2002 年出版以來,反響熱烈,已再版4 次。劉力紅[18]認為,《素問·六節(jié)藏象論篇》探討的是藏府的正常生理功能,例如心為生之本,肺為氣之本,脾為倉廩之本,腎為封藏之本;“罷極”理解為“疲勞”不符合前文邏輯。他認為“罷極”可以從兩方面考慮,“極”為終結,結束;《素問·寶命全形論篇》云:“人以天地之氣生,四時之法成。”人體如同世間萬物,有著自我的循環(huán)周期,如同自然界有四季循環(huán)往復,時間有十二個時辰循環(huán),極點的時候會發(fā)生“生數皆終,萬物復始”的變化?!傲T極”的意義就在于它促使年與年、歲與歲之間的交替變化,即極與極之間的交替。同時,肝主升發(fā),在五行中對應木和春季,春天是新的一年循環(huán)交替的開始,人體就要靠肝“罷極之本”來調節(jié)自身的循環(huán)以便適應自然天地由冬到春的變化。他在此書中傳遞的觀念是“重視經典,學習經典”,注重中醫(yī)基礎理論的應用。
本書由加布里埃爾·維斯(Gabriel Weiss)、亨利·布切爾(Henry Buchtel)和薩賓娜·威爾姆思(Sabine Wilms)三位譯者共同翻譯,于2019 年在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出版。加布里埃爾·維斯,在密西西比大學獲得中國語言文化及藝術本科學位,精修傳統(tǒng)漢語和現代漢語,目前是一名中醫(yī)醫(yī)生和傳統(tǒng)中醫(yī)療法的從業(yè)者。亨利·布切爾,美國人,2001年來到中國并在湖南中醫(yī)藥大學取得中醫(yī)學研究生學歷,同時期從事中英文醫(yī)學翻譯工作,目前在安娜堡從事中醫(yī)師、針灸師和醫(yī)學翻譯等工作。薩賓娜·威爾姆斯是中國古典醫(yī)學文獻的專業(yè)翻譯家和研究學者,美國亞利桑那州立大學亞洲研究及醫(yī)學人類學博士,有著多年的中國古代醫(yī)學哲學研究經驗,目前在西雅圖從事中國醫(yī)史研究和中醫(yī)教學工作。此譯本以劉力紅的《思考中醫(yī)》為原本,三位譯者重視原書內涵,旨在還原原著本來的內容,譯本采用逐字對照翻譯,忠實于原文,但有適當的發(fā)揮,較好地還原了肝是調節(jié)人體順應自然界四時變化的根本,充分展現了譯者主體性。
2.5The Foundations of Chinese Medicine(《中醫(yī)基礎學》)中“罷極之本”的英譯分析”譯文7:The liver has a regulating,balancing function[it is the Root of stopping extremes]…[19]
譯文7 中的“罷極”的英譯采用意譯加注的方法,“a regulating,balancing function[…stopping extremes]”,直譯為調節(jié)、平衡的作用,終止極端。《素問·六元正紀大論》提到:“動復則靜,陽極反陰?!比魏闻K腑的功能活動太過與不及均為?。?0],因此,“極”直譯為“extremes”,表達了極端有待轉折的意思。
譯者在該書中解釋到:“The Liver has an important regulating and balancing activity that is mostly derived from its function of storing Blood and of ensuring the smooth flow of Liver-Qi”,譯者認為“罷極之本”,是因肝主藏血,協(xié)調平衡全身氣機,使人體處于功能和諧的狀態(tài)。譯者的理解與《黃帝內經》中的“敷和”意思一致。敷和是指散布,和諧,協(xié)調之義,敷布物質將狀態(tài)趨于和諧?!端貑枴の宄U笳撈防锾岢觯骸澳驹环蠛?,火曰升明,土曰備化,金曰申平,水曰靜順”。譯者也在書中將肝臟形容為“a regulating,balancing and harmonizing organ”。肝之敷和就是肝通過敷布某種物質來調節(jié)人體臟腑陰陽氣血,使其不協(xié)調狀態(tài)趨于和諧的功能活動;“敷和”突出了肝的主要生理功能,關鍵在于肝有主升發(fā)、主藏血之功,協(xié)調平衡全身的氣機,是人體臟腑組織活動的動力源泉[21]。因此,肝是調節(jié)、平衡臟腑氣血功能的根本,將罷極之本釋為敷和之本,或許更能貼近《黃帝內經》中表達的含義。
譯文7 的作者馬萬里(Giovanni Maciocia)是意大利人,20世紀70年代就讀于英國東方醫(yī)學國際學院的針灸專業(yè),畢業(yè)后主要從事中醫(yī)針灸臨床及教學工作。他飽覽中國傳統(tǒng)和現代的中醫(yī)書籍,有著豐富的理論知識和臨床經驗,曾3 次到南京中醫(yī)藥大學學習針灸。他的《中醫(yī)基礎學》于1989年出版第一版,2015年該書修訂出版第3版,其重印數超過18 次,占據國際中醫(yī)圖書主流地位,成為國際上多數國家的中醫(yī)教材及考試用書。他強調以讀者為導向的翻譯方法。
譯本6 和專著7 問世時,中醫(yī)英譯正蓬勃發(fā)展,譯者和作者不但是專業(yè)的中醫(yī)理論研究者和實踐者,而且有著豐富的中醫(yī)臨床治療經驗。他們已經充分理解了經典,并用現代語言表達,讀起來通順易懂,也便于引導讀者使用整體性思考中醫(yī)。同時,譯者與創(chuàng)作者兩者結合,既有堅實的語言基礎,也有深厚中醫(yī)理論知識。譯者不但具有古文知識與醫(yī)學修養(yǎng),靈活將古漢語轉為英語的能力,同時翻譯目的明確,這樣的譯作才能更完整的將這部醫(yī)家經典呈現給讀者。
《黃帝內經》作為我國現存最早的醫(yī)學典籍之一,它的譯本質量對于中醫(yī)藥文化海外傳播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漢譯英本身就是兩種異文化的相互轉換,更何況是中醫(yī)古文譯英?!饵S帝內經》中的古文句式對仗工整,語言優(yōu)美,通假字和古漢字甚多,使翻譯難上加難。同時,通過對比可以看出,由于譯者本身的時代、教育、文化背景、母語環(huán)境以及翻譯目的有差異,《黃帝內經》或相關中醫(yī)經典譯作也因譯者主體性體差異有著不同的風格,不同的目的和不同的受眾,使其在對外傳播中具有不同影響。
筆者認為,欲詣扶桑,非舟莫適,岐黃之術根基在中醫(yī)基礎與經典,從本源去理解詮釋中醫(yī)才是得道之法?!饵S帝內經》的英譯是一項巨大的、影響深遠的工程,只有那些翻譯目的明確且不拘泥于原文的譯文,才能實現《黃帝內經》的中醫(yī)理論和文化價值的傳遞,從而達到真正的中醫(yī)藥文化對外交流的目的。中醫(yī)經典語段英譯不應以個別詞語為中心進行理解翻譯,在面對爭議性詞語時,應將其置于語段中,結合上下文語境,查閱并挖掘歷代醫(yī)家和學者的注釋,理解其理論內涵后在進行英譯實踐,從而增強譯文的準確性,促進中醫(yī)海外傳播的發(fā)展和進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