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余和,山東濟(jì)南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在《人民文學(xué)》《中國作家》《收獲》《十月》《青年文學(xué)》《上海文學(xué)》《芙蓉》等報刊發(fā)表文學(xué)作品,多篇小說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新華文摘》等選載。出版有詩歌散文集《耕石錄》,電影劇本《黑本往事》,報告文學(xué)《筑夢》,中短篇小說集《玻璃底片》《遠(yuǎn)山》,長篇小說《老鎮(zhèn)》等。曾獲泰山文學(xué)獎、首屆魯藝文學(xué)獎等獎項。
信封上“親拆”兩個字描得很重,而且還壓著封口畫了個△,里面一個重重的“!”,像高速路上緊急停車的警示。打量著二叔從奧克蘭郵寄來的信,我很是詫異。每周都有微信交流,咋突然啟用這種“遠(yuǎn)古”方式?是什么樣的內(nèi)容讓他如此謹(jǐn)慎?上個月他在家里連續(xù)跌了幾跤,醫(yī)生診斷為多處腦梗。那段時間他的微信內(nèi)容有些顛三倒四。好在不長時間,就又恢復(fù)了老頑童風(fēng)格,我們重啟沒老沒少的隔空嬉鬧,手機(jī)屏上不斷蹦跶出各種搞怪的動漫表情。盡管他的行動已離不開助步器。
信封里只有一張照片。
一根沒有葉子的細(xì)長花莖,上面高高地掛著幾朵嬌艷的紅花,花瓣火舌似的伸展卷曲彼此纏繞,組成一團(tuán)火焰,透著灼熱而妖媚的氣息。腦子里閃過一團(tuán)疑惑,或者是一絲驚悸,我把照片反扣到桌子上,看到那首熟悉的小詩:花看不到葉子/葉子見不到花/此岸,彼岸/河水連接了兩岸/又隔開了兩岸/彼岸花,明明是/一條如泣如訴的河流/一把晃動得就要斷裂的刀/卻執(zhí)意綿延出那么美的刃/讓你忍痛觸摸它的閃光。
這首詩出自我送給二叔的《云亮詩集》。他在詩下面綴著幾句話:“我不相信它是冥界之花。對于我,過去它只代表永久的思念和絕望的愛戀,現(xiàn)在它還象征著一位即將九十歲的老人對故土的眷念。思念的人、回家的路都已遙不可及?!?/p>
青島八大關(guān)那座紅瓦洋樓的早晨,裹挾著海風(fēng)聲撲面而來。正是櫻花繽紛凋落的時候,巴洛克風(fēng)格小樓包裹在乳白色晨霧和各色落英里。海風(fēng)夾帶著咸腥氣卷上來,陡峭的紅瓦樓頂和弧形陽臺從晨霧花雨中露出,沉沉浮浮,像艘剛起錨的輪船。二叔握著鑄鐵院門濕漉漉的銅鎖,聽到腳步聲走近?!吧纫训巧陷喆R上離開碼頭。”“走了!去哪里?”那個學(xué)生裝男孩搖搖頭,遞給他一枝花?!八f此去迢迢,你不要再等了?!倍灏涯侵鈼U紅花湊到鼻子上,長長的黃色花蕾觸到他長而濃密的眉毛,這么嬌艷的花竟然沒有一點香氣,只散發(fā)出絲絲陰涼。他望向前海棧橋碼頭。濃稠的海霧封鎖了視線,一陣陣焦躁的汽笛聲響成一團(tuán),無從分辨哪聲是她的船。男孩一臉訝然。二叔并沒撒腿往碼頭狂奔,反倒轉(zhuǎn)身慢慢向山包頂走去。他對莎娜的思戀始于婚禮后她那封信,是在日后漫長的撫慰缺憾與持續(xù)想象中,漸漸發(fā)酵成一壇陳年老酒的。那個早晨的她,還只是一張照片,不足以啟動他這個小公子哥荷爾蒙升騰。二叔在山包頂上略一停頓,身后傳來鋼琴曲。琴聲斷斷續(xù)續(xù)。是個新手,抬頭看樂譜手就趴在琴鍵上了。他忽然笑了。這首《斯卡布羅集市》,是他在中山路青島咖啡飯店聽一個德國老太太彈奏的。她還詳細(xì)給他介紹了這首英國民歌從中世紀(jì)以來的流變過程,灰綠色眼睛里溢滿溫暖?!皻W芹鼠尾草迷迭香和百里香……”二叔輕聲哼唱,搖晃著那枝沒有葉子的花,走下山包。霧氣已飄散作縷縷白紗,琴聲還在時斷時續(xù)。也許被戲弄的懊惱和濕漉漉的霧氣,影響了二叔思維的敏感,彼時他本該想起一個重要細(xì)節(jié),風(fēng)衣口袋里那張照片,半側(cè)身的莎娜就靠著一架施坦威鋼琴。
那是1948年的春天,天氣已開始變暖。
父親突然跟我說起二叔的婚姻和愛情,也是在天氣開始變暖的季節(jié)。
那時我還在老家長嶺村當(dāng)民辦教師。街上各種商店門頭不喘氣地播放著港臺和大陸的流行歌曲。柔軟的“何日君再來”剛纏綿著飄出,就迎面碰上高亢的“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被撞了個香消玉殞。那一陣子父親常跟我念叨二叔,許是受街上那些浸滿思念情緒的歌曲影響吧。父親八十多歲了卻并不排斥新潮的東西,那天下午我下課回家,聽到他在屋里哼唱老京戲的間隙,忽然荒腔走板地來了一句“凝望你輕忽走遠(yuǎn)”,將粵語唱成溪城腔不說,還在尾音帶出了老生的搖頭晃腦。我笑著進(jìn)屋,他也孩子似的嘻嘻笑,接著用煙袋點著我縱聲大笑,忽然又?jǐn)科鹦θ?,輕輕嘆口氣:“你二叔一走就是四十年嘍。
“你二叔是我繼母所生,從小就過繼給青島的你五爺爺。大戶人家的過繼,看起來溫暖著家族的血脈傳承,骨子里卻是財產(chǎn)考量的把戲。此前五叔早已經(jīng)收養(yǎng)了一個女兒,是五嬸的侄女。同在青島廣西路居住的你大姑心里肯定不爽,卻也沒表現(xiàn)出什么。畢竟女孩子早晚是人家的,沒有家產(chǎn)繼承的麻煩。后來五嬸又想把她的侄子也要過來做兒子,這就觸碰了你大姑的底線,一個電話打給你爺爺,說景曦要過繼到五叔名下。就一紙契約的事,他還叫你爹。我拿金條替五叔買回的小樓,要留給咱老牛家,不能便宜了一個臨時改姓的外人。還在上小學(xué)的你二叔景曦,就這樣過繼給了你五爺爺。我跟著父親和繼母送景曦去青島那天,他趴在奶媽懷里不肯出門。我摸摸他腦袋,他抱住我的腿仰頭喊:‘大哥哥,我不走。我含著淚彎腰抵住他腦袋。把這么小的孩子過繼到那么遠(yuǎn)的地方,簡直有悖天理人情。繼母泣不成聲地對我說:‘你二弟,從小就跟你親,你倒是說句話呀。我扭頭看著父親,他堅定地?fù)u搖頭。我知道說啥也沒用了,你爺爺支持你大姑的決斷?!?/p>
我大姑年輕時就是個殺伐決斷的主。不僅執(zhí)掌著婆家的家務(wù)大權(quán),連濟(jì)南娘家的大事也能當(dāng)一大半家。她活到一百歲,偏偏不讓人說百歲老人,又過了三次九十九歲生日,躺到床上后脾氣依然火暴,八十多歲的大表嫂一個伺候不周,拍著床沿就開罵。要知道那時候可是早就進(jìn)入了“婆婆巴結(jié)兒媳”的年代。她臨終前我去看望,大姑的目光變得分外柔和,拉住我的手說:“你二叔一直也沒個音信。以后你要是見到他,就說我臨死前最想見的就是他?!笨梢惶崞疬^去,她口氣又忽然硬了。這沖淡了我心里的沉重,覺得她說得挺有意思。五爺爺是半個江湖人,整天和他那幫弟兄游逛著喝酒吃茶找樂子,家事、生意也就有一搭沒一搭地過問一下,渾不放在心上,巴不得讓能干的大侄女都包攬過去。五奶奶可不是個吃素的,對大姑面子上溜順絲滑,內(nèi)里牙齒咬得閃光。她悄沒聲地在倆孩子間播云灑雨松土種花。美滋滋地想著將來哪粒種子破土發(fā)芽生枝長葉開出喜慶的花,好好送給大姑一個驚喜?!昂?,就她那點小把戲,咋會瞞過我。”大姑語氣凌厲地順手拍一把床沿。大表嫂進(jìn)屋看看,又悄悄退出。
“你五奶奶那個女人,咋說呢?”父親摸起煙袋含在嘴里吧嗒幾口,輕輕吐口氣。其實煙袋鍋里沒有煙葉。他不抽煙有些日子了,不是不想抽而是硬把著不抽?!跋氤榫统橐淮鼏h?!蔽姨统龊邪灼ぐb的“大眾香煙”:“要不抽支這個?”“算了吧,你這九分錢一包的煙,還不如我的旱煙葉呢?!彼π?,“當(dāng)年我連大煙都生生給戒了,斷了這口旱煙根本不在話下。唉,這好日子啊,才剛開頭呢。”
“你五奶奶忒精于算計,忒貪心。她家的樓房是你大姑花大價錢給贖回來的——你先別急,聽我說——你五爺爺江湖氣太重,為人豪放不羈,根本不是塊經(jīng)商的料。打從你老爺爺手里接過青島的房產(chǎn)和買賣,他那幫朋友就呼啦圍了上去。他在中山路的青島咖啡飯店,還有橡樹飯店,就是廣西路上那座著名的紅房子,都有包廂,任由那些哥們兒到那里胡吃海喝,一抹嘴唇說聲記在牛五爺賬上,就晃著膀子走人。你想,他那千瘡百孔的買賣,咋能堵得上這么大的窟窿。這還不算,為了從警察局里撈一個拜把子兄弟,他東借西湊,要送錢打通關(guān)節(jié)。一個跟他要好的船運老板提醒他,聽說你這兄弟是以共產(chǎn)黨地下黨嫌疑被抓的,你何苦往槍口上撞呀。你五爺爺說不管他是這黨那黨,我這當(dāng)大哥的都不能坐視不管。那人嘆口氣,從櫥子里拿出個小皮包遞給他。早給你備下了,五爺臉皮薄,就別到處拜門子求人了。你五爺爺也沒道聲謝,掉頭就走。要論義氣,你五爺爺是這個?!备赣H伸出大拇指晃晃。
“可他也不想想,那時候國民黨氣數(shù)已盡,大小官員都變著法子搜刮錢財。那警察局局長見你五爺爺這塊肥肉自己送上門來,當(dāng)即就給扣下了,罪名是通共分子,利利索索地查封了他的商店和家產(chǎn)。你大姑把你五奶奶和她義女安頓在家里,就關(guān)上臥室門打電話。你五奶奶急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不時到你大姑臥室門口晃晃,就是不敢敲門。你大姑拍拍桌子,讓她消停點,安安生生地待在房間里,該吃吃該睡睡,別的啥也別管,你也管不了。第四天晚上,你大姑提上裝著‘大黃魚的坤包,坐上黃包車直奔警察局局長家——家里有汽車,她要的就是這個老式派頭——很快家產(chǎn)和商鋪就解了封,你五爺爺也回來了。他在局子里好吃好喝,沒遭啥罪,你大姑坐在家里就給他打點好了。過了幾天,你大姑約我去青島,說是要給你五爺爺壓驚。我扔下手頭的一樁買賣,立馬去火車站。壓驚不過就是吃頓飯,她肯定是有事要安排,讓我去做個見證人。我這個大姐,對我疼愛是真疼愛,可從來不跟我講道理,啥事薅著就是一把。晚飯后,她說五叔哇,那兩個飯店的包廂就都退了吧??纯茨菐团笥?,一遇到事都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一個個成了縮頭烏龜。五叔臉漲得通紅,虛咳嗽著點點頭。你大姑又叫了聲‘五嬸,看著五叔,不容置疑地說,從今往后,您老就繼續(xù)做您的甩手掌柜,我給您家的幾號商鋪都派一個襄理,各號的收入支出都由襄理拍板。五叔有啥應(yīng)酬都要通過襄理支出。五叔長舒口氣連連點頭,五嬸的臉卻掛搭了下來,垂著眼皮不吭聲。你大姑瞥她一眼,各商鋪的盈利都如數(shù)交給五嬸掌管。五嬸抬起雙手連連擺動,臉上笑開了花。”
“這是個多周到的安排。”父親含住煙袋嘴吧嗒幾口,“你五奶奶和你五爺爺不操心不勞神,安心過舒心日子不挺好的,等老了兩腿一蹬,這輩子就舒舒服服過去了??赡阄迥棠唐€在跟你大姑繞彎子,想把家產(chǎn)和買賣留給她娘家的子侄輩。就你大姑那脾氣,這不是自找不利索嗎?”
說到這里父親忽然顯出疲態(tài),靠在椅背上仰頭喘息,有些氣力不足的樣子。也許是絮絮叨叨枝枝蔓蔓地說累了,等講到我最想知道的二叔婚姻時,他只是簡簡單單的幾句話就交代過去。我大姑為了阻止五奶奶讓她侄女和二叔結(jié)婚的計謀,匆匆給二叔和那位船運老板的女兒訂了婚,很快就和我爺爺一起,給他們強(qiáng)行舉辦了婚禮?!斑@事你大姑做得太霸道,當(dāng)然這背后有你爺爺?shù)闹С帧.?dāng)然后來他倆都后悔了。當(dāng)然是你爺爺先心軟的。你大姑直到晚年才覺得她毀了二弟的一生,只是嘴硬不肯說罷了?!备赣H沉默了半晌,又補(bǔ)充道,“其實你二叔咋會同意跟比他大幾歲的姐姐結(jié)婚呢,再怎么說,他們也是姐弟呀。何況那時他正跟一個同學(xué)熱戀著呢,就連血帶肉的,生生給撕扯開了。二弟他,從小就感情細(xì)膩,是個敏感的孩子?!备赣H撮起嘴唇吹口氣。我猜想,他心里應(yīng)該也有沒說出的悔痛。
我猜得不錯,那場婚禮使二叔和我父親種下了心結(jié)。第二天晚上,父親讓我陪他喝壺酒。幾杯酒下肚,他就給我補(bǔ)上了那段留白。二叔婚姻波折的粗疏枝干,在窗戶漏進(jìn)的月色里生長出綿密枝葉。
“你二叔結(jié)婚的前兩天,我就陪著你爺爺奶奶趕到了你大姑家。他正在神態(tài)輕松地試穿結(jié)婚禮服,還笑著擺了個姿勢拉著我拍照。大家都認(rèn)為他接受了給他安排的婚姻。畢竟女孩的照片他也看了,人長得端莊清秀,他也沒說什么。這時候你二叔還以為能在家里籌備婚禮的忙亂中趁機(jī)逃走。沒想到剛踏進(jìn)張燈結(jié)彩的你五爺爺家,大姑就派人寸步不離地盯住他。到了晚上,他徹底慌了神,拉著我哭訴,說他早就和同學(xué)戀愛了,約好了一塊兒報考鐵路學(xué)校,將來雙雙天南地北地建鐵路。我領(lǐng)著他去找你爺爺求情,迎頭被罵了句‘混賬,我硬著頭皮說,小弟跟傅家的女兒見面,只是奉五嬸之命去走個過場,他真喜歡的是他同班同學(xué),他們已經(jīng)戀愛了一年多,硬生生把他們撕扯開,您忍心讓他痛苦一輩子?你爺爺看著縮成一團(tuán)低頭哭泣的小兒子,口氣軟下來,唉,你咋不早跟你大姐說呀!現(xiàn)在說啥都晚了,后天就舉辦婚禮,現(xiàn)在退婚,對女方就是奇恥大辱,那還不得鬧出人命。你爹我承受不起呀。你二叔起身就走,被你爺爺厲聲喝止。你爺爺對我說,你給我盯住景曦,出了婁子,拿你是問。
“結(jié)婚時你二叔牽線木偶似的行禮如儀。將近黎明時分,他悄悄下樓,迎面撞上候在客廳的我。昨天晚上我就是這樣在后門把他擋住的。我看看他渾身褶皺的衣服,知道他這一宿是蜷縮在沙發(fā)上的,熬到新娘終于撐不住睡著,才溜出來的。后門開著。我塞給他一包銀圓,你二叔冷冷地推回我的手:‘晚了。從此我將成為一個戴著枷鎖,無家可歸的囚徒。”
父親嘆息深重:“你二叔不知道,他想從后門逃走的時候,你爺爺就站在后院平房的窗前盯著我。日后如果能見到你二叔,這事不必告訴他。人這一輩子,誰都會承擔(dān)誤會。何況婚禮前那兩天,我是有機(jī)會把他放走的??晌业降走€是辜負(fù)了他?!?/p>
到了秋天,父親又跟我提起二叔,說今生怕是見不上他了。囑咐我一定設(shè)法讓二叔回老家看看,替他說聲對不起。說這話時父親腰背挺直面色紅潤,依然很硬朗的樣子,可他看我的目光竟然糖稀般柔軟。不,不對,竟然孩子似的溢滿乞求。我心里一陣揪痛,感覺父親瞬間將他和我的位置做了個調(diào)換,這讓我無法接受?!案赣H老了……對我的態(tài)度越來越像個孩子……有一刻,我突然想給父親做一回父親?!蹦X子里驀然跳出云亮《想給父親當(dāng)一回父親》里的詩句。問題是父親并沒有老得“像一小截地基傾陷的土墻”,他從來就是家里巍然的當(dāng)家人,一向堅定的目光咋會忽然顯出衰頹的塌陷?這讓我無所適從,只是一個勁地點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三天后父親死于心肌梗死。我的萬般感慨再也無從說起。
二叔站在老家西屋窗前那棵老石榴樹前,滿眼濕潤的蒼涼。
“這棵樹是你父親出生那天我父親栽下的。結(jié)半口石榴,熟透的石榴子瑪瑙似的透亮,不酸不甜正可口。小時候大哥舉著我摘石榴,娘就在屋門口喊,他大哥你小心點呀。”他說。陽光灑在銀亮的頭發(fā)和火紅的榴花上。
這時父親已經(jīng)去世二十多年,二叔也將近八十歲了。
他靜靜地站著,似乎在聆聽滿院子嘩嘩流淌的時光。這座陳舊宅院折疊交錯的時空里,藏匿著太多生命信息。我隱隱聽到父親那句荒腔走板的歌唱,一時悲欣交集。
安葬完父親,我立即去了青島。幾個表哥都不知道二叔的任何信息,五奶奶的外甥女兒也說不知道。她漠然的態(tài)度讓我感覺不快,就直接去南京找三哥。父親曾告訴我,當(dāng)年三哥也在青島跟著大姑讀書。三哥在20世紀(jì)80年代初才第一次回家探親,父親去世后就再沒回過家。他總是一臉嚴(yán)肅的樣子,讓我有點怵頭。
“我也不知道小叔現(xiàn)在究竟在哪里。嗬,他比我小兩歲,都在一所學(xué)校讀書,我住學(xué)生宿舍,他住在五爺爺家里。爺爺還常給他捎好吃的,沒有我的份,我氣不忿,就故意叫他小叔。他就偷走了我藏在褥子底下的《域外小說集》,還撕掉了封面。魯迅翻譯的書那時可是犯禁的,讓外人知道了不得了。我逼他把書交出來,說你再敢動我的書,我就揍你。哈哈,當(dāng)時我們都是小孩子。后來我得知他在鐵道部工程局工作,給他寫過幾次信,都沒有回音。現(xiàn)在咱兄弟七個就剩下三個屬羊的,我是只老羊了,你五哥家也在外地,尋找小叔的事,就靠你了。若能再見面,我得叫他二叔。很想他呀?!?/p>
我怏怏回家,又去了趟二嬸的娘家,也無果而返。我這個每月掙十八塊錢的山村民辦教師,既教書又種地,還想教出名堂盡快轉(zhuǎn)正,身疲心累。這事就擱下了。幾年后我調(diào)到溪城市一中任教,事情忽然有了轉(zhuǎn)機(jī)。我一個學(xué)生是二嬸親戚的孩子,提供了二叔在北京的通信地址。我寫信告訴二叔父親的臨終囑托。二嬸很快就回信,說她很感動,已把信轉(zhuǎn)寄給在四川修鐵路的二叔。我滿懷希望地等了一年,二叔音信杳無。內(nèi)心的寒涼讓我把這事徹底擱置起來。誰想就在我辦完退休手續(xù),被孩子們的目光歸入“老人”行列的第二天,手機(jī)響起我那個學(xué)生的來電,告訴我二叔現(xiàn)在和孩子居住在奧克蘭。我“噢”了聲,父親孩子似的眼神驀然浮現(xiàn),蟄伏在心里的那個場景,被這個電話猝然驚醒,帶著漫長的日子嗖的一下?lián)溥^來,擠壓出一段時光空白。我被這不著一物的空白魘住,感覺這二十多年白活了。學(xué)生“哎哎”喊叫著掛了手機(jī)。我平息了會兒情緒,撥通二叔家里的電話,剛叫了聲“二叔”,那邊就“噢”了聲,長長的,挺熨帖。接著就是一串明快的笑聲:“你小子是老七吧?我可是有年頭沒被侄子們叫二叔了。”“請您原諒,”我抓緊時間道歉,“我都老了才聯(lián)系上您。”“什么什么,你個小屁孩,竟敢跟我老人家稱老人,這筆賬我記下了,回去打你的屁股。”哈哈,二叔的性格倒跟我很契合。
——“打算把我晾成干菜呀。”二叔拍我一把,腳步輕捷地進(jìn)屋,迎面撞上父親書寫的行草條幅,目光黏在左側(cè)落款的小字上,“錄東坡居士詞明月幾時有借懷二弟景曦幾十年未曾晤面思念之痛何以言哉?!?/p>
“見字如面啊,大哥。”二叔哽咽著拍打手。
晚飯后回到我在溪城的家,剛在客廳坐下,二叔忽然問:“家里有紅酒嗎?”我一愣。接風(fēng)晚宴安排在山上的農(nóng)家菜館,我連子侄輩都召集起來,二十多個人坐了滿滿的三桌,熱絡(luò)鬧騰的氣氛中,他初回老家的幾分拘謹(jǐn)一掃而空,頻頻舉杯談笑風(fēng)生,在我一再勸阻下,也至少喝了三四兩高度白酒。“愣個啥子喲,你還別不信,晚飯時你要讓我放開掄,還說不定咱爺們兒誰先趴下呢?!倍宓脑挐?jì)南調(diào)青島腔還有幾分京韻,偶爾也會冒出點川味什么的,簡直就是盤情趣盎然的什錦小菜。
酒杯在手里搖晃了幾下,輕輕放到茶幾上。二叔上身傾向我,說:“有些事我得先問問,當(dāng)年你那封信,到我手里已經(jīng)過去了半個多月。我是搞車站設(shè)計的,到每個站點都得根據(jù)地形地質(zhì)修訂原設(shè)計,畫好施工圖,再匆匆趕往下一站,很少能及時收到信??戳四愕男?,我激動不已,立即回信表示工程結(jié)束就直接回老家?!薄麛[手不讓我插話,神態(tài)很像我父親——“這之前的50至70年代,我一直轉(zhuǎn)輾各地建車站,先東北后北京,接著就是大三線、坦贊鐵路,馬不停蹄地到處跑,一有空閑也會想念老家,可有沉重的家庭出身壓著,我這個頂著高工職責(zé)的技術(shù)員處處小心謹(jǐn)慎,哪里還敢再跟老家扯上關(guān)系。到你給我寫信的時候,我已經(jīng)被‘破格提拔為高工,正是‘青春作伴好還鄉(xiāng)啊,可你卻遲遲不回信。畢竟幾十年沒給家里一點音信,我心里忐忑呀?!?/p>
這事鬧的,合著是我們叔侄倆心里都曾被彼此“寒涼”過。
二嬸只把我的三頁信紙隨家信寄給了二叔,他是按老家地址回的信,很可能在村委窗臺上被風(fēng)吹雨淋得不知去向了。
“這都是命啊。退休不幾年,你嬸嬸就漸漸顯現(xiàn)出老年癡呆跡象,我們只好去新西蘭投奔孩子,成了海外游子?!倍孱^仰在沙發(fā)背上,長長地嘆息。
“那酒正涌將上來?!蔽亿s緊調(diào)節(jié)氣氛,催促他早睡?!吧倌梦渌烧{(diào)侃我?!彼蛄丝诩t酒,“今晚我得好好跟你捯飭捯飭過去,那些事早就在心里長得七股八杈,好不容易逮住你,得讓你給收割收割,我也透口氣。”
我泡了杯茶,把紅酒杯移開,先往主題迂回:“聽父親說,您和一個同學(xué)談過戀愛?”
二叔苦笑。話題直接插入青島八大關(guān)那個有霧的早晨。
“和同學(xué)戀愛是我對大哥編的謊言?!彼拇蛑嘲l(fā)扶手,摸過紅酒杯一飲而盡,“如果,如果我知道回去后會被逼著成婚,那時斷時續(xù)的琴聲肯定能敲醒我回頭,那我今后的生命也許會呈現(xiàn)不一樣的色彩?!?/p>
我沉浸在八大關(guān)濕涼的濃霧里,感覺二叔講述的一切都發(fā)生在一個冬天的夜晚。他頭側(cè)向窗外,我還是能感覺到他情緒的起伏。他的聲音感冒似的有些阻塞。窗外漆黑一團(tuán),只有綿軟的風(fēng)左一下右一下地?fù)崤闹皯簟?/p>
“其實接過那枝‘花開無葉,葉生無花的彼岸花,我心里就來氣了。跟你三哥愛讀激進(jìn)書籍不一樣,我喜歡翻看各種植物圖冊,知道這種花象征絕望的愛情,哪里還有心思猜度莎娜的少女心思。那天早晨,我中了魔咒似的走出八大關(guān),越過自家院門,進(jìn)了大姐家。大姐給我擦眉毛頭發(fā)上的霧水,她的手指長而綿柔,問一大早的,你去哪兒了?家里學(xué)校都見不著人影。她突然皺起眉頭,一把扯出我風(fēng)衣口袋里露出的花朵,這是咋回事,誰給你的這種花?我猶豫了一會兒,終究不敢隱瞞,囁嚅著說,昨晚,我媽托一位親戚給我介紹了個女朋友,讓我今天早晨,去八大關(guān)那座巴洛克紅瓦洋樓外,跟她見面,花是她送的。大姐眼里閃過一粒轉(zhuǎn)瞬即逝的火花,傅家。好啊,這是要跟我擲一色子呢。吩咐陳媽給我換件外套,讓我先上三樓等會兒,早餐很快就送上去。她把花順手扔給陳媽。我盯著那枝花不動。大姐犀利地瞥我一眼,說人家姑娘送給你一枝這樣不吉利的花,就已經(jīng)表明了拒絕的態(tài)度,再去糾纏就有失體面了,咱們是有地位的人家。還有,傅家老爺是在國民政府當(dāng)過官的,青島的天眼看就變了,咱們家不能跟他們扯上關(guān)系。大姐的話我能聽明白。那時候常聽她跟爸爸夸你父親有眼光,早早地就讓你三哥參加了解放軍。
“躺在床上,我順手從床頭柜上的鐵皮糖盒里掏出塊樂家杏仁巧克力,慢慢咀嚼,濃郁香醇、酥酥的感覺彌漫了唇齒間,心情一下愉悅起來。這種巧克力是在青島很少見到的奢侈品牌,大姐專門托人從美國買來的,在給我安排的這個向陽小房間里,總會放著一盒這樣的巧克力。大姐對我是真疼愛,我對大姐是真懼怕。昨晚媽媽讓我看莎娜照片,特別囑咐不能讓大姐和爸爸知道,他們和你父母商量好了,要讓你娶那位船運老板的女兒。和傅家比起來,那個從你們溪城老家出來的船運老板就是個鄉(xiāng)巴佬。瞧人家這位傅家小姐,一看就是世家門第出身,跟你簡直就是天生的一對。沒想到傅家老爺會是個很開放的人,他親自去學(xué)校看過你,還向校長詢問了你的情況。你可記住啊,等你們見過面,就說你們早就偷偷戀愛了。以傅家的地位,你大姐也不敢跟人家鬧翻。頂多就是我這當(dāng)媽的挨頓數(shù)落罷了。
“霧后的陽光照進(jìn)房間。我從換下的風(fēng)衣內(nèi)口袋里抽出照片,莎娜身后的鋼琴泛著暗沉的光澤。霧后的琴音忽然從腦子里流過,各種穿指、跨指、擴(kuò)指變換自如,彈連奏技巧嫻熟,銜接流暢。那么,中間的停頓就是故意為之,是暗示是提醒!我一步跨向門口,險些撞翻陳媽的早餐托盤。太太吩咐了,您不能出門。陳媽擋在門口。
“到了晚上,大姐說傅家全家去了香港?!?/p>
“就這樣,我徹底失去了跟莎娜見面的機(jī)會。其實當(dāng)時我很快就釋然了,不過是一張照片嘛。我只是不甘心被大姐他們暗地里把我和一個素不相干的姑娘捆在一起,什么年代了呀?!倍寤剡^頭,眼神灼灼。端起酒杯晃晃,又抿一口。神情和聲音又突然黯淡?!暗诙?,我乖乖地在大姐,還有爹娘和大哥‘陪伴下,回爸媽家結(jié)婚?!?/p>
二叔突然停住,思量了半晌,略掉回家結(jié)婚的過程,直接跳到他在婚禮當(dāng)晚的黎明前離家出走。我想起父親的悔痛,猶豫了會兒,還是沒說出來。
“我躲進(jìn)最要好的同學(xué)家里,才知道那天的晨霧散開后,莎娜的弟弟,就是那個送花的小男孩,到學(xué)校里找過我。我拆開折成一只仙鶴,又用紅絲線封住的信——‘景曦,你好。請原諒我早上的失約。爸爸本來是決定不離開青島的,昨天半夜突然把我們都叫醒,宣布明天晚上全家乘輪船去香港,取消我與你早晨的見面。之所以沒通知介紹人,是因為爸爸怕泄露消息,被軍警提前挾持到臺灣。我跟弟弟商量好了,要他趁著登船前的混亂,掩護(hù)我躲進(jìn)人群逃走,與你一起留在青島??晌也恢溃闶欠裣裎乙粯右谎劬蛺凵弦粋€人,所以才讓弟弟偷偷從后門溜出去代我見你。沒想到你竟然轉(zhuǎn)身走了。是你根本沒仔細(xì)看過我那張照片,只是奉父母之命走個過場?還是那枝花嚇到你了?我和弟弟說好了,要是你越過彼岸花的考驗,去碼頭追我,就讓他告訴你我的計劃。沒想到你走了,連我的琴聲也沒喚回??晌疫€是不甘心就從此海天相隔。若見信后,你還想見我一面,請務(wù)必在上午十一點前,趕到私立文德女子中學(xué),我在校門口等你。傅莎娜的名字下邊,寫著‘Love,Annie。
“我呆呆站著,腦子里電閃雷鳴?!?/p>
“同學(xué)勸我,就一張照片而已,值得你這樣臉色煞白,魂不守舍嗎?那位傅家千金滿腦子少女幻想,她設(shè)的迷局就算神仙也猜不透,純粹是胡鬧。我讓他馬上叫輛車去學(xué)校給我收拾行李,送我到火車站。他問你要去哪里?我不知道,哪列車先開就上哪輛?!倍灞窍?,“最早出站的車也得等半個小時,我不斷望著月臺進(jìn)站口,心提到嗓子眼。剛上車就看到父親他們將調(diào)度助理圍了起來,助理指指我乘坐的列車。我看到父親他們趕過來。他瘦弱的身體像風(fēng)中的蘆葦,搖擺著,腳步踉蹌了一下,被大哥一把抱住。從口型我能看出他在喊我的名字。如果沒有那句‘Love,Annie,我也許會跳下去的。車在我的跺腳中開動了,越來越快,把我載向未知的前方?!?/p>
“那年我十六歲?!?/p>
風(fēng)聲停息。外面的黑暗擠壓進(jìn)室內(nèi)。
“我們班幾個廣西路上大戶人家的同學(xué),每周都舉辦禮拜六派對。那天像往常一樣,簡餐后我就去房間角落的吧臺邊彈鋼琴,大家開始在閃爍的燭光中跳舞。她們就在這時進(jìn)來了,其中一個穿一件絲綢長裙面罩黑紗,向我這邊望了一眼。吧臺上沒點蠟燭,她肯定更看不清我。大家在愕然中醒過神,幾個男生湊過去,夸張地彎腰伸手。她拖把椅子坐在燭光黯淡的墻邊,另一個好像是穿校服的也跟過去,保鏢似的。她似乎說了句什么,穿校服的往前走了幾步,揚(yáng)揚(yáng)手說接著彈呀。我很不快地橫了她們一眼,手指卻下意識地搭在琴鍵上,彈了曲《海灘正在落雨》。她靜靜聽完,站起來向我微微頷首,轉(zhuǎn)身離去。下一個禮拜六她又在那個時間點出現(xiàn)了,一個人,捧著束花。依然那身打扮,依然在暗影中坐下。我繼續(xù)彈琴,心卻怦怦直跳,剛習(xí)慣性地半舉起雙手,她就站起來。同學(xué)們商量好了似的,一起吹滅蠟燭。黑暗中,腳步篤定地走近。她貼在我腮邊輕聲說,我看過你彈琴,《斯卡布羅集市》,在新年中學(xué)生聯(lián)歡會上。我叫安妮。她身上的香氣浸入肺腑,木香的低調(diào)醇厚和花草的蓬勃融匯在一起。我不由自主地抱住她。她忘情地親吻我。在電燈打開前的剎那間,她從后門飄然而去。我在刺眼的燈光中愣怔了一會兒,追了出去。門前漆黑一團(tuán),海灘正在落雨。
“哇,簡直是童話呀。同學(xué)們圍住我起哄,你們早就認(rèn)識呀。我搖頭。她同伴是文德女子中學(xué)的,我們幫你去找。我信不過他們,捧起那束粉紅色櫻花匆匆離去。一晚上我都沉浸在那個飽滿的親吻里,如饑似渴地回味她獨特的體香。天剛亮就去找我最要好的同學(xué),他爸爸是個教師。我倆在文德中學(xué)和所有女子中學(xué)校門口蹲守了幾天,都沒見到她的影子。同學(xué)的爸爸到文德女子中學(xué)查閱學(xué)生名冊,也沒找到叫安妮的學(xué)生。后來就到了那個八大關(guān)濃霧的早晨。再后來看到傅莎娜的信,才知道‘安妮就是她?!甃ove,Annie,每個字母都是一把鋒利的刀,難以忍受的疼痛使我明白,以傅家的地位和身份,當(dāng)莎娜堅定地向父母攤牌后,傅家老爺在查清楚我的身世和品行之前,肯定不會讓她再出門?;Q照片相約在他們家見面,都是為維護(hù)傅家的尊嚴(yán)。我媽媽說的提親,也應(yīng)是傅家迂回著讓她托人,去例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程式?!?/p>
“安妮”迷蒙的香氣和那個親吻,慰藉了二叔一生,也折磨了他一生。
在各種“如果”的想象和悔痛中,車到濟(jì)南站,二叔處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茫茫然有種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懸空感。在家里一處商鋪的街角,他踟躕再三,還是轉(zhuǎn)身奔往我父親掌管的商店。我母親遞給他一個裝著衣服和銀圓的提包?!霸鄣心愦蟾缃o各商鋪都打了電話,讓他們見人就扣下你。”二叔向大嫂深鞠一躬,匆匆返回車站上了火車,一路到了北平,秋天考上北平鐵路專科學(xué)校。大姑托關(guān)系查到他的下落。爺爺讓父親每學(xué)期去給他送錢,二叔每次都避而不見,畢業(yè)后主動要求分配到沈陽。這時爺爺奶奶就都已經(jīng)回到溪城長嶺村老家。直到奶奶病危,他才回了趟老家。辦完喪事,按照母親臨終的含淚乞求,去青島爸媽家跟妻子圓了洞房之夜。第二天就黯然返回沈陽。
二叔最后一趟回老家,已經(jīng)八十六歲,是女兒女婿陪他來的。他在我父親墳前鞠了三個躬,靜靜坐在鋪滿落葉的地上。微風(fēng)帶起紛揚(yáng)的紙錢,撫弄著他稀疏的白發(fā)。漫長歲月燃燒作片片紙灰,一個墳里一個墳外,這老少哥弟倆會聊些什么呢?肯定會說到那個婚禮前的夜晚吧。
二叔的精神已大不如從前,對當(dāng)年匆匆出國定居頗多悔意,有了葉落歸根的想法。堂妹告訴我,近幾年二嬸的老年癡呆已嚴(yán)重到連二叔和兒女也不認(rèn)識,進(jìn)入無記憶無認(rèn)知狀態(tài),唯獨會在夜晚亮燈時,想起她婚后幾年遭受的恥辱和種種磨難,剎那間揪住二叔厲聲數(shù)落,直到說累了又慢慢陷入混沌世界。她說的這些,二叔已經(jīng)跟我微信交流過。每當(dāng)我試圖安慰他,他總是發(fā)給我一個燦爛的笑臉,或者說“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權(quán)當(dāng)聽每日一歌吧”。唯一發(fā)泄郁悶的,是在這次回老家之前,他吁氣的神情我都能看到:“是我對不起你嬸嬸。我甘愿承受這種懲罰??赡切Σ黄鹞业挠H人,都已躺在地下,我的痛苦該向誰發(fā)泄?”那段時間他通過視頻,多次跟我說起青島八大關(guān)那個霧氣濃稠的早晨,絮絮的回憶像一條逆流回溯的江魚,掙扎著遍體鱗傷的痛楚。他也曾語焉不詳?shù)卣f到在沈陽經(jīng)歷過一次無果的戀愛,表情和語氣都有些躲躲閃閃,可以想見他當(dāng)時面對戀人,那種恨不相逢未婚時的拘窘。那個逃離樊籠的人,到底還是沒拆掉枷鎖。
陽光靜靜地落在那朵花上。我反復(fù)琢磨二叔的雙重絕望,決定尋找傅莎娜的蹤跡,哪怕能讓她跟二叔通個電話也好,如果她還在人世。我知道這幾乎不可能,可我必須得做。
“后來聽我媽說,那天晚上傅家的姑娘其實沒走。我景曦舅舅結(jié)婚那天,有人看見過躲在人群后的傅家小姐?!边@次五奶奶的外甥女兒很熱情?!八蛶讉€同學(xué)在青島躲了一周后,被地下黨組織護(hù)送出青島,參加了解放軍。”原來傅莎娜是想拉著二叔一起參軍的。那二叔錯過的那一步,就不僅僅是失去了一次戀愛。我激動地追問傅莎娜后來的蹤跡。她搖搖頭:“不清楚。只是傅家的親戚經(jīng)常說,傅莎娜后來參加過抗美援朝,回國后在南京安了家?!蔽倚睦锉虐l(fā)出一片光明。立即給三哥打電話,講了二叔和傅莎娜的故事,以及他現(xiàn)在的思念之痛,讓三哥幫我打聽傅莎娜的下落。三哥“哦”了聲,說這事,你得給我點時間。
這“點”時間拉長了一個多月。三哥清瘦了不少,眼睛里深藏著憂傷。寬敞的家里冷冷清清,只有他和保姆?!澳闵┳幼≡毫?。我真擔(dān)心她走在我前頭。她比我年輕啊?!蔽野ぶ拢恢f啥好。
“你給我打電話的時候,她就犯了眩暈癥。這是1952年,她被飛機(jī)炸彈的爆炸氣浪掀出去留下的毛病。原先也常犯,吃點藥在床上躺半天就好了。誰想這回是腦子里長了腫瘤?!比缋∥?,胳臂搭在我肩膀上?!敖裉觳皇翘揭暤娜兆?。我倆都是部隊離休干部,軍區(qū)總醫(yī)院的條件很好,我想,你嫂子會闖過這一關(guān)的?!?/p>
三哥埋下頭,像在自言自語:“1956年,我們先后被調(diào)入南京炮兵學(xué)校,我任文化教官,她在資料室做英語翻譯。不知不覺間,我們都老了?!彼醋∥壹绨蛘酒饋?,拉我走進(jìn)臥室,拿起床頭柜上的小相框,用眼鏡盒里的絨布仔細(xì)擦拭一番,遞給我。我看著相框里緊挨著三哥的志愿軍女戰(zhàn)士,腦子里轟的一聲,背靠鋼琴的身影和火焰般的彼岸花疾速閃回。我瞠目結(jié)舌地看著三哥。他指指墻上的全家福,那是他和嫂子回老家過年時照的:“那時候你嫂子已經(jīng)病弱得看不出當(dāng)年的模樣。”“這么說,嫂子她,真的是?”
“她就是傅莎娜,離開青島時就改了名字。我們是在赴朝參戰(zhàn)的火車上認(rèn)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