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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慢光陰

        2023-02-28 06:31:34石舒清
        芙蓉 2023年3期

        石舒清,原名田裕民,回族,1969年生于寧夏海原縣,1989年畢業(yè)于寧夏固原師專英語系,當過中學教師、縣委宣傳部創(chuàng)作員等,現(xiàn)為寧夏文聯(lián)專業(yè)作家、寧夏文史館館員。寫作以短篇小說為主,短篇小說《清水里的刀子》獲得第二屆魯迅文學獎,改編的同名電影獲第21屆韓國釜山電影節(jié)最高獎;短篇小說《表弟》被改編為電影《紅花綠葉》,獲第三十二屆中國電影金雞獎最佳中小成本故事片獎。

        春? 花

        事情大致發(fā)生在民國二十年(1931年)前后。

        女子叫春花,按老家人的話講,正在13歲上長著。父母都沒有了,在哥嫂跟前過活著。就在一天中午,吃過飯洗鍋的時候,春花把鍋里的水帶到鍋外面一些,給嫂子看到了。嫂子就指教了她幾句,說,像你這么大的人,娃都有了的也不少,你還以為你小著。這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罵人的話,而且洗鍋確實不應(yīng)該把鍋里的水弄到外面來。但是有一種說法是,孤兒的心思多。嫂子那么一說,春花嘴里不說什么,心里已有了怨氣。她覺得不只是洗鍋的事,許多事上嫂子都看不慣她,愛指教她,好比嫂子洗鍋,鍋里的水帶出來了,會是一個大事嗎?會有人說她嗎?她春花會因此說嫂子嗎?根本就不可能。關(guān)鍵是,嫂子洗鍋春花就不往這里看,只有存心找事才能發(fā)現(xiàn)這些不值一提的事。還有一次她來月經(jīng),在后院里偷偷洗月經(jīng)帶,這種事嫂子都來插一杠子,而且她不知不覺就到了你跟前,看到可怕的事那樣吼喊一聲,說哎喲不得活了,你看你拿啥洗你那個呢,這是吃水用的壺你知道嗎?說著從她手里奪過水壺,罵罵咧咧去了。月經(jīng)帶還沒有洗完,春花看著沒有洗完的月經(jīng)帶,也只有大睜著眼睛流眼淚的本事。說起來這樣的事多了。

        哥哥在中間,調(diào)停過她們姑嫂的矛盾,哥哥對嫂子講,她還是個娃娃,你就不能同樣的話聲音軟和一些說嗎?哥哥給春花說,嫂子比母呢,你嫂子也就是嘴頭子上的一點毛病,人還算一個好人你承認嗎?哥哥也有哥哥的難處。洗鍋這個事情稍稍往前,也就是往前一兩天的工夫,還有過一個事,就是哥哥不知從哪里買來兩件估衣,其中一條女式褲子,屁股后面有血跡,一看就是月經(jīng)痕跡,哥哥的意思是讓春花洗一洗穿去,雖然長了幾寸,但是不妨先把長出來的折起縫到內(nèi)面,等個頭長高一些時把折入內(nèi)面的再放出來,不就可以穿幾年嗎?而且看那褲子的布料成色,應(yīng)該不是尋常人家的女人穿的。春花很高興,洗了在晾繩上晾著。后來不知怎么的,那明明晾在院子里的褲子卻不見了,春花一遍遍到晾繩邊看,沒就沒了,那么大一條褲子,用不著這樣找的。春花雖然沒有問嫂子,但是知道褲子是讓嫂子拿去了,從哥哥尷尬的樣子上就能看出個大概。但是哥哥也沒有多說什么,好像從來就沒有過女式褲子這回事一樣。這事才過,又是這洗鍋的事。春花嘴里不說,不慌不忙洗完鍋,裝作出門上廁所,就悄悄離開家,向二十多里外的鄉(xiāng)上去了。她的姐姐就在鄉(xiāng)所在地。姐姐嫁給了一個叫楊文科的人。姐姐比哥哥還大,是家里的老大。春花給姐姐帶過兩個娃娃,對姐姐的家里還是熟悉的,有不快了,實在忍不住了,也去姐姐家說說。姐妹倆在一起說體己話,姐姐說,你就咬著牙再忍幾年,再忍幾年你尋下婆家了,就不受旁人的氣了。因為父母早逝,姐姐回娘家的時候也不多,回來也不像別的回娘家的,在娘家住個三天五天七天八天,她一般早早來,當天來當天回。父母不在的娘家都是這樣的,這沒有什么可講的。姐姐叫桃花。桃花一看到春花的樣子,就說,又跟那個淘氣了?桃花總是把弟媳叫作“那個”,這一說就說得春花紅了眼睛。

        春花在姐姐桃花家里,轉(zhuǎn)眼就過去了七八天。這期間春花氣已休平,想著是不是該回去了,畢竟哥哥的家是自己的家,在姐姐這里自己總是一個親戚身份。但姐姐卻讓她不要急,再待幾天。實際春花到桃花家里,幾乎一天也沒的歇息。桃花家里天天擰麻繩賣,這是桃花家由來已久的一個營生,平日都是由桃花兩口子擰麻繩,擰到一定量了,由楊文科拿到集市上去賣,桃花就在家里干干別的。如果家里沒多少事,桃花也求著自己的幾個娃娃幫自己一把,繼續(xù)擰麻繩,娃們早就領(lǐng)教到這并不是一個游戲,實是一個苦差事,看到楊文科背著麻繩出門,他們就擠眉弄眼躡手躡腳逃掉了,等桃花喊他們來擰麻繩時已不知躲在了哪里。桃花大聲哄騙說來吃燒洋芋等,也不見他們閃面,按桃花的話說,現(xiàn)在的娃娃聰明了,知道你言舌子上面啥話,言舌子下面又是啥話。這不,瞌睡遇上了枕頭,正好來了個幫忙的,春花來了,好,就幫著擰繩子,騰出楊文科來專門去賣繩子。所以春花在桃花家里,連楊文科也是滿意的。當春花流露出要回去的意思時,桃花說,回去干啥?回去不還是干這個干那個嗎?還要受人的氣。最后桃花見春花確實想回去,大概檢討到自己這里于春花而言也不是個什么好去處吧,于是就對春花說了實話,說你再幫姐兩天吧,生意都有個旺季淡季,等這兩天一過,你就回去。冬天女人們沒農(nóng)事,不都是大屁股壓在炕上給男人娃娃做鞋子嗎?做鞋子就需麻繩的,也就這么一段時間能賣。春花打著呵欠說,那你說還待幾天?春花一天也待不住了。擰麻繩擰得人天旋地轉(zhuǎn),吃飯不香,睡覺也覺得在擰麻繩,擰麻繩的時候又不停地打盹。再幫姐三天你就回去,你回去你也是幫那個做活計,你以為你回去能享福,桃花說。

        就在這期間,出了一個事情,一個街坊女人,來桃花家串門子,一邊納著鞋底一邊和桃花閑扯,漸漸兩個女人的談話就有些詭秘起來,好像兩個人的一切心思一切交流都關(guān)乎春花,當著春花的面不便言說似的。除了含含混混的言語,兩個人把女人們之間說秘密話的本事和手段都用上了。那女人重重地看著春花,好像她一眼就把眼前這個女子看準了。春花其實有些瞌睡,對姐姐和那女人的交流并無多大興趣,倒是她們忙于交流使她可以騰出身來,一邊習慣性地搖著擰繩車子一邊睡覺。像她這樣出身和習慣的人,一邊勞動一邊借機休息甚至睡覺,不是什么難事。小時候幫姐姐帶孩子不就常這樣嗎?和嫂子去河里抬水,一路走一路休息著不是常有的事嗎?除非你搟面切面條,那是不能睡覺的,那時候睡覺危險,會切著手指,那樣的時候,奇怪,也不會瞌睡。就著油燈做針線也會瞌睡,忽然被針刺一下,即刻就清醒了,清醒之后又可以做很長時間針線。但是懷里抱著小娃娃或者擰麻繩,都是可以借那樣的時候來睡覺的。好像睡著了,好像沒睡著。說睡著了能聽見別人的說話聲,說沒睡著又聽不清別人在說什么。也不關(guān)心別人在說什么。好像覺得自己在水里一沉一沉,就要被水淹沒了,忽然驚醒過來,卻發(fā)現(xiàn)自己就在干岸上,身邊一滴水也沒有。春花覺得自己睡睡醒醒了許多次,姐姐和那女人的話還沒有說完。她不知道就在這個過程中,姐姐和那個女人已經(jīng)決定了關(guān)于她的一件大事,就剩姐姐給她攤牌了。

        那女人走的時候春花是記得的,記得那女人用重重的眼神看著她,好像時刻在評估著她的成色似的,見春花也在看她,她馬上換了眼神,對春花友好地笑笑,走出門去了。奇怪,這女人一走,春花忽然一點子睡意也沒有了,她看著桃花身邊的一大堆亂麻,忽然有些沒好氣地說,我明兒就回。不是說好的三天嗎?桃花說,你先不要急著回去,我有個要緊的話跟你說呢。我這也是為你,從今往后你不用再受那個的氣了。同一個人在不同的人那里有不同的稱呼,春花呼作嫂子的人,到桃花嘴里卻成了“那個”。春花說,搖了一天了,把人的胳膊都搖掉了,看來我到哪搭都是個長工的命。桃花好像沒聽到春花的話一樣,說,你姐夫這陣還沒回來,我就這陣給你說吧,反正你說小也不小了,和你同年齡的,當媽的都有呢。姐姐說的這話嫂子也說過,好像春花遲遲不當媽是她的一個罪過。

        桃花和那女人擠眉弄眼了一個下午,所說的事情是,讓春花給那女人的弟弟當媳婦。那女人的弟弟,死了老婆多年,有五個孩子,男人拉娃娃,有諸多的艱辛,就缺個洗鍋抹灶、暖炕焐腳的女人哪。女人的弟弟才38歲,春花十三交十四了,說起來年齡上也不是太懸殊。關(guān)鍵過了一婚的男人知道疼女人。家里五個娃娃,現(xiàn)在小著,虎壘壘(意即長得快)幾天就長大了,娃娃長大了,大人們不是就享福了嗎?不要看眼前的困難,要看將來的福氣,會過日子的人都不是看你現(xiàn)在咋樣,而是看將來。桃花還說,關(guān)鍵是那個男人她也算熟悉,算有本事的一個人,至少比你姐夫強一大截,家境在鄉(xiāng)上這么多的人家也能算個中等,會木匠活,給人做個案板風匣什么的,都沒有問題,你想誰家能不用案板不用風匣呢?一家至少一個案板、一個風匣,這全鄉(xiāng)有多少人家?你一年就算天天忙都忙不過來,一句話,事情要是成了,你就當你的娘子去吧。都是桃花說,不聞春花說什么。于是桃花停住給春花輸送麻線,盯住春花的眼睛問,你聽沒聽著?答應(yīng)不答應(yīng)?你要答應(yīng)我再跟對方細說。等不到春花的話,桃花又說,我覺得是個好事情,你沒有理由不答應(yīng);你要是答應(yīng)了,有你自個的家了,吃睡穿戴都由你,再不看人的下巴再不受人的氣了。正說著,那街坊女人忽然又走進來,走得自己熱氣騰騰的,把一塊花布、一條新毛巾、一盒雪花膏擱在炕邊兒上,說,先沒個給頭,先把這個留下給你妹做上件衣裳,別的過后再詳細說。桃花有些緊張地看著春花,說,我們正說著呢,這也有些太著急了吧。那女人說,沒啥,事情成不成都成,先給你妹做個衣裳叫穿上,好女女,花衣裳,一穿就不一樣了。說著就向著桃花擠了好幾下眼睛,好像她擠眼睛的意思桃花都能盡數(shù)明白似的,然后就躲著春花的眼睛走掉了。

        春花覺得自己好像在一個夢里。這都什么事。這都在干什么呀。桃花說,看看看,正說著,花布棉手巾的,都給你送過來了。桃花停下擰麻繩,拿起手邊的花布稀罕地看著。拿起毛巾稀罕地看著。雪花膏擰開來聞聞,香得她直皺鼻子。桃花給春花笑著說,你看你看,八字沒一撇呢禮物到了。春花覺得自己在懵懵懂懂中有些說不清楚的興奮,還沒有誰跟她提過親呢,還沒有誰專門給她送過禮物呢,一送還送好幾樣。她想起哥哥買來的那件女式褲子,還是估衣,后面還有血跡,但是引起自己怎樣的歡喜啊,想著自己穿上那褲子會是什么樣子,想著在村里走著,被丫頭們看到她穿著那樣的褲子會是什么樣子,但是,褲子再好,能比得上眼前的花布嗎?這可不是二手貨,這可不是從來不曾見過的什么人穿過的用過的,這是嶄嶄新新的布料,花布料,想做成棉的就做成棉的,想做成單的就做成單的,把這塊花布做成的衣裳穿在身上,自己會是個什么樣子呢?她記得好像自己從來沒有穿過一件從開始就是新的衣裳,沒有穿過,沒有這個記憶,沒有這個感受,沒有誰特意地專門給她送過這樣的禮物,這樣的上面的小花跳動個不已的花布;還有毛巾,長這么大,就沒有一次用這樣的毛巾擦過臉,這是用來看的擺設(shè)的不是用來擦臉的;還有雪花膏,都是給她的嗎?這禮物給春花的心里帶來了奇異的感受和很強的沖擊力,使她不能靜下心來理順什么。她覺得任何禮物好像都是重過她自己的。她通過這些禮物重新感受著自己。她甚至有些擔心,怕那幾樣東西在那里只是個誘餌,怕姐姐并不給她。你聞聞這味道,桃花把打開著的雪花膏遞過來讓春花聞。春花把頭扭到一邊躲著,她說不清自己為什么竟躲。但還是聞得那味道了,那是一絲好像離她很遙遠和她無多大關(guān)系的味道,讓人莫名地覺得心酸和想落淚的味道,真好聞。桃花說,收不收人家的東西是你一句話的事,你說不收,就給人家送回去;你說收,那咱們就給他們回話,接下來就不是只要這點東西的話了,要誠心娶你,咱們再跟對方一樣一樣細細說,該要的一樣也不能差下,總之雙方面拉個平衡,不能一開始就叫你吃虧。桃花這樣說著,竟好像哽咽了一下。春花不知道自己能決定什么,被人提親這事突如其來,搞得她有些慌亂,但更多的還是莫名的興奮。被人提親在心里原來可以激起如此大的動蕩和混亂。已經(jīng)送來的禮物讓再退回去嗎?那花布她還沒有摸一下呢!錯過了這個還有人給她送嗎?送花布送毛巾送雪花膏嗎?誰說得準呢。她莫名地擔心。多少指望都落空了。好在花布等還都在姐姐那邊,要是姐姐忽然一股腦兒把它們捧到她眼前,說,給,都是你的,那怎么辦?那她怎么辦?說來禮物暫時還是放在姐姐這邊的好。

        桃花用一副探究的樣子看著春花,她看不出春花的真實意思。她覺得這樣的大事情如此處理,是有些倉促了,她不該逼春花,應(yīng)該給點起碼的時間讓春花考慮考慮。她不打算擰麻繩了,她想給妹妹留出一點時間來。要是照妹妹說的,她明天真不管不顧地走了呢?她要走也沒辦法,是不能攔的。就讓她再想想吧,想通了,愿意,好,那就算是她自己做了決定,同時對方她也是了解的,除了娃娃多,除了男人年齡上稍稍有些大外,別的都還行,18歲嫁80歲的都有呢,何況這才38不到40歲。奇怪,原本和那女人東一下西一下說著,根本沒有想著話會說到這里來,但不知怎么著一步步就說到這里來了,她說妹妹還小沒個婆家受嫂嫂的氣,那女人說自己的弟弟不缺吃不缺穿就缺個媳婦,就這樣不知不覺,把話說到一起去了。門外傳來重重的腳步聲,楊文科收攤回來了。正好這一輪麻繩也擰好了。桃花就對春花說,麻繩今兒就擰到這兒,你好好想一想這個事,這是人家給你的東西,你拿上。桃花當面要把禮物交給春花了,春花覺得自己的心像解凍的春水那樣疾速地沒頭沒腦地流著。

        接下來的事情是這樣,春花很快嫁給了一個叫馬建邦的人,其時春花來桃花家還不到半個月。就那么巧,就在春花嫁過去的第二天,她的哥哥來桃花家里接妹妹回去,因為地里要轉(zhuǎn)糞了,需要春花這個人手。哪里想到才這點工夫,春花已嫁為人婦。春花的哥哥一怒之下,把姐夫姐姐告了,說姐夫姐姐趁著妹妹年少無知胡亂做主,從中獲取高額彩禮。

        一告即準,鄉(xiāng)公所認定屬買賣包辦婚姻,宣布婚姻無效,一應(yīng)聘禮,悉歸春花所有。

        只當了一夜新郎的馬建邦不服,被鄉(xiāng)公所逮去拘押一夜。

        被拘押一夜的馬建邦以涉嫌騙婚為由,再行申訴。

        后經(jīng)請示上峰,讓春花將所得聘禮盡數(shù)退回馬建邦。

        這事情就這樣結(jié)束了。

        記工分

        從1980年9月5日起,直到1980年11月20日,記工員柳福才都沒有給張曉梅記工分。柳福才沒記張曉梅記著。張曉梅不識字,她記工分的辦法是,把一個火柴盒里的火柴移到另一個火柴盒里。先是,一個火柴盒是空的,勞動一天,往空火柴盒里移一根火柴,到11月20日這一天,數(shù)了一數(shù),已經(jīng)有33根火柴,一根火柴10工分,合起來不就是330工分了嗎?頂如一個饃饃被切掉了少半個。11月20日是個特別的日子,每年的這一天,是年度工分截止日。過了這一天,今年的就算完了。后面的勞動掙的工分,就要算到來年的賬上了。所以張曉梅想著必須在這一天要鼓個勁兒把自己的工分記上。

        此前張曉梅和大家一樣,都是照例在勞動后到候在一邊的柳福才跟前記工分。大家松松散散地排著隊。柳福才頭也不抬記著工分。好像他是不需要看人的,只把工分簿接過去,低頭記上,又低頭遞出去。的確,大家都是一樣的工分,沒必要再多看什么的。記工分日子久了,也使得柳福才養(yǎng)出一種特別的不容易效仿的樣子來,好像一切都不在話下,只須他大筆一揮,好像他在當眾炫耀某種絕活一樣,好像他在寫著大文章似的。當一種能力或者說權(quán)力為你所獨有時,你在眾人眼里就會顯出一種特別的魅力和震懾力來。有人會帶著多少有些討好的口氣和柳福才說話。說什么是次要的,和行使著權(quán)力的柳福才說話才是重要的。柳福才慢慢地應(yīng)付著,在工作中無暇旁顧的樣子。當然也可以不討好柳福才,畢竟他也只是個記工員而已??梢圆挥懞?,但絕對不能惹著柳福才,惹著了柳福才,他也是有手段對付你的。張曉梅就是惹著了柳福才,使得輪到了記她的工分時,一直低著頭的柳福才忽然就抬起頭來,認出了她似的,把接在手里的工分簿又遞回給張曉梅。

        “還沒記呢,”張曉梅說,“把我的工分給我記上?!?/p>

        柳福才像是沒聽到她的話似的,手伸到她后面,把排在她后面的人手里的工分簿拿過去記了。這時就會形成一種現(xiàn)象,就是大家都會很自然地不約而同地重新排隊,會另外形成一個隊列,這個隊列正好可以把張曉梅除在一邊。這個把張曉梅除在一邊的隊列近乎天成,就好像流水碰到了一個不值一提的攔擋物,稍稍斜了一下身子就過去了。大家臉上都帶著一種奇怪的表情,好像他們用這個表情置身事外了似的。細細看來這個表情還是有著一些跡象的,就是它好像隱隱地排斥著張曉梅,同時在暗暗地呼應(yīng)并支持著柳福才。張曉梅就捏著自己的工分簿站在一邊。如果說大家的表情有著某種一致的東西,那么她的表情就有些兩樣,好像她是莊稼地里一棵沒來得及除掉的野草似的。為了不影響大家排隊記工分,張曉梅主動站得離隊列遠些。她有時也會看看柳福才。她看柳福才的眼神是復雜的。要說其中一點祈求的意思都沒有也是不對的。有人躲閃地看她時她就把頭轉(zhuǎn)向一邊,好像任何嘲弄和同情她都不接受。柳福才的神情則像村里的民辦老師張老師,張老師好罰站學生,罰站了一個兩個學生在旁邊時,他照舊不受影響繼續(xù)上課。輪到張曉梅的丈夫柳福義記工分了。氣氛多少有了一點異樣。果然柳福才這時候又抬起頭來,很重地看了柳福義一眼,接過工分簿給龍飛鳳舞地記了。柳福義接過記了工分的工分簿趕緊走開到一邊。等工分記完,就算是散工了。這時候已剩得沒幾個人。柳福才擰了鋼筆帽要走時,張曉梅上前攆了兩步。

        “我的工分還沒記呢,把我的記了再走?!?/p>

        有走開的社員又回頭看著。柳福義遠遠站在一邊,受風吹著的樣子。他在遠處等張曉梅。

        柳福才像沒聽到那樣把筆鄭重地別在上衣兜里,開步要走。張曉梅趕上去攔在他前面,要他記了自己的工分再走。

        柳福才繞開張曉梅邁著大步走了,邊走邊大著聲音咳著,往地上吐出一口痰,聽他喀喀喀咳著的聲音,好像他是一嘴的干柴烈火。

        很快大家就走得不見了,遺下剛剛勞動過的地方,好像送葬的人都走了,留下了新砌的墳包似的。

        在漸落的夜影里起了小風。

        柳福義站在那里,見張曉梅原地不動,就走回來勸她先回家再說。這種情況,已遠不止一次兩次,十次八次。辛辛苦苦趕早貪黑勞動了,工分卻記不到工分簿上,這算什么事?到時候拿啥分糧食分錢?柳福義就很有些后悔了,早知道這樣子,就把黑叫驢借給他嘛,反正是作業(yè)組里的驢,又不是他自家的。說來要怪就怪老婆張曉梅,頭發(fā)長見識短的東西。說到根兒上還是要怪他柳福義,自己一個男子漢大丈夫,就沒個主張嗎?聽女人的話。再看看這耳根子軟的下場。好在柳福才還網(wǎng)開一面,沒有一鍋燴,不是還給他柳福義記著工分嗎?柳福義千思百想,深刻反省,覺得也不能全怪柳福才,自己這邊也有做得不周的地方。要是能回過頭來再做一遍,柳福義就會不聽張曉梅的話,照自己的來做。再還說啥,屁大點事,搞得幾百工分沒記上,自己還從飼養(yǎng)院給調(diào)了出來,你說到底是誰吃虧誰占便宜?

        兩家的關(guān)系處到如此境地,說來并沒有什么大事,說到事情的起因,簡直不值一提。當然兩家的關(guān)系一直不怎么樣也是一個事實,但總的來說,各過各的日子,也還說得過去。就在幾個月前的一天,兩家起過一點沖突,沖突倒不小,動了手腳,但說到緣起,都不好意思再說似的。大家都在地里鋤草,張曉梅忽然聽到趙祖英在說自家的閑話,一口一個爛眼子家。爛眼子家長爛眼子家短。爛眼子家東爛眼子家西。張曉梅先是忍著,裝作沒聽到的樣子,只是埋頭鋤草。但趙祖英好像是有意要讓張曉梅聽到的,讓張曉梅滿耳朵都是趙祖英說爛眼子的聲音。張曉梅覺得再裝作聽不到就會招人笑話了,就回頭低聲說,爛眼子長爛眼子短的,吃你的喝你的了嗎?趙祖英好像就等著和張曉梅干架呢,干刺蓬一樣一點就著,說,不是爛眼子嗎?眼睛里像長了個樹柯杈。張曉梅忍不住回擊說,我們眼睛不好不咬人,有些人長著個驢嘴動不動就咬人。大家都知道兩個人罵的是什么。其實兩個人的這些罵詞,一方面是攻擊著對方的丈夫,同時也算是在維護著自己的丈夫。村里幾乎每個人都有綽號。雖有綽號,但綽號是不能隨便叫的。只有像趙祖英、張曉梅這樣子吵嘴干架,才可以叫綽號,而且這樣一叫綽號,就讓雙方的關(guān)系糟糕起來緊張起來了。張曉梅的丈夫柳福義眼睛不好,綽號爛眼子; 趙祖英的丈夫,記工員柳福才的綽號叫驢嘴。說來相較于官名,綽號往往是更接近一個人的真實的。這也許正是綽號不方便拿來叫的原因。原本張曉梅的回擊聲是不大的,但是她這樣一回擊,卻讓趙祖英的聲音大起來了,扶著鋤頭在后面問她罵誰是驢嘴。張曉梅不說話,只是埋頭鋤草,想不到趙祖英卻來到她身邊,讓她說說清楚,剛才罵誰是驢嘴。張曉梅不抬頭說,誰罵我我就罵誰。話音沒落,張曉梅就被一股突兀的力量摜倒在地。原來是在前面鋤草的柳福才聽到了,趕過來一把將低頭鋤草的張曉梅推了出去,完全沒有準備的張曉梅像從高處失足那樣跌在地上。像是怕張曉梅回過神來進攻那樣,柳福才趕上一步,俯身抓住張曉梅的兩只手,然后像捆麥子那樣把一個硬邦邦的膝蓋壓在張曉梅的腰里,使張曉梅動彈不得。張曉梅掙扎著,她只有頭和腳可以動。柳福才謀劃了一下,就用一只手把張曉梅的兩只手控制著,騰出一只手去摁在張曉梅的額頭上,這樣張曉梅就只有腳能動了。張曉梅的雙腳在地里蹬出深深的痕跡來。一些禾苗都被弄出來了。柳福才看著張曉梅踢蹬個不停的雙腳,好像這一點反抗他是允許的,是可以接受的。柳福才一邊像摁著一只要宰的羊那樣摁著張曉梅,一邊還不停地說著話,話里主要的意思是他為什么要這樣對待張曉梅。柳福才說,你們女人們吵你們的嘴我不管,你不能連帶上我,你罵我我就得讓你長點記性對不對,我哥治不了你的病,我柳福才治你的病。

        不知柳福義怎樣得知了信息,也趕過來了。等他小跑著趕過來的時候,地里已經(jīng)恢復了勞動的樣子。張曉梅一個人被落在后面,一瘸一拐地鋤著草。都這樣子了,還有什么可說的。好在柳福義來得遲了一些,要是來得早,正趕上,可讓他怎么是好。柳福義到柳福才跟前,努力平復著自己的情緒,和他說了兩層意思:一、好男不跟女斗,你一個大男人不會不懂得這個道理吧?二、你也不想一想,你把她打壞了可怎么辦?誰頂她勞動?你頂她勞動嗎?你頂她一天掙那10工分嗎?柳福義覺得自己問得柳福才啞口無言。然后他陪著張曉梅鋤了一段草,就回去了。飼養(yǎng)院里還有他的一大攤子事呢,他還要給牲口鍘草飲水呢,沒多少閑工夫待在這里。

        疼痛不適是過后才更加感到了的。張曉梅因此就在家里歇緩了四天,這四天雖然沒有上工,但是工分卻是給她照記著的。

        這之后不久,有了這樣一件事。一事有百樣的處理法,處理好了,壞事變成好事;處理不當,好事變成瞎事。柳福義就覺得這件事沒處理好,沒處理好的原因是,自己耳根子軟,聽了女人的話。原本這個事他可以處理得很漂亮,原本他覺得這是一個可以用來修復和柳福才關(guān)系的事,說不清為什么,他總有一種要和柳福才把關(guān)系修復好的愿望。結(jié)果不但沒達到修復關(guān)系的目的,反而事與愿違,弄到不可收拾,說來都怪張曉梅見識短,瞎出主意。是這樣的,柳福才在公社買了一噸炭,要借組里的黑叫驢套架子車給他去拉一下,借給他一天時間讓他去拉炭。跟隊長組長都已經(jīng)說好了,柳福才就讓趙祖英來通知柳福義,哪天要用黑叫驢,讓到那天不要給黑叫驢另安排活計。柳福義說好,但是到用驢的時間趙祖英興致勃勃來拉驢時,卻一時昏頭沒有讓拉,結(jié)果弄到她張曉梅的工分記不上不說,連帶他的一份好工作也撇掉了。早知道就不給張曉梅說了。完全可以不說給張曉梅聽的。但不知怎么的,竟說給了張曉梅,說他和趙祖英言約好了,到用驢的日子來拉驢就是了。張曉梅卻好像碰到了一件大事那樣對他說,不要借給,哪有那么便當?shù)氖拢阆胍幌?,人家和隊長借驢的時節(jié),和組長借驢的時節(jié),是誰去?是他婆姨去嗎?柳福義想了想,也覺得不可能,和隊長去借驢,和組長去借驢,一定是柳福才自己去說,指派婆姨去說有些不像話。張曉梅說對了,那我問問你,為啥和隊長借驢是柳福才去,和組長借驢也是柳福才去,而到了你這里,柳福才不來了,來了個他的婆姨,說明啥,還要我多說嗎?這話說得柳福義不舒服。柳福義說,反正又不是咱家的驢,管那么多干啥?張曉梅說,照你這么說,隊長借給他,組長借給他,那就是隊長組長家的驢了?說來也不是這個理。柳福義忽然心里一動,說,你就是受了柳福才的氣,才這樣子想著呢。張曉梅說,這跟我受不受氣沒關(guān)系,關(guān)鍵是人家把隊長組長當個人,把咱們沒當人。說得柳福義很是有些難受。柳福義說,古言說得好,冤家宜解不宜結(jié),你緩的那幾天,人家不是給你把工分也記了嗎?人的不好要記呢,人的好處也要記呢,至少從他給你記那幾天工分這事上看,柳福才也有他仁義的一面呢。張曉梅說,這話沒錯,瞎事不能記成好事,好事不能記成瞎事,這個道理我懂呢。我也想著和親戚鄰里把關(guān)系處理好。但這是兩碼事。要是柳福才敢讓婆姨到隊長組長跟前借驢,我認他是個狠漢子。他把個婆姨單單使到你這里來,第一我看他欺負老實人,第二咱們偏不受他的欺負。那你的意思是不借了?隊長組長都借,我一個伺候牲口的給人家不借?我有這個權(quán)力嗎?柳福義舌頭短了半截一樣說。張曉梅說,不是不借,借是肯定借呢,隊長組長都借了,咱們咋能不借?我的意思是,等他婆姨來拉驢,你就給她說一下,你說驢脾氣不好,路上出個事不好交代,你讓柳福才來拉,這不就是兩方面都顧住了嗎?一來把驢借了,把人沒惹下;二來也免了咱們受一回窩囊氣。柳福義說,這不一樣嗎?誰來也是拉個驢,只要咱們不給他拉著去就行了嘛。張曉梅說,這能一樣嗎?這太不一樣了,你好好想想這能算一樣嗎?柳福義枕著自己的雙手盯著屋頂盯了半晚上,決定為家庭安穩(wěn)計,把老婆的話就聽上一回。反正總歸是要借又不是不借。但他心里總是沒有底氣,隱隱有一些不安,有許多不安,不方便對張曉梅講出來,自己胡思亂想。事實證明自己是對的,自己的不安是對的,自己的顧慮是有道理的,事實證明自己的考慮是周全的。果然照老婆的授意做了之后,柳福才沒有來拉黑叫驢,而是在別的組里借了頭騾子把炭拉回來了。柳福義得知這個信息時,眼前一黑,心里像被掏了個大窟窿。不久他就從飼養(yǎng)院被調(diào)出來了,跟上社員們犁地轉(zhuǎn)糞了。社員們干什么他就干什么了。哪里像以前當飼養(yǎng)員好。什么干慣了什么好,算來當飼養(yǎng)員也小十年了。想占點小便宜也占不上了,比如像以前一樣,弄點飼料,背點驢糞牛糞燒炕,挪用點飼養(yǎng)院的煤油等,一系列好處,都不可能了。這都罷了,關(guān)鍵是,你辛辛苦苦勞動了,人家就是不給你記工分,不記工分,那么你到底勞動了沒有呢?誰說得清楚?看到張曉梅把一個火柴盒里的火柴煞有介事地移到另一個火柴盒里,費神記錄著自己記不到工分簿上的工分時,柳福義由不得自己那樣,甚至有了嘲弄和幸災(zāi)樂禍的意思,自己挖坑自己跳,自己作孽自己受吧。要是當初把黑叫驢痛痛快快借給,工分簿不是被寫得滿滿當當?shù)膯幔?/p>

        1980年11月20日黃昏,張曉梅覺得不能再拖了,今天必須把沒記的工分給記上。張曉梅幾乎為這個事鬧心了整整一天,一邊勞動,一邊蓄積著要去記工分的決心。

        張曉梅要求丈夫柳福義陪她去找柳福才記工分。

        對于老婆的邀請,柳福義表現(xiàn)得很頹唐很消極,他說事情就是這么個事情,清清楚楚的,難道他去了會給多記點工分?所以柳福義主張,還是張曉梅自己去找柳福才的好,他去不去于事無補。張曉梅說,去了不讓你說一句話,你就在我跟前站著就是了。柳福義說,自從把驢沒有借給,兩家的梁子就算結(jié)下了,思來想去不好弄。張曉梅說,你知道今年的工分就記到今兒為止,不能再耽擱了。工分記不上是我的損失,也是你的損失對不對,不是我一個人的事,要是我一個人的事,我就不麻煩你了。話說到這個程度,柳福義就答應(yīng)陪老婆去記工分。然而是老大不情愿的樣子,好像都是老婆的原因,事情才落到今天這一步,現(xiàn)在看看,不但給她自己招麻煩,還連帶上了無辜。

        柳福才在院子里接待了他們,沒禮讓他們進屋去。

        雙方很容易就僵在了那里。談不攏,無法談。

        張曉梅說:“那么你給我說個不記工分的道理,要是你說得有道理,我就不記了?!?/p>

        柳福才說:“給壞分子是可以不記工分的?!?/p>

        張曉梅說:“我咋就成壞分子了?”

        柳福才說:“壞不壞你自己知道。”

        柳福義說:“兄弟,黑水汗流地把苦下了,你不是不知道,不記工分說不過去。這是個道理。另一個說,我們確實也有對不起你的地方,我也一直覺著虧欠你得很,但是呢,都這么長的時間過去了,你就是有氣,我想也應(yīng)該消得差不多了,哥勸你一句,不要和女人一般見識,你和她就不說了,咱兩個說,就算我給你賠不是了,你看快到年底了,今兒不記,明兒就要記明年的了,你說今年勞動下的不記上,以后你要記也不方便了,大家伙都結(jié)算了,就剩下一個人,給你也添了個麻煩是不是?”

        柳福義說得懇切,全副身心看著柳福才,好像柳福才一張口就能吐出一疙瘩金子來。

        柳福才低頭想了一會兒,說:“你們都追到家里來了,我也就做個仁義事吧,那以前的事就一風吹了不再提,畢竟我們還是一個柳家對不對?”說得柳福義直點頭,眼圈都好像要紅起來。

        柳福才說:“是這么個道理,我哥剛才給我賠了不是,我也承當不起,我不需要我哥給我賠不是,我要誰罵了我誰給我賠不是道歉?!?/p>

        柳福義好不容易撈到了一根救命稻草那樣看著張曉梅,似乎在問她你聽到了沒有啊,似乎在對她的嚴厲的責備中又有著熱切的鼓動,似乎是嫌她道歉已然道得有些慢了。

        “給兄弟真心實意道上個歉吧,你的工分兄弟說了給你記呢?!绷Ax遞著眼色說。

        張曉梅看著一邊不說話。

        柳福義有些急了,怕錯過了良機似的:“你耳朵驢毛塞了嗎?趕緊給兄弟道上個歉!”

        張曉梅轉(zhuǎn)過頭來,看著柳福才,有些神秘地笑了一笑說:“你把我揪頭掀毛糟蹋了一頓,反過來要我給你道歉賠不是,你自己覺著這是個道理嗎?”

        柳福才看著柳福義說:“你也聽著了哥,再怨不到我了吧?,F(xiàn)在就是賠不是我也不接受了?!闭f著話,把上衣袋里的英雄牌鋼筆往穩(wěn)實里別了別,轉(zhuǎn)身回屋去了。他的衣服是披著而不是穿著,就使得兩只空袖子一擺一蕩的好像表達著某種情緒。

        柳福義怒目看著張曉梅,狠狠跺了一下腳,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

        兩個人出街門的時候正碰上柳福才放晚學的小兒子回來,就都閃在一邊給孩子讓路。孩子禮貌而友好地對他們笑著,柳福義還探手摸了一下小孩子頭發(fā)很黑的頭。

        接下來的事情不用說大家都知道了,這樣的事情往往可以轟動一時,就是在一口枯井里找到了柳福才小兒子的尸體,面無表情的張曉梅在一群人的包圍中指認著現(xiàn)場,她手上的銬子在黑乎乎的人群里有些晃眼。

        老? 缸

        早上,應(yīng)該是剛剛出太陽的時候,李文娟在屋門前收拾母雞身上的虱子。七八個小雞娃圍攏在她的腳邊嘰嘰喳喳亂叫。李文娟系著長圍裙,戴著護袖,全副武裝的樣子。她的兩腳之間稍前位置有一個小碟,碟里盛著小米,就是給小雞娃們吃的。但是小雞娃并不吃,只是嘰喳亂叫。幾乎每一只小雞娃都叫著,然而并不顯得吵鬧,倒有一種難得的活力和生氣。偶爾也有一兩只小雞娃正好走到小碟邊,探頭啄一下,然后又嘰嘰咕咕走開,像只是在嘗味道罷了。母雞蓬松著雞毛,身上帶著一股濃重的藥味。雞虱子要及時滅掉,不然雞毛會被雞啄得像癩痢頭。雞處理滿身虱子的辦法只有一個,那就是拼命啄自己的毛。所以靠雞收拾自己身上的虱子是不現(xiàn)實的。李文娟用混合了辣椒水的白酒噴著雞毛,把雞毛分開來,噴在雞毛的根兒里。雞毛的根兒里像是要滲出血來。密密麻麻的雞虱子伏兵似的布在那里,久看著簡直能使人發(fā)瘋。有小雞娃跳到李文娟的腳上,在她穿著薄薄襪子的腳背上輕輕啄一下,使她覺得癢癢的。跳下李文娟的腳背的時候,小雞娃發(fā)出夸張的叫聲,冒著風險似的。李文娟只是往母雞身上細致地噴藥,并不關(guān)心別的。小雞娃凌亂的叫聲使她覺得耳朵里不停地往外噴濺著什么。

        就在這時候,家里的老婆婆的拐杖聲響起,她走出來了。拐杖聲顯得篤實,說明這拐杖是被充分地利用著。李文娟聽到拐杖聲到自己的身后了。她用余光看見婆婆手里的小板凳。小板凳很小,也只有婆婆那點屁股才能坐下。這只小板凳也只有婆婆用。不知陪伴婆婆多長時間了。小板凳顯得老舊而結(jié)實,像用斧頭也不容易把它劈開。要說家里最為得勁最孝順婆婆的,除了拐杖,就是這只小板凳了。婆婆的小板凳有固定位置,不坐小板凳時,婆婆就把它擱在炕墻下,她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準確地捉到。小板凳不只供婆婆坐在門前曬太陽,婆婆上炕的時候,也還需要踩著它。婆婆住在最里面右手邊的一個套間里,里面黑洞洞的,就是燈泡拉亮了也沒有多亮。其實婆婆需要燈泡嗎?婆婆的眼睛盲了有十多年了。誰也說不清婆婆究竟需不需要燈泡。但家人總還要去婆婆屋子里的。而且確確實實每天晚上,婆婆屋里的燈也會亮那么一小會兒,然后像星星到白天自行消失那樣不知什么時候就滅掉了。婆婆最重要的事情是每天早晨拎著自己的小板凳出門曬太陽。這是雷打不動的事。婆婆坐在門前曬太陽的時候,一切都會顯露出一種古老而又神秘的意味。太陽也發(fā)現(xiàn)了一個特殊的目標似的,好像是突然間停下趕路,要一動不動把婆婆照上一陣子。婆婆的小板凳在李文娟的余光里像一個硬硬的活物。感覺到門前有人,婆婆一探一探的拐杖停住了。濃烈的藥味使得婆婆的鼻子動了動。她的拐杖頭兒探到一邊去,她要繞開李文娟出門去。小雞娃的叫聲好像是可以忽略的??梢月牭剑部梢月牪坏?。想聽時就能聽到,不想聽時就聽不到。這時候李文娟說,不要出去,要下雨了。婆婆的拐杖頭兒已經(jīng)探到了門檻那里,在門檻上自下而上試探似的敲兩下,拐杖頭兒就越過門檻,穩(wěn)穩(wěn)地拄到了門檻外面。接著婆婆就邁過門檻出門去了。婆婆出門的時候,李文娟身上暗了片刻。李文娟沒有抬頭,還是忙著她的活計。這樣過了有一陣子,門前忽然又一暗,婆婆出現(xiàn)在門前,而且拄著拐杖進來了。只見拐杖出汗那樣亮著。下雨了吧,我說不要出去不要出去,還當我哄你呢。李文娟有些埋怨地說。婆婆的拐杖頭兒探到一邊,她要繞開李文娟。但是拐杖頭兒再探一下時,卻發(fā)出一連串驚叫聲來,像是有許多鼓鼓的小氣球被踩破了。原來是拐杖頭兒正拄在一只小雞娃的小爪子上,它拼命掙扎著卻逃不開的樣子。婆婆也有些慌了,臉上是一副探求和聆聽的樣子,好像她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好像她不知道發(fā)生著什么事情,好像在這樣的情況下,她只有一動不動才好,這就使得她的拐杖頭兒長久地摁在小雞娃的爪子上,讓小雞娃叫得像一串小鞭炮似的。真是想象不到那樣一個小東西會有這樣一種令人吃驚的叫聲。情急之下,李文娟出手拉了拐杖一下,就使得失去平衡的婆婆一膝蓋跪倒在地上,兩手胡亂地撲到前面,禍不單行,又撲到了一只沒來得及逃開的小雞娃。婆婆手松開,小雞娃沒命地逃開了。

        拐杖和小板凳也甩脫在一邊。小板凳甩出老遠,甩在屋內(nèi)的暗影里,像一只小狗受驚后躲在了那里。

        婆婆在地上摸她的拐杖。拐杖就在李文娟的身后。拐杖頭兒對著婆婆,婆婆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摸到,但婆婆總是摸到一邊去。這也跟婆婆是左手撐地,右手摸索有關(guān),要是她兩手換一下,右手撐地,左手來摸,是很容易摸到的。李文娟看著婆婆摸拐杖,然后就抓起傷著了小爪子的小雞娃,看它傷得怎么樣了。顯然小雞娃的一只爪子,連帶著它的小腿,都廢掉了。小雞娃已經(jīng)叫喚不動了,腦袋也有些耷拉。好好的一條命,讓你要了。李文娟說。這時候婆婆終于摸到了她的拐杖,而且顫巍巍站了起來,看樣子她在接著找她的小板凳了。就在這時候李文娟又來了一句,嘟嘟噥噥聽不清說的什么,但顯然是針對婆婆的,就見那正尋找著小板凳的老人忽然就轉(zhuǎn)過身來,向著剛才李文娟出聲的方位揮出了一拐杖,好在李文娟嘟噥的時候是看著婆婆的,而且婆婆畢竟看不見,就讓李文娟輕易躲過了。就在這一瞬間,李文娟看到婆婆的一個膝蓋那里,褲子磕破了,而且出了血。婆婆的拐杖還揮動著。揮動起來的拐杖好像是帶動著婆婆,使她好像不能控制拐杖了。李文娟邊躲邊喊著,讓婆婆不要亂來。小雞娃們驚叫著都擠到門檻下的陰影里。忽然一聲響,拐杖打到了躲在門后面的水缸,把水缸給打掉了一小塊。那是一口老缸,在家里和婆婆是最老的兩件物事。老缸身上攀纏著一圈一圈的粗鐵絲,從缸腳一直纏到缸口兒那里。這一聲響讓內(nèi)屋走出一個小伙子來,他剛剛睡醒的樣子,疾步過來,捉住婆婆的手,把拐杖從老人的手里奪下來。他一手拿著拐杖,一手把老人扶到里面去,扶到老人自己的屋子里去。老人蹣跚地走著,看得出她的膝蓋傷得不輕。

        李文娟就移到門外邊婆婆常常曬日頭的地方給母雞身上噴藥。其實雨并不大,而且這時候已經(jīng)停了。雖然院子里要開闊許多,但是雞娃們還是圍攏在李文娟的身邊。爪子受傷的小雞娃偎依在李文娟的腳邊,驚魂未定的樣子。由于肚子挨著地,它看起來還高不過李文娟的腳背。李文娟給它受傷的地方也噴了一點滅虱藥,使它的爪子一副潰爛的樣子。它的爪子像折下來的花枝似的,顯然不能當爪子來用了。從里屋出來的小伙子是李文娟的兒子,高中生,正回來度暑假,每天都會睡到很晚才起,今天卻是給外面的鬧騰聲驚醒來的。他是老人一手帶大的。他小的時候,老人的眼睛還好著,院子里的杏樹上結(jié)了杏子,不待杏子熟,他就會趴在老人的背上揪杏子。為了揪到更高處的杏子,他還會對老人提要求,老人就兩手扶樹,腳尖顫顫地踮起來,以方便小孫子能揪到他想揪的杏子。

        中午吃飯的時候,老人表示身體不舒服,不想吃。大家就依老人。一家?guī)卓谠谝黄鸪燥垥r,說起了早上的事。李文娟說了下雨,說了受傷的雞爪子,說了老缸,等等。李文娟嘟噥說幸好她躲得快,要是躲得慢些,就和水缸一個下場了。男人聽著不說話。他只是一邊吃飯一邊聽老婆說。吃過飯,趁著李文娟洗鍋的時候,他到老人的屋子里小坐了一會兒,摸了摸老人的額頭就出來了。老人的膝蓋破了,老人沒說,也就再沒有人說,所以這個事他是不知道的。他出來看到老人的小板凳翻在一邊的陰影里,就撿起來,悄悄放回老人常常放小板凳的地方。

        夜里其實發(fā)生過一件大事,只是因為大家都不知道,才好像什么事也沒發(fā)生過一樣。其實是發(fā)生了的。就是到夜深人靜的時候,老人忽然從炕上爬起來,解下自己腰間的布帶子,掛在了屋窗邊框上的一顆大鐵釘上。老人的腰帶是一條白口布,四寸寬、兩米多長,可以在腰間纏上幾圈。老人就用這根布帶,接成一個圓,一頭掛在大鐵釘上,一頭套在自己的脖子上。真是巧了,好像專門設(shè)計的那樣,她套著布帶還可以睡到枕頭上。稍稍有些勒迫感,但還不至于把她勒死。但是只要撤去枕頭,她就會被勒死了。撤去枕頭再容易不過,只須用頭頂一下,把枕頭頂下炕去,目的就可以達到了。老人就這樣脖子上套勒著布帶在枕頭上躺了很長時間。為了減輕脖子上的勒緊感,老人不時要把頭從枕頭上抬上一抬。要用手把脖子里的布帶撐開一下,使布帶和脖子之間暫時有一個間距。這期間好幾次聽到外面有人往尿盆里尿尿的聲音。男人尿尿的聲音和女人尿尿的聲音截然不同,可以聽得很清楚。有好幾次,老人都想狠一狠心,把枕頭一頭頂落到炕下面去,但直到雞叫,雞叫過了頭遍,又叫了二遍,她也沒有做出那個在心里做過無數(shù)遍的動作來。等到窗子那里慢慢騰騰要亮起來時,老人已經(jīng)改變了主意,她把套在脖子上的布條取下來,腦袋落在枕頭上,很快就睡著了。掛在大鐵釘上的布帶百無聊賴的樣子,悻悻然的樣子。要是有誰那一刻看到它,一定會覺得害怕。但是有誰會看到呢?老人一覺睡醒 (其實也就睡了一個小時左右),就從鐵釘上取下布帶,把夜里系的死結(jié)慢慢打開,又一如往常地系在腰間。她摸索著下炕時,準確地踩到在炕墻下值守了一夜的小板凳上。

        第二天是一個好晴天,太陽好像是提前出來了,屋檐和半個窗子都被映亮著。等門檻那里有了陽光時,老人就出來曬日頭了。她坐在自己的小板凳上,拐杖斜靠在一邊的屋墻上,伸手可及。陽光有些揮霍地曬著老人,使老人覺得自己身上有了某種新鮮感。脖子上多少有些不舒服,使她要不停地咽唾沫。這時候李文娟從黑屋子里出來,被陽光照得身形有些虛淡。她手里是一只碗,碗里是三個煮得開花的洋芋,在強烈的陽光下,依然能看到從洋芋上出來的絲絲蜃氣,像是比陽光更精粹更靈動的某種東西。盛著開花的洋芋的碗悄然擱在老人面前,李文娟已經(jīng)去忙別的事了。老人面朝陽光,靜靜地曬著,好像她滿臉的皺紋都要被曬得舒展開來。她的一只手護在昨天被蹭破的地方,一只手伸下去拿碗里的洋芋,有些燙,使她的手一下子拿開。但她再一次去拿時,洋芋已經(jīng)不很燙了。拿在手里的洋芋和她的手形成某種很強烈的對比。她拿起洋芋,吹了吹,小心翼翼地吃了一口。

        杏? 枝

        從縣看守所到柳套村十幾里路,田百江和小兒子田富海幾乎沒有說什么。只是撲通撲通走路。十幾里路,給人一種走不到盡頭的感覺。田百江走在前面,田富海稍稍靠后一些,像是被田百江的腳步引領(lǐng)著,像是有意無意地和著田百江走路的節(jié)奏。他背著田百江簡單的行李。東西都在一個綠色的蛇皮袋里,有洗臉的臉盆、毛巾、喝水的杯子等。隨著走路,這些東西會發(fā)出一種零碎的聲音,像是點綴或驅(qū)散著一種寂寞。田百江貪婪地看著眼前的一切,心情激動。從看守所出來,看到兒子的一刻,他就覺得很多話和眼淚一起要涌出來了,但只是落淚,沒有說出什么來。田富海也流著淚接過田百江手里的蛇皮袋自己背上,給后面的警察深鞠個躬,揮揮手告別,爺兒倆就這樣上了路。一路上,田百江心里的話像暴雨后的野草一樣瘋長著,好像它們要爭先恐后地出來,好像孵雞娃孵過了期,早就應(yīng)該破殼出來了,卻是一句也出不來。說什么呢?怎么說呢?尤其是對小兒子田富海,可真是怎么說?怎么說都不對啊,都不合適啊,都找不到合適的話來說啊。一年沒見,爺兒兩個,應(yīng)該是有說不完的話。要說的話太多時就不知道說什么了。思前想后,田百江除了痛悔沒有別的,其實每一件事情都有許多的節(jié)點,幾乎在每一個節(jié)點上都可以打住,都可以收手不讓其發(fā)展,都可以不向這個方向去而向另外的方向去,但就是沒有打住,就是沒有往另外的方向去。眼睜睜地白白地把一個個好的節(jié)點和機會都錯過了喪失了。要是整個事情重來一遍,絕對不會是現(xiàn)在這個狀況和程度?;枇祟^啊,一腦子的豬毛啊。田百江不知多少次像回看電影那樣回看過每一個片段,覺得其實每一個片段里自己都有機會,只是自己沒有抓住,輕易放過了。他想起他揚手打鄰居的孩子時,孩子看著他的眼神,要是那一巴掌不打下去,要是那一巴掌不打得那么重,不傷著那孩子的耳朵,要是他打了那孩子后主動去給鄰居道個歉,要是鄰居上門問罪時口氣軟和一些,客氣一些,在自己一方面也認上一點錯,會有這樣的事情嗎?而且尋根究底,多大的一個事啊,竟弄成了今天這個樣子。真不是人能干出來的,真是枉為人了?,F(xiàn)在搞得讓人痛斷腸子不說,還讓繼續(xù)活著的人也活不好,讓他們爺兒父子沒辦法一個看一個的臉,沒辦法像爺兒父子那樣說幾句該說的話想說的話。

        一句話,回頭一想,能后悔死。

        是個什么事兒呢?

        想起來既覺得已經(jīng)是遙不可及,又好像就發(fā)生在昨天。他們一家人中午拔麥子回來,一開門見鄰居的兒子在他家的杏樹上揪杏子,見門開了一家人進來,那孩子忙忙從樹上下來,舉著一根上面有多個杏子的樹枝要跑,他家西邊的院墻是不高的,從那里可以翻過去到妥建堂的院子里。這孩子的家在他家的東邊。這孩子只要翻過墻到妥建堂的院子里,就算是逃掉了。結(jié)果是沒能逃掉,田百江因為是家里的掌柜,得以先進門來,于是他一眼就看到了,立刻跑上去追這孩子,把這孩子從墻頭拉了下來。這才看到那條拿在孩子手里的杏枝是不小的,簡直有一把量衣裁布的直尺那么長,上面有不少的杏子,像是看到了主人那樣紛紛向他告狀訴委屈的樣子。狗日的,揪上兩個吃就行了,還折柯杈,我讓你折,說著話,田百江就在那孩子頭上重重拍了一巴掌。他看見孩子慌亂而又驚懼的眼神,看到孩子縮著脖子等著挨打的樣子,他的第二巴掌沒有再打下去,但是那一巴掌已經(jīng)打得他自己都感到手痛。這次饒過你,下次再上樹折柯杈,小心我把你的牛巴子割了。田百江說著從孩子手里奪過杏樹枝,看著他翻過墻走掉了。孩子翻墻的時候一只鞋掉下來,田百江還撿起來給他扔過墻去。

        就這么一樁事,要說從這里打住也就打住了,要說從此過去也就過去了,但是沒想到黃昏時他們收工回來,還沒有來得及洗一把臉,女人們也還沒有來得及做飯,東邊的鄰居李生蒼就尋上門來了。李生蒼氣勢洶洶,一副尋釁鬧事的樣子,問為什么打人,問為什么把人往死里打,聽得出田百江那一巴掌是把他兒子的耳朵扇聾了,他嚷叫著要田百江把他的兒子送去醫(yī)院治病,不然就會沒個完。田百江說,你兒子紙糊的嗎?我一巴掌就把他打聾了?你是大夫還是法院?這是一,關(guān)鍵是,你也不問問我為啥打你兒子,有人養(yǎng)無人指教,上人家的樹偷著吃,難道還偷對了嗎?偷也可以,你折柯杈干啥?你的樹讓我們折柯杈能成不能成?說著話,田百江做出尋找的樣子,他是找尋那根樹枝。其實就是一根樹枝,并不是田百江所說的柯杈,柯杈和樹枝還是兩個概念。但是那根樹枝不知擱到哪里找不到了。李生蒼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問你的樹柯杈在哪里呢?給我看看,再說誰能證明樹柯杈是我娃折的?就憑你一面之說嗎?田百江說,你娃沒折我打你娃干啥?我咋沒打別個就打你娃?你也不用腦子想想嗎?李生蒼說,這正是我要問你的,我就來問你為啥平白無故打我娃,打也有個打法,把人的耳朵往聾里打?把人往死里打?走走走,我跟你也不多說,你自己到我家看看。說著上來拉田百江,田百江推搡著,就被李生蒼蠻勁兒上來,一下子摜倒在地,而且騎在田百江的身上,揪著他的胸部要揮動拳頭的樣子。這時候田百江就喊道,哎你兩個沒眼睛嗎?你大叫人糟蹋著呢你們就看不到嗎?田百江這是在喊自己的兩個兒子。緊跟著就見李生蒼身子一歪,從田百江身上栽下去了,一麻袋糧食那樣倒在一邊。他頭上挨了一扁擔,竟就沒有緩過來。就這樣出下人命了。揮動扁擔致人死命的是大兒子田富玉,那時候田富海正從遠處的茅廁里解完大便出來,有些茫然和困惑地向這邊望著。

        接下來的事情是這樣,由田百江和虎志和也就是田富海的三舅商量計謀,讓小兒子田富海頂替他哥田富玉去投案自首,證人就是虎志和。另外還找了一個證人,那人借有田百江的二百元錢,總是還不上,見田百江就躲,現(xiàn)在錢再不還了,只求他證明一下,就說他來田家借架子車,正碰到這檔事,親眼看見田百江的小兒子田富海情急之下,一個不小心,把騎在田百江身上如虎似狼的李生蒼一扁擔打翻在地。反正李生蒼已死無對證,可以做這樣的策劃的。搞懂了姐夫姐姐的意思后,事情就由足智多謀頗有鄉(xiāng)村知識分子風度的虎志和策劃定奪。他們還商量好了,不請律師,以后上法庭就由虎志和去說,虎志和憑一條三寸不爛之舌再加上氣定神閑的風度,應(yīng)該是可以獨當一面的。而且我們不是不認罪,不是不承擔責任,我們已經(jīng)有人投案自首了,還要我們怎么著。

        讓田富海頂替田富玉去認罪,也是一家人千思百慮實在沒辦法的辦法,是為了剁去左手保右手,舍了膽子保肝子。田富玉、田富海兩兄弟比較,田富玉的能力要強一些,可以說要強出許多,首先田富玉身體就要比田富海好,一個差不多一米八,一個一米六左右。另外田富玉在縣上經(jīng)營著一家米糧店,生意紅火,不久前剛從60平方米的店里換到了90多平方米的店里,一家人的主要開銷,說實話都靠著田富玉,按說成家后一般都要分家另過的,但就是因為依靠著田富玉,他都有兩個孩子了還沒有分出去單過。這一點上,除了要說田富玉的好,更要說媳婦的好,要是媳婦鬧騰著要另家單過,天天鬧騰,多孝順擔重的兒子也架不住鬧是不是。但媳婦從來就沒有鬧過,明面上沒鬧過,背地里一定也沒有鬧過,要是明面上裝作賢惠的樣子,背后給你鬧騰,也不會這樣子安生。媳婦真是個好媳婦,不但不生是非,還做著一大家人口的飯,里里外外,洗洗涮涮,天長日久,可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能碰上這樣的媳婦真可以說是一大家子人的福氣。當然兒媳婦好的一個主要原因還是田富玉能干。事情總是一環(huán)套著一環(huán)的。一個好總是成就著另一個好。田富玉能干,這是第二點。還有一點其實已經(jīng)說到了,而且好像是最為重要的,就是田富玉已經(jīng)成家了,為人夫為人父了,他在不在,不是他一個人的事,牽扯著好幾個人,牽扯著一大家子人。相較于田富玉,田富海就簡單了很多,首先是白面書生一個,高考了好幾輪還是考不上,要不是哥哥田富玉力主他一考再考,在田百江,是早就想著抽椽熄火了。反正家里是田富玉拿事,再說也是田富玉出錢供應(yīng),所以田富玉讓考田富海還不能不考。20世紀80年代中期,大學還沒有擴招,考個大學真是不容易,幾年下來,學沒考上,倒把個田富海弄得畏畏縮縮短精神,沒個兒子娃娃的樣子了,如果說田富玉一家人離不得,那么他田富海的有無在大家心里是沒那么重要的。還有很關(guān)鍵的一點是,田富海因為忙于考學,也沒有來得及找媳婦成家,和哥哥比較,他是零零干干的一個人。這樣一個細賬一筆筆算下來,就算出前面那個結(jié)果來,就是讓田富海頂替田富玉去自首。要自首,自首要早,早自首于量刑是有利的,在這一點他三舅虎志和是很清楚的。一切都照著策劃好的來,很快虎志和就帶著田富海去自首了。大家都緊張地等待著一個理想的判決結(jié)果。

        誰也沒料到是,鄰居妥建堂的女子把真相透露了出去,原來發(fā)生那個命案的時候,妥建堂的女子妥梅花正站在和田家相鄰的矮墻那里,看了個清清楚楚,她說她看得分明,是高個子穿紅衣服的人打的,不是穿黑衣服的小個子打的。妥梅花說,我們是鄰居,我還認不得哪個高哪個低嗎?而且不止妥梅花一個人看到了這些,那天正好妥梅花的同學來妥梅花家串門子,打算晚上住在妥梅花家里,妥梅花就是和這個同學一起在矮墻后面站著的,所以妥梅花看到的,她的同學也看到了。妥梅花在學校是班干部,多屆三好生,品德言行都是可靠的。加上再審時,問到一些細節(jié),田富海答得有紕漏,這案子就給翻過來了,結(jié)果是田富玉被槍斃不說,連帶著虎志和與另一個做證者都吃了官司,當真相被揭露,另一個證人也痛哭流涕地改口了時,能言善辯氣質(zhì)不俗的虎志和也換了一個人似的,鐵青了面目看著一邊,任審判員、公訴人怎么發(fā)問也不答。

        田百江也被判刑一年,他在看守所里度過了一年的刑期。刑期滿了,小兒子田富海來接他回家。

        田百江爺兒倆走到村外的小石橋那里時,看到幾個人像在照片里那樣站在橋頭。是田百江的老婆和兒媳,還有他的兩個孫子。一年沒見,小孫子明顯長高了一些。田百江的眼淚熱辣辣地涌出來,流了一臉。他沒辦法行走,立住腳,用手背擦著眼淚,嘴像放久了的涼粉那樣抖個不停。這時候他的肩膀上落了一只手,那手輕輕地拍著他的肩頭,像在撫慰和勸諫似的。他知道那是誰的手,他知道那手擱在自己的肩上有多重,他百感交集,不能自已。但就是在這樣的時候,他的心里也突然不合時宜又捕捉時機那樣冒出一個念頭來,把他自己也嚇了一跳,但那念頭一旦出現(xiàn)就顯出一種頑固性,像一只帶箭的兔子那樣跟纏著他不愿離去。

        他淚眼模糊,隱隱約約恍恍惚惚看到橋頭的人向他這里走來了,兩個大人,兩個孩子,老婆牽著一個,媳婦牽著一個,雖然眼里有那么多的淚水,但他還是分得出哪是老婆哪是兒媳,他的目光更多是落在兒媳的身上。

        他禁不住想,兒媳雖然年輕,但也是一個寡婦了。多么好的兒媳婦。但是年輕的寡婦總有人家的門路和日子呢。他正是這么想的。他無師自通就想到了這里,他好像自自然然一步到位就想到了這里。他想著小兒子還沒有媳婦。這不正好嗎?

        然而怎么說?對兒媳怎么說?對小兒子怎么說?已經(jīng)對小兒子做過一次那樣的事了,還怎么說?

        在他迷離的淚眼中,一家人好像糊里糊涂在夢境里一般走到了一起。田百江的眼淚落到仰頭看著的孫子臉上,使孫子有些不適地眨著眼睛。

        溫? 棚

        傍晚時分,柳世蓮正坐在灶前,背對著灶火口拔雞毛。女兒圓圓和發(fā)發(fā)在一邊的飯桌上寫字。圓圓八歲,發(fā)發(fā)六歲。飯桌很小,兩姊妹在兩端坐著寫字,頭幾乎能碰到一起。屋子里靜得只有拔雞毛的聲音。那是一種很古怪的聲音,聽起來像老牲口嚼著夜草似的。

        這時候就聽到院里有動靜,問說家里有人嗎?

        柳世蓮就把沒拔完毛的雞擱在地上一片暗色的布上,收拾一下身上的雞毛,出去了。

        原來是村里的勉以貴來買蘑菇。

        柳世蓮家有一個溫棚,里面培育著蘑菇、辣子、西紅柿等。勉以貴來買點蘑菇。溫棚在西墻角那里,雖說在同一個院子里,但因為院子大,就使得溫棚距離街門有些遠,看起來有些偏僻,從街門進來到溫棚這里需要走好長一段時間。

        溫棚里有一種特別的氣氛,讓人感覺像蒙了頭在被窩里那樣。雖然一進去柳世蓮就拉亮了燈,但顯然這是省電的燈,看起來倒像是增加了溫棚里的朦朧和不清楚。燈光下顯現(xiàn)出來的是辣子、西紅柿等,像玩捉迷藏那樣給人一種屏氣斂息的感覺。蘑菇在溫棚的深暗處。好在柳世蓮熟悉,很快就弄了一塑料袋過來。勉以貴攔住她問多少錢?柳世蓮說出去算。這樣說的時候,勉以貴的后背及脖子那里被燈光虛虛照著,兩個人實際都在燈光的邊緣部分。柳世蓮把手里的塑料袋掂了掂,似乎在估量斤數(shù),你給上十塊錢行了,柳世蓮說。勉以貴就掏出十塊錢給柳世蓮。

        在接過塑料袋的一瞬,他忽然一把將柳世蓮摟入懷里。

        柳世蓮暗暗驚叫了一聲。你干啥?柳世蓮說。勉以貴胳膊上用著力,嘴在柳世蓮耳邊熱熱地說,忍不住了嫂子,對不起。你要胡來我喊呢,柳世蓮說。這時候勉以貴的手已經(jīng)摸入柳世蓮的衣服里去了,里面那么熱燙,好像摸到了一窩剛剛生出的蛋。我喊呢,我真格喊呢,柳世蓮說。她好像說話的氣力不夠了似的。你喊你喊,你一喊人就知道了,勉以貴說,放心嫂子,我看到我哥去河那邊的小賣部了,就這么一陣陣機會,你叫我偷個嘴吃上兩口,說實話我不是買蘑菇來的,你還當我是買蘑菇來的?勉以貴說著,手已經(jīng)到了柳世蓮腰那里,到了肚臍眼那里。褲帶系得緊,加上柳世蓮的肚子一使勁,勉以貴的手在肚臍眼那里好像被困住了。柳世蓮說,行了,行了,你再往下走我實話翻臉呢,你把我當成啥人了!勉以貴用指頭揉壓著柳世蓮的肚臍眼說,好好好,聽嫂子的聽嫂子的,這樣說著,手卻是要試探著往下走,只是褲帶勒緊著使他不方便下去。他騰出一只手來要解柳世蓮的褲帶,你系這么緊干啥?勉以貴好似埋怨著說。一只手解褲帶是不好解的,尤其這樣子急急慌慌地解別人的褲帶,就在這時候,一陣男人的咳嗽聲遠遠傳來,好像炭灰里的幾粒黯淡的火星似的。快快快,娃娃大大回來了,柳世蓮說著在勉以貴的懷里掙扎起來,胳膊都打到勉以貴的臉了,打得勉以貴的臉生疼。勉以貴只好放脫柳世蓮。你等等再出來,柳世蓮出去的時候,這樣說。

        是柳世蓮的男人吳志峰回來了。

        吳志峰站在院子里看見柳世蓮從溫棚里出來,像溫棚里著火了她前去救火那樣。吳志峰向溫棚方向走來。那時候已經(jīng)落了夜影,一切看起來多少有些虛浮不實的感覺。柳世蓮躲避著吳志峰。柳世蓮想錯開吳志峰回灶房那里去。吳志峰看著她說,你這時候去棚里干啥?柳世蓮說,不能去嗎?我去揪幾個辣子。吳志峰說,你揪的辣子呢?柳世蓮看看自己空著的手,說,我去拿個裝辣子的東西。吳志峰說,那你拿去,說著自己往溫棚那里去。

        離溫棚還有幾步時,就見溫棚的門像一個怪物的嘴那樣突然張開,著急忙慌噴吐出一個人來,根本來不及看清是誰,那人就繞開吳志峰,像有很多條腿那樣向著街門那里跑去了。吳志峰在后面追著。吳志峰追出門去,門外那人已經(jīng)跑得什么都不見了。街門那里清空著,好像一個死牲口瞪大著眼睛似的。一會兒就見吳志峰快快走進街門來,回身上了門,快快走進灶房里去。

        兩個女兒把飯桌搬到炕上做作業(yè)了。柳世蓮坐在灶火前用手搖鼓風機燒水。吳志峰看看炕上的兩個孩子,忍了又忍,還是沒有忍住,跳過去指著柳世蓮的后腦勺,像是要槍斃她那樣說,我,我把你個罵不得的,你個不要臉的,你干的好事。

        事情就是這么個事情,終于慢慢地弄大了。出事的當天晚上,吳志峰以極其沉痛的樣子對兩個女兒說,讓她們吃過飯早早回她們的屋里休息去,他晚上需要和她們的媽媽好好談?wù)?,如果她覺得還有臉當她們的媽媽的話。

        兩個女兒聽話地去了。圓圓離去時還到柳世蓮身邊,掐著她的手心悄悄說了兩句什么。兩個女兒出去不久,吳志峰就把門關(guān)上了,讓柳世蓮給他說實話,兩個不要臉的東西在那黑洞洞的地方干了些啥。柳世蓮的意思是,先吃飯,吃了飯她會說的。她說就是吳志峰不問,她也會向吳志峰做解釋的,但是先把飯吃了再說。吳志峰干著嘴皮說,吃飯?我能吃得下去嗎?你們把不要臉的事整下了,叫我像沒事人一樣吃飯,虧你說得出來。確實這不大的一會兒工夫,看吳志峰,像霜打過的葉子一樣,無形中人已經(jīng)瘦了一小圈,尤其嘴皮,都要干出血痂來了。

        柳世蓮把做好的雞肉米飯端上桌,說,吃,吃罷了你罵我打我都可以,先把飯吃了。吳志峰悲哀地笑著說,你是自個收拾下去呢還是我一腳給你蹬下去?雖然是糧食五谷,不能胡來,我實在忍不住了我也蹬呢。柳世蓮就把飯桌收拾下去。柳世蓮說,好,我現(xiàn)在就給你交代,其實也沒有啥交代的,那個姓勉的,那個驢,說是買蘑菇,咱們種了溫棚就是給人買的對不對?不光是給他姓勉的買,誰買咱們都賣呢對不對?進了溫棚,買罷蘑菇,人家不走,我就給你實說吧,人家不走人家一下子把我抱住了。說到這里柳世蓮停住了,停了好一陣子。好像有一只表出來錚錚錚記錄著這停住的時間,好像這停住的時間是需要掐表計算著的。吳志峰說,抱住又咋了,難道就是個抱???柳世蓮說,我掙不脫,人家就把我摸了幾下,你就來了,我就出來了。吳志峰冷笑了一聲,好像柳世蓮說的盡是避重就輕的話,盡是謊言,好像柳世蓮要說什么他都是清楚的,就看柳世蓮說不說而已。吳志峰說,我給你說,你不把根根蔓蔓說清,我跟你沒完,你真是殺人不用刀子。柳世蓮說,就是摸了幾下,不信你問那個驢去。吳志峰說,你再不要在我跟前驢啊驢啊地罵,你不用在我跟前裝樣子,我清楚著呢。你清楚啥呢?柳世蓮說。我清楚啥呢你比我清楚,我把你個野狐精,吳志峰從牙縫里罵著說。柳世蓮說,就是摸了幾下,我要是一句不實,你把我頭割了我都沒話說。真是不得了,我出去才一陣陣,兩個在這里就搞上了,這要是我出去十天半月,這還了得,吳志峰無限感慨的樣子說。他說的時候苦笑著,好像對面不遠處有一個人在聽著他的話似的。柳世蓮說,咱兩個在一起這么長時間了,一個對一個有個起碼的了解呢,我是個胡來的人嗎?你拍著心口子說?稍頓頓柳世蓮又說,我知道你這個人心重,我就把不要臉的話都說了,說個干干凈凈,一點不剩,好叫你放心,柳世蓮說到這里深吸了一口氣,像是自己在給自己鼓勁那樣,接著顯得坦然地說,就是摸了幾下,奶頭上摸了摸,肚子上摸了摸。聽得吳志峰閉緊了眼睛,害怕看到什么似的。你個罵不得的人家摸你就讓摸?吳志峰說。柳世蓮說,一個大男人,比你高,比你寬,你罵人家不睬,掙嘛掙不脫,你說讓我咋辦?我正想著咬他呢,你的聲音來了。我要不來那還真把事情給出下了,我要不來你兩個想干啥你說。柳世蓮接住吳志峰的話說,你不來我咬他呢,我已經(jīng)準備好了咬他呢。

        柳世蓮說,反正說來說去就這么點事,你原諒了就這么點事,你不原諒嘛我也不知道再說啥,事情從頭到尾就是這么個事情,我給你連根帶蔓都交代了,再讓我交代我就只能編了。兩口子這么多年,一個還不知道一個嗎?

        吳志峰沉思了一會兒,說,好,你要是說完了你休息去。這話說得倒溫和。柳世蓮看了看吳志峰,好像在判斷著他的氣究竟消了有多少,趁機說,那我把吃的給你端來你吃上點,我給你熱一下,可能涼了。吳志峰像個病漢那樣乏乏地擺著手,意思是不用了,即就是端來他也是不吃的。你睡去,吳志峰聲音寡淡地說。實際上柳世蓮也一口沒吃。原本是有雞肉,一家人想和和美美吃上一頓,誰想到竟落到這樣。柳世蓮不安而又歉疚地看了一會兒吳志峰,就說,那我先睡了,就緊挨著窗子睡了。后來她又像記起了什么那樣,爬起來把十塊錢扔給吳志峰,說,這是賣蘑菇的錢。錢像害怕著吳志峰那樣沒扔遠就落下來。吳志峰向錢這里涼涼地投來一眼,目無所見似的。

        夜里柳世蓮醒來好幾次,都見吳志峰靠著炕墻坐著,心事重重的樣子。柳世蓮想勸勸他,又不知怎么勸才好,就轉(zhuǎn)過頭去,一會兒工夫她又睡著了。睡夢里她把勉以貴的胳膊都咬爛了。你吼喊啥?吳志峰吃驚地看著她說。柳世蓮驚醒來,說你還沒睡嗎?這時候看窗子,天都快亮了。

        吳志峰宣布自己不活了。他的口袋里裝著一包老鼠藥,他說他不想活了,他說他要吃老鼠藥呢。柳世蓮說,你吃我也吃,要死都死。吳志峰說,你死啥,你好好活著去。吳志峰說,他還有幾個事沒有辦完,辦完了,他就死,就把老鼠藥吃了,也就兩三天的時間。

        害怕真出事,柳世蓮讓圓圓去把村支書吳志剛叫了來。

        吳志剛、吳志峰算是本家兄弟,一個太爺?shù)母?。吳志剛聞訊來看,一看吳志峰的樣子,吳志剛覺得事情是到了一個很是嚴重的程度,吳志峰看起來像得了絕癥的人知道了自己的病情那樣。吳志剛不敢大意,做了許多工作,征得了吳志峰的同意后,就把勉以貴兩口子叫到了吳志峰家,然后兩家人面對面,當著村支書吳志剛的面來商量這個事,總之是要解決事情,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能把個好端端的人弄成這樣。柳世蓮當著眾人的面,讓勉以貴把那天的事一五一十不加不減說個清楚。勉以貴有些不好意思,但看柳世蓮說得堅決,柳世蓮簡直是有些求他的樣子了,他就覺得自己說清楚是必要的,于是就說了,說完還打了自己兩個耳光,說真是吃了迷魂藥,竟做出了這樣禽獸不如的事,請哥哥嫂嫂原諒。勉以貴的女人也在一旁幫著說,再出現(xiàn)這樣的事,不要說別人,她就把勉以貴三下五除二騸了。說得吳志剛?cè)滩蛔⌒α?。但幾個當事人都沒有笑。吳志剛說,無論如何,事情是出下了。說是出下事情了,說破天也就這么大點的事情而已,人在世上,誰沒有個腦子一昏二熱的時候呢?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抬頭不見低頭見,就都包容原諒著吧,不然,為這么點屁事情,一個把一個殺了又能頂個啥?事情已經(jīng)到了這一地步,你們兩口子就給我哥我嫂子道上個歉,尤其我嫂子,是真正的受害人,受了這邊的氣還要受那邊的氣,風箱里的老鼠兩頭受氣,吳志剛說得柳世蓮流下淚來。吳志剛說,道歉不光是口頭上說說,得有誠意,這次這個事,看樣子把我哥傷得勁大,那是這么個,我提議你們兩口子給我哥兩口子賠上五百塊錢,這個事情就算了了,從此再不提起,你們覺得行不行?

        兩邊一時都沒有說什么。從勉以貴老婆的神情看,顯然覺得五百塊錢是高了。吳志峰這邊,當然是看吳志峰的了。只要吳志峰可以,柳世蓮怎么著都可以。但好像賠償款并沒有打動吳志峰。他依然一副悲苦的樣子,好像這樣的事并不是錢可以解決的。

        一看僵住了,吳志剛說,我的法盡了,你們要看得起我這個支書,就照我說的辦,你們要有更好的解決辦法,也成,我就不管了,你們也不要再找我。

        吳志剛這樣說了,就見勉以貴下了決心的樣子說,既然支書說了,既然我已經(jīng)把錯事干下了,不把自個狠狠痛給一下也不能算個教訓,我老婆的主我做了,就五百塊錢,我三天內(nèi)給你湊齊交清,同時當著支書的面,我給哥哥嫂子道歉,我不是人,干了畜生干的事,請哥哥嫂子大人不計小人過,以后我們和以前一樣,還是親幫親鄰幫鄰,說著主動拉了吳志峰的手說,對不起哥,請原諒。吳志峰的手一直捏著自己的腳脖子,不情愿給勉以貴拉,但還是勉強讓拉了;接著勉以貴又給柳世蓮鞠躬,說對不起嫂子,請原諒。

        吳志峰像落水的人被救上岸,還沒有完全緩過來那樣。

        大家都看著吳志峰。

        吳志剛說,哥,你不能死鉆牛角尖,也不是多大的事,就算再大的事也得解決是不是,你看人家兩口子把話都說到這個程度了,你也就大度一下原諒了吧。在眾目睽睽之下吳志峰好像是有些不安和拘謹,他把腿伸開了一下,輕輕咳嗽了一聲說,那就照大家說的來。這一說時,氣氛一下子輕松了很多。吳志剛開玩笑那樣說,聽圓圓說,你把老鼠藥都準備好了,現(xiàn)在把老鼠藥給我吧。吳志峰按著口袋說,沒有的事,娃們胡說呢,我還沒那么脆弱。你真是有些脆弱,你看你那臉勢,吳志剛說。吳志峰說,沒事,我沒事。吳志剛就不再和吳志峰說什么。讓勉以貴當著吳志峰兩口子的面打好欠條,現(xiàn)欠吳志峰人民幣五百元,兩下言明,三日內(nèi)還清。都松了一口氣。一件看似棘手的事終于得到了妥善解決。

        但是三天未到,吳志峰就悔約了,并且到鄉(xiāng)上去,把勉以貴告了。

        鄉(xiāng)派出所把勉以貴逮去了。

        同時吳志峰宣布自己活夠了,不活了,說他要吃老鼠藥了。搞得很多人都知道吳志峰要吃老鼠藥了。柳世蓮想方設(shè)法要從吳志峰身上拿走老鼠藥,沒有成功。她連下跪的手段都用過了,沒用。這時候鄉(xiāng)上一次次傳話讓吳志峰、柳世蓮去接受問訊。吳志峰說他不去,他沒有什么要說的,事情是誰做的誰說去。

        下午兩個女兒放學回來,見家里的氣氛很不同于往日,家里沒有像往日那樣,一進門就能看到媽媽,媽媽就會來摸她們的腦袋,這個頭上摸一下,那個頭上摸一下,那天沒有這樣的待遇;而且也沒有一回家就能吃到口的飯菜。下午回到家,進了灶房,見冰鍋冷灶的。灶火口里黑洞洞的。往日總是響個不停的手搖鼓風機也啞巴了一樣沒有聲音。案板上倒是干干凈凈,但是這時候的案板不該是這個樣子啊。到旁邊的房子里去,見一個人蒙了頭睡著,從露出來的一點頭皮看,那是大大,不是媽媽。

        后來是在溫棚里找到了柳世蓮,她把自己藥死在里面似乎已經(jīng)好長時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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