憐青
電影《萬湖會議》還原了會上15人的討論場景
1942年6月12日,安妮·弗蘭克迎來了自己的13歲生日,她收到的生日禮物,是一個紅白彩格封面帶有小鎖的本子,自此她開始將日常生活中的事情記錄到這個小小的日記本中。
盡管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已經(jīng)打響,但這個猶太小女孩依舊被保護得很好,紛飛的戰(zhàn)火尚未讓安妮的童年染上血色。此時的安妮根本不會意料到,她將在不到3年后凄然死去,而她所寫下的日記會讓無數(shù)人潸然落淚,成為最偉大的反戰(zhàn)及反歧視作品之一。
年幼的安妮不會知道,早在1942年1月的一場會議上,她和1100萬猶太人的命運就已經(jīng)被15個人所決定。
那一天,在德國柏林西南邊萬湖的一幢別墅內,15名或是身著筆挺軍裝,或是穿著得體西服的男人坐在會議廳內,圍繞一份名為“最終解決方案”的計劃展開討論。
15人中,有8人擁有博士頭銜,會議氣氛友好而克制。如果不是身處現(xiàn)場,根本不會發(fā)現(xiàn)這群人面帶微笑,討論的竟然是屠殺猶太人時的技術、交通、法律、外交的執(zhí)行細節(jié)。
會后,納粹德國加緊了對猶太人的屠殺步伐,整個二戰(zhàn)中,共有超600萬猶太人死于納粹屠刀之下。
別墅里的這場會議,被稱為是“德國歷史最黑暗篇章的現(xiàn)場”,不久前,講述該事件的德國電影《萬湖會議》在國內上映。這部電影中沒有一個恐怖的鏡頭,但看完卻無不讓人脊背發(fā)涼,電影用平靜到讓人害怕的視聽語言,重現(xiàn)了納粹令人窒息的惡行。
納粹運動對猶太人的仇視歷時已久。1933年,納粹黨開始執(zhí)政,彼時的德國在金融危機、一戰(zhàn)賠款等諸多因素的作用下,經(jīng)濟形勢異常嚴峻,富有且外貌與日耳曼人截然不同的猶太人,自然成了部分極端分子的獵殺目標。
反猶無疑是轉移國內民眾注意力的最好辦法,納粹樂見其成,甚至運用多種手段助推國內的反猶風氣,直至1939年閃擊波蘭前,納粹在6年的時間里,陸續(xù)出臺了超400項反猶法案,最有影響力的莫過于1935年通過的《德國血統(tǒng)和德國榮譽保護法》和《帝國公民法》,這兩部法案被統(tǒng)稱為“紐倫堡法案”,納粹對猶太人的迫害,自此有了法律作為靠山,所以就更加肆無忌憚。
波蘭北部,海烏姆諾集中營舊址
1938年11月11日,德國柏林,猶太商店被打砸搶燒
這群人面帶微笑,討論的竟然是屠殺猶太人時的技術、交通、法律、外交的執(zhí)行細節(jié)。
1938年11月10日凌晨,納粹以猶太青年槍殺德國駐巴黎大使館秘書為借口,對德占區(qū)內的猶太人大開殺戒,黨衛(wèi)軍、蓋世太保、希特勒青年團偽裝成平民,打砸搶燒了肉眼可見范圍內的猶太商店、教堂。
暴行之下,無數(shù)的猶太人的窗戶被打碎,這些破碎的玻璃在月色下閃爍著水晶般的光芒,這個恐怖的事件也有了一個詩意的名稱—“水晶之夜”。
1941年12月,德國在被占領的波蘭北部的海烏姆諾建起了一座集中營,與此同時,一項旨在“永久解決歐洲猶太人問題”的計劃擺到了希特勒案前。
不久后,在希特勒的授意下,德國黨衛(wèi)隊副總指揮海德里希將交通、外交等部門及相關軍隊負責人召集到萬湖,就剛此前制定的以工業(yè)化手段驅逐和屠殺數(shù)百萬猶太人計劃進行磋商,萬湖會議,就在這樣的背景下召開。
電影《萬湖會議》中,最令人不安的是那種無處不在的反差感。
影片中提到的一個細節(jié),按照納粹的計劃,猶太人須主動向警方登記報到和分組,隨后被統(tǒng)一收押,這些猶太人不僅要交出住所鑰匙,還要在同意國家接收財產(chǎn)申報表上簽字。
明明都要將猶太人送往集中營和大開殺戒了,為什么還非要他們自愿簽字放棄財產(chǎn)呢?這一聽起來非常不合理的舉措一經(jīng)提出,就遭到了與會者的質疑。
現(xiàn)場一名法學家的回答提供了第一層的反差感,他搬出了納粹著名的反猶太法案《帝國公民法》,稱根據(jù)該法第11條記載,猶太人會在離開德國國境時自動失去公民身份及財產(chǎn),理所當然地為殺戮披上了神圣的法律外衣,賦予殺戮程序上的正義。
1942年2月26日,海德里希致德國外交官馬丁·路德關于“終極的解決方案”的信函
在他看來,履行手續(xù)會有一種給人安心的感覺,而這種秩序感可以讓猶太人不至于因為害怕而產(chǎn)生騷亂,同時也會因為對能夠活下去心存僥幸,就不暴力反抗。
對秩序感的營造,恰恰是納粹維系邪惡統(tǒng)治的最有效手段之一。歷史上,納粹在德國最高得票率不過37.1%,但希特勒掌權后,依然裹挾了足夠多的德國普通人到他邪惡的事業(yè)中。
他以反猶太人為核心,建立起了一套似乎能自圓其說的邏輯,輔以相關的法律與政策,讓屠殺猶太人成為一種“合理”行為,身處系統(tǒng)中的德國人只要遵照秩序執(zhí)行,就可以獲得心理上的安定。
這種對“秩序”的服從,就是學者漢娜·阿倫特所說的“平庸之惡”,在邪惡的秩序里,平庸的人也能犯下滔天大惡。
有別于一般電影常用“平庸之惡”來描述納粹暴行,這部電影重點刻畫了納粹的“精英之惡”。
英國教士弗雷德里克·唐納森曾提出“社會七大罪惡”論,“沒有道德的知識”就是其中之一。不幸的是,《萬湖會議》的與會者,就是這樣一群沒有是非觀念卻滿腹學識的人,當他們聚到一起,破壞力可想而知。
正如納粹宣傳部長戈培爾所說,“謊言重復一千遍就會變成真理”,影片中,或是手握重兵,或是執(zhí)掌權柄的與會者不斷強調屠殺猶太人的合理性和正義性。
第一次談及該話題時,軍方認為當下對猶太人的屠殺,不過是為猶太人問題制定一個“終極的解決方案”(Endl?sung),而之所以要“負重前行”,是因為他們的子孫后代不會具備這樣的行動力,也不具備這種直覺上的慶幸;第二次是在會議短暫休息期間,幾位納粹官僚說到即將通過的屠殺計劃,甚至生出了一種興奮感。
而到了影片末尾,海德里希的一席話更是徹底將黑白顛倒,他將屠殺猶太人描述為替生病中的德意志民族截肢療傷,仿佛猶太人才是這一切傷害的起源?!拔覀兌际堑乱庵久褡宓尼t(yī)生,沒有一個醫(yī)生樂于病人被截肢,但如果這是救命的唯一選擇呢?”
對秩序感的營造,恰恰是納粹維系邪惡統(tǒng)治的最有效手段之一。
單看這些言論,仿佛與會的不過是頭腦發(fā)熱的種族分子,但會議上條理分明的討論,都顯示出到場者頭腦之清醒—因為擔心計劃泄漏影響帝國聲譽,海德里希會關心現(xiàn)場記錄員乃至勤務兵的忠誠與可靠程度,而他之所以邀請諸多機構與部隊前來參會,就是想用“最高效”的方式解決猶太人問題,不至于像此前針對數(shù)十萬殘疾人的T-4“安樂死”行動般,鬧出太大動靜,進而破壞德國國內表面上平穩(wěn)而井然的秩序。
正是有了這樣一群“精英”的參與,讓對猶太人的屠殺不再是民粹主義裹挾下的一時義憤,而演變成精心策劃下,對種族殘忍而冷酷的滅絕。
在戲劇創(chuàng)作中,有一種被稱為“契訶夫之槍”的法則,即在傳統(tǒng)三幕劇中,如果第一幕中出現(xiàn)了一把槍,那第三幕里這把槍就該響。
《萬湖會議》中,愈發(fā)激烈的爭論就是這樣一把“槍”,而這部電影的精妙之處恰恰在于,“槍”始終沒響,或者說沒按觀眾預期的方式“響”。
反猶太法律起草者、內政部國務秘書施圖克特、總理府國務秘書克里青格象征的是納粹政府行政機構,他們不斷對象征納粹軍警力量海德里希提出質疑。
第一次爭吵是關于柏林猶太人的處理問題,克里青格認為不該殺掉柏林猶太人,他并非覺得殺人不妥,只是認為被殺的人每個人都在柏林沾親帶故,必須注意控制影響,而這一意見被海德里希以納粹元帥戈林的名義駁回。
萊因哈德·海德里希(后期上色圖像)
會議中第二個異議點在于如何對付混血猶太人,黨衛(wèi)隊認為應一視同仁,盡數(shù)殺光,但施圖克特提出了質疑。只是他身為法律專家,認為黨衛(wèi)隊的做法與現(xiàn)行法律有所沖突。因此,他也非?!叭说乐髁x”地提出,對混血猶太人進行絕育,會場氣氛也隨著這一提議變得微妙而緊張,海德里希甚至中斷了會議。
諷刺的是,施圖克特同樣不在乎猶太人的性命,他所捍衛(wèi)的,不過是自己參與編撰的反猶太法律。在海德里希與他一番推心置腹的交流,表達了對他所起草法律的尊重后,施圖克特緘口不提自己的主張,閑聊般地和海德里希討論起了家庭和戰(zhàn)后定居的話題,一秒切換無縫銜接,仿佛之前討論爭論的不是數(shù)萬混血猶太人的死活,而是無足輕重的小事。
最大的爭論爆發(fā)在片尾。此前的小憩中,克里青格多次表達了自己對于血腥屠殺的擔憂,此時,他精確說出納粹士兵每小時能殺死938名猶太人,需要不眠不休地工作488天才能殺完全部猶太人,而他自己是牧師之子,擔心屠殺中會引發(fā)道德和精神問題后,在場的所有人都對他投來了異樣的目光,紛紛反駁他的觀點。
正當觀眾認為克里青格同情猶太人,期待他展現(xiàn)知識分子風骨,對劊子手們反唇相譏,期待他打響第一幕就出現(xiàn)的那把“槍”時,他卻說出了驚人的言論—他關心的是德國士兵。
在他看來,槍殺的方式會讓執(zhí)行的士兵帶來精神上的傷害,他只想要一個技術化、有效率且完全匿名,遠距離實施殺戮,只要這樣,罪惡感就能消弭于無形。
此言一出,觀眾對于“槍響”的預期徹底落空,始終未能響起的“槍聲”讓觀眾一直感到的不安同時,也埋下了對后續(xù)劇情的期待,直到電影結束,為猶太人據(jù)理力爭的場面都未能出現(xiàn)時,反倒是因為克里青格的“憐憫”,直接催生出了用毒氣進行屠殺的“完美”方案—萬湖會議后,納粹開始有組織地將猶太人從整個歐洲驅逐到建立在前波蘭領土上的六座集中營內,有超過600萬猶太人死于納粹的無差別屠殺。
《萬湖會議》中,正義從未有哪怕一秒的降臨。此時無聲勝有聲,當所有希望都徹底落空時,這把沒能打響的“槍”反倒給予觀眾最大的震撼,這也是主創(chuàng)對納粹暴行最深刻的諷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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