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建勛
刀芒一閃而逝,秋天
劇顫了一下。白樺交出
最后的葉片。美麗的拋物線
讓我在下落中變輕
越來越慢,慢至所愛之事
都可以輕易觸摸
越來越彎,像稻穗竭力貼向莖稈
不見吹毛斷發(fā)的細刃
只有風的耳語
萬物于空如合鳴,卸下
繁瑣的部件。刀芒一閃而逝
人間劇顫。恍若那熾烈的光焰
僅在無意時發(fā)生。只是循環(huán)太薄情
花開葉落,潮起潮平
誰能像籽種,溯洄到童年
誰不是在皺紋更深的霜色中
以雙膝溫軟觸地,以懺悔之姿
將自己,和盤托出
靜夜,我在梳理床前光和
地上霜的奇妙聯(lián)系
深秋田野像巨大的臉盆
母親已經(jīng)把水盛滿
月亮被邀請。木之倒影
行走。在思念被郵寄
的庭院,我垂首
朦朧的眉頭緊鎖。我抬頭
夜鶯的嗓音嘹亮
月色啊,皮靴的吱嘎聲
每片夜,都壓縮成
月餅的形狀。每縷光
都是被折疊的小路。我選擇
進或者退。靜夜——
我梳理我的羽毛,直到
世襲的水不再動蕩
直到團圓
秋風引領(lǐng)的車輪的路上
我們用飛揚的塵土交談
卸去金子的苞米稈
在沉默中碼高
在鄉(xiāng)村破敗的院落,死亡如此浩蕩
高過我,高過
舉過頭頂?shù)牟孀?,也高過
屋脊上飄忽的流云——
殺伐無處不在
落日碼高一座座新墳
黑夜豎起屋宇破敗的石碑
當窒息的鐘聲響起——
戰(zhàn)爭的發(fā)起者和終結(jié)者
在寂靜中為新一場戰(zhàn)爭謀算
當命運之矛刺向
饑腸之盾。我戰(zhàn)斗,用無聲之鼓
殺敵一千,自損八百
我很少面對一塊石頭
如此沉默。也很少
如此沉默地把一石頭
在懷念中仔細鑿薄,雕成
碑的形狀——
這是我的故鄉(xiāng)
房與房相鄰為村,碑與碑
相守成林。臺前幕后
位次在互換:站著
或者躺著。我置身于林海
仿佛受邀參加一場
盛大的族會。圍著貢臺
我們只抽煙喝酒,避開糧食
和政治。面對前塵往事
只談生平之短,不說
死亡之長
那是柳條叢,圍攏的土地
駁冗而潦草
你必須承受的蟻穴:牌桌上
投擲的色子自由旋轉(zhuǎn)
你必須回憶的童年
是透明的。小小的晶體
在蚌殼里孕育千年開啟
只需要一瞬間??吹教栁蚁氲?/p>
循環(huán),煙塵的新生與溶解
想到盤村的河,此時
誰繞著誰在轉(zhuǎn)——
命運、因果、風聲……那么多語言
仿佛每一句,都是
一場罪行。田野已經(jīng)
睜開。一群牛低下頭
像從凌亂的戰(zhàn)場小心翼翼地
拾起呼嘯的琴弦、子彈和
尚有余溫的尸骨
他蹲在那兒,整理白菜葉
如此專注和慈愛
像在一根根理順孩子
散亂的頭發(fā)
整個身體縮在白色的
防護服里,臃腫且靈動
陽光穩(wěn)穩(wěn)托著他,緩緩站起
隔著小區(qū)封閉的鐵欄桿,菜袋
被一雙手接過去
里面的人認真鞠躬,而后
快速離去。他抹身
再次下蹲。投入
這簡單的循環(huán)。透過窗子
我看他的身影,是那樣的孤單
整個上午,仿佛一個世紀
他孤單的身影恍若
微微顫動的人間
深不可測
我能想到的桃子
掛在樹上。我扔給它
松果、瓜子和啞語
它捧著,口齒清脆,對
周圍的哄笑毫無所覺
從一截空枝躍向另一截
尖銳且空蕩的嗓音凸起
金色的毛發(fā)
流星般閃耀——
一個旅行者異地的孤獨
與一只猴子
相互戒備,互相安慰
它縫隙間的閃轉(zhuǎn)似曾相識
它漠然地,不含絲毫情感地
轉(zhuǎn)身遠去。在那個下午
森林動物園
當彼此的籌碼已經(jīng)用盡
它取自黑樺,最堅硬的肋
殺雞取卵。它悲情地
死過一次
打磨,剖光
安上斧頭,它又活了回來
一次次揮起,擠壓虎口
和繃緊肌肉,蓄積爆發(fā)力
穩(wěn)準狠,劈斬向同類
穩(wěn)準狠,把尸身
肢解成更小的部分
直到填入熊熊的爐火
寂靜的冬夜,我與它相擁
相互摩挲,以抵消蝕骨的冷
仿佛那骨,取自于我
慢慢變硬的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