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苑輝
1
驅車行駛在寬闊的甬莞高速公路,我的目光不時投向更遠的遠方。或高或矮、靜立的房屋由遠及近飄移過來,最后快速跑向窗后消失了,一同消失的還有路兩旁的指示牌、草地、樹木以及河流。消失的房屋有各自的顏色、大小、結構與氣場,它們忠實地保持主人賦予的格調。這樣的消失,意味著另一端目標的靠近。
此次返鄉(xiāng)乃受德軍之邀,慶祝其喬遷新居。德軍,是我二十年前的初中同學,高瘦且聰慧。9月某晚,他撥了我的微信電話,說在老家縣城買了一套新房,即將裝修完,入新居時邀我回去慶賀。過了幾周,他又說選定了10月1日進新居。隔著手機的屏幕我能夠想象出他飛揚的神情,仿佛中了一個大獎,且獎金已收入囊中。
擁有一套屬于自己及家人的房子,其美妙不言而喻,我能感同身受。掛斷電話后佇立陽臺上,二十多年前的老屋從我腦海里浮現(xiàn)出來。那是粵東北的鄉(xiāng)下,蜿蜒環(huán)繞的山嶺如一條延展的手臂圍攏著百來戶人家,先輩遷居至此已繁衍二十代。嶺臂下的居所多為泥瓦屋,墻體以土磚疊砌,或山土壘建,經過幾十年的風吹雨打就淪為了老屋。
從記事起,我就居住在一幢頗具滄桑的老屋里。老屋上下廳結構,中間隔著天井,三戶人家入住。后來,有一家人另起灶爐,在老屋后方建了一排廳房,他們取走了老屋右側一房的橫梁與瓦片,又削矮了兩面土墻,東北角便敞開了,猶如一張裸露著的大嘴巴。雨水趁機滲進墻根,為若干年后老屋的倒塌埋下了伏筆。起先是上廳的房門隔幾個月就卡住,開與關不順暢,仿佛有一只手在暗中起反力。父親拿出刨子,朝門板的上沿刨了刨,再往下敲打幾下,那只隱形的手撤走了。接著是下一場大雨,老屋就像一艘即將沉沒下去的航船,泛黃的雨水漫入大廳、房間、天井。父親挽起褲管扛了幾袋沙包阻擋在后門檻上。然后,他盯著改道奔涌而去的雨水,滿臉愁容。
每一幢老屋都有自己的宿命。站立的力氣用完了,它會像一棵大樹倒下去,復歸于腳下灰黃的塵土。父親一有空就穿行于村莊的各個角落,尋找適合建房安居的地方。從那時起,我逐漸意識到有一座房子歸屬的重要性,也開始考慮一個人安身立命的問題。
如今,二十年的積攢讓德軍擁有了一處產權屬于自己的棲身地,租房日子劃上了句號。趁國慶假期,我攜妻帶子從東莞自駕出發(fā),往他的小區(qū)定位風馳電掣般趕去。節(jié)假日返鄉(xiāng),堵車是一道無法繞開的關卡。途經惠州時,果然應驗了。三車道車滿為患,它們臨時組成了一條逶迤幾公里的巨蟒,導航中紅黑的線條顯示“通過時間需一小時”。德軍來電話,問行至何處。我估計中午的宴席是趕不上了,叮囑他不必等我,算不準下午何時才能到。堵在高速公路上,車子龜速般前行,我百無聊賴握著方向盤,尋思著小孩子叫德軍什么呢?伯伯,或者叔叔?倏然,我眼前浮出一頁紙,紙上寫了幾行祝福的話語,祝語下有一欄工工整整的字:“8月30日”,字體圓潤、飽滿,透出一股濃郁的書生氣息,正是德軍的筆跡。它來自于初中畢業(yè)的留言簿,紅彤彤的封面很耀眼,為當年流行款式。這么多年過去了,它究竟壓在哪個箱底?或被老鼠干掉了,還是誤當垃圾扔掉了?若干年后的某一刻,我竟會突然憶起那些鋼筆字,它們似乎一直在等待某個潛意識的召喚,令人倍感詫異。
下午三點多,我們才抵達縣城。一下車,德軍跟我來了個擁抱。畢業(yè)二十余年,我們見面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他還是老樣子,高瘦,五官清秀,手臂修長,唯一不同的是臉頰上趴了些短須,看上去增添了中年男人的幾分魅力。他喜上眉梢,臉微紅,說話依舊客氣,用詞精準、得體,三兩句便說到人心坎上。盡管來不及參加他家熱鬧的喜宴,但彼此的情分在、情誼在,也不會計較。下午五點多,他家人張羅了豐盛的晚餐,客家口味,亦有海鮮加持,擺滿了一大桌。席中,與其父親、弟弟四人小酌了幾杯。
作為一個一畢業(yè)就扎根在農村小學兢兢業(yè)業(yè)的人民教師,德軍的工資不算高,卻靠著細水長流、積少成多的謀劃,在縣城大房地產公司開發(fā)的小區(qū)買了房,他解嘲為實現(xiàn)了一個小小的理想。他的眼神寫滿了謙遜、堅毅與執(zhí)著,一如當年。
2
一直聊至夜幕徐徐落下,窗外亮起了點點燈光,輕輕映照著靜謐的、灰暗的夜空,我們才依依不舍離開德軍家。他反復誠懇地說著謙辭:“只要你回來了,務必過來,粗茶淡飯隨時都有?!背宋站o他的手,我還能說什么呢?
我喝了少許白酒,妻子坐上了司機的位置。汽車謹慎地行駛在回村莊的鄉(xiāng)道上,彎道開始越來越多,路面變窄,兩旁黑漆漆的,偶見山巒輪廓向后移。女兒說,我們這些大人也跟小孩子一樣,見了面就擁抱、握手。我和妻子聽了,笑了。妻子說,你們倆同學的性格、穿著、動作太像了,很淳樸、真實,你們的關系令人羨慕。
在汽車的顛簸與呼呼風聲中,我斜躺在副駕位上閉目找尋著一幕幕過往。
最近一次與德軍見面,在2019年春夏相交之際。母親打來電話,告知我二伯母去世了,我從東莞趕回老家奔喪。年方古稀的二伯母到了該享福的年齡卻撒手人寰,大堂侄幾乎哭到斷氣,眾人七手八腳調了糖水服下才清醒過來。喪事后第二天清晨返莞,途經陂下村狹窄的村道,迎面駛來一輛小汽車。我來不及避讓,停了車。對方迅速選擇了謙讓,盡量讓自己的車子往邊上靠,空出一輛車的寬度,卻不小心壓到了下水道的磚石,發(fā)出“哐咚”一聲。我一驚,擔心對方的車子陷進路邊的水渠。側看,幸好那車子有驚無險,快速地開了過去,又停住。我按下玻璃窗,回想剛才那張一晃而過的熟悉的面孔。
“德軍!”我驚喜地喊道。未曾想,一別多年的我們竟以這樣的方式、這樣的時間和地點見上一面。德軍也頗為驚喜,探出頭跟我聊了起來。他兩腮鼓鼓的,嘴里嚼著包子,看樣子他正趕去上班。他先問我怎么回家了,又問我在外面買了房子沒有。我嘆息了一聲,簡單講述了二伯母的事,接著提到房子。房子是要買的,外出教書那么多年,總得成個事。每次返回鄉(xiāng)下,雙親也會語重心長叮囑一番,房子問題成了他們的心病。聊以慰藉的是,前年終于七湊八借買了一套毛坯房,也不知何時才能裝修。他說,他還沒買房,一家人擠在縣城的租房里,眼神中透出一絲迷茫、無奈。
在鄉(xiāng)下,物質比較的心態(tài)已經演變到異常激烈的程度,甚至濃縮成單一的、片面的評判標準,是和非,好和壞,成功與失敗,這種非黑即白的觀念大行其道,生命歷程中的鮮活體驗則鮮有旁聽者。車子多半為面子的象征,房子則是一個人內心免于飄蕩的保障。一個家似乎擁有一套房子,才算畫了一個完整的圓。我知道,德軍捧著公家的飯碗,日子看似波瀾不驚,內心也在較勁,也在期望改變現(xiàn)狀。我呢,十幾年受聘于私立學校,各種不公平已司空見慣,唯有獨善其身,且行且文且吟。下午二點前,我須趕回任職的學校上課,只好跟德軍匆匆分別了,然后各自奔向變幻莫測的前方。返莞后,我們聊過幾次微信,都是問候寒暄,但未作深入的交流。他極少述說近況,似有隱瞞或顧忌。我只聽說他輾轉了幾所小學從教,年紀輕輕就當上了主任、校長,才干與能力可見一斑。
與德軍分別后的那個盛夏,我逮住一個難得的機會,考進了某個事業(yè)單位,簽了聘用合同。德軍獲悉后頗為開心,自嘲道:“以前你沒有傘,現(xiàn)在你的傘已經很大了,我的傘卻還是那么小?!闭f完,他也許在空中比劃了一下,以增加己方觀點的說服力。我了解他骨子里的謙遜與正直,以他的能力和水平去獲取更大的權力或更高的待遇并非難事,這主要取決于他的意愿。他似乎并不熱衷于職場的攀爬,得失皆隨緣,不急不躁。有些東西他卻很執(zhí)著,譬如篤信善念,他認為有善念的人才值得信賴與交往。他做到了,他認為我也做到了。這一點,我們還像當年讀書時一樣,美好且天真的想法仍在懷揣,縱使俗世的不堪如同沙塵般起飛,心中的善與真也絕不會蒙蔽、遮蓋。
3
時光再往回溯,我仿佛看到一個少年站在風中,目光堅定地望著遠山。那個愛望遠山的少年就是我,對于村莊外面的世界滿是憧憬。
抵達外面世界的最好方法就是讀書,或者說,安身立命莫不寄予讀書這條路。
入學讀書,意味著擁有翻開無數(shù)個未知的主動權,并由未知帶來更多的驚喜、收獲。在簡陋的村小耕讀六年時光后,我進入了墟鎮(zhèn)中學,同級的還有二百多名學子,德軍便是其一。德軍來自墟鎮(zhèn)以南的貴人村,而我家處于墟鎮(zhèn)往北高山綿延之中,方位一南一北,地勢一高一低,也不知道兩個人是怎樣相識的,好像風一吹,兩片類似的樹葉碰到一起就熟絡了,彼此謙讓與關懷,譬如搶著幫對方拎沖涼的水桶,爭著給對方打溫開水,眼疾手快替對方拿飯缽,甚至搶先一步為對方收拾東西……
彼時,班里的走讀生不多,像我這樣的住宿生一個星期才回一次家?;丶?,無非也是帶一罐干菜以及若干零鈔,返校后用這罐干菜扛一個星期,我的初中生涯因此一直飄蕩著酸咸菜和干蘿卜的味道。寒氣來襲的時節(jié),豬油也怕冷,也怕凍,它們抱住玻璃罐里的干菜,凝固成一團奶白色,或者一坨坨依附在透明的罐壁上,用無辜的眼神打量外面的世界。蒸飯還未抬回宿舍,我趕緊從木箱里拿出冰冷的玻璃罐,張開紅通通的手掌握住它,給罐里的干菜輸送一些體溫。待領到蒸飯后,我挖幾勺冷冰冰的干菜,在溫熱的米飯中掩埋起來,等豬油漸漸融化了才下咽。只要前方有夢想的光在指引,沒有什么苦挨不過去。我暗暗激勵自己。最難過的莫過于抬飯回來后,發(fā)現(xiàn)自己的蒸飯缽竟然破裂了,白花花的米飯從裂縫里露出來。我捏著口袋里微薄的零鈔,淚水直流。
升至初三后,我們的脖子仿佛被某種神秘的力量不斷加軛。為了改變命運,每個人都鉚足一股勁,每日奮戰(zhàn)至深夜十二點,翌日凌晨五點多又起床學習。同學們踩在奮力一搏的鋼絲上,臉龐均呈菜色。德軍的家境比大多數(shù)同學好,可能是他雙親皆為老師的緣故。他的母親多半選在周三這一天送葷菜到學校,給他增加營養(yǎng)。他曾叫我一起去校門口迎接,我見到了那位令人羨慕的母親。她個子高、瘦,修長的手上拎一個白色薄膜袋,袋子里裝了一個大搪瓷杯。她的身邊,立著一輛單車。她輕聲叮囑德軍好好學習,慈祥的臉龐散發(fā)出母愛的光芒。那時,德軍的學習成績已名列前茅,可他依然不放松。他小心翼翼接過搪瓷杯。我知道杯里必定盛著美味的排骨、肉丸等菜肴,對我而言簡直如人間美味!望著我們進入校園的身影,德軍的母親久久不肯離去。
回宿舍后,德軍讓我一起分享美食,甚至毫無商量般強加給我,這令我有些羞愧與卑怯。事實上,我不知道該拿什么來回報他,或者我擁有什么東西可分享予他?我家在窮山僻壤,海拔為全鎮(zhèn)之最,村莊里的人幾乎窮得叮當響,大多數(shù)家庭根本供不起孩子讀初中。終日艱辛勞作的雙親,只填飽了我們一家六口人的肚子,之后所剩無幾。為了供我繼續(xù)完成學業(yè),我的哥哥、兩個妹妹也相繼輟學。雙親下了賭注似的,將家里唯一的希望寄托在我身上,我懷揣改變家境的使命前行。
七月,德軍不出意外考進了五華師范,我卻落榜了,命運第一次正式向弱小的我揮出一記重拳,“啪”一聲,我身子趔趄、腳步踉蹌……或許是老天憐憫于我,一個偶然的機會,在一位家族長輩的指引下,我考進了一所當時的大專學校,也到了縣城念書。我似乎抓到了一根救命的藤條,用力地、緊緊地拽著,不敢松懈。兩校相隔只有二三公里,偶爾在節(jié)假日時,我走路前往五華師范,找德軍玩。他帶我進宿舍,閑逛雅致、寬闊的校園,又領我到食堂就餐,使用他的餐票,儼然一對兄弟。
“取諸人以為善,是與人為善者也。故君子莫大乎與人為善。”《孟子·公孫丑上》如是說。在中國古代的哲學里,“仁者愛人”“厚德載物”“上善若水”等皆包含向善的精神內涵,德軍的善正源于他的家教。記得有一回,他曾自嘲道,其父親原本期望他成為一名品德高尚的君子,應取名“德君”,然而事與愿違用了“德軍”二字,恰也說明自己離這個期望尚存一些差距。此番睿智的解嘲令人覺得幽默,又令人敬佩。
當我的美夢才冒出一點點胚芽,兩年后又遭到了命運更為冷酷、殘忍的鞭笞,路上盡是砂礫,我光腳踩在上面,踽踽而行。
4
原以為依靠叔公的指點,我的命運會峰回路轉,至少變得平坦一些、直一些,豈料糊里糊涂念了幾年后,近十門科目“掛了紅燈”,只領到一張薄薄的結業(yè)證書,前方又渺茫起來。禍不單行的是,我家的老屋也猝不及防倒塌了。沒有了棲身之所,我們成了無家可歸的人。望著殘磚斷瓦,我腦海里一片空白,仿佛瞬間被什么東西掏空了。
倒下去的一棟老屋,在我記憶中站立起來。它曾經默不作聲隱忍地承載我的童年時光,成為我觸摸記憶的一塊載體,缺少了它,我十七歲前的回憶將會一片空白,仿佛跟它毫無瓜葛。當它帶著憤怒與遺憾躺下去,也失去了職責與胸懷,再也無法收留我們的歡聲笑語。我突然意識到我們并非老屋真正的主人,只有殘忍的歲月才有資格和能力去支配其生命的長度與寬度。寄人籬下幾個月后,我們才有了一處臨時的家——雙親在村尾山地上建了一排瓦寮房,哥和我則住進旁邊一間廢棄的茅寮。我時常爬上山嶺,俯視著蜷縮在山坳的瓦寮房,眼前一陣恍惚,頓生今夕何夕之感。
德軍就是在這個時期到訪我家的。從師范畢業(yè)后,他進入墟鎮(zhèn)中心小學教書,又湊巧擔任我表弟的班主任,當時我心血來潮書信一封,讓表弟轉交給他。他很快回了信,說想來我家聊一聊。從墟鎮(zhèn)到我家,得翻山越嶺十里路,外人難于想象其中的陡峭以及泥沙路給人的驚險程度。更令我擔憂的是,德軍來了后,看到我家如此尷尬的境況會怎么想?學業(yè)的坎坷、家庭的拮據(jù)與命運的多舛,叫我如何坦然面對曾經的同窗好友?我的心里仿佛藏匿了一條花斑蛇,它隨時會爬到最敏感的部位制造難堪和驚嚇。
客人或親戚來串門,除了禮節(jié)性的打招呼,我?guī)缀醪徽f話,不交談,一個人躲進房間。他們問什么,我答什么,盡量回避敏感話題。他們亮起嗓門問,你讀的什么書呀?我不知道怎么跟他們解釋。他們又笑:你還沒有拿到文憑?我已無地自容,這種嘲笑無異于將我的尊嚴殘酷地摁在泥土上摩擦。假如人可以冬眠,我希望自己蜷縮到不見天日的洞穴,獨自躲過寒冷的漫長的冬季,等到春暖花開時再與這個世界交流、對話或微笑。夜深時,我放下書本走出瓦房,環(huán)顧月光如水下的山巒,是那么靜謐與綿延,我的淚水悄然滑落下去……冬夜,冷風刺骨,山谷深處偶爾響起嗚咽的風聲,令人不寒而栗,我心里一遍遍默誦著杜甫的詩《茅屋為秋風所破歌》。
周六上午,德軍在表弟的指引下來了。他沒有嫌棄我的家境,指著旁邊的空地安慰道:“那里很快會建出高大的新房子,曙光就在眼前?!奔依镞B張像樣的桌子和凳子都沒有,午餐桌很矮,高約五十厘米,好像一個委屈的孩子立在瓦寮房前的空地上。桌面窄,擺上幾道菜飯碗就放不下了。幾張靠背的竹椅,屁股坐上去會發(fā)出“吱吱呀呀”的響聲,仿佛一位上了年紀的老人,慘叫著告訴大家,它快要干不動了,要歇息了。竹椅不夠坐,德軍便選了一張矮小的木凳坐上去,身子立馬矮一截,若不是他腰身修長,下巴也許會碰到桌沿。他倒是幽默,隨口幾句恰當?shù)耐嫘υ捑突饬宋覀兊膶擂巍?/p>
下午,我們在低矮的瓦寮房里閑聊。這間瓦寮房是我雙親住的,白天我在里面看書、做筆記。房子正對門有一張床,床頭側邊擺了一張古老的、漆黑的桌子。桌子的抽屜里鎖著雙親零碎的鈔票以及記賬簿、戶口簿等,桌面上堆放著四十厘米高的衣服,衣服旁有煤油燈、藥盒、剪刀、梳子、針織物品。德軍見桌面筆筒插了一支毛筆,叫我寫幾個字看看。我只好翻開一疊草稿紙,背面是我前一天練習的毛筆字,自然不好看。我讓他示范幾個,他推辭不了,一臉平靜地寫下“陳”的繁體字和“永”字,好像印刷出來一樣,圓潤,飽滿,方正。他順便講了毛筆字的間架結構,以及如何握筆、運筆等技巧。我聽了,心悅誠服。他依然謙虛,說自己的水平也就那樣,拿不出手。
安身立命,是一道普通的命題,也是人生中最重要的修行、進階。瓦寮房成了我心中的暗傷與痛點,它提醒我不能在村民的譏諷與冷落中自卑、墮落下去,用知識改變命運、改變家境。受德軍的鼓勵,我重拾了信心,選擇半工半讀,終于考取了畢業(yè)證書,踏上了三尺講臺。
5
2000年,我在臨鎮(zhèn)一所小學謀了一份代課教師的職務。那所小學依山而建,近山一排為瓦房,下接兩層新式樓房,兩側壘起圍墻,整個校園組成一個“回”字。雖為代課教師,校長和主任卻待我不薄,給予我無微不至的關心、關懷。附近村民皆和善,待人甚熱情,仿佛尊師重教的古風從遠古之時便留下來,被時光映照得更顯光彩。
平時,我住在學校宿舍,周末才搭乘一輛摩托車回家。一年后,我用微薄的工資湊上父母給的錢,買了一輛嘉陵牌摩托車。這輛車成了我往返兩鎮(zhèn)的交通工具。有時候,我會在往返的路途停下車子,凝望一棟正在建造的新房,內心浮想聯(lián)翩。那砌墻的師傅將一塊塊方正的紅磚壘起來,一圈圈往上空疊加,仿佛半空中隱藏了一條筆直的路。我設想那一家人肯定有個懷揣夢想的孩子,默默扛起改變命運振興家族的重任,此刻正廢寢忘食寒窗苦讀。每次途經貴人村,我不禁想:此刻德軍在不在家?他忙些什么?內心些許躊躇,糾結于自己的造訪會不會太冒昧。
事實上我的擔心是多余的,德軍也期待我這個老同學的出現(xiàn)。當提前與他聯(lián)系后,我沿著貴人村大路的一條岔道騎行。岔道兩邊是一畦畦稻田,稀疏的房屋佇立其間,偶有行人往來,一派悠然自得的樣子。摩托車爬上一條并不太陡的坡,在德軍的指引下,轉幾圈就到了他家。那是一座半成新的樓房,被一幢幢房子圍繞著。站立于他家的門坪,可一眼望見不遠處低矮成排的房子和一條彎彎曲曲的路。那時,德軍已調至船肚小學教書,后來任教導主任。船肚村毗鄰貴人村,沿路轉幾個彎就到了,他回家較為方便。聽德軍說,得空時他就約人打籃球。依他身高和手感來判斷,前鋒的位置較為適合他,他屬于得分型的投手?;蛘撸眚斢碌膽?zhàn)士左沖右突,三步上籃,敏捷矯健的動作一氣呵成。我依稀記得他興奮地描述籃框下的搶奪與投籃,青春的汗水浸濕了他的球衣,他從中找到了運動的樂趣與某種天然的釋放。
在德軍的描述中,我一遍遍聯(lián)想他籃球場上靈活利索的過人招式和精準優(yōu)美的投籃動作,心里泛起欽佩的波浪。優(yōu)秀如他,不管是教書還是運動,得益于敏銳與聰慧的大腦,更得益于他有趣的靈魂吧。善于自我解嘲的德軍沒有虛與傲,每一句話皆實在。他幽默起來依然一本正經,也會哈哈大笑露出兩排潔白、整齊的牙齒。可惜我對籃球談不上濃厚的興趣,自知之明從小就掐滅了我對于運動項目的野心,像我這樣的身高和體質,上了籃球場鐵定會吃虧,也沒有哪個位置適合我。前鋒嘛,我沒有那股靈活勁和精準的命中率,中鋒位置更別奢望了,后衛(wèi)則需要超強的控球能力,我的運球技術粗糙,籃球多半會往對方的懷里鉆,或被直接斷掉,場面會變得尷尬起來。
三四年未見,我們的情誼未變。我們聊到身邊人、身邊事,種種雞零狗碎、奇聞異談,聊到天下時事,彼此見解相似,爭論甚少。聊到了我家的樓房,德軍的臉龐舒展了笑容。盡管是一層的毛坯房,墻身還裸露著一塊塊紅磚和灰色的泥沙,但是我們迫不及待住進去了。能言善辯的德軍,引經據(jù)典隨口而出又通俗易懂,大多數(shù)時候,我只能心悅誠服望著他,點頭以示贊同。都說“虎父無犬子”,德軍繼承了其父親的謙遜、務實與好客,典型的客家人,也是一個內心溫暖、懷揣溫情的讀書人。他的父親才華橫溢,寫過不少小說與雜文,我曾經在《梅州日報》看到他發(fā)表的一篇雜文,文筆樸實自然,每一個詞匯都拿捏得精準,閱之親切、流暢,絕對是一名創(chuàng)作經驗豐富的作家。
在鄉(xiāng)村小學教了兩年后,我像一尾魚卷進了珠三角洶涌的浪潮中,依然從事教育行業(yè)。德軍則堅守在家鄉(xiāng)的三尺講臺,我們像兩條平行線,各自奔忙、掙扎、追尋。囿于文憑不達標的硬傷,或者說缺乏合適機遇,機關事業(yè)單位豎起的屏障一次次將我擋之門外,十多年匍匐于泥沙俱下的私立學校,心里滿是辛酸、苦楚、無奈。
十七年來,從惠州到深圳,又從深圳到東莞,我換了三間私立學校。除了完成正常的教學任務,還有各種雜碎事,我被無形的力量驅成了陀螺。每當夜深人靜,總有一個聲音在耳畔響起:誰能給予深陷迷霧中的我一點點指引?我躺在空蕩蕩的籃球場上,望著寂寥而廣闊的夜空,悲從中來,彷徨惆悵。德軍則不同,他是事業(yè)編制。貧困山區(qū)學校的教師工資也不高,家庭成員又多,零零碎碎的支出已然瓜分了原本就不大的蛋糕。所幸,這幾年國家為了振興鄉(xiāng)村教育一次次提高鄉(xiāng)村教師的工資待遇與補貼,德軍的生活有了較大改善。我唯有儲蓄起飛或奔跑的能量,努力發(fā)出自己的光。令人欣慰與鼓舞的是,二十年來,我的從教之路也取得了一些成績,又勤于創(chuàng)作,迄今為止發(fā)表了幾十萬字的文章,獲得了一些獎項。德軍在電話里說:“沒有傘的孩子,學會了奔跑?!痹诙魍⑹┑纳蠲媲埃壹铀俦寂芷饋?。
母親常說,日求三餐,夜求一宿。小時候的我對此感觸不深。多年后,當我目睹老屋的倒塌,飽嘗求職的艱辛與謀生的酸楚,咀嚼著母親的話,一絲苦澀從心房涌出來。我們在安身立命的命題下迷茫、失落又孜孜以求。人生,因此才有了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