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寶玲

摘要：隨著民族意識的覺醒以及相關藏品檔案的公開，越來越多的民族國家向西方博物館提出了遣返文物的訴求。但不同的國家立場、利益沖突和錯綜復雜的歷史等因素，讓文物遣返過程始終困難重重。文章探討了民族國家向西方博物館主張文物遣返的挑戰(zhàn)和機遇，挑戰(zhàn)包括博物館殖民主義、出處難確定、所有權爭議、遣返過程和文化財產(chǎn)保護、道德困境；機遇包括糾正殖民歷史、國際合作、對被掠奪民族或社區(qū)的道德義務。

關鍵詞：文物遣返；文物歸還；殖民主義

根據(jù)英國博物館協(xié)會（Museums Association）的定義，遣返是指將文化財產(chǎn)還給其原產(chǎn)地或原產(chǎn)國，而歸還則是指將文化財產(chǎn)還給其原始所有者。這兩個術語經(jīng)?；Q使用，被視為藏品非殖民化的過程[1]。而“文化財產(chǎn)”通常指人們所理解的“文物”，聯(lián)合國將其定義為各國基于宗教或世俗原因指定為對考古學、歷史、文學、藝術或科學具有重要意義的財產(chǎn)[2]。這給各國留下了巨大的解釋空間，不同國家基于自身的利益和立場，將其定義范圍擴大或縮小，從而形成了兩個立場和觀點相反的陣營。文化民族主義者一般是受考古掠奪并要求遣返文物的國家，他們強調(diào)文化財產(chǎn)對民族利益、價值觀和自豪感的作用。文化國際主義者一般是像英國、美國等發(fā)達國家，主張文化財產(chǎn)的世界性，即它們是人類共同文化的組成部分，應該放在擁有最多資源的機構中，以達到讓文化完整呈現(xiàn)的目的，供更多人參觀[3]。兩方觀點的對立也造成了文物遣返過程中的重重挑戰(zhàn)，但同時也存在著一些機遇。

一、文物遣返面臨的挑戰(zhàn)

（一）西方博物館的殖民主義

許多博物館與殖民歷史緊密相關，它們在殖民時代建立，宣揚有偏見的世界觀，支持殖民主義[4]。例如，英國維多利亞和阿爾伯特博物館的許多藏品是由前殖民軍官和軍事家庭捐贈的[5]；英國凱德爾斯頓會堂的東方博物館中的亞洲展品是柯松勛爵在印度總督任內(nèi)積累的，直接反映了英國在印度的殖民統(tǒng)治[6]。然而，世界上許多著名博物館的館長持有文化國際主義觀點，由于擔心因遣返導致藏品庫存減少及連鎖反應，他們經(jīng)常以沉默或復雜性概念阻撓遣返[7]。比如，在2006年布魯克博物館歸還《柏林街景》后，德國各博物館便召開了館長危機會議；美國博物館不愿通過訴訟解決爭議藏品的做法得到國會議員的支持，參議員莫伊尼漢甚至通過鼓吹美國藝術博物館藏品的偉大來為博物館開脫[2]。而西方國家的強大力量，使得主張遣返的國家不得不按照他們的條件和方式進行[8]。這就使得全球文化財產(chǎn)的遣返進展相當困難且緩慢，歐洲的進展甚至比美國還慢，除了荷蘭和奧地利等少數(shù)國家做出表率外，波蘭和匈牙利等國家甚至還沒有邁出第一步[2]。

（二）難以確定的出處

時間因素、復雜來源、檔案缺失及保密制度，使得對于文化財產(chǎn)來源的判斷異常困難。在英國，許多博物館都很難掌握其藏品的來源細節(jié)，即使是大英博物館，也聲稱它仍然無法公布貝寧藏品的最終清單[7]。然而，并不是所有的信息都是無處查證的，有些是博物館出于自我保護的目的和保密規(guī)范而刻意隱瞞的[9]，因為一些藏品來自于殖民掠奪或非法貿(mào)易，跨境運輸?shù)谋憷院头欠ㄐ跃退鼈內(nèi)狈υ嫉挠涗洝Ｍ瑫r，由于缺乏中央管理機構來進行有效管控，以及時間跨度長導致難以追蹤線索，使得這些藏品的來源成為研究空白。另外，有的藏品是來自掠奪或沒收，通常涉及的人數(shù)眾多、關系復雜且檔案缺失。即使有檔案，很多藏品記錄也是不對外公開的，例如納粹沒收名單是由盟軍藝術品回收部隊編制的，一度作為保密文件[2]。這些原因綜合起來，讓原歸屬人的歸還主張面臨重重困難。

（三）充滿爭議的所有權

全球博物館仍然缺乏較為統(tǒng)一的文化財產(chǎn)歸還程序，對文物的所有權經(jīng)常充滿爭議。 雖然《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國際公約》為非法貿(mào)易物品提供框架，但它不是強制執(zhí)行的法律，且無法為1970年以前交易的文化物品提供法律追索權依據(jù)。關鍵的是，英國沒有簽署該條約[3]。最具爭議的文化財產(chǎn)當屬帕臺農(nóng)神廟雕塑，它們是在奧斯曼帝國當局的許可下從原址中移走的，自1817年就已在大英博物館展出[10]。大英博物館駁回了希臘的遣返訴求，辯稱這些訴求是希臘國家的政治工具，并認為現(xiàn)任希臘政府不一定擁有所有權[3]。對于曾合法交易，后因國家法律變化被視為國家財產(chǎn)而主張遣返的，是否能夠撤銷早前交易？這經(jīng)常是遣返案件中的爭議核心。

同時，各國法律對藏品非法性的定義，會因各自立場的不同而擴大或縮小。很多物品可能經(jīng)過多次交易，非法和合法相互交織。此外，隨著時間的推移，一些藏品通過捐贈、遺產(chǎn)或信托的方式進一步成為國家財產(chǎn)的一部分[8]。這些情況都使得所有權的確認變得更加復雜。

此外，還需考慮不同國家的財產(chǎn)保護法。英國的國家博物館是建立在信托制度之下的，博物館只是保管人，并不具有藏品的所有權。除非議會修改受托人委員會的法律義務，免除委員會的信托義務，并且委員會希望遣返，否則博物館無權遣返任何文化財產(chǎn)[3]。美國的CPIA條款雖然限制了藝術品的非法交易，但未能解決目前已在美國境內(nèi)的文物所有權糾紛[2]。主張遣返的一方需收集足夠證據(jù)來證明物品是被偷走或掠奪走的，由于確權困難，索賠方通常需要做好長期訴訟的準備，并可能因此背負巨大的財務壓力[9]。

（四）遣返過程及之后的文化財產(chǎn)保護

出于對文化財產(chǎn)的保護，資金狀況、運輸過程的風險、戰(zhàn)亂及自然災害等因素都是遣返過程中不得不考慮的問題。伊拉克、馬里和敘利亞等一些地方局勢動蕩，武裝沖突厲害，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曾試圖阻止塔利班摧毀巴米揚大佛，但未能成功。還有一些地方受自然災害的威脅，如海地發(fā)生海嘯[10]。有些部落經(jīng)濟發(fā)展落后，其少數(shù)內(nèi)部成員為了換取經(jīng)濟利益，甚至不惜盜竊或非法交易宗教圣物[11]。主張遣返一方的保管條件往往不如西方發(fā)達國家，同時運輸過程中的安保問題及環(huán)境條件變化可能導致的損壞也是需要考量的因素[10]。因此，文物的保護成了很多西方博物館拒絕遣返的絕佳借口。

（五）遣返過程中的道德困境

收藏中不可告人的秘密及原歸屬人的隱私，讓遣返面臨著巨大的道德挑戰(zhàn)。博物館一方面扮演著文物保護和保管人的角色，一方面又可能是非法交易的參與者和考古掠奪的動力之源[2]。大英博物館對非洲展廳中的串珠王冠的來源表述含糊不清，實際上它是來自拉各斯總督的掠奪。殖民者沒收約魯巴圣物，破壞了約魯巴的儀式價值觀，也動搖了所謂的西方統(tǒng)治文明的思想開明[8]。埃及的文化遺址遭受到大規(guī)模的破壞，當?shù)氐奈奈锟偰芡ㄟ^非法途徑找到通往英美等國家的出口[2]。博物館擔心的不止是遣返導致藏品庫存的減少，還有信息失控帶來的信譽危機和法律風險[9]。遣返過程中不得不公開的信息可能讓非法的交易和掠奪浮出水面，甚至暴露出更殘酷的事實，比如政府當局為終結原住民宗教而實施的鎮(zhèn)壓和懲罰[12]。另外，索償人為了爭取遣返，不得不向當局和公眾公開自己的隱私，而公開隱秘的宗教文化和個人精神體驗的行為是對他們信仰的褻瀆[9]，重溫創(chuàng)傷經(jīng)歷則可能讓他們遭受二次傷害[2]，這些道德困境讓博物館和原始擁有者都左右為難。

二、文物歸還的機遇

（一）糾正殖民歷史

隨著文化民族主義越來越被全球所接受，修正殖民歷史的呼聲越來越高。英國的國民信托組織已承諾研究、解釋殖民主義遺產(chǎn)和奴隸制的歷史，并公開分享。該組織認為這些歷史忽視了奴隸貿(mào)易的壓迫和暴力的存在，以及殖民主義遺產(chǎn)在英國發(fā)展中扮演的角色。英國大量的藏品和財富源于殖民統(tǒng)治，雖然公開這些難堪的歷史會讓人們質疑英國的過去，但也可以加深和豐富英國對這些物品、藝術、建筑和地方的理解[13] 。在布里斯托，人們推倒了奴隸販子愛德華科爾斯頓的雕像，稱這不是對歷史的攻擊，而是創(chuàng)造新歷史[14]。英國文化大臣在關于政府對有爭議遺產(chǎn)的立場的信函中，對拆除雕像及類似物品的方式雖不贊成，但承認英國歷史的復雜性，認為這些雕像在教導民眾了解英國的過去及其缺點方面發(fā)揮了重要作用[15]。然而，另一種觀點認為博物館對掠奪而來的藏品的繼續(xù)展出，是對殖民暴力的紀念和對文化的破壞。如果物品是被掠奪的，那博物館就有義務歸還，歸還的過程也是他們更好了解其藏品的過程[7]，不能假裝暴力和損失已經(jīng)過去且不存在。西方博物館可以而且必須發(fā)揮作用，糾正錯誤并彌補損失，創(chuàng)造一個更加美好的世界。

（二）國際共同合作

近年來，國際博物館界和一些政府意識到自身的遣返義務，陸續(xù)展開一些合作。馬克龍在2017年發(fā)表演講，表示非洲遺產(chǎn)不應該成為歐洲博物館的囚徒，在國際上引起強烈反響。尼日利亞隨即采取行動，成立貝寧對話小組，與歐洲博物館館長進行對話，并獲得一些成效。與此同時，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促使文化財產(chǎn)送回原有國或歸還非法占有文化財產(chǎn)政府間委員會有一個廣泛的任務，即促進雙邊談判[10]。英國博物館協(xié)會倡議博物館與原籍國的組織和研究人員共享館藏數(shù)據(jù)和研究[16]。在英國，英格蘭藝術委員會指南就博物館如何實施有效的遣返和歸還程序提出實用建議[5]；大英博物館陸續(xù)歸還了部分貝寧青銅器，并在2008年建立了一個項目，以促進與非洲、亞洲和中東的機構建立伙伴關系，除了出借藏品外，它還專注于保護、策展和存檔方面的培訓[10]。2006年，波士頓博物館、大都會博物館與意大利政府簽訂合作協(xié)議，兩家博物館返還部分意大利的文化財產(chǎn)，意大利政府將同等重要的藝術品長期借給這兩家博物館，雙方還將在其他考古項目上進行合作[2]。這些合作標志著國際文化交流時代的新開始。

（三）對被掠奪民族或社區(qū)的道德義務

博物館有義務通過遣返或其他方式，幫助其他民族和社區(qū)從殖民歷史的創(chuàng)傷中恢復并實現(xiàn)文化復興。如部分博物館的一些藏品涉及土著人的文化認同和自豪感，在維護社區(qū)健康和福祉方面發(fā)揮重要作用。比如歸還海達祖先的遺骸，被證明是海達社區(qū)成員的一次情感之旅和文化復興，他們重新研究傳統(tǒng)的埋葬習俗，并重新學習彎木盒的制作工藝，還刺激了新歌曲和舞蹈的發(fā)展[17]。許多博物館也已經(jīng)認識到，將被掠奪的文物歸還是一種道德義務[7]。了解物品來源的責任，應該是博物館而非遭受掠奪的索賠人。雖然有些博物館的行動是被迫的，是出于對媒體、政府、組織等帶來的壓力的反應，但也讓我們看到了文物遣返的一些可能性。

三、總結

總體而言，文物遣返過程中要面臨的挑戰(zhàn)似乎比機遇多。根深蒂固的殖民主義，讓西方博物館表現(xiàn)出的抗拒多于配合。同時，由于物品的來源和所有權難以確認，且擔心遣返過程中的信息公開帶來的風險，西方博物館通常以保護文物和維持世界文化標本的多樣性為由拒絕遣返。然而，呼吁糾正殖民歷史和道德義務使越來越多國家和組織支持遣返并展開合作。盡管困難，文物遣返的趨勢似乎不可逆轉。隨著被掠奪國家覺醒、實力增強、對話開啟和規(guī)則掌握，文物遣返將更有可能實現(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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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韓寶玲（1985—），女，漢族，福建漳州人。英國謝菲爾德大學創(chuàng)意和文化產(chǎn)業(yè)管理專業(yè)碩士，漳州理工職業(yè)學院教師，研究方向：博物館與策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