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奕冰

人們是抵擋不住深秋的，令人肅穆的秋天終于還是來了，我得披頭散發(fā)地去做點像鉆石一般璀璨的事情。

我和幾個朋友規(guī)劃了一條最苦澀的阿里大北線，一行六人，買好裝備，準備出發(fā)。臨行前，我在日記本里寫下這首詩，去西藏似乎需要一種莊嚴且隆重的儀式感。

晚上9點飛機抵達拉薩。走出機艙就開始感受到空氣中的低氣壓了，喝紅景天果然不管用。但還好，能承受。

到酒店安頓好，每個人都很餓了，這時候只有來一碗傳說中的青稞酥油茶才能完全治愈我了。拉薩的每一家飯店都會有青稞酥油茶和甜茶，飯前，給你上一壺。一壺興許是不夠的，那股子醇厚的濃香，至今再也沒喝到過。偉大的青稞養(yǎng)活了世代藏區(qū)人民。他們對青稞的感情不會像我們南方人對待大米那般無情，為了控制體重而拒絕食用。我們把一段段苦日子拋在腦后了。青稞對于他們而言有“天地之合”的意義，青稞就是他們的天與地。9月，正是青稞收獲的季節(jié)。過不了多久，一茬茬青稞會被做成各種美食銷往各地，其中我最愛的就是青稞奶茶，常州有得賣。

原以為到了這邊會不適應(yīng)飲食，可本地菜完全征服了我，咖喱羊排、魯朗石鍋雞、奶渣包子，每一樣都愛。在一個地方能不能待下去，主要看地方菜好不好吃，能吃就能待下去，尤其是我這種對飲食極其挑剔的人。我對西藏的印象完全淪陷在第一頓美食里了。

第二天一早，我們?nèi)チ宋挥诶_老城區(qū)中心的大昭寺。這里是每個來拉薩的旅人都必須來的地方。這輝煌的建筑里供奉著文成公主從大唐長安帶來的釋迦牟尼12歲的等身像，文成公主還善星相堪輿風(fēng)水之術(shù)。在古代，人們認為女性比男性更能得到陰性能量的庇佑，她們的靈感其實更好。文成公主早就算到自己有遠嫁他鄉(xiāng)之命，只有遠嫁才能封后，封后才能有所成就，真是智慧又隱忍。更重要的是，大昭寺本身就是一個壇城（也叫曼陀羅）。壇城是佛教中關(guān)于宇宙的模式，蘊含著宇宙的所有原理。它也是藏傳佛教修煉者必不可少的工具，可以呼風(fēng)喚雨，溝通鬼神。如果你不知道壇城也沒事，著名的“壇城沙畫”你應(yīng)該看過，僧人們利用彩色的沙粒繪畫壇城，然后一吹，壇城即散。你會感嘆：世間繁華，不過一掬細沙。這類似于行為藝術(shù)，它象征著佛家思想里的無常、不執(zhí)和空性。

來到大昭寺，我便不敢隨意跪拜，因為我也不知道自己要具體拜什么。如果漢傳佛教的佛祖菩薩們是我的老師，那這里，便是另一個語言不通的學(xué)校，我只能參觀，學(xué)不了東西。大昭寺門口每天都有虔誠的藏地信徒伏地朝拜，求來世得償所愿或求往生。佛說世界是空性的，沒有常住不滅的東西，沒有自我，甚至沒有美麗和清凈，從此以后，無論世界如何變換，永遠都不會傷心和絕望。因此，朝拜者的眼睛里沒有悲傷。

而滿地的背包客，也想來聞一聞這格桑花香。大昭寺的廣場上到處都是曬太陽的文藝青年，他們拿出單反和手機，卻忘了寫詩和思念。

似乎只有倉央嘉措才會寫詩，似乎只有倉央嘉措才有資格思念瑪吉阿米。我們是必定要到八廓家的“瑪吉阿米餐廳”大吃一頓的。游客們絡(luò)繹不絕地來這家店用餐，聽說這里有最純潔的愛情，沒有什么比愛情更讓人期待的東西了。餐廳的墻面上或者柱子上都張貼了好看的招貼畫。有的會用藏文解釋“瑪吉阿米”的意思：“瑪吉”為圣潔的、純真的，“阿米”的原意為母親。在藏族人的審美觀中，母親的形象象征著女性所有的美。“瑪吉阿米”的全意是：圣潔的母親、純潔的少女和美麗的遺夢。真希望瑪吉阿米是一個人，一位姑娘，一位活生生的，有血有肉、堅貞善良的藏族姑娘。

“在那東山頂上，升起了皎潔的月亮?，敿⒚椎哪橗嫞‖F(xiàn)在我的心上?！?/p>

倉央嘉措對瑪吉阿米的那驚鴻一瞥，凝固了時間。如果時間可以沖淡一切，那時間真是個可怕東西。他怎能丟下瑪吉阿米一個人去成王成佛？奈何倉央嘉措也只是一場政治斗爭中的棋子，一個身份尊貴的棋子罷了。他如何護得了美麗的瑪吉阿米？可難道世間所有美麗的女人不應(yīng)該被保護嗎？越美麗越無常，難逃覆滅，必須讓強大的人得到才能周全啊。

“侯門一入似海深，欲訊卿卿問鬼神。此情惘然逝如夢，鏡花水月原非真?！?/p>

“好多年了，你一直在我的傷口中幽居，我放下過天地，卻從未放下過你，我生命中的千山萬水，任你一一告別。世間事除了生死，哪一樁不是閑事?！?/p>

“一個人需要隱藏多少秘密，才能巧妙地度過一生？這佛光閃閃的高原，三步兩步便是天堂。卻仍有那么多人，因心事過重而走不動?！?/p>

“住進布達拉宮，我是雪域最大的王。流浪在拉薩街頭，我是世間最美的情郎。與瑪吉阿米的更傳神，自恐多情損梵行，入山又怕誤傾城。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p>

餐廳里隨處可見的標(biāo)語都是倉央嘉措的詩。如果我也會寫詩，那我的整首詩早已犧牲在他的任意一句詩里了。他是被佛祖開過智慧的人，然而人間所有的智慧都源于犧牲。有人說，倉央嘉措沒死，他還活著，以一種我們看不見的方式；又有人說，他死了，也是以一種我們找不到的方式。我只信奉虛無主義和他的存在。

太陽落山之前，我們登上了布達拉宮。你能想象在大家氣喘吁吁上臺階都費勁的情況下，有一個人奔跑著登頂了嗎？那個人就是我。只有我一個人在發(fā)瘋，也只有我一個人能發(fā)瘋。同行的朋友們甚至走了幾步臺階就要休息一會兒，我卻在世界上海拔很高的臺階上如履平地，不，飛檐走壁！燕子喊都喊不動了：“慢點，等等我，你是哪兒來的力氣？”我也不清楚我的力量是哪里來的，到了布達拉宮如魚得水。這事情真是很玄幻，身旁的人都用驚訝的表情看著我。而我覺得和錢有關(guān)，我終于登上50元人民幣背面圖案上的建筑了。它集宮殿、寺廟于一體，是那樣的恢宏雄偉和富有。無論是宮殿還是人民幣，都是我所渴望的啊。我得想方設(shè)法以一種敬畏的心情貫穿此刻的行為，這畢竟也是洗禮人心的寺廟。

第一次登上依山壘砌的巍峨的城堡，它群樓重疊、樓宇崢嶸。宮殿主體部分太高了，至少有200米，里十層外十層，你根本分不清自己走到哪一層。這凝結(jié)著藏族人民智慧和勤勞的宮殿啊，讓多少人向往。布達拉宮，佛教圣地，每年來朝拜的信徒不計其數(shù)。我來這里是沖著什么呢？我總要去瞧瞧那幾千平方米的壁畫、上千座佛塔、上萬座塑像、上萬幅唐卡和無數(shù)件珍寶吧！

當(dāng)天有部分殿堂是不開放的。盡管如此，我還是見到了大量的金身佛像、金銀器、瓷器、琺瑯器、玉器、錦緞品以及佛像身上鑲嵌著的琉璃珠寶，嘆為觀止！隨便取下一件，都可以讓我安度十個晚年。我看中了一尊佛像的毗盧帽上鑲著的鴿子蛋大小的綠寶石，仿佛里面還流動著暗綠色的晶瑩的瓊漿，它與你見過的所有綠寶石都不同，帶著遠古的信息和天地之精氣，太美了！你要相信我崇高的審美。我駐足在它面前是有些時間的，想了很多辦法……那么多菩薩都在看著我，瞬間產(chǎn)生的罪惡的念頭不停地在腦子里打轉(zhuǎn)，最后還是以極不情愿地走開而潦草收場。自從那天以后，我就很佩服考古專家們，真的一件都不會拿？好吧，有些工作必須要有覺悟、有信仰的人才能勝任。在這神圣的地方，我為了得到一顆綠寶石，要花光我?guī)资赖母罅?，趕緊離開。

宮殿內(nèi)到處可見鎏金佛身、鎏金經(jīng)幢、鎏金銅器、鎏金塔頂；宮殿外，也到處可見銅瓦鎏金。當(dāng)我看到十三世達賴喇嘛的靈塔后，瞠目了。用優(yōu)質(zhì)黃金包裹的靈塔面鑲嵌著上萬顆珠寶，感覺世界上所有的珠玉寶石都在這了。我在想，其實寺廟是應(yīng)比皇宮耀眼的，這一點也不過分。佛國到底是哪般金紫銀青、富麗堂皇、不生不滅呢？經(jīng)書中擘畫出的往生藍圖流光溢彩，若不如此，你不會到彼岸去。絢麗多姿和不生不滅正是人類世界追求的品質(zhì)和境界，可真到了彼岸你才發(fā)現(xiàn)，即便是金珠銀釵，在“極樂世界”根本毫無價值。金銀銅鐵本就不屬于地球的物質(zhì)，它們在宇宙的別處或許就如同塵土，人類瘋狂想得到別處的能量，不惜一切代價地開采它們，卻沒有給別的星系帶去過任何禮物。宇宙終有一處是給予，無盡地給予，像太陽那樣，散發(fā)出亙古的愛的光芒，甚至超越愛。愛，才是佛的本質(zhì)，是我們每個人都有的東西，而不是綠寶石。

我早晚是要跟同伴走散的。我們沒有請導(dǎo)游，只能蹭人家旅游團隊的導(dǎo)游講解。我跟著幾個團隊的導(dǎo)游走，這里聽聽，那里看看，沒有秩序，走到哪里全靠緣分。聽導(dǎo)游講，幾千平方米的壁畫題材很豐富，有西藏佛教發(fā)展的歷史、五世達賴喇嘛的生平、文成公主進藏的過程等等。瞧，文成公主在藏人的眼中是多么尊貴，看來松贊干布很愛自己的這位大唐側(cè)夫人啊。但我們都知道，鑄就一段豐功偉績的歷史，靠的絕不是愛情。她嫁過去當(dāng)妾，人家尼泊爾公主才是正妻，這其中的艱辛遠不輸甄嬛的，每個女人都是一部血淚史。對于政治而言，世間所有的愛情都是淺薄的。

離開布達拉宮，遠遠地回頭望去，夕陽下的它才真正顯現(xiàn)出世界屋脊之明珠的美麗。不需要門票，你就這么靜靜地看著它，你會發(fā)現(xiàn)，原來最好的景色都是免費的。夜晚的布達拉宮也值得一看，門口廣場上人越來越多，越來越熱鬧，熱鬧的永遠是人，而不是一個地方。

穿越阿里大北線吧！你不是非得走這條路，但是走完這條路，你來西藏還有什么可抱憾的呢？前半生遺憾的事情還不夠多嗎？“遺憾”是個無足輕重的詞嗎？不，人類推進的過程中最大的力量就是遺憾的力量。人生，已經(jīng)短得氣人，不能每做一件事情都要想著給自己留后路。在昏昏沉睡中死去顯然不夠獨特，在行走中死去興許可以名噪一時。你走，大膽地在這神山圣湖的阿里走下去，書里所寫的驚艷寰宇的靈魂洗滌，你終將會感受到。

從拉薩出發(fā)，第一站便是羊卓雍措，海拔4441米，它與納木措、瑪旁雍措并稱為西藏“三大圣湖”。羊卓雍措與雅魯藏布江一山之隔。你能看見遠處的雪峰悠然凌駕于圣湖之上，這座山峰名叫“寧金抗沙峰”，意思是“夜叉神住在高貴的雪山上”。夜叉形象多變，恐怖至極，但女性夜叉被描繪為擁有快樂的圓臉、豐滿的乳房和臀部的美麗年輕的女子，像極了此次與我同行的燕子。燕子才不是母夜叉。夜叉與害人的羅剎不同，它對人類是友善的，也被稱作“真誠者”。如果你要學(xué)佛，一定要好好看經(jīng)典的典籍，不要道聽途說，聽個片面，冤枉了夜叉。

關(guān)于羊卓雍措的傳說，是一個很牽強的悲情故事，說一個姑娘在這片湖泊被害之后變成了白色的水鳥，自那以后羊卓雍措的湖面上就有了許多的白色水鳥。一個還未綻放便已凋零的少女的冤魂怎能變成水鳥？水鬼還差不多。我不愛聽質(zhì)量不高的傳說。我更愿意聽到另一個傳說。羊卓雍措之所以被稱為“圣湖”，據(jù)說是它能幫助人們尋找達賴喇嘛的轉(zhuǎn)世靈童。負責(zé)尋找靈童的人，請活佛打卦，等巫師降神，然后到羊卓雍措誦經(jīng)祈禱，向湖中投哈達、寶瓶、藥料什么的，接著便從湖中看出顯影——它會指示靈童所在的具體方位。這才終于有了點神秘的色彩。人們生性迷戀未知的東西。

藍天倒映在天藍的湖水里，像被折疊的空間。湖就是天，天就是湖。如果你能親眼見一見這景色，那還需要油畫做什么？作為美，它不應(yīng)該被直截了當(dāng)?shù)禺嫵鰜砘蛘吲恼照障聛恚且獙⑺兂苫貞洝?/p>

如果不是做好萬全的準備，千萬別自駕，你會在一路上不斷地看見拋了錨的自駕車。真替他們擔(dān)心，一路上荒無人煙，救援地至少在幾百公里以外，夜晚來臨，那將是最可怕的事情。所以我們果斷放棄自駕，租了兩輛陸地巡洋艦，配了兩名常年走大北線的老司機，安安穩(wěn)穩(wěn)。坐車坐了幾小時，終于到了日喀則——雅魯藏布江和年楚河交匯處的后藏政教中心，西藏自治區(qū)的第二大城市。

來到薩迦寺已接近日落，聞名的轉(zhuǎn)經(jīng)筒門廊，我們要去瞧一瞧。東門，門前的兩側(cè)都是轉(zhuǎn)經(jīng)筒墻，我在這里自拍了一張很文藝的照片。一般在旅游途中，我是很少拍照的。拍照就是對當(dāng)下瞬間的浪費，我只在時間不算金貴的時候拍拍照。大體來說，我不喜歡拍照，我喜歡不留痕跡。再美的東西拍下來也就只有照片上那么美，然而心境是拍不下來的，感受才是最重要的東西。

我伸手去摸轉(zhuǎn)經(jīng)筒，輕輕轉(zhuǎn)動它們。據(jù)說轉(zhuǎn)動億萬周者可獲無量功德，等同于觀世音菩薩?？磥碇挥杏^世音是最厲害的菩薩了，不僅是漢傳佛教供奉，道教供奉（道教稱：慈航真人），藏傳佛教也供奉。這轉(zhuǎn)經(jīng)筒上就刻著“唵嘛呢叭咪吽”的觀音心咒，也叫六字大明咒。假如你怕拜錯菩薩，拜觀音一定沒錯。身在外鄉(xiāng)，我不會亂拜廟宇，怕還愿太遠，也因為不同的文化，怕有所沖撞。我本也不算佛弟子，到哪里我都只作揖，不拜。到了薩迦寺，你不得不去看壁畫，慢慢欣賞，3000多幅，場面宏大，精美絕倫。最好隨行的人不要催你，真的很煩。

去大本營的前一天晚上，我們車隊中一輛車的司機出現(xiàn)了從未有過的高原反應(yīng)。他常年開這條路線，照理來說早已免疫，也不知道什么緣故，他開始缺氧。在這種情況下，他堅持把我們送到了珠峰大本營，海拔5200米。

幾乎沒什么高反的我，也開始難以呼吸了；燕子到了主營地就躺在通鋪上呼呼大睡，同行的王姐也倒下了；看看那些男人們，不同程度地留著鼻血，有的走起路來像70歲的老頭，有的連尿都尿不出來，那是一種怎樣的壓強！每個人都早早地上了床，根本無心看風(fēng)景。睡到晚上十二點左右，我問了一下大家的情況，都沒睡著，不可能有人睡著，呼吸太困難了。

我起身去上廁所。走出帳房，無須抬頭去看，放眼望去漫天的星辰。那才叫鉆石，那才叫一閃一閃亮晶晶，還運氣極好地看見了流星，它拖著長長的尾巴劃過了夜幕，來不及許愿，我只想上廁所。帳房離廁所很遠，要走至少100米，這艱難的100米啊，每走一步都要喘上一大口氣。

大本營的深夜太黑了，若不是天上的星星為我照個亮，真是伸手不見五指。冷風(fēng)從四面八方吹來，周圍全是山，真怕山上會下來一群餓狼！周圍靜悄悄的，一點聲音也沒有。這時，我的側(cè)后方出現(xiàn)了腳步聲，嚇得我半死，猛地回頭去看，一個姑娘，隔壁帳房的。她踏著這凹凸不平的山石路發(fā)出咔咔咔腳步聲。我問她：“也是去上廁所的嗎？”她說：“對，實在睡不著?！蹦懽涌烧鎵虼蟮?，要不是真心為了拉屎，誰會因為睡不著而行走在連條狗都不叫的深山里？到了廁所，蹲下，屁股要被凍壞了，底下都是鏤空的，很深，兩米多深的坑。那位姑娘小完便就走出了廁所。我心里急壞了，就剩我一個人，這個時候來一只狼的話……我拼命地拉，這高原上，拉屎都費勁。正在這時，只聽門口啪的一聲，有動靜！真叫急得屁滾尿流，大喊了一聲：“誰？！”我死死地盯著門口處?！拔?，等你。你一個人會害怕的?！笔悄莻€姑娘！她竟然沒走，在門口等著我。這真是天底下最浪漫的事情了，還有比這個時候的守護更浪漫的嗎？我都快要愛上她了。我趕緊說：“我大號呢?！薄皼]事兒，我等著?！彼哪_底下又發(fā)出噼里啪啦地踩在碎石上的聲音，真讓我安心。

遇到她，是我在整個西藏之旅中，發(fā)生的最浪漫的事情。回去的路上，我們撿起石頭啪啪到處扔，石頭撞擊石頭的聲音清脆悅耳。這些不會開口說話的石頭啊，沉默在這兒千年的石頭啊，你為何要沉默？當(dāng)人們經(jīng)過你的身旁，你仍然閃耀著倔強的光芒，卻并不看任何人一眼。我回想起來，曾無數(shù)次像今天一樣把你捧起又丟掉，然而你沉默，總是沉默。原來是我，把你變得如此堅硬。這個地方從未改變過它神圣的容顏。倒是我們，千人千面、改朝換代、勵精更始、禍福不定。石頭啊，你為何從不向人索取呢？哪怕有一次像人類那樣索取無度呢？

100多米的距離，整個深山里，只有我和那位姑娘兩個人。我和她走完這段路，就回到各自的帳房了，也沒有相互認識一下。有時候溫暖地相遇，也可輕輕地作別。旅行中最多見的相遇和告別就是這樣，你來我往、汲汲奔走，想跟人打招呼就打招呼，想說再見就說再見，在路上碰到的所有人都無須牽掛，自在安心。

下半夜，或許有人迷迷糊糊地睡著了。我睡不著，坐在床上打坐，只有坐著才能呼吸通暢點。估計是打到3點，打得我天眼都快開了，實在太困，躺下睡著了一會兒。

原本打算5點去珠峰的，而每個人的身體狀況都不好，果斷放棄。我怕真是要在行走中死去。隔壁帳房還有人要去登山，說要征服一下珠穆朗瑪。人類是怎么覺得登上珠峰就算是征服了它的呢？我從來沒有征服大自然的念頭，一絲絲都沒有過。就算常聽說人類征服了這個，征服了那個，我卻一點征服誰的欲望都沒有。也沒見過有誰能真正征服大自然，你和它不能交手，只能握手。

不去看日出，不去登山，看一眼珠峰還是要的。第二天的天氣超級給面子，我們能看到珠峰的真容。我們跋山涉水，翻山越嶺，為的就是看一座山！這對我來說，簡直是不可思議的瘋狂。我決定，再也不要做這種跟我的見識不匹配的事情了。我的旅行只能吃吃喝喝睡睡，輕輕松松，快快樂樂。

下了大本營，氣喘過來了，我的脾氣也終于溫和了一點。開始欣賞沿途的風(fēng)景和隨風(fēng)飄揚的五彩的經(jīng)幡。經(jīng)幡，也叫五馬旗。人們把美好的祝福和理想一條一條寫在經(jīng)幡上，掛上去，讓風(fēng)把它們傳播到各處去。我在想，傳播到各處去干嗎呢？難道叫山上的、水里的“朋友”來幫幫忙？問了當(dāng)?shù)厝瞬胖?，他們真的是向山神在和其他各路神靈祈福。有些忙，我媽都不想幫我，別人怎么能幫我呢？說明山神和神靈大愛無私，但他們的脾氣不比我的小，因為他們會降罪于人類，不像菩薩那般慈善。所以，我沒敢掛經(jīng)幡。弄懂了當(dāng)?shù)氐奈幕?，你就踏實多了。掛不掛隨便你，說不定山神特別喜歡你。

大約第四天開始，我們每天都要坐車八到十小時。實在扛不住高原反應(yīng)和干裂的天氣，我們中有兩位男士又開始流鼻血。到了古格王朝，一片黃土，塵土飛揚，還有成群結(jié)隊的羊群會混在路上跟你并駕齊驅(qū)。你看哪里都是土山，滿眼的金黃色，金色再也不顯得那么值錢了。

假如這個世界上還有什么東西值得研究一下，那古格王國遺址絕對是其中之一。公元10世紀建立，前后世襲了16個國王的燦爛的文明，突然在一夜之間，全城10萬人集體失蹤，徹底消失，從此國滅！一夜間遭到毀滅的證據(jù)都在，可就是沒人知道這一切是怎么發(fā)生的。就算不“被消失”，也要上演在兄弟之間展開你死我活的千年不改的劇本。古格王的弟弟勾結(jié)外敵，攻打自己的國家，以此推翻古格王朝。據(jù)說拉達克人攻占了古格國之后，殺光了全城的百姓，那也應(yīng)該有十萬遺骸，考古也沒發(fā)現(xiàn)。這不是我能想通的問題了，我只能看懂哪里是人住的哪里是寺廟。

你看，宮殿建筑基本都在山頂上，四周是懸崖峭壁，險不可攀，只有一條曲折逼仄的登山隧道。半山腰全是殘垣斷壁，被掀了頂?shù)钠品孔訐u搖欲墜。保存最完整的屬寺廟，這里有人類歷史上最古老的佛法：古象雄佛法?？梢姺鸾虒τ诠鸥裢鯂鴣碇v極為重要。紅廟和白廟立于山頂，你站在那里縱覽全城。土林，到處都是土林。我從未想過土林會像古格王國這里的這般壯麗遼闊。遠處，蜿蜒美麗的象泉河盡收眼底。呵，一個王朝，一個獨辮侯爵，一匹純種戰(zhàn)馬，一顆高懸的驕陽，一片無人的沙地，一面珠赤色的唐卡壁墻。不是非得成為孤勇又悲情的人物才有資格去打探前世，不可掂量的壯烈或許只期待一場晚霞的告慰。夕陽下，古格遺址終于顯露出它殘缺而悲愴的凄美。

來到西藏大北線，你最欣賞不完的就是佩枯措、瑪旁雍措、拉昂措、扎日南木措、當(dāng)惹雍措、色林堆措、納木措，“大錯小錯”“一錯再錯”，一路上就沒對過！當(dāng)你站在這些措的面前，你不會尖叫，不會驚呼——它們磅礴而坦蕩，巨大的靜謐的力量會將你封口。清澈也罷，碧綠也罷，蔚藍也罷；“情人的眼淚”也好，“西天瑤池”也好，“鬼湖”也好，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一路上你要帶足了補水噴霧！每到一個措，坐車都需要四五個小時，沿途的風(fēng)景雖然美麗，但是你要有?？?，別流鼻血，別昏睡，別喘不上來氣。噴霧，幾乎每兩分鐘就要噴一次。嘴唇干裂，不渴，單純的就是干燥，皮膚極度缺水。要是知道需要每隔兩分鐘就需要噴一次水，我會帶上十瓶噴霧，還是大意了。

走完整個大北線，女孩子們的臉上一定會生出許多斑來。我勸你到瑪旁雍措去洗洗，它是“不可戰(zhàn)勝的碧玉之湖”，藏語里“瑪旁”就是不敗、勝利的意思。據(jù)說在此“圣水”里沐浴凈身可以延年益壽。即便不能變漂亮，求個戰(zhàn)無不勝、壽比天高，也劃算啊?，斉杂捍胧侵袊壳皩崪y透明度最大的湖，對，透明的，很壯觀。宇宙神奇地向人們展現(xiàn)著這光怪陸離的景色。在瑪旁雍措拍的照片被我處理成了黑白色，仍然能看出它清澈無比。不知道喜歡黑白色的人有什么性格方面的特點，但從中可以感受到一種隱匿的獨立精神。具有戲劇性，讓人想到卓別林?？赡芎诎滓泊碇哔F的重塑作用，還有凝固著強大震懾力吧。

扎布耶鹽湖，“天空之境”，一片白茫茫的鹽池。走在鹽地里，隨處可撿的鹽塊，放嘴里嘗嘗，好咸。除了咸，它能迷惑人，你分不清眼前的是鹽還是雪。再往里走，扎布耶鹽湖被分成一個個長方形的池格，格子里顏色各異、五彩斑斕，粉色、綠色、藍色、白色，它就是“王母娘娘的眼影盤”。聽當(dāng)?shù)厝苏f，西藏礦業(yè)將會投資幾十個億實施扎布耶鹽湖綠色綜合開發(fā)利用萬噸電池級碳酸鋰項目，鹽湖提鋰概念全球第一。敲一次黑板，重要的知識點要記下來。說把旅行稱作消遣，這足以讓全世界博物系的高才生們發(fā)指。從亞里士多德、達爾文到沈括、徐霞客，再到威爾遜、竺可楨……當(dāng)然沒有哥倫布什么事兒，單單是環(huán)游世界，誰也成不了博物學(xué)家，必須要像他們那樣好學(xué)，也要像我這樣好問，見人就問，什么都問，一問到底！但有一樣不能像我，學(xué)完就忘，都不隔夜。

在我們停車的時候，偶有三兩個藏族少年走到車旁。他們不會伸手向你要什么，他們身后有一群群的牦牛，還需要問你要什么呢？你若是有東西給他們，他們會拿，然后朝你微笑以示感謝。藏族的孩子真是生得天生俊美，極為漂亮。大大的眼睛，深黑色的眼珠，長長的睫毛，皮膚黝黑，小臉紅撲撲的，高高的鼻梁，殷紅的小嘴，還有一口讓你羨慕不已的白牙。成年的姑娘頭發(fā)上、脖子上和手腕處都佩戴了天然的綠松石、天珠、蜜蠟、琉璃、紅寶石，看上去都是有些年份的老貨了，大概是祖?zhèn)鞯?，很值錢。如果有人向你兜售，千萬別買，因為祖?zhèn)鞯膫鞑坏侥闶稚稀?/p>

野生動物最多的是色林措和任青休布措地區(qū)。你會看見藏羚羊、盤羊、藏野驢、藏雪雞等，就差看見狼和雪豹了。這里是自然保護區(qū)。像我這種連狗都怕的人，真不想在這個地區(qū)下車。一路上我讓司機師傅直踩油門。師傅說，不能太快，砂石路最要當(dāng)心。話說完沒多久，在我們車隊前面還有好幾個別的車隊，其中一輛車翻了，四腳朝天。據(jù)說在大北線無人區(qū)翻車的基本都是當(dāng)?shù)厮緳C。我們好奇，當(dāng)?shù)厮緳C怎么還會翻車呢？他們說，因為當(dāng)?shù)厮緳C總覺得自己最熟悉這一帶的路和地形，會非常輕率地開快車。在這片砂地里疾馳，老馬失蹄就常見了。所有車隊都停下來上前去幫忙，把困在車里的人一個個人拉出來，然后再齊心協(xié)力把車推正。我上前去給受傷的游客送酒精、消毒水和創(chuàng)可貼之類的醫(yī)藥物品。他們有的是擦傷，有的是挫傷，都不嚴重?，F(xiàn)場還有幾個人幫著包扎。我想，世界上沒有比陌生人能給予你更多的同情了。當(dāng)你受難，有些人想笑，有些人會踢你一腳，有些人沉默，有些人走遠，如果有人過來拉你一把，那一定是陌生人。

據(jù)說岡仁波齊有絕世無雙的風(fēng)景，是人間的“須彌山”，傳說也是“香巴拉”的入口。香巴拉，藏人說那里就是“極樂凈土”，被人們認為是世界的中心，是整個世界的壇城——曼陀羅。更有人說那里就是地心文明的入口，神圣至極。曾經(jīng)納粹探險隊到過那里，傳出了在岡仁波齊有神秘能源的假說。我們也有考慮要不要去轉(zhuǎn)山。最后我說：“不行，我不轉(zhuǎn)，又不是佛教徒，我是你們中唯一一個看點佛經(jīng)的人，我都不轉(zhuǎn)，你們這些門外漢轉(zhuǎn)什么轉(zhuǎn)？你們以為岡仁波齊像你們家小區(qū)一樣大嗎？轉(zhuǎn)一圈5分鐘？57公里呢！轉(zhuǎn)山拜湖的，這些都是當(dāng)?shù)胤鸬茏拥倪z俗，你們轉(zhuǎn)啥轉(zhuǎn)！”也有人表示轉(zhuǎn)山身體吃不消，時間上來不及，就放棄了。

一路上，看見很多來朝圣轉(zhuǎn)山的信徒。他們的手上和膝蓋上帶著護套，三步一磕等身長頭，伏地大拜，像毛毛蟲一般活活地用身體丈量著大地。他們相信，只有兩個辦法可以免除六道輪回之苦：一、修成活佛，二、轉(zhuǎn)山。他們說繞神山轉(zhuǎn)可以洗清一生罪孽，可以在輪回中免遭墮入無間地獄之苦，也代表著生命可以重新開始。如果在轉(zhuǎn)山中死去，那就是造化，無論什么結(jié)果，都是命運的推動。每年來轉(zhuǎn)山的朝圣者們會從很遠很遠的故鄉(xiāng)出發(fā)，走了不知道多少路，磕了不知道多少個頭，才能到這里。他們可以一路上化緣，但是從不會停下他們的腳步，他們一定會走到偉大的岡仁波齊。

你也可以給他們一些錢，塞在他們的口袋里，表示讓他們幫你帶一份功德去到岡仁波齊。如果你覺得錢可以解決一切事情，你大可以給多一點。如果不是修行人，真的不推薦，也不贊成你去轉(zhuǎn)山，至今沒有人能征服這座山而登頂，你只會死在暴風(fēng)雪里！有時候，我甚至覺得人類不應(yīng)該擁有這么孱弱的外表，我們站在食物鏈頂端，卻完全抵御不了風(fēng)寒，也扛不住火烤，刀槍直入，溺水會亡。我們從水里來，卻再也回不到水里去，這就很奇怪。冰川正在加速它的融化，赤道水域會化為烏有。人類的背上首先得盡快長出鰭來才是，渾身長滿鱗片難道不性感嗎？可惜我們的靈魂和肉體正在冷漠地相處，我簡直無法忍受這樣的一副殘酷的軀體！

快走吧，讓我趕在風(fēng)雪來臨之際登上唐古拉山吧！我為什么一定要登唐古拉山呢？因為這里有我的信仰。如果不是信仰所致，誰會去登山——該有多傻。年輕的時候聽到了鄭鈞的《回到拉薩》。鄭鈞當(dāng)時就是我的信仰。大學(xué)里，有同學(xué)問我將來想嫁給誰，我毫不猶豫地說出了“鄭鈞”?？龋豢盎厥椎那嗍[歲月。其實也沒那么不堪，在那個時期，假如沒有愛上搖滾樂，我還能愛上什么呢？搖滾憂傷至極，也甜蜜至極，那才是青春該有的樣子。

登上唐古拉山，我大聲地唱著《回到拉薩》，身邊的燕子大叫著“**，我愛你！”不遠處的一個哥們兒大吼一聲：“我愛你，祖國！”是啊，到了這雪山，我應(yīng)該喊出一個愛人的名字不是嘛。可是，我和他之間的沉默，是這世界上最凜冽的暴風(fēng)雪，是最高的冰川！

唐古拉山脈，在蒙語中的寓意里是“雄鷹飛不過去的高山”。雄鷹都飛不過去，我不能勉強自己。在所有的人生經(jīng)驗中，我愛聽從上天的旨意。雖然我對自己自圓其說的邏輯有著匪夷所思的忠誠，但我絕不相信自己的智慧。有時假裝相信，有時就是不信，半信半疑不是我的立場，這樣的話，我寧可相信科學(xué)。

雄鷹飛不過去，我肯定也飛不過去。我不會想辦法飛過去，我也不想飛過去，我對飛翔不感興趣，那是鳥的事情。或許在夢里，我飛來飛去飛夠了。以前，我每次醒來都無法接受自己不會飛行的事實。慢慢地，我做夢都飛不起來了，不停地跌落、下墜，醒來以后我就乞求老天，只要不讓我墜落，不會飛又不影響生活。

為何我們?nèi)绱丝释w翔？可能我們真的來自那顆外星系。在那顆星球上，人人都會飛翔，偶然飛來地球玩耍，地球上的某種能量導(dǎo)致他們再也不能飛翔，只能留在了地球。就這么簡單，否則，我們沒有理由千百年來一定要去羨慕一只鳥。

每一只雄鷹的夢想就是想飛躍唐古拉山，看一看這山脈源頭的河流。它們向下奔去，滋潤著十方眾生，無與倫比的壯觀與仁慈。我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有點頭暈。真有意思，到了神山，竟真不怕死去。即使最后一口氣沒喘上來，我也不怕。神山啊，你別太刻薄，放過我這個小小的人兒吧。我將永遠歌頌?zāi)悖钡介L江水倒流，滄瀾江干涸，我和我的前夫破鏡重圓！不，我和他短暫的愛情啊，請用大雪來祭奠，用他的孤獨終老來殉葬吧。我在離天空最近的西邊遙望他，再見，我的愛人。這世上沒有人比我更愛他，他不相信也沒有關(guān)系，只是這一切，我都是在遵照上天的旨意。

上一場風(fēng)還只是淡淡地劃過車窗，最后一天的清晨卻漫不經(jīng)心地暗昭著一絲接近冰冷的犧牲。深秋說不清帶著誰的血統(tǒng)，拿出了肅穆最重的分量見縫插針，成了壽命最短的執(zhí)政者。四季更替，生命輪回，第一片樹葉反面落地，任何蟻蟲都不會感到憂傷。冬天又要來了，我們要趕在暴風(fēng)雪來臨之際回到拉薩。

再見，珠穆朗瑪；再見，岡仁波齊；再見，唐古拉山；再見，瑪旁雍措；再見，布達拉宮！你用你的出現(xiàn)慰藉了我，我卻用我的離開辜負了你。我們都不要害怕離別，在這樣的季節(jié)總要有人會狠狠離去。那就讓我們在冬天分離，春天心軟，在某一個燦爛的季節(jié)，再重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