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德華
一
清道光年間,紹興人朱沆,任兩淮鹽運使泰州分司通判,流連東亭。寫到東亭書畫人物,應該把這位舞文弄墨縱筆揮灑的官人,和早年東亭幾點景致,在這里留下幾節(jié)。
對于這位老先生做官的作為和政績,東亭歷代史冊,只有寥寥幾筆,沒有過多記載。日復一日向東推進的海灘,也找不到他舊日屐痕印跡。他只是揚州鹽運使下屬的泰州分司通判,因此,他不像晏殊、呂夷簡、范仲淹,以及后朝的魏源、張仁芳,政聲人去后,民德閑談間,在東亭留下膾炙人口的佳話。
東亭史志上許多人物,在民間的影響,與當年離開東亭后,在官場的抱負志向、升遷坎坷、仕途走勢,乃至文化成就,有某種必然聯(lián)系。一百八十年前,朱沆流連于書畫筆墨之間,縱情于詩酒花茶之中,顯然不屬于彪炳史冊傳頌千秋的人物。
不過,朱沆畢竟是朝廷命官,監(jiān)理一方鹽務的重臣。歷朝歷代,鹽業(yè)收入是朝廷財稅重要來源,鹽官集鹽務與行政為一體,責任重大。當年泰州分司機關,也絕非現(xiàn)在堅守計劃管理的鹽務機構可以類比。從舊文人的回憶中,可以略見一斑。東亭城鼓樓一帶,鱗次櫛比的青磚黛瓦,連綿起伏。高墻深院內,分司機構煩冗,設置縝密,四個衙門合署辦公。兩百年來,東亭城老人們,一直稱之為“四老爺衙門”。
這種建筑格局,應該與當年東亭城建設規(guī)模相適應。早年東亭城由何垛鹽場、東亭鹽場組合為城市架構,歷史地理人文之深厚,聞名遐邇。東亭地名取之于唐。唐宋時期揚州為“淮左名都”,東亭前身為淮南中十場之首,境內灶亭林立、倉廩縱橫。隨著海岸線逐年東移,東亭場聯(lián)結西溪,在淮南中十場位置居中。
為了表述這座城池的文化積淀,我們不妨贅言,回顧一下東亭老城承載文化流轉的物質架構。當年,中央政府為便于管理,從明中期開始,將范仲淹們的鹽倉監(jiān),從西溪向東遷移。設立在泰州的兩淮鹽運使分司廳通判衙門,也一并改設于東亭水利同知衙門。東亭城愈發(fā)興盛,獨享周邊沿海內河魚鹽之利,車馬盈門,富庶繁榮。歷經數(shù)百年積累拓展,成為里下河經濟政治文化中心。
清乾嘉時期,東亭為“揚州八屬”之一,乃蘇中重鎮(zhèn)。東亭城圍逶迤,五座城門依次而立。東側陸家灘日暉壩附近為東城門,又稱迎春門;串場河邊為南城門,又稱南屏門;老城隍廟北,嘆氣橋前為北城門,又稱奎拱門;西城門有兩道,內有分司廳旁鼓樓的西屏門,外有馬公橋、曲江巷之間的聚東門。城內港溪河汊縱橫交錯,“四遠舳艫往來,恒以千計”。商賈云集,官民雜處,水陸交通便利,堪稱東南首富。城外范公堤,如同現(xiàn)代繞城高速,綠樹成蔭,圩里堤外阡陌縱橫,田園風光旖旎秀麗。
時光進入二十世紀,朱沆舊日上班辦公的住所,連同古城建筑,經不住歲月打熬,湮滅殆盡。只有東亭德基廣場的綠化帶之間,一通黑色大理石碑,標志兩淮鹽運使泰州分司舊址,殘留著這位通判在現(xiàn)代的唯一氣息。至于當年分司通判,究竟相當于省府州縣哪個層次的頂戴花翎,眾說紛紜,莫衷一是。有的說等同于縣級官衙,有的說屬于從三品官員。官銜俸祿,過眼煙云,這篇寫書畫的文字,不做深入考證。只有朱沆水墨畫面,具有久遠的生命力,穿越時空,留存到現(xiàn)在。
在那個年代,許多為官之人,自有他過人之處。首要一點,毛筆字要寫得端正,文章要編得周全,下筆從容,行云流水,否則先被科舉考棚淘汰。據說,朱沆身上,藝術細胞很是濃郁,琴棋書畫學養(yǎng)豐厚,為人又豪放不羈,豁達開朗。他先后兩任兩淮鹽運使泰州分司廳通判,廣交書畫友人,傳授繪畫技藝。在分司廳衙門照壁的映襯下,把東亭城的水墨文章,渲染得風生水起。
那時泰州分司通判,也許公務并不繁忙,可以勻出大塊時間,去琴棋書畫詩酒花茶間馳騁。朱沆能力過人,又生性灑脫,幾樁公務,輕如撣塵,閑暇之余,跨過玉帶河上馬公橋廣濟橋丁公橋,走進名聞遐邇的三昧寺,與寺院方丈、地方名流,一起把盞品茗,高談闊論。定期邀約友朋,或分司衙門,或三昧寺院,或名流大宅,或店肆茶樓,召集書畫筆會,臨案揮毫,展示才情。把東亭城的道光年代,在宣紙綾絹上,表現(xiàn)得豐富多彩,生動多姿。
朱沆書畫,在當年名噪一時,但他并不自詡,在曠達豪爽之中,透出兼收并蓄的性情。東亭城南,是南園田畦,為東亭城提供每日菜蔬。菜農與鄉(xiāng)村農民無異,躬耕田園,辛勤勞作。這塊土地,成為朱沆下鄉(xiāng)采風創(chuàng)作的沃土。他常在夕陽西下、月上柳梢之際,佇立南園田埂上,舉目遠眺,感受田野氣息伴和著農家炊煙帶來的創(chuàng)作靈感。在他的筆下,出現(xiàn)過大量以鄉(xiāng)情民俗田園生活為背景的畫作。
在南園的眺望中,他發(fā)現(xiàn)了田園畫人。南園菜農朱進賢,善畫蘆雁草鴨。朱沆聞訊,恭請朱進賢上門交流,并守候在分司廳衙門囗,等待來賓。二人一見如故,交談甚歡。鹽官與布衣,結下書畫情誼,一時傳為佳話。朱進賢的花鳥,原先并不出名,經朱沆盡力向社會舉薦,方成氣候。若干年后,書畫同行們,推敲前輩名號,這朱進賢,就是朱沆薦賢引用的名字呢。
朱沆不僅禮賢下士,舉賢薦能,還著力扶持新人。道光年間,東亭城兩位武舉人,均為他悉心培養(yǎng)的書畫弟子。武舉人姜燾,得朱沆真?zhèn)鳎ㄇ倨鍟嬙娰x,工于畫馬。他留有遺作《枯樹瘦馬圖》,秋風瘦馬,形單影只,惟妙惟肖;另一幅《洗馬圖》明暗透視的用筆處理之法,可與名家郎世寧繪馬技藝媲美。若干年后,從東亭城走出去的畫馬大師戈湘嵐,也曾受姜燾繪馬筆法影響。
另一位武舉人朱雨秋,祖居鄰近鹽運分司廳通判衙門,擅長水墨人物山水。他的筆法,有朱沆之風,筆觸粗獷遒勁,畫面蒼茫幽遠,表現(xiàn)古樸滄桑之態(tài),在東亭書畫史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昔日南莊世家后人周丕烈,曾得到朱沆指點。周氏南莊書畫造詣,惠及后代,周丕烈之子周應芹、周應昌,皆為東亭一代書畫名家。
二
一百八十年前,兩淮鹽運使泰州分司通判朱沆,在東亭城,把白花花的海鹽,流轉監(jiān)運揚州府。應該說他是盡職的,所以兩任分司通判。任期延長,使他有更多的時間,把自己的水墨情懷,鋪灑在這座古老的城池里。歲月如梭,逝者如斯,東亭城這些書畫往事,卻未被時光磨滅,《揚州畫苑錄》《墨林今話》一一記載,鮮明生動地流傳下來。
在殘存的圖片和簡介上,朱沆為官為藝,都是極具個性的人物。他豪放不羈,喜歡與三五友人豪飲,半醺之時,結伴看戲,走路落地生風,篤篤咚咚。曲終人散,乘興歸衙,并不歇息,掌燈秉燭,鋪開大幅紙張,臨案狂草,筆下生風。書法作品,多鴻篇巨制。擱下大筆,在右下方點畫題號“浣岳”二字。這種水墨氣派,十分了得。難怪史料屢屢介紹,其總是以大幅水墨示人,氣勢和功力幾欲奪索靖之席。
既然有人把朱沆與索靖相比,這索靖是誰呢?其年輪比朱沆早了十倍,乃一千八百年前西晉名將、中國書畫史上享有盛名的書法大家。索靖出身世宦家族,學識廣泛,博通經史,歷任朝廷要職,晉惠帝時封關內侯。索靖書法作品,險峻堅勁,自稱“銀鉤蠆尾”,自成一家,并著有《草書狀》等。時人稱一百八十年前的朱沆,占據了一千八百年前索靖的書家之位,由此可見朱沆的書畫功力。
水墨中的山水人物花鳥,這位通判,皆能通曉。臨案潑灑山水,云遮霧障,下筆如風;繪制人物畫作,以村野百姓田園生活為主,豐潤有骨,各有風姿,留下眾多傳之后世的鄉(xiāng)村景致、水墨人物;抒寫花鳥作品,猶喜畫馬,據說,朱沆曾寫八駿圖巨幛,雄偉壯闊,有人稱他為江北第一水墨高手。道光年間,兩江總督把他的《八駿圖》,作為晉獻皇上的禮品,現(xiàn)藏于故宮博物院。
一百多年來,東亭城一直珍藏著這位書畫大師的精品力作。三昧寺方丈室,舊有朱沆繪制的《十二月花神圖》,每月一幅,每幅不同,代表季節(jié)更迭,時序運轉,堪稱精品。據史學家們考證,東亭城南郊真一堂,藏有朱沆的《離騷》十二幅,隨著時間推移,不知流落何方,難以尋覓。
按照朱沆水墨性情,臨壁作畫,更能激發(fā)其創(chuàng)作靈感。騰挪揮毫之中,自有一種灑脫風神。這些壁畫,隨著他游歷蹤跡,存留各地。他曾為揚州香阜寺、萬壽寺、桃花庵等寺院,繪制人物、馬匹等巨幅壁畫,經歷百年而不衰。又為武漢臨江黃鶴樓繪制壁畫,凸顯人物風骨。業(yè)內高人感慨:清代乾嘉以來,罕見其匹。清中晚期,朱沆與朱鶴年、朱本、朱齡、朱文新,并稱邗上五朱,揚名天下。
若干年前,在南京博物院,有幸見到朱沆人物山水圖紈扇面。一船一溪,一樹一石,幾位翁媼,臨舷凝望,古樸生動,令人流連。可惜時過境遷,如今只能從歷代畫作模糊的圖冊上,瀏覽到那幅野趣情景。倒是在東亭藏寶友人居所,偶然看到朱沆的《戲蟾圖》和《南莊行樂圖》。
早些年,東亭藏寶友人,多有相聚敘茶雅好。一個天氣涼爽的初秋,在東亭城舊時人家,瀏覽其收藏的書畫作品,泛黃紙頁上,遺留下來的名家畫作,令人跨越時空,真切感受藝術大師的非凡功力。大家談古論今,引經據典,相談甚歡。主人一番摸索,捧出朱沆的《戲蟾圖》,在畫案上慢慢展開。
清初以來,劉海戲蟾畫幅,非常盛行,常見于表示吉祥喜慶的傳統(tǒng)年畫。朱沆的《戲蟾圖》,畫面設色淡雅柔和,不同于敷色濃麗的工筆重彩。人物造型準確,五官刻畫精致,面部表情生動。劉海夸張的圓臉,喜笑眉開的神情,露在長袍外的赤腳,充滿歡喜快樂、生動詼諧的意趣。畫面用筆流暢瀟灑,畫中勾勒的線條,勁健有力,飄忽的衣裙,轉折流暢,顯示出朱沆線描的深厚功底。
從《戲蟾圖》上,我們似乎可以看到朱沆在舊歲月的身影。這樣的人物,恍若就是朱沆的化身,灑脫爽直,豪放不羈,既有神仙風骨,又有凡人情感。蟾臥肩頭,情態(tài)和善歡悅;寬袍大袖,衣帶飄動,一派得道成仙之相。整幅畫作,構圖飽滿,簡潔大氣,沒有多余的內容。筆觸節(jié)奏感強。下筆粗重,但剛柔相濟,恰到好處。此圖應為朱沆人物畫中精品,保存至今,難能可貴。
大家凝視先人杰作,一番贊嘆。抬起頭來,又見西墻懸掛大幅《南莊行樂圖》。畫面上,人物眾多,草舍連片,盡顯朱沆駕馭全景式村野民俗圖的能力。南莊村野鄉(xiāng)民,或坐或行,皆潤腴多姿,古意沛然,草舍竹籬,鄉(xiāng)風流蕩,恰似穿越歷史煙云的郊野寫生畫面。
記得畫幅右側,有一老者,面對南莊空場,端坐高坡長桌邊。身后綠影婆娑,樹木參天。他是說書人,桌面上驚堂木,桌邊的竹道琴,隱約可見。再往記憶深處瀏覽,長桌周圍,簇擁男女老少。有袒胸露腹的鄉(xiāng)人,有手執(zhí)蕉扇的閑人,有挽著長衫的賢人,有短衫赤腳的農人,還有活蹦亂跳的少兒,策杖而行的老人,從四面八方簇擁而來,凝神聽書。
畫面左方,又是一番風景。有農人挈婦將雛,一路指指點點,走過田垅,踏上木橋,跨過小河,向空場走來。身后一片田疇,連接著幾間房舍,天邊胭脂般的晚霞,洇化了大片令人想象的空白。畫家用筆墨點撥記憶和想象,描摹晚霞之下鄉(xiāng)村野趣,上方題款鈐印,為朱沆所作。
多日未遇見藏寶友人,總想詢問,朱沆這幅畫作,現(xiàn)在流落何方。很留戀舊日畫幅上的景象,設色淡雅,人物豐滿,線條流暢,草木茂盛,一派古典水墨意境。那是一種展示前世今生的風情圖。有許多故人,喝過孟婆湯而失去的記憶,在《南莊行樂圖》上,又找見舊時痕跡。
據說,朱沆曾作《老子婆娑圖軸》,描述商賈農人、鄉(xiāng)村野景、桃源心緒,十分精妙。讓人在畫軸上,讀出前世之夢,隔世之景。此畫未出東亭城,但不知藏匿何處,許多書畫同仁,未能一睹真容,深感遺憾。
曾在東亭任職鹽運通判的朱沆,為這座老城,留下寶貴的書畫遺產??上於视⒉牛患僖阅?,朱沆六十出頭,便歿于官署。所遺書畫,卻拓展了歲月彼岸書畫名家的生命長度。在流轉百年的迢迢時空中,如俊彩星馳,如日月返照,照亮這片土地的豐沃底蘊,讓后人從泛黃畫頁上,讀到東亭城亙古久遠的文化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