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玉潔
1
“喔喔——”聲聲雞鳴打破了賀家莊清晨的寧靜,天還未放亮,幾縷炊煙已裊裊升起。
今天是端午,陽歷六月和風舒暢,山林樹木枝葉繁盛,幽幽林葉間流蕩著布谷鳥的鳴叫。窮年不窮節(jié),天麻麻亮時,賀世存就去鎮(zhèn)上砍肉了。他計算著還要去趟信用社,把賣春茶和養(yǎng)春蠶的錢存上。妻子許蘭芬特地交代這錢得存另一張折子,留給兒子今后用。他還要再順道買兩瓶酒去老丈人家拐一下。
許蘭芬在南邊的院子里打水,鐵皮小水桶往井里一扔,瞬間灌滿井水。打完水,她順手淘了把米放進鍋里添上水,兒子喜歡吃山芋粥,她又從柴火堆旁的蛇皮袋里掏出兩個黃心山芋洗凈,三下五除二削好皮切成小塊扔進鍋里,蓋上鍋蓋。她朝二樓西邊女兒的房間大喊兩聲,紅梅,趕快起來燒鍋。
今天只需燒頓好飯菜,許蘭芬感到輕松,還沒聽到女兒答應,便拎起竹籃去河灘洗衣服。世存不在家,讓紅梅燒個火,總比洗衣服輕松吧。
日照三竿,洗完一籃衣服的許蘭芬有些直不起身子,果然一歲年齡一歲人,下次還是讓紅梅來洗。她站起來揉了揉腰身,挎起竹籃往回走。大老遠看到自家后院還冒著濃煙,邊走邊嘀咕,這死丫頭做事真不麻溜,一點不像我。到家門口,一股煳焦味讓許蘭芬皺起眉頭。她罵罵咧咧走進廚房,看到坐在灶臺后燒火的竟是兒子,嘴里叼著煙,一臉漫不經(jīng)心。許蘭芬忙走到跟前去說,“哎喲,你哪會燒火?”說著揭開鍋蓋一看,鍋沿一圈都翹起了煳鍋巴。許蘭芬哭笑不得,反倒是責備起女兒。
“你老妹呢?”她一邊鏟去煳鍋巴一邊問?!袄厦盟龥]起來,好像發(fā)熱了。”賀紅林吸口煙答道。“還在睡?也不看看幾點鐘了?快喊她下來晾衣裳。你也別抽了,當心被你老子看到?!辟R紅林趿拉著拖鞋踱出廚房,拎起竹籃準備晾衣服。許蘭芬立馬制止,“要你一個小伙子晾什么衣服?去把你妹叫起來。晾完衣裳咱趕緊吃口早飯,我還要殺雞呢?!闭f完推搡兒子上樓去。
賀紅林和賀紅梅是一對龍鳳胎,今年十七了。雖說是一胎帶出來的,但長得不像,品性也大相徑庭。賀紅林從小到大沒幾分做哥哥的樣子,公子哥的式樣倒學得有模有樣,十四歲學抽煙,走起路來吊兒郎當。尤其那褲腰掛在胯上,半個屁股都能露出來。賀世存恨鐵不成鋼,經(jīng)常打罵他,說他爛泥扶不上墻。奈何賀紅林有母親袒護著,在許蘭芬的養(yǎng)育下,賀紅林逐漸養(yǎng)成了好逸惡勞的惡習。
賀紅梅和哥哥不一樣,她勤快,這也是在母親教導下養(yǎng)成的。許蘭芬掛在嘴邊的就是女孩一定要勤快,否則將來到了婆家,別人只會在背后戳你父母的脊梁骨。許蘭芬可不想被人說三道四,于是很早就使喚女兒做各種家務事。大概是從賀紅梅七八歲開始,許蘭芬總是在雞叫三遍后叫醒女兒,讓她拿著肥皂和棒槌,跟著去河灘邊洗衣服。賀紅梅一開始不會洗,許蘭芬就一件件洗給她看,邊洗邊教。襯衣領子和袖口要攤平開來,用肥皂涂抹均勻,再用刷子來回刷。襪子和褲子要翻過來洗,尤其襪子要使勁地揉搓。至于內(nèi)衣內(nèi)褲,更是馬虎不得。說到內(nèi)褲,許蘭芬像傳授武功秘籍般,千叮嚀萬交代。賀紅梅第一次知曉洗內(nèi)褲也男女有別:洗男士內(nèi)褲時,可以光明正大地搓洗、蕩滌;洗母親和自己的內(nèi)褲時,則要謹慎小心含蓄內(nèi)斂,萬萬不可招搖顯眼。尤其當有男士路過河灘時,更要注意隱蔽,仿佛那是見不得人的邪派武學。
2
賀紅林拖著懶散的步子上樓,發(fā)現(xiàn)妹妹已經(jīng)起床。母親嗓門那么大,聽不到才怪。賀紅梅三兩下把床鋪好,兩人前后說著話下樓。許蘭芬見狀沒好氣地對賀紅梅說:“今朝過節(jié),你可別掃興,快去晾衣服?!辟R紅梅點頭走到院子里。
清早從山里吹來的風有些微涼,賀紅梅本就發(fā)熱,又剛從熱被窩里出來,經(jīng)山風一吹,頭更疼了。晾好上衣和褲子,又把襪子夾好,籃底還有四條內(nèi)褲。賀紅梅彎腰再起身的時候,一陣頭暈目眩,眼前出現(xiàn)一片密密麻麻的紅點。置身于這片紅色的迷霧中,賀紅梅迷迷糊糊把內(nèi)褲掛在了晾衣竿的最前端。特別是她的粉色內(nèi)褲,在衣架的撐起下,風一吹,飄飄搖搖地鼓了起來,毫不隱蔽。簡直是招搖!
賀紅梅昏昏沉沉走進廚房,許蘭芬伸手在她額頭上試了試體溫,確實很燙,等會去村口赤腳醫(yī)生家掛個鹽水吧。賀紅梅不想去,難得過節(jié)就只想在家吃好吃的。許蘭芬沒再強求,三人便坐下吃早飯。
臨近十點,賀世存挑著擔子回來了。他一路吹著小曲兒走路帶風,這扁擔兩頭的東西也跟著他的步伐節(jié)奏而上下晃悠。許蘭芬正巧站在門口張望,見丈夫一副春風得意的面孔,便笑瞇瞇迎著進屋。賀世存卸下扁擔,許蘭芬忙過去接菜??吹絻善抗啪暰疲ⅠR不悅,“你自己喝點孬酒不就得了?”賀世存本想趁許蘭芬不注意,貍貓換太子,換個酒瓶糊弄過去,沒想撞到妻子守在家門口。他嘿嘿傻笑說:“難得過節(jié)?!痹S蘭芬又問:“錢存了吧?”“存了,我去把存折放起來?!辟R世存快步走進房里,許蘭芬抱起丈夫買回的大西瓜往后院走去。她最喜歡吃西瓜,尤其熱天時,把西瓜放到井水里,待午飯后再撈上來吃,甜蜜蜜涼絲絲,那叫一個得味。
許蘭芬來到院子,將西瓜擱在水桶里,放入井中,扯著余下的一截繩子,兩步并作一步跨到晾衣竿邊,彎腰將繩子系在桿子上,拍了拍雙手,滿意地起身抬頭。還沒等身體立直,她的眼就被一件衣服蒙住。許蘭芬用手撇開。這一撇,撇去了衣服,也撇去了許蘭芬的好心情。蒙住她眼的不是別的衣服,正是賀紅梅那條迎風招展的粉色內(nèi)褲!更令她冒火的是,這內(nèi)褲竟然晾在丈夫和兒子上衣的前頭。除了女兒的,還有她那條舊內(nèi)褲!前世作孽的,她啐道。隨即迅速扯下自己那條,攥在手里。又把其他幾條內(nèi)褲相繼取下,放到了晾衣架的末端,隱蔽在幾條毛巾中。剛剛還出盡風頭的內(nèi)褲,像吃了敗仗,瞬間失去了威風。
許蘭芬氣沖沖走進屋里連聲叫喚女兒。賀世存從房里出來,聽到妻子急呼呼地喊叫,有些煩躁,大呼小叫什么呢,紅梅在堂屋看書。許蘭芬一聽更來氣了,扯著嗓門兒說:“還看什么書?墨水都白喝了,跟她講了多少遍,內(nèi)褲不能放汗衫前頭曬!”賀世存不以為然地說:“礙什么事哦,自家院子里,沒有外人看到。”
就算沒人看到,對你們父子也不好!許蘭芬嘴上這樣說,卻臊紅了臉。方才有個鰥漢條子老李來借把鋤頭,那鋤頭放在院子的西南角,走過去正好要穿過橫在院中央的晾衣竿。許蘭芬想象著他彎腰低頭從衣服下穿過去的樣子,鐵定看到了自己的那條卷了邊的、松緊帶都松了的、顏色泛白的內(nèi)褲,被撐大得都快趕得上男人的褲頭了。許蘭芬越想越懊悔和羞怯,有如蟲子在撓心抓肝。昨晚洗澡拿出來穿的時候,她還猶豫要不要扔掉。但許蘭芬一向勤儉慣了,想著反正也是干凈的,穿一次再扔吧。早上洗衣服時,礙于人多不好直接扔,就這么洗凈了放在籃底帶回來了,誰承想到紅梅這丫頭會犯這種低級糊涂呢?
她走到堂屋一把奪去賀紅梅手中的書,怒喝道:“看什么書?看了也是白看!沒記性的東西,衣服都不會晾?”說著把書往地上一扔?!皠e看了,去把你哥房間打掃干凈,眼里有點活兒,都等著大人做??!”許蘭芬的嘴里冒出的一連串呵斥,像一粒粒擦炮,接連不斷地甩在女兒跟前,噼里啪啦讓賀紅梅不敢抬頭。許蘭芬想停下,卻無法停下那張機關槍似的嘴。
賀紅梅本就不舒服,但倚仗著父親在家,廚房不用她幫忙,加上節(jié)后就要小考了,這才強撐著復習功課。母親一頓劈頭蓋臉的數(shù)落,句句都在攪亂她的腦子,也攪亂了她的腸胃。身體的不適與心里的委屈混在一起,瞬間釀成一副催吐劑。她捂住嘴巴,快步小跑到門外,蹲在棗樹下嘔吐不止。許蘭芬也意識到自己話說重了,從書案臺上拿出一個搪瓷杯,去水缸里舀了半杯水,過去遞給女兒。賀紅梅猶豫了一下,接過來漱口。井水和自來水的味道不同,紅梅嘗得出來。
3
許蘭芬板著臉步進廚房,賀世存怪她小題大做,倆人拌了幾句嘴后,忙于做飯,也沒再說什么話。到了晌午,一大桌豐盛的菜燒好了,賽過過年。賀紅林撅著屁股抖著雙腿,趴在桌上大口啃著雞腿。賀紅梅剛吐過,胃里不舒服,沒怎么動筷子。許蘭芬見女兒萎靡不振的樣子就來氣,她把另一個雞腿也夾給了兒子,又順手夾了一塊紅燒肉放到女兒碗里?!斑?,吃吧,你最愛的紅燒肉?!弊砸詾槭且环N寬慰,卻用錯了語氣。
賀紅梅看到母親筷子上,還殘留著她嘴里帶出來的殘渣,往日那么愛吃的紅燒肉,瞬間就不香了。非但不香,還很惡心。我不吃。賀紅梅把那塊肉夾回菜盆里。
“不吃就不吃,到你碗里了再夾回去不臟嗎?”許蘭芬呵斥道。以往許蘭芬的言行對于賀紅梅來說無非繡花針,刺一下,不會有失血之痛。但此時順口而出的這一句,偏就變成了鋒利的刀子,精準地戳在賀紅梅的心上。臟?因為自己臟,所以連內(nèi)褲晾在前面都是罪不可赦?失望、不解、難過、傷心、委屈通通涌上心頭,眼淚奪眶而出,憤怒一觸即發(fā)。
“我臟?你用自己的筷子夾菜給這個給那個,你就不臟?”賀紅梅不知哪里來的膽子,第一次頂嘴,哽咽中帶著倔強。這令許蘭芬又想起那晦氣的內(nèi)褲,尷尬又惱怒,不由自主地把手里的筷子調(diào)了頭,抬起右手,眼見著下一秒筷子就要落到賀紅梅頭上了?!昂昧耍筮^節(jié)的。”賀世存制止了她。許蘭芬哼了一聲,不冷不淡地說:“你要吃就吃,不吃早點下桌,吃飯還耷拉個臉,給誰看!”
“不吃就不吃。”賀紅梅將碗一推筷子一放,正欲離開,被父親拉到身旁。賀世存拿起女兒的筷子,把碗移過來,夾好了兩塊肥瘦相間的紅燒肉,放在女兒碗里,讓她快吃,賀紅梅站在原地不肯動彈。許蘭芬忍不住又嗆道:“你還來勁了?別不識抬舉?!边@時賀世存發(fā)話,讓大家都少說兩句。
經(jīng)這么一鬧,賀紅梅更沒了胃口,她被父親拉著坐下,憋住眼淚水,懨懨地戳搗著碗里的菜,并不往嘴里放。她借機去廚房盛飯,把碗里的紅燒肉全倒進了泔水桶里。紅燒肉跌進桶里,在菜渣泔水的包裹下翻了個身便沒入桶底。賀紅梅第一次覺得紅燒肉這么令人作嘔。她只盛了半鍋鏟的米飯,坐回桌子,三下五除二扒進嘴里吞進胃里,一口菜沒再吃就下桌。因為沒打招呼,又挨母親一頓數(shù)落。
賀紅梅回到房間,一頭倒在床上,伸展四肢平躺著,透過蚊帳,盯著天花板發(fā)呆?;叵朐缟系浆F(xiàn)在,她似乎沒做錯什么,但又好像什么都做錯了,否則母親為什么每件事都能罵到她身上來呢?母親的眼睛和嘴巴,就是釘子,永遠會釘在賀紅梅身上,橫豎都能挑出毛病來。賀紅梅長嘆一口氣,翻了個身,將臉朝里側(cè)躺著。忽覺身子有些發(fā)軟,頭也昏沉,便閉上了眼睛睡了過去。
還沒睡到半個時辰,賀紅梅看到母親推房門進來,手上攥著一根細竹條,上來就掀開她的被子,尖著喉嚨道:“我當你死哪去了呢?吃完飯不知道收拾碗筷,倒是會貪舒服,快起來!”說著揚起竹條,唰唰兩下抽在賀紅梅身上。賀紅梅疼得嗷嗷直叫,縮起雙腿,抱緊雙膝,連聲求饒:“媽,我錯了,媽,別打了,我現(xiàn)在就起來洗碗?!辟R紅梅一邊撕心裂肺哭著求饒,一邊驚坐起,摸著自己的胳膊和雙腿,卻并無傷痕,再看看房門也是關著的,才恍然剛才是在夢中。
賀紅梅沒了睡意,走出房門,迎面一股溫熱的南風拂來,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揪著的心舒展了些。賀紅梅寧愿她的一整個生活都是場夢,悠悠忽忽、如夢似幻,夢醒了一切都會好的。
賀紅梅站在陽臺上,想到午飯前母親讓她打掃哥哥房間。鬼使神差地,她拿起掃帚和簸箕推開哥哥的房門。真亂啊,床上的被褥團成一團,床頭柜上零散地放著各種東西,地上躺著橫七豎八的煙屁股。賀紅梅看不下去,快步走過去,鋪好床又整理床頭柜。見床頭柜的一個抽屜半開著,便一把推進去。忽又將其打開,里面有一張存折,最新的存款日期就是今天,分明是父親上午才去存的,沒想到這么快就到這了。存折下面還有些零錢,賀紅梅呆了幾秒,隨即把存折和錢都塞進了自己兜里。起身將床頭柜上的東西恢復原樣,把剛鋪好的床又抖扯零亂,踢了踢地上的煙屁股,拿起掃帚和簸箕走出去,關上了門,好像她沒來過一般。
飯后,許蘭芬在廚房刷鍋洗碗,舀水時想起水井里還涼著西瓜,就喚賀世存進來撈西瓜。沒想到跟著一起進來的還有老李。老李說來還鋤頭,一邊走去院子里。許蘭芬忍不住偷瞄,果然,這老李有意朝晾衣竿上望了望。許蘭芬恨不得找個地洞鉆進去。
賀世存切著西瓜,喚倆孩子來吃。賀紅林出去玩了。賀紅梅正巧下樓,見父親手里拿著一塊西瓜,伸手就去接。下一秒就迎來母親的阻攔,“你吃小的,這塊大,籽少瓤多,留給你哥?!?/p>
賀紅梅頓了頓,冷笑一聲,“有什么稀罕的?!鞭D(zhuǎn)身就離開了廚房。許蘭芬想跟出去罵,被賀世存攔住,行了,丫頭也可憐。許蘭芬哼道:“她還可憐,哪里虧待她了?吃的喝的沒少她一份,早晚是潑出去的水!”
4
當天晚上,許蘭芬最后一個洗完澡。她特地穿了一條新內(nèi)褲。全新的總是緊致的,它緊緊包裹住許蘭芬的臀部,托出一條飽滿圓潤的弧線。倒完洗澡水,許蘭芬見賀世存還在堂屋看新聞聯(lián)播,走過去用胯蹭蹭他,催他睡覺。幾分鐘后,賀世存關了電視推門進來。許蘭芬朝里翻了個身,背朝丈夫,露出她的新內(nèi)褲,還有她微微向上又往外撅起的屁股。
賀世存吃她這一套,會心一笑,立馬關燈爬上床。今天真熱,天氣預報說明天有30度了,還要去給茶樹打藥。許蘭芬無心聽他說什么,嚷著肩膀酸痛,讓賀世存給她揉揉。賀世存雙手按在她肩膀上,許蘭芬哎喲一聲,“你輕點,我不吃重的?!辟R世存歪嘴一笑,“你不吃重,那你吃什么?”說著雙手就不止停留在許蘭芬肩膀上了,順著她的背一路往下游移……
很長時間以來,他們之間這種事的頻率,就像許蘭芬的例假,且大多潦草。但今天似乎不太一樣。有什么不一樣呢?賀世存比以往更賣力了。這份力,他想象著并非是出在妻子身上的。
原來上午賀世存在鎮(zhèn)上給老丈人買酒的時候,碰到了同學葉桂花,學生時代她就看上了賀世存,只不過賀世存嫌她嘴角上一塊大痦子像媒婆,加之后來他也沒念書了,就一直沒放心上。豈料女大十八變,今朝一遇,讓賀世存刮目相看。葉桂花的嘴角那顆痦子早已不見蹤影,人也看著光潔順眼許多。多年未見,葉桂花不知出于客氣還是念舊,非要送賀世存兩瓶古井酒。幾番推辭,難拒美人恩。
令賀世存回味的不只葉桂花的酒,還有葉桂花的手。在接過酒時觸碰到的手,它柔軟、順滑,和經(jīng)年累月都忙于家務農(nóng)事的妻子的手,截然不同。賀世存撫摸著妻子,幻想著雙手游歷的是葉桂花的身體。當然不一樣。
5
第二天醒來,賀世存疲憊中帶著滿足,去給茶樹打農(nóng)藥。天說熱就熱,一絲風也沒有,早上帶的水,早已見底,賀世存怨妻子不來送水。與此同時,腦海里又浮想出葉桂花的身影,這女人知冷知熱,真不錯。一對比,他對妻子的怨勁頭又多了一分。
天氣燥熱,疲乏干渴,為了下午不再來受罪,賀世存鉚起一股勁,灑完所有的農(nóng)藥,將近一點才回家。
到家后,桌上沒有涼白開,他悶頭走進廚房,抄起水瓢,舀起一瓢水三兩口喝下肚,又去接鍋蓋,只有見鍋底的一點水,賀世存氣得把鍋蓋往鍋灶上一扔。肚子餓得直叫喚,他打開碗柜,拿出昨天的剩飯剩菜,放到鍋里,悶悶不樂地坐到灶臺后生火熱飯。
飯菜開始飄香的時候,去大莊串門的許蘭芬回來了。從聞到飯香味開始,許蘭芬就敏銳地捕捉到,這燒飯的灶火里還夾雜著丈夫的怒火。沒趕得上回來燒飯,她自然有愧。但昨晚他倆剛熱乎過,丈夫一定不會怪她,許蘭芬心存僥幸。
很快這份僥幸就破碎了。賀世存抬頭看到許蘭芬,憋了半天的火找到了出口。他把手里的火鉗朝地上扔去,差點就砸到許蘭芬的腳。“你還知道回來?老子天沒亮就起早去打藥水,累了大半天,一口茶沒有,飯還吃不上一口,哪家婆娘像你?”許蘭芬被這突如其來的叱責驚住了,但她的嘴從不服軟,“賀世存你嘴巴放干凈點,你是三歲小孩還是皇帝老子,吃飯還要別人伺候?我又不是你傭人!”說著一腳把火鉗給踢了回去。
許蘭芬沒料到賀世存會發(fā)這么大火,既然他不念余溫,那她也不必低三下四。兩人你一句我一句吵個不歇,不多會兒就扯到孩子身上。吵架最忌冷場、新賬舊賬一起算,才能吵得火熱。賀世存認為兒子不學好就是許蘭芬慣的,他罵許蘭芬慈母多敗兒,早晚有一天紅林會毀在她手里。許蘭芬說他沒資格這么說,兒子肯定比他強,不像他賀世存,蓋個樓房至今連瓷磚都沒貼上,窩囊廢一個!也就自己年輕的時候糊涂,跟誰不比跟他強。
兩人彼此知道對方的痛點,將話向刀一樣刺向?qū)Ψ健R痪洹案C囊廢”,生猛地扎在賀世存心窩上,徹底地刺痛了他。“夠了!”他一拳捶在灶臺上。許蘭芬還在喋喋不休,賀世存想出去,借著火氣,推了她一把。許蘭芬可不認輸,轉(zhuǎn)身扯住賀世存的胳膊,“你還敢打我?”賀世存反手甩開許蘭芬的手,“誰打你了?有完沒完?潑婦!”說完掉頭離開廚房。
許蘭芬第一次聽丈夫罵自己潑婦,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比天還大的委屈從她胸口翻涌而上,催著眼淚往外滾。她轉(zhuǎn)頭迅速用手抹去,朝堂屋外喊道:“你去哪?”賀世存跨出大門,惡狠狠地回了一句:“去死!”許蘭芬一聽,不依不饒道:“要死死遠點!”
看賀世存瀟灑地奪門而出,許蘭芬恨自己剛才架勢不夠狠。她走過去撿起火鉗,將灶洞兩邊的灰燼往中間攏了攏,把火熄了。又從毛巾架上扯下毛巾,舀了一瓢水洗臉,也沒緩過神來,就直接回房間補覺了。
6
這一覺睡得昏天暗地,許蘭芬醒來渾身疲軟得很。半拉的窗簾透著落日余暉,風吹進來,沒有晌午那么熱了,家里出奇的安靜,只有掛鐘的鐘擺在滴答滴答地走著。五點多了,再過半小時倆孩子也該放學到家了。許蘭芬屋里屋外踱了一圈,沒見著賀世存的身影。在屋旁的菜園子里揪了一把青菜,摘了幾個尖椒,便走進廚房燒晚飯。
快六點的時候,父子三人從不同的方向、帶著不同的神情,幾乎同時到家。賀世存顯然沒了吵架時的怒氣,平靜了許多,到家后默不作聲,徑直坐到灶臺后燒火?;疸Q在地上扒拉柴火發(fā)出刺耳的聲音,令他想起幾小時前,他差點用這火鉗砸到妻子。賀世存自知理虧,面孔有些掛不住,在火光的映襯下顯得通紅。許蘭芬自顧自做飯,礙于那句“潑婦”,還是賭氣和不甘,兩人沒說話。
賀紅林一臉沮喪,愁云密布。最近有幾個男同學都騎上了摩托車,他羨慕不已,昨天趁父親不注意就去把存折拿走了。沒想到還沒焐熱就不翼而飛,還不能明說明問,真是啞巴吃黃連。今天一整天上學都心不在焉,連妹妹下午不在學校都沒有察覺。
賀紅梅早上上學前,帶上了從哥哥那拿的錢,吃過飯后去找班主任請了病假,直奔街上。從商店里出來,正午的陽光明晃晃地灑在賀紅梅身上,奪目耀眼。她騎上自行車,來到放學途中經(jīng)過的一處樹林,把車??吭跇溥?,背上鼓鼓的書包,朝樹林深處走去。一直待到放學點,賀紅梅才從樹林里走出來。紅潤的臉上閃著光彩,與夕陽的霞光相映生輝,這是十七歲女孩該有的神采。賀紅梅推上自行車,跟上放學隊伍,朝家的方向騎去。
晚飯時,一家四口坐下來,各懷心事,無人說話。
賀世存看妻子炒了自己愛吃的尖椒炒蛋,愈加內(nèi)疚。下午他一氣之下離家后,想到小葉臨別前提到她在鎮(zhèn)上那處有個康復店,心血來潮,跑去買了瓶高檔雪花膏,預備去找小葉還禮。當他買好雪花膏準備過街時,看到對面的康復店里,小葉正和一個男客人說笑。從她花枝亂顫的笑靨中,賀世存打消了越出一步的念頭。他把雪花膏揣進了褲兜,在鎮(zhèn)上溜達了半天,才慢慢踱到車站坐車回家。那雪花膏買得貴,他舍不得扔,到家后將其放到枕頭下面。賀世存夾了一筷頭尖椒炒蛋,就著米飯大口咀嚼,兩頓并一頓,吃了很多。該是餓了,總覺今天的飯菜比昨天過節(jié)的還香。
賀紅梅看哥哥一口飯都吃不下,知道他發(fā)現(xiàn)存折沒了。一向沒心沒肺的哥哥像霜打的茄子,賀紅梅又有些心軟。她預備吃完飯就把存折放回去,至于零錢,那是她該得的補償。賀紅梅幾頓沒好好吃飯,是真的餓了?;劐伒募t燒肉噴香,她舀了勺湯澆在米飯上拌了拌,吃得津津有味。
飯后賀世存去廚房,拿過許蘭芬手里的抹布,我來洗,你去換下床單吧。賀世存暗示。許蘭芬見丈夫語氣軟了下來,她的嘴也自然軟了。走進臥室,掀開被子和枕頭,一瓶雪花膏在褶皺的床單上翻了幾個身。許蘭芬明白了丈夫的心意,換床單的雙手格外麻溜起來。
賀紅林晚賀紅梅一步上樓,他回到房間不甘心,又打開抽屜看了一眼,存折竟原封不動躺在那里。賀紅林納悶,難道是自己著急忙慌拉錯抽屜了?拿起存折仔細端詳,錢也沒少。賀紅林一頭扎進被窩,蹺起雙腳不停抖動。
陽臺另一頭的房間里,賀紅梅將換下來的內(nèi)褲順手搓洗掉,晾在自己房間的一角。打開窗戶,迎面送來初夏的晚風,風里夾著棗花的幽香。賀紅梅想到今天下午樹林里的畫面,嘴角露出微笑。
誰會發(fā)現(xiàn),在那片樹林深處,有一洼小水塘,塘邊的幾棵樹上,高低錯落地掛著十七條不同圖案不同材質(zhì)的少女內(nèi)褲。它們在六月的午后盡情沐浴陽光,在舒暢的山風中肆意飄揚,在少女賀紅梅的眼里心里,縱情招搖。沒有對錯,無關痛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