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敬宇

一

和桑麗在茶社的小包間坐定，一番言語，我才摸清她的心思。

之前桑麗來電話，約我去茶社坐一坐。我問她：“要不要叫上吳雁荻？”她停頓了四五秒，說：“還是——不了吧?！庇谑俏覀儌z去茶社。

我們選的是唐山路的曼曼茶社。茶社名為曼曼，不知是取“慢慢”的諧音，還是店主人名叫曼曼。我住城里，桑麗住江北，中間隔了長江。選在江邊的唐山路，她乘一趟船，我坐一趟車，公平合理。

我先到。我選了靠窗的桌子，要了兩份咖啡、兩份碧螺春、兩份點心、一份葵花籽。桑麗喜歡嗑葵花籽。服務(wù)員剛?cè)ゴ蚶恚｛惥偷搅?。她上穿一件淺藍(lán)色的呢子短大衣，下著一條深色裙褲，脖頸上圍了一條粉色圍巾，靚麗而得體。進(jìn)茶社，踩著地板走過來，跟我打了個手勢，便開口對迎上前來的服務(wù)員說：“這位子不好，換一個，找個小包間?！狈?wù)員說：“四人間的，小間，可以嗎？”她點一點頭。

調(diào)了個小包間，朝北，因了茶社總體微暖，不用開空調(diào)。我們在小長桌互相挨著的兩道邊坐下，桑麗開口對我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告訴你一件事，我離婚了?！?/p>

“離婚？怎么可能？”我驚道。

“就在前天，前天辦的手續(xù)。”桑麗輕輕一笑，“我想來想去，還是要跟你講一聲。”

這是當(dāng)然。我們?nèi)齻€人，包括吳雁荻，拿男人的話說，關(guān)系很鐵。我最不喜歡“閨蜜”一詞，但事實上，我們是真正的閨蜜。同窗三年，那是初中，最純情的三年。初中同學(xué)有個好處，同在一個城市，打斷了骨頭還連著筋。相比較，大學(xué)同學(xué)就不大靠譜，來的時候天南地北，也注定了今后人各一方。吳雁荻那時還是班長。后來她家里出了事，和鄰居發(fā)生糾紛，她父親表現(xiàn)得特別孔武，將人打傷，坐了一年牢。那以后，吳雁荻一蹶不振，高中上得磕磕絆絆，且與我們不在同一個學(xué)校，大學(xué)自然不可能考上。而我和桑麗，大學(xué)畢業(yè)又回了原籍，殊途同歸?；榍拔覀?nèi)俗叩们?，婚后各忙各的，但每隔一段時間，仍要聯(lián)絡(luò)一回。

“我和莊一濱是假離婚，為了買別墅。”關(guān)于買別墅，桑麗早就跟我聊過，這回她終于落實到行動上了。

她說，他們夫妻倆是通過中介公司買的二手別墅，在城郊接合部，路途稍遠(yuǎn)了些，但風(fēng)景好，房子的品質(zhì)也好。原房主一家要去澳大利亞定居，房子急于出手。她說唯一叫她心里不痛快的，就是中介那個女孩，也看不出多大歲數(shù)，說二十五六歲也行，說三十四五歲也不錯，反正現(xiàn)在的女孩都像一條謎語或一道考題，你很難猜出她們究竟是哪一路貨色。那女孩告訴他們，交易價是三百八十萬，但為了少繳稅，房價可以做低一點，按二百六十萬來做。因為他們名下已有兩套房，所以繳稅是兩個點，也就是百分之二，五萬二；但如果離婚，女方成了無房戶，寫女方一個人名字，就只需交一個點，兩萬六。莊一濱不放心，還特地問那女孩，就沒有別的辦法了？女孩說，只有這一個辦法，去民政局辦個假離婚，能省下兩萬六，你們自己權(quán)衡。桑麗說，那女孩是勾魂眼，能從別人的眼睛里勾出東西來。

“說心里話，她聲音好聽，柔軟，一張圓臉，怎么說呢，五官也柔和，就是眼睛太勾人?！鄙｛惪嘈σ幌?，搖一搖頭，“莊一濱就看我，然后對那女的說，這樣不妥吧？不過我覺得，能省兩萬六也不是一件容易事。說句難聽話，兩萬多塊錢，好多低收入的人，你像吳雁荻，等于大半年工資呢。我也沒再征求他意見，直接對那女的說，就聽你的，辦離婚?！?/p>

“前天，離掉了？”我似問非問。

“一個月的冷靜期，民法典規(guī)定的。我們先是去民政局，那邊要求一個月冷靜期，就回來，前天到期，我們又去了?！?/p>

“怎么說呢？你要我說啊，你主動提出離婚，不夠慎重?！蔽抑v話直截了當(dāng)，我們之間不存在繞彎子，“不為別的，就是因為你家莊一濱以前不太老實，有過那件事?！?/p>

桑麗就笑了，笑得很勉強：“那女孩說，辦假離婚的人多呢，這叫‘政策性離婚，都是為了少花錢；說農(nóng)村拆遷更厲害，辦個假離婚，能多分一套甚至兩套房子呢。我是想，畢竟是兩萬多，就是我們來茶社消費，也能來上一百回呢?！?/p>

我理解她笑里的勉強。莊一濱幾年前和公司里的一個女孩有過一腿。當(dāng)時桑麗像個不諳塵世的小女生，慌得一塌糊涂，我和吳雁荻還為她出了許多點子。吳雁荻在社會上闖蕩得多，有經(jīng)驗，帶著我和桑麗，直接找上女孩家的門，把那女孩、女孩的父母狠狠教訓(xùn)了一頓，臨走，人家女孩父母還直喊“感謝，感謝”。一件爛事，被吳雁荻簡單地擺平了。

“我為什么不喜歡這個中介女孩？第一眼就不喜歡。她長得太像一個人了，就是莊一濱單位的那個，胡霞?！鄙｛愓f。

若是她不提胡霞的名字，我連那位“小三”的姓都記不得了。

我是一個優(yōu)柔寡斷的人，絕沒有吳雁荻那種果決的沖勁。我和桑麗在曼曼茶社的包間里聊了整整一下午。我講話不多，但在關(guān)鍵問題上也不客氣。因了我的寡言，桑麗敘述得更多一些。她說畢竟是機關(guān)干部，而且是在市級機關(guān)，所以她做事比較慎重，因是第一次鬧離婚，不知深淺，功課總要做足，不管怎么說，架勢總是要擺出來的。所以近段時間，她故意和莊一濱吵了幾回架，甚至還故意動手打了兩次。當(dāng)然這在以前，也不是沒有發(fā)生過，既然有過，她也就不在乎翻新重來。她說，這一回她完全是借著一股勁和莊一濱吵鬧、廝打的，講起來是作假，她真想假戲真做，把一腔怨恨好好地發(fā)泄一通。

桑麗說：“結(jié)婚十二年了，他給了我什么？他爸、他媽，還有他們一家人，我要講他們的罪狀，一天一夜也講不完，罄竹難書！”

“然后，你就順理成章，搬出來了？”

“兩回一鬧，等于完成了一項任務(wù)，我就走了。我堂姐那邊正好有一套空房子，暫時不用，我臨時過去住一段時間。說到底，也是想在鄰居面前造一造勢?！彼沧煲恍ΓΤ鰩追譄o奈，“中介當(dāng)時還說，辦完離婚手續(xù)，程序一走完，就可以復(fù)婚了。前天離完婚，我們就急著去辦購房貸款手續(xù)，到昨天已經(jīng)全部辦完。但我吃不準(zhǔn)，吃不準(zhǔn)該不該馬上復(fù)婚。今天莊一濱還給我打電話，問我是不是去復(fù)婚呢？我怕事情有反復(fù)，說還是再等一等吧，等一等穩(wěn)妥。我也不知道，我做這些鋪墊有沒有必要。”

“我沒經(jīng)歷過這些，我不懂?！蔽艺f，“有必要的話，我可以問問我家老許?！?/p>

“那倒沒必要?！彼Φ溃拔疫€跟單位領(lǐng)導(dǎo)打了招呼呢，相當(dāng)于在單位也備了案?！阒?，在機關(guān)里面干，也不容易，公務(wù)員現(xiàn)在又特別搶手。”

我知道，對于眼下公務(wù)員尤其是市級機關(guān)公務(wù)員的身份，桑麗是很在意、很珍惜的。

“但我今天，不知道因為什么，心里蠻空的，好像空空落落?！彼淹嬷矍暗目Х缺?，一副百無聊賴的樣子。

“空在哪兒呢？”

“我也說不上來?！彼肓讼?，似乎沒有想出什么來，“我是真的說不上來?！?/p>

她當(dāng)然“說不上來”。僅僅為了兩萬多元錢，她就冒險離婚，而且是和一個“有前科”的丈夫離婚，她心里能不空嗎？

二

我都記不清上回在曼曼茶社見面的具體日子了。那應(yīng)該是十二月，天剛冷，離春節(jié)還有些日子。而此刻，已是三月上旬，乍暖還寒，地氣蠢蠢欲動，仿佛做好了浮騰開來的準(zhǔn)備，偶爾一兩天，會特別的熱。這樣算來，距離上次喝茶喝咖啡，應(yīng)該將近三個月了。

忽然又接到桑麗的電話。只是這電話來得蹊蹺，已是夜晚十一點五十，接近零點，我已睡下多時了。我說：“桑麗，什么情況？”停了七八秒，她才發(fā)出像是哽咽的聲音，又像是強壓住正在進(jìn)行的哽咽，說：“我今天，現(xiàn)在，心里面不好受?！蔽艺f：“你在哪兒，在家還是在外面？”她又遲疑片刻，說：“在家?！蔽艺f：“要我過去嗎？需要的話，我現(xiàn)在就打車過去?！蹦沁呌朱o了許久，才說：“不用了。我不在家，我在外面溜達(dá)呢?！蔽艺f：“你一個人在外面嗎？要注意安全?！彼f：“沒事了，現(xiàn)在沒事了。就是一陣子。不存在安全問題?！?/p>

她掛斷電話。我怔怔地看手機，直到黑屏，眼前出現(xiàn)幻影的亮光，感覺眼睛脹脹的，很難受。老許已經(jīng)睡著了，迷糊中問一聲：“是誰？”我說：“是桑麗?！崩显S說：“半夜了，明天還要上班。”就順勢摟住我的脖子，又睡去了。

我晚上入睡困難，每天都要費一番折騰。接了這樣一個電話，睡眠更是不容易。

第二天中午，我打電話給桑麗。我并不提昨夜之事，只說抽個時間，今天還是明天，我們聚一聚。桑麗仿佛什么事情也沒發(fā)生過，笑道：“好呀，由你定時間。”我問她：“這回要不要叫上吳雁荻？”她想了約五秒鐘，說：“可以，好久沒見了，叫上吧。”

安排在次日晚上。夠不著雙休日，機關(guān)下班又太遲，我將兩人約到我家附近的一個小餐館吃晚飯。我說我家老許今天出差，晚上不回來，女兒在爺爺奶奶那邊，我們隨便吃點什么吧，吃完了到我家，多聊聊。

果然簡單。吳雁荻說她想喝點酒，于是為她要了二兩裝的小瓶白酒，但她只喝了一半。我和桑麗甚至連飲料也不想喝。所以在小餐館，基本上沒有耽誤時間。

然后上樓，到我家。

我們不坐客廳，而是圍著餐廳的桌子而坐，這樣相互靠得近一些，直著腰板，講話也精神。吳雁荻借著那點兒酒勁，談起她最近做的一筆生意。她說她家老馬接到一個詐騙微信，想在他這邊搞一筆錢，大概有幾萬吧。晚上在床上，她喜歡拿他手機亂翻，主要目的是想看他有沒有什么男女新動向，翻到了這條信息。她說當(dāng)時也是好玩，她知道那是詐騙，故意回了條短信。這樣一來二去，把那人釣上了，就像釣魚一樣。結(jié)果，就在昨天，那人轉(zhuǎn)來三千塊錢，她當(dāng)即照單收下，立馬將那人拉黑。

吳雁荻講到興頭上，又向我討回那剩下一半的酒，空口喝進(jìn)了肚里。

我大笑。我知道，我的豪爽中帶有偽裝成分。我盯著吳雁荻酒后的臉。我覺得她的臉在酒后愈顯動人。我們?nèi)齻€人，多年以前就形成了悖論：吳雁荻長得最好，在學(xué)校時各方面也都出色，就是因了她父親那件事，落到如今這一步，單位不景氣，丈夫老馬混得也不行；桑麗長相一般，大學(xué)也只讀了個“三本”，卻鬼使神差進(jìn)了市級機關(guān)，丈夫開公司，干得風(fēng)生水起；我在三人中最是“中不溜”，在區(qū)級機關(guān)工作，老許雖然從事律師職業(yè)，卻是半途轉(zhuǎn)行，一切都須從頭干起。

三人聚會，都是我和桑麗輪流買單。講起來是輪流，基本上三七開，我七，桑麗三，因為桑麗最喜歡擺假動作，我只是不點破而已。吳雁荻過意不去，總說要回請我們，我們都爽快地答應(yīng)，但臨到末了，還是由我和桑麗搶著去買單。經(jīng)濟是基礎(chǔ)，不在同一層面上，很容易引起誤會或?qū)擂?，許多話也不便講。本來應(yīng)該是無話不談的，但這幾年，工資、房價、保姆之類的話題，因投鼠忌器，我們都盡量避開。

我注意到，桑麗不僅笑意全無，一雙眼睛還迷蒙起來，且在迷蒙中有了潮濕的意思。我知道她想掉淚，頓時笑不起來了。

“桑麗你說說吧，說說你們離婚以后的情況?！蔽夜室獗憩F(xiàn)得大大咧咧。我想讓她的痛苦一步到位。

“離婚了桑麗？你什么時候離的，怎么沒通知我一聲？”吳雁荻驚道。

由這句話引出，話題轉(zhuǎn)向了桑麗的離婚。

桑麗說，昨晚天氣好，她在她堂姐家的空房子里坐不住，到九點多，實在不想挨了，就出門走一走，結(jié)果一走竟走了好幾站路，走到她自己家的小區(qū)了。那時候應(yīng)該將近十一點，她仰臉看，5幢，七樓，她家客廳的燈還亮著。這也算正常，她和莊一濱平素都沒有早睡的習(xí)慣。她喜歡在客廳里看書，所以客廳安裝了很亮的燈。她想上樓去，但猶豫了半天，還是沒上去。耽擱了很長時間，臨時想到，應(yīng)該到對面樓上的平臺上，觀察一下家里的動靜。

“你想心思了桑麗，我知道?！眳茄爿锻蝗徊逶?。

“沒有吧——”桑麗尷尬地一笑，反問，“何以見得？”

“春天了，地氣上浮，大地回暖，人的情思最容易復(fù)蘇。這是自然現(xiàn)象，人和動物、和植物，本質(zhì)上是一致的。不用你想，一切都會自來。血管、經(jīng)絡(luò)，說到底，就和小蟲子融進(jìn)血液一樣，看也看不見，熱乎乎的，蠕動，爬行。——這個你無須反駁，既正當(dāng)，又正常。”吳雁荻借著酒勁，語言變得精致，下意識地拿手遠(yuǎn)遠(yuǎn)擋住桑麗的嘴，倒也沒有揶揄之意，“你看這個季節(jié)，貓叫得厲害，小區(qū)里里外外，到處都是叫春的聲音。我不瞞你們兩位，聽到貓叫，我也想，想心思。好在和老馬在一起，不需要我主動?！?/p>

桑麗的臉騰地紅起來，和吳雁荻的紅臉兩相映照，她嘴唇動著，明顯是想解釋什么，卻沒說出話來。

“你看你，緊張什么？我又不是講你。我是談一種現(xiàn)象，我是講我自己。”吳雁荻口無遮攔，“氣候變化會改變?nèi)说那榫w，改變?nèi)说纳硇枨?。好了，我不說了。我講得對不對？我們現(xiàn)在不妨靜默幾分鐘，各自都好好體味一下。”

我們果然都不說話，仿佛真的是在各自體味。

我承認(rèn)，吳雁荻講得對，但我不便應(yīng)和，一旦應(yīng)和，會助長她泉涌的話語。到了我們這個年齡，特別是春天，下半夜，一覺醒來，那奇異的或奇妙的感覺，很容易出現(xiàn)。吳雁荻提到血管和經(jīng)絡(luò)，其實何止于這些，全身的所有細(xì)胞，都會在那時候被調(diào)動起來，輕飄飄的，像漲潮一樣，推波助瀾，那是一陣陣無來由的沖動。

“好了，吳雁荻，我們應(yīng)該聽桑麗說，她才剛剛開了個頭?！蔽壹皶r歸正話題。

桑麗說，她去了那棟樓的平臺，正好能看見自家的陽臺和客廳，這在以前，她從來沒有嘗試過。客廳落地窗的窗簾拉上了大半，偶爾能看到一個人的剪影模糊不清地從窗簾上閃過。她想等到家里的燈熄滅后再去敲門；當(dāng)然，敲門只是形式，敲兩下，她就會拿鑰匙開門的?？墒?，直等到十一點半，那燈還是亮著。她終于耐不住，下樓，然后走過去，坐電梯上樓。到門口，她已經(jīng)忘了敲門，事先拿好的鑰匙，已經(jīng)插進(jìn)門鎖。門開了，燈依然透亮。她首先看到的，就是坐在桌邊的胡霞，臉前攤了一堆打印材料，一只手托著下巴，肘抵在桌上，兩指間夾著下水筆，像是在思考，煞有介事的樣子。桑麗驚愕不已。她講到這里，仿佛還在驚愕，是昨晚驚愕的延續(xù)。我能想象到桑麗彼時的狼狽模樣：呼吸急促，肌肉緊張，連站直身子都困難，更不用說理直氣壯針鋒相對了。但她接著說，她終于看清了，并不是“小三”胡霞，而是中介那個女子。

桑麗說，看得出，莊一濱和那女子都比較緊張，其實她自己也緊張，渾身都止不住地要抖。她還沒開口，莊一濱先問話了，問得很生硬：“你來干什么?！鄙｛愱嚹_不穩(wěn)，說：“我不干什么?！鼻f一濱又說：“不干什么，那你來干什么？”桑麗這才回過神來，說：“我的家，我不能來嗎？”莊一濱說：“你來，為什么不打個電話？”桑麗說：“我自己的家，我還有必要打電話？”中介女子已經(jīng)站起身，警惕地看著她。而她呢，總算收回了女房主的精氣神，問中介女子：“你來干什么？”中介女子說：“你們買房子，還有一些后續(xù)工作，正在操作，要和莊先生對接一下。”桑麗說：“有你這樣對接的嗎？深更半夜，連家也不回？”中介女子并沒回話，收拾桌上的資料，要走。桑麗將她攔住，說：“你別走，你把話講清楚！”桑麗承認(rèn)，她在講這話的時候，雖然聲音高，其實是色厲內(nèi)荏，心跳不止，早已跳亂了。后來還是莊一濱強行為那女子開了門，并且擋住桑麗的身子，放她走了。

桑麗說，事后很后悔，已經(jīng)抓到了現(xiàn)行，怎么還能輕易放她走呢？所以后來桑麗摔門而出，想想覺得窩囊，才給我打電話，想要向我道述委屈的，但接通了電話，想想又覺得沒意思，就沒再講了。

“他們當(dāng)時，衣服穿得整齊嗎？頭發(fā)怎么樣，我說那女的？”吳雁荻問。

“也還行……也還齊整?！鄙｛愓f。

“你沒繼續(xù)向他們詢問嗎？——人是幾點到的？需要花幾個小時談這么一點屁事嗎？買房子都幾個月了，到底還有哪些應(yīng)該探討的內(nèi)容？既然是假離婚，為什么還不清不楚，半夜里拋開自家老婆，孤男野女打得這么火熱？”吳雁荻邏輯思維縝密，提出的問題針對性很強。

“我當(dāng)時……哪能想到這些？”桑麗低聲說，“上個月，我?guī)畠喝タ兹笀@。女兒告訴我，她爸和一個圓臉阿姨在一起吃飯，她爸喂那個阿姨一口，那阿姨又喂她爸一口。”

“對嘛，七八歲的小孩子講出這話，你還不相信它是真的？這么好的機會，你還不窮追猛打，痛打落水狗？”吳雁荻緊追道，“你看，落到現(xiàn)在這一步，肉含在嘴里，可你就是吃不到！”

“我現(xiàn)在，心里真煩！”桑麗的眼淚突然涌出來，像破堤一樣完全擋不住。她竟然哭出了聲，哭得跟嬰兒似的，她在哭聲里又重復(fù)了一個“真煩”。我不知道，她是煩莊一濱的冷漠，還是煩吳雁荻言語中的強勁攻勢。

因了她的眼淚，我破例留她們二人在我家住了一夜。

三

吳雁荻的性格決定了她將一如既往，永不退縮。

到周五晚上，吳雁荻打來電話，約我次日下午去中介女孩家。說她已經(jīng)去過那家中介公司，側(cè)面打聽好了，女孩明天下午不上班。說她還打聽到，此人現(xiàn)在獨身，但不知是未婚還是離過婚了，家在江北，離桑麗家不遠(yuǎn)。吳雁荻的語氣云淡風(fēng)輕，相當(dāng)平靜，就像平素商量我們?nèi)司蹠菢印５故俏?，心里早已像風(fēng)暴里的海浪，翻騰開來。

我說：“這樣行嗎？不會發(fā)生意外吧？”吳雁荻在手機那一頭說：“能有什么意外，我們又不是沒有成功的先例？”我說：“這回和上一次不同，上一次證據(jù)充足，這一回，沒有抓住實質(zhì)內(nèi)容?！眳茄爿墩f：“一男一女，三更半夜在家里，男人又有前科，有這些，應(yīng)該夠了?！蔽艺f：“僅憑這些肯定不夠。”吳雁荻說：“我也是反復(fù)考慮的，我們要為桑麗多想想，我們站在道德高地上，逼那女的承認(rèn)，我才不怕呢！”頓一頓又說：“你跟以前風(fēng)格不同嘛，你忘了古訓(xùn)啦，愛拼才會贏?！蔽艺f：“我向我家老許打聽了，離婚根本不存在真離假離問題，一經(jīng)法院判決或民政局登記，都是真離婚，再就是男女之事，最講究證據(jù)，拍上一大堆兩人走在一起的照片都沒用，沒有捉奸在床啊?！眳茄爿恫荒蜔┑匦Φ溃骸吧弦淮位钭胶迹€不算捉奸在床？好了好了，就你能，找了個當(dāng)律師的丈夫！”

只好達(dá)成一致意見，去可以，但我只負(fù)責(zé)外圍“望風(fēng)”，必要時再上樓，深入虎穴的事，由吳雁荻一人完成。我反復(fù)解釋，這回我真的吃不準(zhǔn)，作為機關(guān)公職人員，我不能出現(xiàn)差池。

次日午飯后，吳雁荻騎電動自行車來我家，帶上我，乘船過江。她指示我拿手機導(dǎo)航，如此，我們順利到達(dá)了鐵路一村。

這是一片老舊居民區(qū)，統(tǒng)一的四層樓，估計建造時間應(yīng)是二十世紀(jì)的八十年代。一如我們的約定，吳雁荻上樓去，我在樓下留守。沒有“小區(qū)”概念，對我而言反而更有利，我知道，必要的時候，我會主動選擇“撤退”的。

吳雁荻上樓以后，我果然沿著樓邊的水泥路往后撤，撤到兩棟樓以外，一棵粗挺的水杉樹下邊。這個位置很不錯，既遠(yuǎn)離目標(biāo)，又能看見那邊三樓的窗戶。

過了六七分鐘，那邊都沒有什么動靜。這表明，人應(yīng)該在家，兩個女人談得也還可以，起碼是在交談。我努力壓住焦急的心情，耐心等待。……看看手機，已經(jīng)過去一刻鐘了，那邊仍沒有動靜。我略感緊張，心想隨著時間的推移，不會有一個人或有一個什么物件突然撞開哪扇窗子，從三樓的房間里蹦出來吧。

……再等下去，時間仿佛停滯了，我愈發(fā)感到形勢不妙。

這是周六，下午，附近少有人來往，因此接下來，一輛摩托車從我眼前駛過，就顯得特別醒目、震耳。摩托車旋即在那棟老樓的門洞口停下，就停在吳雁荻電動自行車的旁邊。熄火，從車上跨下一個男人。陽光很好，我看得也清楚，我想這人應(yīng)該就是莊一濱。然后，他走進(jìn)了樓門洞。

我們閨蜜三人，雖是名副其實的“鐵三角”，但在處理相互間的關(guān)系上相當(dāng)節(jié)制，除了結(jié)婚時互為伴娘、送親代表，孩子出生時去家里看望，幾乎不將男人扯進(jìn)我們的圈子。一來男人們都忙，二來硬生生地把男人拽進(jìn)女性世界，也太無趣。因此多年以來，我們雖然往來頻繁，但始終保持著“一杯清茶”的純凈關(guān)系。這樣講起來，起碼兩年多了，我沒見過莊一濱。當(dāng)然，這不影響我對他的確認(rèn)，一幅漂亮的身架子和梳得精致的長頭發(fā)。

在確認(rèn)的同時，我的心跳立刻凸顯，是有節(jié)律地、鏗鏘地跳動。我無法判斷，他是偶然地前來赴約恰好被我撞見，還是有誰特地給他打了電話。但我想，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世上沒有那么多嚴(yán)絲合縫的、完美的巧合。我又想，我是立刻尾隨過去，跟在他后面上樓呢，還是再等待一會兒？而事實上，我連一步都沒有挪移。

這才想到掏出手機看時間。吳雁荻上樓，已經(jīng)過去半小時多了。

又過了七八分鐘，吳雁荻走出了門洞。她的下樓基本上不出我的預(yù)料；有男人介入，事情相對會變得簡單，肢體沖突也會避免或減少。從她的步幅和甩動的胳膊上，我能感受到，雖然她盡力故作姿態(tài)，但其中的倉皇，也是相當(dāng)明顯的。

我沒想到事情會這么“順利”，起碼是安安妥妥，沒出一點兒意外。

她走出門洞十來步，我斷定后面不會再有人跟下樓了，才忙著迎上去，把她拽到前面一棟樓的墻角邊。

“怎么樣，順利嗎？”我明知故問。

“他媽的，失算了！”她爆了一句粗口，顯得氣急敗壞，“她說要報警。我說你報，你只管報。沒想到，狗東西，她不給派出所打電話，給莊一濱打了電話！”

“后來呢？”

“后來——”吳雁荻似乎覺得這兒不是講話的地方，徑自朝前走去。

已經(jīng)往外走了三四十步了，我突然想起，我們是騎電動車來的，而車子就停在那邊樓下。趕緊提醒吳雁荻。她也跟著回過神來。她在前面帶路，腳步不再倉皇；我也表現(xiàn)出鎮(zhèn)定的模樣，一同去取電動車。

等騎上車子，出了鐵路一村，行去一段距離，吳雁荻才放慢速度，大著嗓門告訴我，她從一開始就打算以理服人，所以心平氣和，根本不動怒，可那女的不承認(rèn)，死活不認(rèn)可，后來就說要報警，那女的去廚房打電話，哪知道她鬼得很，沒給警察打電話，倒是把莊一濱搬來了。吳雁荻說，莊一濱那么快就到了，還不能表明他們有一腿嗎？我說，這還真沒法表明，發(fā)個手機定位，哪兒找不到，連我們沒有定位都找到了，他憑什么找不到？

然后我叫她停車。她停下，扭臉問我干嗎要停車。我說，我想知道后來的情況。她尷尬地一笑，找個盲道與路面的交接口，直接把電動車騎上馬路牙子，停穩(wěn)。

我們站在馬路邊的一棵樹下講話。吳雁荻承認(rèn)，這次確實失算了，主要還是證據(jù)不充分，操之過急了，莊一濱反而倒打一耙，說他們夫妻倆的矛盾全是被我們攪的，攪成了這樣，說這么多年來，婚姻傷口已經(jīng)往外冒血了，還一定要把它撕裂，既然要撕裂，那就徹底撕吧，反正也離掉了，離了干凈，他說他再也不想見到我們倆了。

“那你剛才，是被他趕出來的？”我忍不住問。

“……也算是吧?！眳茄爿端菩Ψ切?，現(xiàn)出一臉少見的不自信，“他說他根本就不喜歡我，說我是死皮賴臉，然后就叫我走人，說一輩子都不想再見到我?！?dāng)然他也提到你，說你是一丘之貉?！?/p>

我知道，此刻充斥于吳雁荻周身的，是前所未有的失敗感。仿佛刻意要與她的失敗感較勁，我一時也空虛得不行，像是比試著，看誰心里更加空虛似的。臉前有東西拂動，是柳樹的細(xì)枝條。隨手捏得一根，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枝條上已經(jīng)長出了嫩葉，兩片岔開的青綠的細(xì)葉，已經(jīng)有半個指甲那么長了，煞是可愛。

四

當(dāng)晚接近十點鐘，吳雁荻突然來電，說大事不妙，桑麗那邊。

我嚇得一抖，本能地感覺有個自殺者橫躺在我眼前，生死不明；聽她講得模糊，便急問：“桑麗怎么了？你講清楚?！?/p>

吳雁荻說：“桑麗剛才來電話，要跟我們斷絕關(guān)系！”

——虛驚一場。

吳雁荻說，桑麗來電話，說莊一濱正式通知她，告訴她離就離了，雙方再也不用互相打攪，更不用找?guī)褪趾痛蚴稚祥T興師問罪，至于女兒，反正在他父母那邊帶著，想去看就去，不想去看就算，他不在乎。

吳雁荻說：“她責(zé)怪我們，說我們連個招呼都不打就過去，說你們還叫不叫人活呀！講完話，她就把電話掐斷了。我趕緊給她回?fù)?，連撥了四個她才接。我把我們上門的情況告訴她，說其實也是想給她一個驚喜，起碼出發(fā)點是好的。她一句話都不說。等我講了十幾分鐘，講完了，她才說，行了吧，你話也講完了，我的婚姻，也被你們拆散了？我們以后，還有必要再聯(lián)系嗎？”

我說：“她怪我們？怪我們拆散了她的婚姻？”

吳雁荻說：“她的認(rèn)知水平也就那么高，你別看她在市級機關(guān)。”

我沒敢急著給桑麗打電話，到第二天中午，感覺她應(yīng)該有時間了，我才忐忑地拿出手機，在桑麗的名字上摁下去，嘟嘟的長聲傳來，桑麗沒接。

我不甘心，連續(xù)按了二十幾遍，一概是長聲，一概無人接聽。

我仍不甘心，又發(fā)微信，要與她聊天。但還不出兩分鐘，對方就把我拉黑了。

我不得不承認(rèn)，我們之間多年的友誼，在這個陡然轉(zhuǎn)熱的中午，戛然結(jié)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