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澤西
總覺得還不到時候, 還不能把心頭睡著的雪花摘掉, 得等這些雪慢慢融化, 滲進(jìn)我的血液里。
桃花有桃花的事情, 蝴蝶有蝴蝶的路徑, 我不能把未來給你描摹得過于美好, 特別是春天, 幻覺總會織成一張巨網(wǎng), 把多情的人全都捕獲。
燕子把泥粘在墻壁上, 它建的房屋很小, 卻住得下一家人,我驚羨這簡單的幸福。
總覺得還不夠, 筆尖的力度還不足以戳破春天的那張紙, 還不能把你放在春天這個語境里, 大膽地去表達(dá)愛。
窗臺上的那些花多么美, 它們眨動著眼睛, 沒有陽光的時候,它們就代替陽光照耀你。
我們常常溺在自己的身體里, 責(zé)備一棵暮秋的合歡樹, 責(zé)備它葉子上消失的紋絡(luò), 不肯給水面的鏡子一個美麗的倒影。
我們自己呢, 又有多久沒有給這些——我們親自栽培的生活的小嘴唇, 一個親切的吻了?
那些細(xì)細(xì)的霧氣蕩在空氣里, 多像你的眼睫毛, 你凝望那些花的時候, 那些花才不會被自己的香氣辜負(fù)。
你走在前頭, 我快樂地跟在后頭。 那時, 我的小手還不能抓取更多的棉花, 我拎著輕盈的編織袋在地里面跑, 到了傍晚, 你背著重重的棉花回到了家里。 摘取的棉花, 被你制成棉衣穿在了我身上, 生活里的冷, 都被你的一雙手擋在了外面。
長大后, 我拎著行李走在前面, 你緊跟在后面反復(fù)叮囑, 我忍住淚水踏上了遠(yuǎn)行的路。 那時, 我知道, 有些冷, 我該獨自面對和承受。 多少個夜里, 輕輕的棉被壓在我身上, 心口卻仿佛壓著一塊巨石, 我才知道, 小時候覺得棉花輕, 是因為你為我承擔(dān)了所有的重量。
馬上要結(jié)婚了, 你為我們做了一床棉被, 希望我們以后過得幸福又溫暖, 而你的一生卻像棉花一樣, 輕盈又沉重, 看似像花, 卻是雪的宿命。
母親, 從今以后應(yīng)是換我們照顧你了, 讓我們溫暖你生命中遇到的那些冷。
夏天即將把最后一抹綠交接給秋天, 植物們匆忙地沉淀自己的果實, 而動物們沒有時間觀念, 它們在人們的感覺中慢慢衰老。
據(jù)說, 人的動作在貓的眼睛里會變慢7 倍, 也就是說, 我們在貓的世界里成長得很慢, 而自然界里的確存在著一些晚熟的物種, 它們擁有一套自己的物候和節(jié)律。
菜園里, 只剩下最后一顆西紅柿還未采摘, 別的西紅柿長大時, 它還是一朵花, 所有的西紅柿都變紅時, 它依舊是綠的。 母親并未拔掉晚熟的它, 而是留給它一片獨有的領(lǐng)地, 任它生長。
同樣, 我很慶幸有詩歌這塊土地供我緩慢生長, 讓我成為一個晚熟的人。
在中秋節(jié)不能回家的異鄉(xiāng), 我想故鄉(xiāng), 只能想“故鄉(xiāng)” 這兩個字的局部, 而不能把它們放在一塊, 往大里想, 往更遼闊處想。
比如我想父親, 我不能想父親整個的身體: 想父親黝黑的臉,想他漸漸駝起的背, 和他去年腰間盤突出的腰……我只能想父親手上那一小塊的繭, 或是他頭上那一根根雪白的頭發(fā)。
我不會去想剛收完的玉米和大豆, 不會去想院里的黃狗和母雞, 不會去想月光下明亮的房屋, 我只能想一顆無關(guān)緊要的大豆, 想任何動物身上掉下來的羽毛, 想一小片盛滿月光的磚瓦。
我只能這樣若無其事地, 讓思緒觸碰到那些故鄉(xiāng)事物的局部,我不能往大里想, 往更深處想, 我怕我的思緒一大, 故鄉(xiāng)就會跟著變大, 最后把我吞并。
玉米掰完后, 玉米稈顯得格外輕松, 它站在秋風(fēng)中任意擺動枯葉, 就好像這枯才是它的新生。
板結(jié)的土地露出幾道裂縫, 一只蟋蟀從黑暗里爬出來, 細(xì)長的觸角上還帶著對這個世界的警覺。
不遠(yuǎn)處是姥姥的墳塋, 沒有了莊稼的陪伴, 顯得有些孤單,但愿她在那邊過得幸福, 沒有苦難。 父親仍在另一片田地里收割豆子, 我則在他身后撿拾遺落的豆子。
那時, 我還不知道豆子就是詞語, 那樣的生活就是詩, 以后我會成為一個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