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易 榮英濤
京津冀地區(qū)是人類早期活動地域之一。春秋戰(zhàn)國時期這里是燕、趙之地,隨著歷史的發(fā)展形成了以“慷慨悲歌”為特色的、豐富多彩的地方文化。深厚的歷史積淀,獨特的政治地緣區(qū)位優(yōu)勢,增強了京津冀地區(qū)的文化聚集效應, 使這里的傳統(tǒng)文化蘊藏非常豐厚。
就傳統(tǒng)音樂而言, 京津冀有數以百計的笙管樂社遍布鄉(xiāng)村,“河北曲藝僅就其曲本遺存而言,其數量之豐厚幾可稱冠全國”(江玉亭《河北曲藝全書》,待出版),戲曲劇種京劇、評劇輻射全國,地方劇種及小戲特色鮮明……截至2023 年11 月,僅河北省的國家級、省級非遺所包含的音樂類項目(民歌、戲曲、曲藝、器樂、歌舞音樂)就有298 項之多,市、縣兩級更以千數為計。京津冀地區(qū)豐富的傳統(tǒng)音樂文化資源始終吸引著學者的目光。
一、尋風京津冀
一個得天獨厚的條件是, 北京作為元代以降中國長期的政治、文化中心,涵養(yǎng)出一大批學者,學術之先風多開于此。特別是20 世紀以來,以現代學術觀念整理民間音樂文化的進程中, 京津冀作為重要的田野調查策源地之一, 孕育出一大批極具學術價值的調查成果。1930 年代,北京大學劉天華記譜《梅蘭芳歌曲譜》(1933)“標志著當時對民間音樂整理、記錄的最高水平”;中華平民教育促進會在河北省定縣試驗區(qū)開展的8 年調查,社會學家李景漢、張世文在此基礎上合編《定縣秧歌集》(1933),“成為運用西方社會學調查的典范之一”。1940 年代,延安“中國民間音樂研究會”在陜北及晉察冀采集河北民歌,音樂家孟波編《河北民歌》(1945),隨后,成立于河北省正定縣的華北大學將所搜集的冀中、冀西民歌,油印出版《河北民歌》(第二輯,1948),使河北成為“新音樂”運動中最早用現代記譜觀念記錄民歌的區(qū)域之一。
1950 年代,位于天津的中央音樂學院組織“青年藝術團”赴冀中農村調查民間音樂,將搜集的五十多首民歌按“文學母體”分類編入《河北民間歌曲選》(1951),被視為以“分省、大區(qū)”分類的“代表性選本”;1950 年加盟中央音樂學院研究部的楊蔭瀏、曹安和于同年5 月,在天津采錄“河北定縣子位村管樂”, 后編著《定縣子位村管樂曲集》(1952);1951 年1—3 月, 楊蔭瀏又與同事簡其華、王迪連續(xù)三次到北京采錄“智化寺京音樂”,并撰寫《智化寺京音樂》(1951)調查報告,楊蔭瀏等人撰寫的考察報告,成為“中國學者考察本民族傳統(tǒng)音樂項目,特別是器樂樂種的典范,是從事中國音樂學研究‘方法論的模式”。1980 和1990年代, 中央音樂學院袁靜芳在北京智化寺京音樂長期考察基礎上,對《〈料峭〉樂目家族研究》(1989、1990)創(chuàng)造性提出模式分析法,為樂種研究奠定了科學方法;1993—1995 年間, 中國藝術研究院的喬建中、薛藝兵、張振濤和英國音樂學家鐘思第普查了七十多家冀中笙管樂社, 他們?yōu)橐粋€樂種留下了頗為詳盡的調查報告,是為“冀中學案”的里程碑。進入21 世紀初,張振濤的《冀中鄉(xiāng)村禮俗中的鼓吹樂社———音樂會》《笙管律位的樂律學研究》(2002)、鐘思第的《采風:新舊中國的民間藝人生活》(1996)、薛藝兵的《神圣的娛樂———中國民間祭祀儀式及其音樂的人類學研究》(2003)、張伯瑜的《河北安新縣圈頭村“音樂會”考察》(2005)等一大批深植于冀中大地考察的學術著作紛紛問世, 成為冀中笙管樂研究的重要代表作。粗略估計,京津冀高校碩、博研究生在這片田野中完成的學位論文數以百計。上述羅列,掛一漏萬,但已可見一斑。發(fā)生于京津冀近百年的田野調查史,幾代學者曠日持久延續(xù)不斷至今未熄的考察研究熱潮,其卷入人數之眾、產生學術成果之多,推動學術觀念與書寫方式的諸多變革, 為當代中國音樂學研究所罕見。
2015 年以來,以河北籍學者為核心,由中國藝術研究院、中央音樂學院、中國音樂學院、北京師范大學、天津音樂學院、河北大學、河北師范大學等高校和研究單位的師生們共同組成的學術志愿者組織“京津冀學者音樂類非遺考察團隊”(后來其成員又擴大到了浙江、湖北、山西、陜西和臺灣地區(qū)以及美國、英國、意大利等國的學者),也是在這波學術浪潮中匯聚起來, 并做出了自己力所能及的貢獻。在“冀中音樂會普查小組”開展工作三十周年之際,回顧往昔歷史,總結工作得失,調整前進腳步,不僅對團隊的后續(xù)工作十分有益,對學界同類研究的開展也有借鑒意義。
二、考察團隊工作回顧
1993—1995 年“冀中音樂會普查小組”的工作為后人留下了珍貴的基礎性文獻, 凡是從事這方面研究的人, 無不受惠于前輩學者多年奔波而積累的這批資料,我們的考察正是受其啟發(fā),按圖索驥制定工作計劃。在非遺保護工作深入開展的大背景下, 在京津冀等地工作的一群河北籍音樂學者開始思考, 如何才能運用自己的所學來為家鄉(xiāng)傳統(tǒng)音樂文化的傳承保護和學術研究做出貢獻?我們自幼生活在這片土地上,受文化滋養(yǎng)而學有所成,出于對家鄉(xiāng)傳統(tǒng)音樂文化的深厚熱愛,及從內心生發(fā)出的責任擔當精神, 有義務行動起來做些事情。
新的時代有新的技術, 在視頻攝錄大普及的時代,我們設想將京津冀地區(qū)的民歌、器樂、戲曲、曲藝、歌舞等音樂類非物質文化遺產進行全面攝錄, 既是為中國傳統(tǒng)音樂文化在當代的見存狀態(tài)留下歷史存照,也為后人留下比文字更直觀、更形象的基礎性視聽文獻資料, 這對于后續(xù)的音樂學術研究來說,無疑具有巨大的價值。
我們計劃以縣域為單位, 借鑒民族音樂學田野考察方法, 把每個縣的代表性音樂類非遺項目進行全面考察、攝錄與研究,然后將相關成果匯總出版。當我們找到冀中笙管樂的研究專家張振濤老師講出設想時,立即得到了他的大力支持,并根據自己的多年學術積累, 為考察工作的開展提供了很多幫助。袁靜芳、田青、張伯瑜、楊民康、趙仲明等學者也先后對考察工作從各方面給予了支持,并提出了各自的學術建議。
有了想法, 將其付諸實施仍然要克服許多困難。組建考察團隊不是很難的事情,京津冀高校和研究部門的老師們積極參與考察活動, 重點是協(xié)調好工作與考察時間; 考察團隊在沒有經費的情況下只好依托政府部門的支持, 由他們負責吃住行的安排;攝錄設備最初靠借用,后來有了一些經費后就聘請了專業(yè)攝錄公司作為合作方; 對一個縣域的音樂類非遺項目進行全面考察攝錄, 首先要建立在對其整體情況進行全面把握的基礎上,在考察活動實施之前要有一個前期摸底的步驟;連續(xù)考察工作還需要有一個事先的周密計劃,這涉及到研究力量、攝錄人選、設備使用、出行方式、資料整理、視頻制作、學術研究、成果出版等一系列問題。
在一個個酷暑夏日和嚴寒冬日中, 團隊的師生們踏著前輩學者的腳印, 奔波在冀中大地的原野上。從2015 年對高碑店市的音樂類非遺考察開始,團隊又陸續(xù)開展了對雄縣、安新縣、容城縣、涿州市和淶水縣的一系列工作, 并由國家出版基金資助、河北大學出版社和方圓電子音像出版社共同出版了以《簫鼓春社》為叢書名的音像、圖文并茂的出版物(涿州市卷和淶水縣卷,待出版)。此外,團隊還對河北省的保定市易縣、白溝新城、徐水區(qū)以及邢臺市隆堯縣等縣區(qū)的非遺蘊藏現狀進行了全面摸底, 為下一步的工作開展打下了良好基礎。
已故國際音樂學術刊物《音樂中國》主編周勤如老師在參加了安新縣北曲堤村的考察工作后,感觸頗深,他在主編的刊物上用“冀中音樂類非物質文化遺產普查文選”的名稱,以58 頁的篇幅編譯刊發(fā)了團隊的五篇學術成果,并撰寫序言。他把考察總結為“開放包容的工作方式”“資料即時共享的文化維護意識”“基于理論自信的踐行” 三個方面。他認為,由本地學者組成穩(wěn)定的核心統(tǒng)籌全局,廣泛吸收全國各地以及世界的學者參與工作,這種包容式的工作方式把分散的能量聚于一焦,取他山之石攻本地之玉, 保證了調查活動的學術質量;考察現場的視頻直播、考察手記的微信公眾號刊發(fā)、資料的即時共享、在“無我”之境中擺正主位與客位的關系等做法, 展現了當代中國音樂學者的胸懷、度量、修養(yǎng)和眼光;考察團隊持續(xù)多年兢兢業(yè)業(yè)地撿拾冀中大地上殘存的音樂文化碎片,已經擺脫了近世音樂學術的“新世俗”而進入了基于理論自信所創(chuàng)立的當代田野工作新模式。
中國正處于向現代化社會迅速轉型的大變革時期,許多誕生于農耕社會背景下的文化蘊藏正在不以人們意志為轉移地消失。在這種情況下,怎樣為社會留下一份傳統(tǒng)文化在當下見存狀態(tài)的歷史存照,就顯得非常緊迫而必要。在我們曾經系統(tǒng)考察過的雄安新區(qū)三縣,許多村落在新區(qū)建設中已經被拆遷無存,正是由于團隊的搶先工作而為巨變之前這一地域的傳統(tǒng)文化樣貌留下了大量視頻、圖片、文字資料,相信這些資料會隨著歷史的發(fā)展而在未來顯得彌足珍貴。
三、對考察工作的再思考
目前, 團隊對冀中地區(qū)多個縣市的音樂類非遺項目開展了較為全面的考察攝錄研究工作,其成果將文字、圖片、視頻多維結合,如命題作文般的考察報告與研究文章讓許多不被學者首選的對象成為主角,突破了學者自身研究領域,從中發(fā)現問題,也讓許多民間音樂有了第一次被關注、被表達的機會。這種考察方式代表了一種學術理想,當我們“蹲俯地面”逐個翻找時,每進入一個村就像拆“盲盒”一般,總有令人意想不到的興奮和越來越多的遺憾。截至2020 年中國大陸區(qū)劃數據統(tǒng)計,地級行政區(qū)劃單位333 個,縣級行政區(qū)劃單位2844 個,這是一個大有可為的田野空間。這八年的考察也讓團隊更加堅信:每入田野,必有所獲。
如果將“十大集成志書”比作“大集成”的話,那么團隊在京津冀地區(qū)的考察可以看作是“小集成”。作為“后集成”時代的京津冀音樂類非遺考察,以縣為域,逐村摸排為線索,凡音樂內容豐富者盡納其中,兼顧五大類民間音樂形式,以“一網打盡式”的資料收集、音像錄制和研究文章為記述特征,依托京津冀高校、研究機構師生,聯合地方政府與民間樂社共同發(fā)起的一場協(xié)同互助、開放共享的新型田野考察模式。從已經取得的成果來看,考察團隊采用“地方政府負擔費用,學者志愿參與研究工作,民間力量積極配合”的工作模式是有效果的。但是經過幾年的實踐,這種工作模式也顯現出某些局限性。首先,取得政府部門支持的難度大。這種大規(guī)模的考察,在沒有政府部門的支持下是很難開展的, 政府部門不僅熟悉當地民俗民風,更擁有自上而下觸達鄉(xiāng)村的強大動員能力。這些年來, 依靠團隊的人脈關系和學術信譽取得相關部門的信任,使考察工作能夠持續(xù)推進,但事實上人微言輕的我們在獲得這方面的支持上是有限度的。其次,考察計劃的實施變數多。由于團隊成員來自多所院校,制定工作計劃大費周折,在實施時又面臨著許多變數,包括政府部門人員的變化、考察者的變更、田野對象的臨時調整以及天氣道路因素都使得“計劃沒有變化快”,考察工作只能“見招拆招”。面對這些問題,我們應該做出怎樣的改變才能更有利于工作的開展?受“冀中音樂會普查小組”工作模式的啟發(fā),我們在想:是否與樂社直接對接開展工作? 是否可以依靠現有視頻攝錄班底先行進行資料的收集而把研究工作留給學者后續(xù)深入跟進?
考察者對三個關鍵性問題也尚待解答。第一,“經驗之問”。考察尚未總結出具有當代學術特性的《民間音樂采訪手冊》式的工具書,盡管有些改進更多體現在考察中的逐步改變, 但依然缺少相應的總結, 也缺乏對于當代中國傳統(tǒng)音樂考察整體框架的思考。第二,“形態(tài)之問”。記譜始終是音樂類田野考察成果的重要組成部分, 沒有記譜就難以深入形態(tài)分析, 雖然有少部分文章涉及記譜并分析特征, 但從總體來看依然缺乏整體性的記譜,在促進形態(tài)的挖掘、整理,乃至在此基礎上的改編、創(chuàng)作上還需做足底層功夫。第三,“理論之問”。理論是田野考察的升維,中國音樂學的前輩曾在田野上提煉出令人矚目的原創(chuàng)性理論, 例如“樂種模式分析方法”“民歌色彩區(qū)” 等重要成果。京津冀考察在原創(chuàng)性理論研究上尚待提煉出有創(chuàng)新性的理論觀念或學術術語,這條路任重而道遠。
古老的京津冀大地,傳統(tǒng)音樂文化積淀豐厚,漫長的歷史、睿智的先輩留給我們的是厚重而精彩的眾多文化瑰寶。對于這份豐厚的文化遺產,我們有責任將其留存于當代,傳承給后人。作為受惠于此而成長起來的后輩學者, 我們對于這些遺產更是應該在保護、研究、弘揚方面擔當責任、貢獻力量。京津冀學者音樂類非遺考察團隊作為一個有志于此的學術志愿者組織, 將繼續(xù)踏著前輩學者在冀中大地上留下的腳印, 創(chuàng)造性地接續(xù)他們的事業(yè),為中國傳統(tǒng)音樂的傳承、保護做出我們的努力。
中國藝術研究院音樂研究所《中國音樂家辭典》編輯部編《中國音樂家辭典》,北京:人民音樂出版社1984 年版,第266 頁。
中國藝術研究院音樂研究所《中國音樂詞典》編輯部編《中國音樂詞典·續(xù)編》,北京:人民音樂出版社1992 年版,第131 頁。
喬建中《九層之臺始于累土———對楊蔭瀏先生1950—1956多次田野考察的再思考》,《人民音樂》2020 年第1期,第57 頁。
周勤如《冀中音樂類非物質文化遺產普查文選》編者按,載《音樂中國(MUSIC2 IN2 CHINA)》2018 年第8 卷第2 期,第45-48 頁。
齊易河北大學藝術學院教授、河北大學中國曲學研究中心特聘研究員
榮英濤中國文聯音樂藝術中心編輯、中國音樂學院“中國音樂研究基地兼職研究員”
(責任編輯張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