芭絲謝芭·德穆思
19世紀70年代中期,進入白令海岸的船員一下午就能殺死數(shù)百頭海象。
海象是外來者在白令陸橋收獲的第二種能量來源。19世紀末和20世紀初,商業(yè)捕鯨者不再捕殺稀有的弓頭鯨,轉而捕殺海象,以從海洋中獲取更多的能量。
離開大海,海象就無法進食,因為它們要在水下一百多英尺深的地方覓食,它們在泥土里尋找蛤蜊和底棲蠕蟲,但必須在岸上繁殖和生育。海象在海洋和陸地間滑行、翻滾,在秋天,它們沿著海冰的邊界南下,在夏天則穿過白令海峽北上,有時從冰面直接撲通一聲跳到沙地上。和鯨魚一樣,海象的身體也蘊含著豐富的海洋資源—雌性海象體重達一噸多,雄性海象體重達兩噸多。海象不如弓頭鯨肥碩。海象皺巴巴的皮膚有幾英寸厚,脂肪占體重的三分之一。它們能做任何人都做不到的事:把海底的淤泥轉化為有用的自身組織,并把它拖到岸上,由此勾畫了一條從海洋到陸地的能量線。
在阿拉斯加的烏爾古尼克以及白令群島的楚科奇村落,村民認為吃海象肉有著使人長命不衰的神奇魔力。海象的存在使人們能夠生活在岬灣里和堰洲島上的季節(jié)性村莊,這些地方離弓頭鯨和灰鯨遷徙的海岸很遠。在這些地方,人們的主要食物來源就是海象,即使有些地方的人們以鯨魚為食,還是需要海象;家家戶戶都用海象的皮毛御寒,用鯨魚的骨頭做床,依靠海洋對陸地的饋贈,死者對生者的奉獻,他們建造了自己的家園。
和鯨魚的死亡一樣,海象的死亡也是在祈禱和歡迎儀式中開始的,他們通過“贊美海象的話和模仿海象的叫聲”來歌頌那些游上岸的海象。沿海的楚科奇人在冬季禁止焚燒浮木,因為海象不喜歡這種氣味。舉行儀式的同時也要注意觀察。在烏爾古尼克,海象向北遷徙的過程中會把海冰弄得臟兮兮的,獵人們會尋找這些痕跡,因為這些褐色標記說明海象群就在不遠處。翁加齊克的尤皮克獵人坐皮船出門前會漱口,寓意是向“天上的老太太”借一張干干凈凈、充滿敬畏的嘴。在因喬溫的楚科奇定居點附近,人們在卵石灘上用魚叉捕捉海象。在斯烏卡克附近,冬季人們就在結冰的海面上狩獵,他們徒步穿過冰面,或者把船拖到開闊地。他們趁海象游到水面上換氣時,用魚叉刺傷海象。“當人們帶回第一批海象肉時,每個人都很開心,”20世紀80年代時,康拉德· 奧茲瓦說,“斯烏卡克每個人都能吃到新鮮的海象肉。那時大家就像一個大家庭一樣生活在一起?!?/p>
宰殺海象也有特定的規(guī)矩。在宰殺之前,獵人奉上淡水和馴鹿脂肪來感恩每一頭被捕殺的海象。一個薩滿是這么說的,海象頸部和腦袋上的肉回歸到大海中又“變成了海象的食物”。人們一旦用船或雪橇把海象的尸體拖回家,就會好好照管它的尸體。海象的鰭肢被放在溫暖的地方發(fā)酵,散發(fā)出濃濃的臭味。內臟被分割開來,每一塊都是美味;脂肪儲存在永久凍土中的冰窖里,硬邦邦的部分用來喂狗。婦女把海象的腸子切開洗凈,縫制成防水外套和帳篷的窗戶。海象皮非常厚,大部分海象皮都要被縱向一分為二。貿易往來的船只和雪橇就是用海象皮做底,在水面和冰面來往穿梭,男人穿著海象皮做的盔甲在戰(zhàn)場上決戰(zhàn)廝殺。
在和平的日子里,人們把海象牙雕刻成扣子、魚餌、漁具、梳子、玩偶和護身符。有些海象牙上雕刻著海象自己的圖像(其中許多是擬人化的形象)。在尤皮克人當中,有一個關于海象老婦人的傳說,她名叫梅格西姆·阿格娜,這個婦人掌管著海洋里的所有生靈。有一次,她因為自己斷了一顆牙而大發(fā)雷霆,命令海象遠離人類。
在19世紀70年代初的冰冷夏季,海象變成了另一種東西——金錢。美國人的船隊在冰面南邊守株待兔,船艙里空空如也,他們盯著浮冰對面數(shù)目龐大的海象,“它們看起來就像吃過草在休息的牛群”。有人知道,1859年“克里昂”號曾在船上用海象的脂肪煉油,每頭海象的尸體都能煉出大半桶油。抓不到弓頭鯨的時候就用海象煉油,這樣一天才不算白過,從航海日志統(tǒng)計的利潤來看,獲得的金錢和付出的時間是相符的。就煉出的油量而言,二百五十頭海象才等同于一頭弓頭鯨?!叭骊碧柕暮胶H罩居涗泦T寫道:“努力工作,想辦法煉更多的油,這是現(xiàn)在唯一能做的事情?!?/p>
美國人的船隊只花了幾年時間就改進了捕捉海象的方法。起初,水手們嘗試用棍棒打,但海象“以驚人的速度”撲到海中。后來捕鯨者發(fā)明了魚鉤和魚矛,捕捉海象的成功率大大提高。但在海象意識到人類的危險之后事情就發(fā)生了變化。它們會安排“哨兵”站崗,這些“哨兵”時刻保持清醒,不僅隨時準備提醒睡夢中的伙伴小心可能出現(xiàn)的北極熊或虎鯨,它們還學會了在發(fā)現(xiàn)人的蹤跡或聞到人的氣味時發(fā)出警報。海象媽媽用自己的身體保護小海象。一位水手寫道,有時“憤怒的海象”用頭撞擊不斷靠近的捕鯨船,就像無數(shù)根攻城錘在同時撞擊一樣,這時“如果往船下看,就能看到船底露出兩對海象的獠牙”。
因為海象離不開空氣和水,無法逃離冰冷的海岸,所以海象的戰(zhàn)術是有限的。當捕鯨者把船涂成白色,并穿著淺色衣服,順風向睡夢中的海象群緩慢接近時,它們就無處可藏了。當捕鯨者開始用步槍狩獵后,海象更是無處遁形。19世紀70年代中期,船員一下午就能殺死數(shù)百頭海象,子彈直擊海象碩大的腦部,由于不斷射擊,槍管都直發(fā)燙,船員就把槍掛到繩索上,吊入海里“冷卻”。砰砰的槍聲甚至都驚不到海象“哨兵”。這聲音聽起來就像海冰斷裂的聲音。
子彈的硝煙逐漸消散之后,捕鯨者就開始割取海象脂,砍下免費的海象牙,作為大象象牙的廉價替代品售賣,有時還會把海象的膽囊取出來,在舊金山的唐人街叫賣,用來換取絲綢。為了填飽肚子,捕鯨者會把海象的心臟、肝臟、舌頭割下來腌制,還可能會把肌肉絞碎灌成香腸。但大部分尸體都被丟棄在血黑色的垃圾堆里,海象肉賣不了什么錢。約翰· 繆爾在19世紀80年代觀察了獵殺海象的情況,他將海象與野牛相比,人們?yōu)榱说玫揭芭5纳囝^而對其瘋狂獵殺,致使它們幾近滅絕。甚至在鳥、熊和狐貍對著殘余的海象肉大快朵頤之后,冰面上仍然充斥著腐爛的氣息。
工業(yè)廢物不只海象尸體這一種,動物被人射中后會沉入海里。如果海面突然“變得波濤洶涌”,水手們就會丟棄尸體,一位航海日志記錄員寫道,捕鯨劃艇“無法停在冰上剝海象皮”。屠宰時熱乎乎的血會大量濺出,海象尸體下面的冰就會融化,海象就會掉到海里。商業(yè)貿易扼殺了海象的未來。捕鯨者主要在6月和7月捕殺海象,那時浮冰上滿是處于哺乳期的母海象的尸體。一位目擊者寫道,當一個船員殺死“一整群成年海象”后,冰上只?!靶『O笤谀赣H尸體周圍徘徊、呻吟,直到餓死”。但在捕鯨者看來根本沒時間讓那些母海象活著,因為船員們迫切想要回港口換取報酬,現(xiàn)在需要的是油。截至1886年,美國人的船隊殺死的海象僅記錄在案的就超過十四萬頭,而海象總數(shù)才不過二十多萬頭。數(shù)萬頭海象死亡,沉入海底的和餓死的小海象并沒有被記錄在冊,這種計量方法只在乎商業(yè)發(fā)展而不顧海象的死活。
在遠離白令陸橋的地方,人們憧憬繁華、機械化的未來,海象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小部分——它們是動力織機上的風扇皮帶,是工廠齒輪用的潤滑油,或是從舊金山到紐約的火車上的行李箱,又或是臺球桿的皮頭。消費者在海象牙紐扣中看不到死亡,不知道曾經活生生的海象讓海底世界豐富多彩,也不知道海象還可能因為保護自己的孩子而死。這些紐扣不過是物質豐裕的另一個標志,人們可以隨心所欲地購置稀罕物。
在白令陸橋,海水退潮后,露出光禿禿的海岸線。市場的掠奪使鯨魚提供給當?shù)厝说哪芰亢懿环€(wěn)定,現(xiàn)在海象也是如此,任何天氣變化或是動物遷徙都會讓沿海的白令居民陷入動蕩。工業(yè)現(xiàn)代性在白令陸橋的首次體驗是一場深深的傷感。
各地都有自己獨特的故事,在悲劇的釀成中,當?shù)氐臍夂?、空蕩蕩的海底和居民都起了作用?878年的冬天溫暖如春,斯烏卡克海岸的海水沒有結冰。詹姆斯·阿寧加尤在20世紀40年代時說:“當時年景不好,大家都沒什么肉吃,家家戶戶的日子都不好過?!钡诙隃囟鹊停鶎雍?,海象無法游到海島旁的海面上。經歷兩年饑荒之后,痢疾暴發(fā)了。斯烏卡克共有一千五百名村民,餓死的、病死的或遭受雙重苦難的,加起來有一千多人。1879年夏天,在庫庫萊克村,捕鯨者上岸后發(fā)現(xiàn)有村民死在家中的床上,還有人是在去村里的墓地途中倒下的。
斯烏卡克不是唯一暴發(fā)饑荒的村莊。1890年,在烏吉烏瓦克島,有兩百多人依賴海象生存,但因紐皮亞特的獵人只捕殺到兩頭海象。人們只能吃自己的狗,吃船蓋,吃靴底,但仍有三分之二的人沒能活過冬天。西格內米特部落存活下來的人不多,所以他們放棄了楚科奇海岸的三個村莊??亢O鬄樯拇迩f和捕鯨村的命運一樣,難逃一劫。四十年前,羅伊斯船長駛過白令海峽,在市場上賣出第一頭弓頭鯨,四十年后,白令陸橋的沿海居民減少了一半還多。
弗雷德里克·A.巴克是一名船長,當他的船在烏維倫失事后,他被當?shù)厝司绕?,他寫道:“這一場對海象的滅絕之戰(zhàn)必定會以當?shù)厝说臏缃^而告終?!彼l(fā)誓再也不捕殺海象。埃比尼澤·奈伊把海象比作渡渡鳥,他寫道:“我再需要錢也沒有到要獵殺海象的地步?!毙仑惖赂5潞拖耐牡膱蠹垵M是呼吁人們停止獵殺海象的報道。但到了20世紀,捕鯨船要冒著辛苦好幾年最后返航時每人就賺一美元的風險出海。人們在道德上的關懷敗給了對金錢的渴求。
(責編:栗月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