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顯玉
黃勇找到工作的那天,姨夫拿出一瓶茅臺相贈。
房子是才租下的,在一條充斥著嘈雜與計較味道的老街上,七八個大男生在略顯逼仄的屋子里,憧憬各自的未來。
他和女友徐維在廚房里忙活了半天,直到天光漸盡才端出幾盤菜來。黃勇側著身子把菜端進客廳,又回到臥室,在行李箱里翻出用衣服裹著的茅臺酒,一屋子的人不可置信地“喲”了起來。
撕開膠帽,扭開酒蓋,絲絲縷縷的酒香從瓶口散發(fā)出來,他突然想起《笑傲江湖》里祖千秋論酒的片段?!帮嬀祈毜弥v究酒具,喝甚么酒,便用甚么酒杯。”高粱美酒,乃是最古之酒,按照祖千秋所說,“須用青銅酒爵,始有古意?!?/p>
眼下只有開飯前匆忙從街邊小賣部買來的透明塑料杯。酒喝得一滴沒剩,黃勇收回酒瓶,擦了又擦,裝回盒子里。
樓下街角的樹葉大概是收到了秋風在遙遠的天邊啟程的信號,濃綠的葉掌顯出一些黃邊。從威寧去遵義念師范的那年,也是這個季節(jié)。
那是黃勇頭一遭出遠門,行李早幾天就收拾好了,母親在天不見亮的時候摸索著起床,煮了十幾個雞蛋讓他帶著路上吃。父親一把扛起行李,把黃勇送到鎮(zhèn)上攔班車去縣城。好一陣沒下雨了,太陽曬在身上有點蟄人,裸露著的泥巴干透了,走一路就激起一溜塵灰。
“到學校了打個電話來說一聲。”
“嗯?!?/p>
“生活費不要擔心,該花就花?!?/p>
“嗯。”
汗水濕透的衣服貼在父親那快被曬熟的皮膚上,黃勇也想交代點什么,比如“少做點農活,夠吃就行了”“不要把身體熬壞了”……可是胸口被一團硬邦邦的空氣堵著,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車從鹽倉鎮(zhèn)出發(fā),要經(jīng)過草海穿過縣城才到火車站。黃勇眼里,草海最美的是冬天。黑頸鶴披著陽光,從遠遠的河岸起飛,輕巧地滑進草叢中。那草,在水底扎根,向天空而去,受著湖風的吹拂與毫無遮擋的陽光的曝曬,一根一根,纖細得仿佛隨手就能折斷。
從上高中起,黃勇在這條路上往返過不知多少次。語文課本里讀到“蒲葦韌如絲”時,他想起了這片水里的草,在陽光下像發(fā)亮的銅絲。
黃勇的爺爺曾扛著鋼槍跨過鴨綠江,后來又回到了鹽倉,守著土地過日子。父親和爺爺一樣,渡紅河、戰(zhàn)老街、過朔江……也是上過戰(zhàn)場的人,后來也回到了鹽倉。兩位性烈如火的退伍老兵,都愛在下地使力前猛吸一口包谷燒,然后一頭扎進地里,把包谷種出望不到邊的茂盛。
硝煙里闖蕩出來的兩個人,一門心思想要供個大學生出來。
黃勇愛讀書。父親退伍時,從部隊上帶了兩本詩詞故事回來。字還不太認得全的年紀,放學后趕著牛把書往肘下一夾就往山上去了。詩詞故事太精彩,再抬頭時牛已經(jīng)吃掉誰家半邊包谷,主人家扯著嗓子罵人的聲音傳了一山又一山。父親卻從不為這樣的事生氣,樂得背上半袋玉米去還。
鎮(zhèn)上有攤販放出風聲,收購中藥。鹽倉產重樓和黃姜,黃勇放學后背上背篼就往山里去了。運氣好,湊齊了學費,剩下的還能買點課外書。
學校離家有五六公里,都是山路。冬天,父親倒騰著做了個火盆,給黃勇提著上學。冰碎了,入了土,化為水,雪才淋上去,雨又來了,山里的路像是被人潑了漿糊,父親一腳踩滑,在床上躺了好久。
冬天成了黃勇最不喜歡的季節(jié)。
應屆高考的時候,黃勇落榜了。村里同年的陸續(xù)收到錄取通知書,父親被邀請去吃酒,吃酒回來,總是一言不發(fā)。
復讀,再考,分數(shù)線再劃下來的時候,黃勇在山里割牛草,弟弟喘著粗氣沖到跟前報了個數(shù),“449,二本線。”黃勇把籮筐和鐮刀一扔,大叫著在地里跑了好幾圈。草也不割了,一路吼著跑到家,“考上了,我考上了!”
母親活兒也不干了,立在門邊一直笑。父親起身倒了一大碗包谷燒。
黃勇就起了念頭,要給父親帶最好的酒回來。
大學打零工賺來的錢換了瓶酒,終于等到假期,遞到父親手里。
父親囑咐母親炒下酒菜,還邀了酒友,喝到盡興時再一臉享受地砸著嘴給人說,“這是老大帶來的酒?!?/p>
一次聚會,詩友帶來了茅臺,飯后讓黃勇把剩下的半瓶帶走。黃勇一路抱回寢室,藏在柜子里,等到放假,又捧著它顛簸了10多個小時,送到父親眼前。
父親拿著看了又看,等到飯菜都上桌了,卻把酒放到了柜子里。說藏,也沒藏起來,來人一眼就能看到,多多少少有點顯擺了。直到某年,多年未見的戰(zhàn)友來拜訪,父親才拿出來,兩個人喝了半宿。酒喝完了,瓶子還是擺回了原來的位置。
上完大學,黃勇執(zhí)意回了威寧。茅臺酒就像某種儀式感,讓生活有重量。每每路過草海,黃勇都要多看幾眼。平凡世界里的人們,就像高原濕地里的草,柔軟而又執(zhí)拗,每一次蛻變,都值得用好酒慶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