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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云天

        2023-02-20 20:04:29羽瞳
        牡丹 2023年5期
        關(guān)鍵詞:沐陽救護(hù)車

        羽瞳

        許晴霽是唯一一個坐著救護(hù)車去大學(xué)報道的學(xué)生,這事兒挺稀奇,可以當(dāng)作談資在茶余飯后津津樂道一輩子,雖說她本不是個話多的人,雖說她其實挺愛笑,長相也透著一股青春期女孩兒的亮。把她連帶著行李一起捎送到大學(xué)的是她鄰居,救護(hù)車司機,比她年長十四歲,平日里低頭不見抬頭見,話不多,也愛笑,但笑得含蘊,名字樸素了些,古沐陽,樸素卻不常見。

        古沐陽的二手救護(hù)車本來是朋友承包的,掛在私立醫(yī)院,機動性強些,后來朋友改開網(wǎng)約車,他便接過了這份臨時工作。掛靠的醫(yī)院許晴霽很熟悉,她小時候時常去那里的牙醫(yī)門診矯正牙齒,知道牙醫(yī)門診走廊最右側(cè)的門軸有點兒故障,一直吱呀作響,聽得牙疼的患者更加牙疼。許晴霽知道古沐陽不清楚這扇門的軼事,就像她也不清楚后者的往事。古沐陽是外地人,北方人,冬季很長的那種北方,即使在濕熱多雨的南方,他身上依然殘留著屬于故園的干燥凜冽,是溫度,也是煙草氣,許晴霽聞到過,如同燃燒的具象化,北方雪后薪柴碳化的那種,像是室外對室內(nèi)的渴求。

        古沐陽的救護(hù)車不會開去牙科,他車上拉載過的人大多進(jìn)了急診,上個冬天的某個夜晚,許晴霽因為發(fā)燒去醫(yī)院輸液,裹著大衣晃蕩出門診大樓時,她撞見古沐陽靠救護(hù)車抽煙,車擦得很干凈,這個人也干凈,煙頭火星明滅,人影被路燈拉得長長,像拔地而起的火種為他點了一支煙,順勢掠起他額前蜷曲的發(fā)絲。醫(yī)院外隔條馬路,做殯葬生意的門店密密匝匝,招牌黑白灰藍(lán),也被路燈映亮了。許晴霽注意到古沐陽正在打量那些招牌,唇間吐出的煙霧與他上下錯動的喉結(jié)呼應(yīng),和往日一般諱莫如深。

        當(dāng)了大半年鄰居,古沐陽會主動在打個照面時對許晴霽笑,同她寒暄,甚至囑咐一句,太瘦,多吃點兒,要不高考遭不住。許晴霽不知道古沐陽具體從哪里來,卻喜歡他有些輕俏親昵的口音,好奇里頭渾然天成的,屬于一方陌生水土的關(guān)切。救護(hù)車旁的古沐陽先看過來,許晴霽挑了一下眉,年輕人總會更活泛些,她先抬了抬手,小跑過去,打了個招呼道,怎么了哥,哪里不舒服嗎?

        古沐陽很輕地?fù)u了下頭,這車,我的。

        許晴霽哦了一聲,探腦袋打量救護(hù)車,剛送人過來?

        嗯。古沐陽把煙掐了,含混著,剛送來一個,二百多斤,幫忙抬了一下,累一身汗。他說到這兒,抬起嘴角笑了一下,眼尾也跟著抿出一絲深痕,那人要是像你這么瘦就省事兒了。

        許晴霽下意識反駁,我挺重的,就臉小顯得,前幾天體檢,我們班女生比我瘦的一大堆。

        小孩兒總在莫名其妙的地方較勁,古沐陽被她逗樂了,順著她的意思點點頭,嗯是,女孩兒臉小好看。他糊弄完孩子,接著問,你這是?生病了?

        許晴霽吸了一下鼻子,嗯,發(fā)燒,晚自習(xí)都沒上完。

        她身后還墜著碩大的書包,一動起來稀里嘩啦地響,帶著馬尾辮也一翹一翹的。她媽工作忙,常年往外地跑,放養(yǎng)她十多年,小病小災(zāi)感冒發(fā)燒的,許晴霽都習(xí)慣了。不知道是不是下意識反應(yīng),人們在聽到發(fā)燒倆字兒時都會伸手往病號額頭上探,古沐陽也不例外,他用拿過煙的手貼上來,一股煙草燃燒完全的苦澀直往許晴霽不通暢的鼻腔里鉆。她個頭兒比古沐陽矮,于是她微微踮起腳往前探了探身,把額頭往手背上送。這也是某種下意識,屬于年少者對年長者的下意識,有點兒像撒嬌,即使她獨來獨往慣了,卻依然無師自通。

        古沐陽說,還有點兒熱啊。許晴霽聽見了,她接,那您送我回去?我還沒坐過救護(hù)車。

        車內(nèi)一樣干凈,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消毒水氣息,很冷,尖銳而透徹。許晴霽坐在家屬坐的折疊凳上,書包擱在一旁,兩條腿都不知道該怎么放了。她有點兒好奇,也有些無措,她和古沐陽做了小半年鄰居,今晚是第一次從陌生走向相熟。車窗外路燈拔地而起,星辰如一場曠世大夢,車輛自身邊颼過,遠(yuǎn)比白天迅捷,也毫不留情,夜晚的出租車和城市燈光幻化成爛漫光斑,絢麗而寂靜,便將月亮襯得孤獨了。

        月圓夜,月亮總是這樣,越是圓滿越是孤獨,勾月清泠泠的,更似不屑。

        古沐陽背對著他,車內(nèi)沒有病人,救護(hù)車便顯得比普通車輛更加沉默了。許晴霽望了一會兒古沐陽裹在深色短襖里的背影,聽了一會兒他哼的不成曲調(diào)的歌,后門車窗逐漸漫上哈氣,涂抹了一層不規(guī)則的白霧。他鬢間也有些白,許晴霽想,背影和笑容不同,沒那么溫和,有些嚴(yán)肅,和他的車一樣沉默,像是要把一段路,自身后斬斷。

        車停在一個紅綠燈路口,古沐陽回頭瞥了她一眼,問她有沒有哪里不舒服。許晴霽搖搖頭。也許就是這樣,她用燒得混沌的大腦混沌地想,因為有許多人在他的車上走完了最后一段路。

        綠燈閃爍,車輛同時開始移動,許晴霽想起古沐陽哼的那首曲子,應(yīng)該是一首俄羅斯歌曲,但對方明顯不懂俄語,也抓不準(zhǔn)節(jié)奏,倒是不怎么跑調(diào),在燈光不足的車廂內(nèi),像電影里上戰(zhàn)場前最后的松弛夢囈。許晴霽笑了一聲。古沐陽問她笑什么。她說,沒什么,突然覺得自己好像在坐坦克。

        古沐陽也笑了,你是不是燒糊涂了?許晴霽雙手撐著座椅,肩膀陡峭,腦袋卻耷拉著,發(fā)辮也耷拉著。她沒把發(fā)燒的事兒告訴家里人,反正打小兒就是這么過來的,家里人都太忙,她就像株營養(yǎng)不良的樹苗似的,缺少年長者的呵護(hù),澆點兒水就能生機勃勃。夜色總是蠱人的,她就著這個角度偏過頭,將目光放置于框住夜色的前窗以及狹窄夜色中的背影,這個人比她年長,有些英俊。

        應(yīng)該是吧。許晴霽回答古沐陽。

        他比我年長。許晴霽告訴自己。

        到了家門口,兩扇門相對,許晴霽家門上貼了福字,已經(jīng)開始發(fā)脆卷邊,古沐陽家的門上只有幾張開鎖通下水的小廣告,上一個租客什么都沒留給他,看上去他也沒打算留下什么。門鎖被擰開,進(jìn)門前,許晴霽聽見古沐陽頓了頓,還是開口道,我今晚在家,難受了就敲門。

        十七八歲的少年人,總是會因一些來自陌生人陌生的親切而雀躍。

        許晴霽趴在書桌上寫了一會兒作業(yè),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時候睡著的,被離家不遠(yuǎn)鐵道口的警示音驚醒時,碳素筆在英語報紙上拖了一道細(xì)長的印子,她半張臉印在報紙上,油墨味兒直嗆鼻子。許晴霽睜著眼茫然了片刻,夜里十點半,掛鐘滴答作響,時間的流淌因夜色加重為鑿刻,在熟悉的房間烙下深痕。嗓子很干,有點兒疼,每一個細(xì)胞都因升高的體溫變得輕盈,骨節(jié)卻又灌鉛般沉重,她探了探自己的額頭,還是有些熱。冬天,房間里卻很冷。

        有火車駛過,車輪碾過鐵軌,帶來轟鳴與振動,也帶來無數(shù)擦肩而過的陌生人,素昧平生,面容模糊。許晴霽將自己撐起來,她不知道火車要從哪里來,到哪里去,樓外橫亙馬路的這截鐵軌不過是旅途中的一段造訪。人和人也一樣。女孩兒想。

        于是她敲響了古沐陽家的門。

        許晴霽有點兒緊張,她只敲了一遍,多等了一會兒,門那邊傳來拖拖沓沓的腳步聲,接著門開了,先是一股煙味兒,不重。男人比她高了一個頭,同她說話時微微垂下了眼,不舒服?

        許晴霽嗯了一聲。古沐陽安撫地笑了一下,進(jìn)來吧,晚上剛好熬了粥。

        他的房間也一樣干凈,同自家一樣的布局,東西幾乎少了一半,許晴霽坐在古沐陽臥室床上捧著一碗熱騰騰的白粥發(fā)愣,屬于單身男人的整潔與凌亂共存在狹小的房間里,被子堆在床角,枕巾開著兩朵艷俗的大牡丹,許晴霽嗅到一股肥皂味兒,還有散得差不多的煙味兒。煙灰缸香煙和火柴都放在桌上,旁邊放著一本掀開的筆記本電腦。她其實已經(jīng)不怎么燒了,疲乏的胃袋也感覺不到饑餓,她只是疲倦,或者說孤獨,那列火車很長,現(xiàn)在才徹底遠(yuǎn)去,古沐陽拿了一罐白糖進(jìn)來,他說藥苦,他小時候吃藥,得往粥里拌糖才能哄下去。

        許晴霽沒往粥里拌過白糖,但她乖乖照做了,她想當(dāng)個小孩兒,就現(xiàn)在。古沐陽坐在桌前椅子上叼了根煙,沒點燃。他話音里含笑說,那時候糖還放在搪瓷缸子里,上頭畫鴛鴦那種,擱在廚房柜頂,家里大人不讓碰。

        許晴霽喝了一口粥,米香和甘甜順著干啞的嗓子向下滋潤。她發(fā)現(xiàn)古沐陽多很善談,也許是出于敏銳,很多事他能看得出,便不過問。許晴霽靠著床頭看他在鍵盤上敲敲打打,他頭發(fā)半長,將小半張臉遮掩起來,發(fā)尾下延伸出頸項溫和的弧度,松垮垮的白毛衣暴露出兩痕鎖骨,腰胯陷入椅子,兩條長腿隨意搭在一起,腳踝細(xì)瘦踝骨突兀,足弓勾著拖鞋搖搖欲墜。

        他偶爾甩甩頭發(fā),微垂的眼尾撥云見日,那雙眸子亮得剔透,眼尾卻無限收斂,穩(wěn)妥成一絲細(xì)長的紋路,蘊藉著他有所指摘的喜怒悲歡。

        許晴霽問,您在寫小說嗎。

        古沐陽頓了一下回答,劇本。

        許晴霽哦了一聲,您是編???

        古沐陽先是搖了一下頭,別老您您的,都把我叫老了,你就行。接著他回答,不算編劇,算槍手,拿錢辦事,有活兒時少,沒活兒時多,就如今晚我就得趕進(jìn)度,估計沒的睡了。

        許晴霽半懂地點頭,可以問問劇本叫什么名字嗎。

        古沐陽沉吟著,叫《越軌》,不過以后肯定不叫這個。

        興是因為胃里有了東西,或者兩個人的房間就是比一個人溫暖,許晴霽昏昏欲睡,她想說,我先回去了,您……你也早點兒休息。但困倦突然如潮汐一般涌來,在意識到時已經(jīng)淹沒通往島嶼的天橋。古沐陽敲了幾下鍵盤,正好看過來,目光像長輩,低啞的嗓音在深夜有種石子沉入河沙窸窣。他好像說了句什么,許晴霽沒有聽清,他只聽見火車即將到來的氣流聲,仿佛海浪拍打沙灘。

        她想,睡吧,睡醒病就好了。

        許晴霽時常會回想起那個夜晚,昏沉的夢境里,她聽到古沐陽哼唱的那首俄羅斯歌曲,她的外語天賦令她回想起曾經(jīng)聽過的那幾句歌詞,想起被她放棄的芭蕾和即將選擇的外語專業(yè)。半夜時她又被火車吵醒了一次,半睡半醒間看到古沐陽仍然坐在電腦前,指間夾著一直未點燃的香煙,他用拇指抵著眉心,微微弓著背,昏黃燈光下,線條流暢如勾月。許晴霽突然覺得這個夜晚很是荒唐,車聲隆隆,不知始終,似某種越軌。

        她記起歌詞里唱。

        葉子從白樺樹上落在肩膀

        它就像我一樣地離開了生長的地方

        和你在故鄉(xiāng)的路上坐一坐

        你要知道,我會回來,不必憂傷

        救護(hù)車停在大學(xué)門口,打斷了許晴霽的回憶。她考了本地的大學(xué),法語專業(yè),已經(jīng)定了日后出國留學(xué)。報道這天家里還是只有她一個人,母親出差在外,她只提了一個行李箱,收拾了些換洗衣物,古沐陽送她也是順路。果不其然,從救護(hù)車上跳下個新生這事兒引得不少人側(cè)目。古沐陽從車窗沖她擺擺手,讓她注意安全,有事兒打電話。許晴霽應(yīng)下來,目送車輛遠(yuǎn)去。古沐陽要接的患者是個詩人,早些年喝大酒喝成了肝硬化,長期臉色蠟黃,靠找上門輸液熬著日子過,他說他不愿意死在醫(yī)院,那顯得不夠自然,人得靜靜地死在家里死在自己的床上才叫死得其所。他話是這么說,可每次覺察出一點兒不對勁立刻就打120,折騰了幾次之后,他發(fā)現(xiàn)了這種掛靠在醫(yī)院的私人救護(hù)車,能省去一部分防護(hù)、途中護(hù)理等費用,便順理成章地成了古沐陽車上的常客。

        許晴霽聽古沐陽說過,這人某次出院,對著醫(yī)院大門吟詩,說什么這里也許是終點,或許更是起點。說這話時古沐陽正坐在她對面扒拉碗里的面條,說完他先笑了,笑時有點兒孩子氣,笑紋從嘴角到眼尾,蔓延開一種煙火味兒的俏皮。那天是高考百日誓師,許晴霽也已經(jīng)和古沐陽熟識了一百多天,她偶爾會往古沐陽家里跑,對方早出晚歸,她邊寫作業(yè)邊留個耳朵聽動靜,每次都能蹭頓飯,比自己泡方便面奢侈太多。

        臥室的二手打印機吱吱作響,在打印不知道第幾版修改過的劇本,古沐陽說甲方講究,不僅要電子版的,還要紙質(zhì)版的,否則費眼睛還不方便批改。不少廢稿都成了許晴霽的草稿紙,背面寫滿數(shù)學(xué)公式英語單詞,課間空閑許晴霽會將草紙翻過來閱讀,文本不全,故事斷續(xù),是一個屬于北境小鎮(zhèn)的遙遠(yuǎn)故事。

        許晴霽咀嚼著蔥油拌面,抬眼往古沐陽臉上瞧,對方吃飯時話尤其多,愛講一些北方,一些過去。許晴霽能聽出他去過很多地方,她問過他為什么離家。古沐陽說沒什么特別的原因,就是二十多年一直活在一個地方,覺得倦了,不知道為什么要這樣,想著出來走走,看看外頭,找找理由。

        救護(hù)車。許晴霽想問,生死、悲喜、起始,你是想要從此之中找到理由和答案嗎?

        古沐陽吃到一半,突然想到了什么,他起身進(jìn)臥室拿了支鋼筆出來遞給許晴霽,許晴霽有點兒愣,下意識在褲子上擦了擦手,她把筆接過來。古沐陽重新坐下,語氣隨意地開口道,過去單位發(fā)的,有些年頭了,雖然你們現(xiàn)在也用不上鋼筆了,但思來想去的,百日誓師還是送個筆啊本兒的,寓意好。

        許晴霽無措地捧著筆,英雄牌,墨綠筆桿銀色筆帽,銀色氧化了些,泛起古銅色。她說我不能要。古沐陽已經(jīng)開始繼續(xù)吃面,語氣快而熱絡(luò),拿著吧,也不是啥貴重玩意兒,就當(dāng)個紀(jì)念品,小玩意兒。他掀起眼皮,嘴角勾了一下,別看了,快吃面,一會兒再坨了。

        許晴霽將鋼筆收進(jìn)校服口袋里,她望著古沐陽的發(fā)頂,沒頭沒尾地說了句,有件事我從小就想做,但到現(xiàn)在也沒做。

        古沐陽嗯了一聲。許晴霽說,往鋼筆水瓶里插白玫瑰,我忘了在哪本書里看到的,把白花插進(jìn)有顏色的墨水里,花瓣就會變成墨水的顏色。

        古沐陽含糊地笑了一聲,我這兒還有半瓶藍(lán)黑鋼筆水,一會兒你拿回去試試。

        許晴霽也笑了,回了句謝謝陽哥。古沐陽搖搖頭,停了停問,你想好考什么專業(yè)了嗎。

        小語種吧。許晴霽回答,其實我學(xué)過芭蕾,學(xué)了好多年,本來打算走這條路,但后來發(fā)現(xiàn)看不到希望,我就放棄了。

        挺好。古沐陽輕聲,他說好時,發(fā)音總會綿軟圓潤一些,他補充道,放得下比拿得起更不容易。

        鋼筆放在背包夾層里,被許晴霽帶去了學(xué)校,報道后就是一陣兵荒馬亂的分宿舍,九月份的天氣熱得不清不楚,夏季的酷熱與秋季的躁動混雜在一起。虧得她行李少,去得也早,坐在床鋪緩緩收攏一身熱汗時,其他三個床位還空蕩蕩的,門外走廊傳來凌亂的講話聲,學(xué)生和家長都有。許晴霽把宿舍鑰匙掛在鑰匙鏈上,那里還有兩把鑰匙,自家的和古沐陽家的。她向古沐陽討一把備用鑰匙的時候,心里還有點兒不明用意的忐忑。古沐陽卻大咧咧把鑰匙遞給她,沒問原因,只囑咐她自己可能隨時會退房搬走,到時候麻煩她把鑰匙還給房東。

        許晴霽想,這居然是他們之間唯一的約定。

        臨近中午,太陽逐漸向樹尖之上移動。古沐陽給她發(fā)了條消息,問她忙完了沒,有沒有吃午飯。許晴霽回了消息。她不怎么餓,也沒打算吃。古沐陽又回了一條,有事打電話。

        其實也沒什么事,上大學(xué)而已,許晴霽想,況且是本地的大學(xué)??臻g上他們的距離并沒有被拉長太多,多的是時間上的節(jié)點。古沐陽是個很擅長顧及人心的人,很懂察言觀色,也因此將寡言與健談巧妙地融合在了一起。來的路上,車內(nèi)很是安靜,許晴霽盯著擔(dān)架發(fā)了會兒呆,突然笑了一聲說自己小時候練芭蕾抻斷過腳踝筋腱,拄拐上了一個月的學(xué)。古沐陽說那可得多注意,陰天下雨的別著涼,再落下病根。他的關(guān)心向來水到渠成,許晴霽缺少這些,也想要牢牢抓住這些。

        氣氛使然,抑或為了改變氣氛,有時古沐陽的話匣子打開了便關(guān)不上,他喜歡天南地北地扯皮,不知是不是因為他槍手的身份,他知道不少亂七八糟的知識。他說,說起芭蕾我想起來,前幾年我去哈爾濱,那兒有個哈爾濱鐵路博物館,前身是中東鐵路俱樂部,俄國人建的,據(jù)說就是從那兒,表演了中國的第一支芭蕾舞。

        許晴霽歪了歪頭,笑了,我看過人家專業(yè)芭蕾舞團的演出,人家是黑天鵝,我不行,我像大白鵝。

        古沐陽的劇本里也有不少紛雜的點綴,他心思活泛,是他寫的那種,即使被殺死,也無法殺死心里想法的人。劇本的男主角也自稱槍手,步槍。那是20 世紀(jì)90 年代的北方故事,關(guān)于法警和鐵路巡道工,距離年長的法警槍斃死刑犯的刑場不遠(yuǎn)處是條廢棄的鐵軌終段,即使多年無車通行,年輕的巡道工還是例行養(yǎng)護(hù)的職責(zé),這段鐵軌是他每日巡查的終點,也是返程的起點,每日既定的軌道上一成不變的風(fēng)景令他只能在腦海中同自己對話,再在休班時將它們一股腦講給法警聽,同樣廢棄的赤紅色水鶴、松動的道釘、生滿野花的枕木、某棵樹上聚集的烏鴉、掩藏在山野間俄國人留下的教堂、一場出殯、冬去春來凝固又沸騰的冰河。

        寒冷,炙熱。

        在南方溽熱潮濕的教室里,許晴霽在復(fù)習(xí)之余翻看這些來自遙遠(yuǎn)北境的文字,人會成為語言的獵物,身處語言編織的幻境,不理會任何客觀的現(xiàn)實,相信不存在于自我際遇中的東西。劇本里的法警問,你天天琢磨這么多,誰會在記得你想了這些東西。巡道工回答,那也要想啊,即便如此。

        許晴霽枕在宿舍疊好的被子上閉目養(yǎng)神,室友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來,打了個招呼又風(fēng)風(fēng)火火去置辦生活用品。午后半凝固的空氣令人昏昏欲睡,來自外界的嘈雜也將人從陌生的環(huán)境遠(yuǎn)遠(yuǎn)推開。錄取通知書到的那段日子,正值酷暑,母親難得休假,在家陪了她一段日子。母親帶她下館子慶祝,她有些心不在焉。母親問她是不是對學(xué)?;蛘邔I(yè)不滿意。她搖頭。母親想了一會兒笑著問她是不是談戀愛了。她夾著一筷子菜思忖片刻,還是搖了搖頭。

        但是。許晴霽輕咳一聲說,有喜歡的人。

        那陣子古沐陽很忙,每天接送因高溫突發(fā)疾病的患者,忙得幾天不見人影。許晴霽會站在窗前往下看,但古沐陽的車向來不開頂燈,小區(qū)里路燈又昏暗。許晴霽第一次用備用鑰匙打開了古沐陽家的門,明明只隔了幾米遠(yuǎn),他們之間的距離卻要用南北與歲月來丈量。許晴霽坐在沙發(fā)上,房屋是小計量的領(lǐng)地,充斥著屬于古沐陽的氣味,像干燥的秸稈,也像燃盡的煙草。窗外成串的路燈仿佛發(fā)光的魚漂,將沉入夜色的城市一網(wǎng)打盡,許晴霽恍覺搖搖欲墜,有些暈船。

        除了氣息之外,現(xiàn)在的這個房間里并沒有多余的,屬于它臨時主人的必須要被帶走的東西。

        古沐陽開門進(jìn)來時并沒有驚訝,他先挑了下眉,笑著說你過來了,要不你先回去等我一會兒再過來,我去洗個澡,這一身臭汗。他親切隨意的態(tài)度反而令許晴霽有點兒無措,有些暗喜。她提高嗓音說我通知書到了。古沐陽在浴室間回了句,好啊,好事兒,明天帶你下館子慶祝慶祝。許晴霽聽見淋浴的水聲,她沒動,只是扯著嗓子回,不用,我媽帶我下過館子了,我想吃面,就你做的,什么樣的都行。

        古沐陽回問,就吃面???許晴霽說,對。古沐陽好像是笑了,那行,聽狀元的。

        許晴霽想說自己不是狀元,但她喜歡古沐陽剛剛的語氣,痛快、酣暢、驕傲而熱烈。

        古沐陽隨便擦了擦頭發(fā),換了身寬松干凈的短袖短褲,徑直奔了廚房。廚房門沒關(guān),許晴霽望著他的背影,他一把窄腰一雙長腿,脊背算不得寬厚,卻是時光沉淀過的可靠。略長的發(fā)絲垂在后頸,水滴在衣料上濡濕成一片深色水漬。食物烹飪的香味兒和熱度悄無聲息地氤氳在房間內(nèi),和許多世間事一樣潤物無聲。

        這頓飯許晴霽吃得心猿意馬又心無旁騖,她恨不得每一口都細(xì)嚼慢咽,雜亂無章的心緒又像碗里的面條一樣攪在一起。白天剛下過一場雨,小區(qū)隔一條馬路開了二十來年的音像店清倉甩賣,承載古往今來、世間萬象的屋子關(guān)了門,貼滿了促銷的大紅色字報。它們的世界崩塌了。許晴霽站在震耳欲聾的音樂聲里,音響嘶吼著,人潮人海中,又看到你,一樣迷人一樣美麗。

        雨下得很大,如天河倒灌,雨水凝聚成河流,沖刷著塵世,將人間置于孤島,許晴霽想試試找一找古沐陽哼唱過的那首俄語歌,不出意外沒有收獲。

        古沐陽從冰箱里拿了罐啤酒,他說明天休息。許晴霽瞥了兩眼啤酒罐,在上頭凝結(jié)的水珠滑落時,她抄起啤酒灌了一口。古沐陽趕忙攔了一下,小孩兒家家別喝酒。

        許晴霽被嗆了一下,不小了,前陣子剛過十八歲生日。

        古沐陽收回手,眼睛眨巴了兩下說,那就抿一口。接著他望過去,眼尾斂出一絲弧度,嗓音放得很柔。他說,不好意思啊,我不知道,生日快樂。

        剛說完自己不是小孩兒的許晴霽很想像個小孩兒一樣撒嬌,她也忽閃了一下眼睛,那陽哥送我個禮物吧。

        古沐陽說,行啊,你想要啥。

        許晴霽埋頭吃面,還沒想好,想好了告訴你。

        古沐陽的床是房東留下的雙人床,木板搭的,躺在上面翻身吱嘎作響。許晴霽留宿那次,古沐陽果然徹夜趕稿,一大早便出去上班。那天凌晨四點多,許晴霽因窗外的鴿鳴醒來,發(fā)現(xiàn)古沐陽在椅子里將自己蜷成一團,他抱著自己,呼吸很平,很淺,線條清晰的嘴唇抿得很緊,皺著眉,眼睫微微顫動,像是對夢境不滿。這令他擁有某種孤獨而漂泊的氣質(zhì),說孤獨也許并不準(zhǔn)確,那是種孤身一人的決絕,且衍生出了對旅程中偶遇的同行者渾然天成的親切。

        他身上閃爍著堅硬而喑啞的光芒,沉沉夜色吻過他的嘴角,不帶任何欲望,也不懂許多心思,仿佛少年人表達(dá)喜愛時最單純直白的沖動,和吻一支舊鋼筆一樣,仿佛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好奇與留存。

        那天醒來時,古沐陽已經(jīng)出車了,許晴霽甚至以為自己只是做了個夢。

        四角鋒利方正的錄取通知書擺在古沐陽堆滿書稿的書桌上,許晴霽特意回家拿來的,古沐陽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毫不吝嗇夸贊的同時,他語氣親昵地開玩笑說,果然是小孩兒,愛顯擺。

        許晴霽瞪了瞪眼睛,那你別看。

        古沐陽笑了,略長的頭發(fā)干透了,被他用黑發(fā)圈在腦后扎了個小辮兒。他把通知書放好,用長輩的語氣交代,成年了,也長大了,以后就是你照顧你媽媽了,當(dāng)然,也別怠慢了自己。

        劇本后段,年輕的巡道工犯了法,殺了人,他從廢棄鐵軌的終點啟程,完成最后一次養(yǎng)護(hù),風(fēng)景仍是風(fēng)景,一成不變。他唯一的朋友在法場上舉起步槍之前,他說,今早我看見窗花了,就那么凍在窗玻璃上一動不動,然后太陽出來了,窗花化了,開始動了,我就想啊,這東西真有意思,它重新活過來的時候,就是它死的時候。

        她說,我知道你是個神槍手,哥,以后別怠慢了自己。

        許晴霽問,陽哥,你不會留在這里的,對嗎。

        古沐陽點了支煙,你也不會的,孩子。

        夜色繚繞,窗外偶爾有車輛緩緩駛過,車燈刺破漆黑的帷幔,制造黃昏般的錯覺。床上除了被褥和許晴霽,便是古沐陽的軟包煙,煙蒂林立的玻璃煙灰缸擺在桌角,旁邊是半罐啤酒。古沐陽和開始那天一樣坐在椅子上,這次香煙點燃了。

        許晴霽沒有看到劇本的結(jié)局,也不想多問了。也許未來的某天,她會在電影院看到這部本該叫作《越軌》的電影,被稱為神槍手的法警在鐵軌盡頭吸煙,年輕人從不遠(yuǎn)處奔跑而來,他在短袖外套了件黃色反光背心,背著叮里咣當(dāng)?shù)墓ぞ甙?,扳子扛在肩上,道旗插在后脖子,跳格子一樣在軌枕上靈巧地輾轉(zhuǎn)騰挪,他抬頭望見他的朋友,眉眼瞬間舒展開來,咧開個大大的笑容,拼命揮了揮手,扯著大嗓門喊道,你猜我今天又看到了什么。

        鏡頭拉遠(yuǎn),他們之間電纜縱深,鐵軌橫陳,線與線在時空上鉤連成體,他們相互遭遇,他們隔著雷雨前燥熱濕潤的空氣,也隔著以牙還牙的歲月凝視彼此。

        那時的自己會想起現(xiàn)在,此時此地,許晴霽望著近在咫尺的古沐陽。她說,陽哥,我想到要什么禮物了。

        古沐陽吐出一口煙,你說。

        許晴霽盯著他的眼睛,剛剛成年的女生一雙眼透徹得令人羞愧,下垂的眼型卻像只小狗,笑起來有點兒彎,會將眼里濕潤的光漾出來。瞇起來時卻顯得可憐,甚至有些壓迫感,被這雙眼凝視的人會在瞬間明白,她對自己是有所訴求的。

        許晴霽說,讓我抱你一會兒。

        古沐陽把煙按在煙灰缸里,站起身走到許晴霽面前,說,好。

        這個擁抱更像是來自父女、師徒,或者兄長之于胞妹。古沐陽給了許晴霽一個俯身成海的擁抱。許晴霽慢慢抬起手臂,攬住他的腰背,衣褶里的洗衣粉味兒和煙草味兒同樣環(huán)抱住了她。她悶悶地開口,陽哥,我喜歡聽你說好。

        那樣特殊的咬字,許晴霽從未聽到過,且再也不會從第二個人那里聽到。

        古沐陽沒有任何多余的動作,他只淺笑著說,好。

        也許某一天,許晴霽坐在宿舍床上想,她從大學(xué)回到家,對面的房子已經(jīng)搬空了,會有另一個人住進(jìn)來,取代她已經(jīng)熟悉的氣息。

        兩個已經(jīng)報道的室友問她要不要去食堂,她本想拒絕,想了想還是點了頭,抓起鑰匙時,金屬撞擊叮當(dāng)作響。她穿過走廊、樓梯,新生、家長、學(xué)長從他身邊上上下下地穿行,第一次相遇的人們擠在大包小裹的行李之間,喧鬧而嘈雜。這是一個全新的環(huán)境,一個年輕人聚集的生機勃勃的地方。與生死攸關(guān)的醫(yī)院、護(hù)送患者的頂燈灼灼的救護(hù)車截然不同。

        如果是在孩童時代,那些廢稿應(yīng)該會被自己折成紙飛機。許晴霽微微瞇起眼睛望向天空,它們劃破青天,也許會被陌生人撿拾、閱讀。那個自稱槍手的人所寫的槍手的故事會在閱讀中一次次復(fù)活,命途一次次開始,又一次次結(jié)束,和生命中的每一次相遇與分別一樣,不斷相互區(qū)別、襯托、作用,懷揣著每一段只屬于彼此的影響與蹤跡,永遠(yuǎn)行走,永遠(yuǎn)延宕下去。

        劇本里曾經(jīng)寫過一筆,法警的桌前用罐頭瓶養(yǎng)了一條銀色熱帶魚,巡道工說看上去像是暖氣片掉的那塊兒漆活過來了。后來這里被改掉了,改成了半瓶藍(lán)黑色鋼筆水,里頭插著一支白色的花。

        許晴霽突然很想給古沐陽打一個電話,她突然很想去一趟花店挑一支白色的玫瑰,完成那個兒時便期冀著的愿望,她想告訴古沐陽自己的心緒,告訴他自己想留下的不只是一支鋼筆,告訴他那首歌曲名叫《白樺林》,這種樹她還沒有見過,因為它們來自比故事里的北方更北的地方。

        她在黃昏夕照的喧囂中輕輕哼起那支曲子。

        和你在故鄉(xiāng)的路上坐一坐

        你要知道,我會回來,不必憂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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