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琳麗

程歡歌月前援非回來，第一件事就是被閨女簡筒拉去跟老公簡建軍離了婚。那天一家三口從民政局出來，程歡歌與簡建軍就要一個向左走，一個向右走。閨女眼一豎：“怎么，你們倆不想再要一個儀式？”

程歡歌說：“下午有課，我要回學(xué)校?！?/p>

簡建軍說：“我得回醫(yī)院，下午有臺手術(shù)。”說著已掏出車鑰匙，走向他的車。

簡筒一手拉住一個，說：“走吧，我?guī)銈兂灶D散伙飯去。”

很快三人坐進(jìn)巴奴店里，簡筒點餐，程歡歌與簡建軍對面坐著，卻各種別扭，一個看窗外，一個就看墻上的電視，一個看墻上的電視，另一個就看窗外。簡筒就笑，說：“你們倆就不能靠譜點兒？你們說為了我一場婚拖了十幾年。這不，我親自帶你們離了。論說拿到宣示自由的小本本，你們不說興高采烈，喜氣洋洋，那也該客客氣氣，互道祝福。這咋還橫眉冷對了呢？難道我讓你們離錯了？你們心底里都還埋著舊情的灰堆，等哪天呼地一下死灰復(fù)燃？”

“心早冷成冰塊兒了。”程歡歌低頭喝茶，話說得硬硬邦邦，眼睛卻已潮漉漉的。

“程大姐，不是我說你，你這人看著又高貴又優(yōu)雅，說得直白點兒，那叫高冷叫無趣。我窮極洪荒之力都難想象，身為高校鋼琴課教師，你是咋理解莫扎特、里赫特，還有李斯特的?！?/p>

“還是閨女眼光穩(wěn)準(zhǔn)狠。”簡建軍偷眼瞟程歡歌，發(fā)現(xiàn)程歡歌那張油畫般的臉?biāo)查g冰峰一樣白了一下。

“還有老簡，我媽以往抱怨你是工作狂，沒說屈你。你說你一個拿手術(shù)刀的，香餑餑似的一個人，你下什么海?。啃U斯文的一個人，結(jié)果被海水泡出一臉的滄海桑田，五十歲不到，就跟個小老人似的。更令人費解的是，你折騰一圈兒又殺回了老本行，拿起手術(shù)刀干起操刀必割的營生。你說你圖的啥？”

閨女這話嗆著簡建軍了，他像被黃連苦到了似的笑著說：“還不是你媽看不起我拿手術(shù)刀？在她眼里，好像全世界只有彈鋼琴的男人，才是高人一等的人上人?！?/p>

“我沒那么勢利眼。”程歡歌低著頭分辯。

簡筒沒有制止兩人的低聲爭吵，而是將鼻子伸進(jìn)空氣里，一通亂嗅?！案蓡岚?，丫頭，不是狗，你伸著鼻子嗅啥呢？”簡建軍揶揄閨女。這下簡筒笑了，說：“酸溜溜的酸葡萄的味兒?！背虤g歌與簡建軍不說話了。這會兒鍋里的肉片兒熟了，簡建軍訕訕地示意程歡歌：“來來，吃吧吃吧，咱謝謝閨女的散伙飯，美食解得千古愁?！边呎f邊拿公筷給程歡歌夾了幾塊兒肉片兒。又說，“丫頭，說心里話，我還真有點兒舍不得你媽?！?/p>

簡筒說：“老簡同志，別漂亮話一套一套的。你心里要真有我媽，我媽援非這一年，你就該為我媽守得住空房。結(jié)果你耐不住喧嘩與騷動，給我找了個小媽。是不是不久的將來還要給我跌跌撞撞的人生愣塞進(jìn)一個私生的小弟弟？老簡你聽好了，我讓我媽跟你離，不是我當(dāng)閨女的愣拆一樁婚，是我不想眼睜睜看著另一個女人欺負(fù)我媽。我媽這人，高冷罷，寡言罷，她是那種為捍衛(wèi)自己那點兒優(yōu)雅難受死都不帶吐半個屈字的人。你心里若真有我媽，你就把她再追回來。若沒有，我負(fù)責(zé)給我媽再找一個?！?/p>

“婚姻就是個牢籠，我可不想再被關(guān)進(jìn)去?！背虤g歌說。話自然是說給簡建軍聽的，她那里卻看也沒看簡建軍一眼。

那頓散伙飯吃得程歡歌到底是意難平。她與簡建軍二十五年的婚姻，用《紅樓夢》中的一段話形容，再貼切不過：都道是金玉良緣，俺只念木石前盟?？諏χ?，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嘆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縱然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

程歡歌心里清楚，他簡建軍也不是一腦袋糨糊，他們兩人之間永遠(yuǎn)有一個隱形人橫在那里。她竭盡全力想讓她消失，永遠(yuǎn)消失。奈何簡建軍無動于衷，甚至跟她裝傻充愣。自他們確定戀愛關(guān)系那一天開始，就是這樣。這導(dǎo)致了兩人的婚姻早已經(jīng)名存實亡，只是為了閨女，一忍再忍。簡筒上初中時，他們說等閨女考上高中再說。簡筒順利考入市重點高中，他們又說等閨女考上大學(xué)再說。簡筒五年前去法國留學(xué)，簡建軍說：“等閨女結(jié)了婚咱再離吧？”程歡歌說：“那好吧，你該找找。”

前年暑假，學(xué)校里有去南非援建的名額，原本沒有程歡歌。這樣的機(jī)會，院里的意思，把年輕人推到前面去，放他們?nèi)ュ憻?，去磨礪。結(jié)果日子近了，被選派的劉鑫陽妻子懷孕，堅決不放劉鑫陽走。程歡歌跟簡建軍別別扭扭了這么些年，想出去透透氣，就主動找到院領(lǐng)導(dǎo)，申明她的意愿。院里考慮她專業(yè)一流，做事一向四平八穩(wěn)，這才決定讓她去。

她一去就是一年，節(jié)假日也不回來，直接飛去法國看閨女。簡建軍真就找了一個，他們科室的一個小護(hù)士，黃曉曉，比簡筒只大兩歲。兩人確立關(guān)系時，簡建軍跟程歡歌打電話，跟她說起這事。程歡歌不冷不熱地說：“該找找，該生生。”

“婚姻啊，你姓什么？”那頓散伙飯吃到最后，臨分手時，簡筒一手放開程歡歌，一手放開簡建軍，紅著眼圈兒，把一句話斷為幾截地說，“知不知道，你們倆，一個我親媽，一個我親爸，親手毀掉了我，你們的親閨女，對愛情與婚姻，全部美好的想象，熱烈的向往?！?/p>

“丫頭，快別這樣說，事在人為?！焙喗ㄜ娐牶螅咀°读艘幌?，走回來擁抱簡筒。程歡歌還沒有走，簡建軍就伸手也把她攬進(jìn)懷里。

這天下午，程歡歌上完課，接到美術(shù)院羅虹打來的電話：“走吧，請你睡覺去?！背虤g歌懨懨地說：“上了半天課，有點兒累，我只想回家去睡覺?！绷_虹那里說：“回家你睡得著嗎？”程歡歌老實說：“睡不著，就是瞇著?！绷_虹說：“去接你了，真的請你睡覺去，還保你睡得著?！?/p>

程歡歌“切”的一聲笑了，說：“你就扯吧，這年頭有請吃飯的，請看電影的，請購物的，還沒聽說有請人睡覺的?！?/p>

羅虹那邊笑了，說：“一開始我也不信，我也這樣想，這年頭睡覺還用請嗎？誰還給自己混不來一張床？有錐之立地，那都不愁睡覺?？晌冶徽埲ニ^幾次，還真睡得著，睡得香，我才徹徹底底地信了?！?/p>

“什么店啊？”

“請你睡覺?！?/p>

“我問的店名?！?/p>

“我說的就是店名。”

“這店在哪兒？”

“漢正街?！?/p>

“好吧，我等你。”

程歡歌與羅虹兩人一同進(jìn)的同一所高校，一開始租住在一起，之后你來我往，一直親近得跟姐妹一樣。很快，羅虹接了程歡歌，倆人開車來到漢正街北段，眼前一家設(shè)計別出心裁的門臉，頓時讓程歡歌瞪大了眼睛。

“門店設(shè)計有沒有驚艷到你這位高校的鋼琴課教授？”羅虹看一眼程歡歌。

這家“請你睡覺”的門店設(shè)計，的確別出心裁。遠(yuǎn)觀整個門臉就是一架不見鋼琴的黑白鍵，不僅不顯得張揚(yáng)凌亂，反而給人一種視覺與心靈上的寧靜感。近看，則每一個琴鍵都是一個正在深睡眠的男人或女人。

“生活是用來彈奏的，不錯，寓意的確不俗?！背虤g歌由衷地稱贊。

“我一個姐妹開的，她老公是市設(shè)計院的。她一直想開家店，思來想去，覺得這年頭人不缺吃不缺喝，唯獨缺覺。結(jié)果就有了這家店?！?/p>

“還真是呢，我這會兒就缺覺，每天不知道要冒出多少次想飽飽睡上一覺的念頭。這會兒聽人抱怨最多的，也是失眠，缺覺?！?/p>

這些年，失眠癥一直是困擾著程歡歌的心病。與簡建軍離婚后，心上跟有大山被搬去了似的，整個人輕飄飄的，羽毛似的壓不住想飛。每次打開琴蓋，十指就忍不住想歡快地舞動?？蛇@并沒有治好她的失眠癥。再看所謂的自由，就是沒人管沒人問，也沒人牽掛。過去沒離婚，雖然看簡建軍橫豎不順眼，他始終還在她心里?，F(xiàn)在她把他請出去了，心里真就真空一樣空蕩蕩的了。出來一個人，回家一個人，吃飯一個人，不吃飯也一個人?？傊粋€人，你不管人，也沒人管你。一天晚上她吃壞了肚子，一趟趟跑衛(wèi)生間，口渴得想喝水，還得自己抱著肚子去燒。水自己燒，藥自己找，什么都得自己來。她想給閨女打電話，怕耽誤她休息。想給簡建軍打電話，想著他身邊可能就躺著那個黃曉曉。想給妹妹程笑語打電話，又怕她折騰。她就只有難受地折騰自己，整整折騰一宿。

就說失眠吧，以前她也這樣，至少每天還能睡上三到四個小時，或者更多?，F(xiàn)在是整宿整宿地睡不著覺，整得她快要崩潰了。她想也可能是更年期提前到了，就去醫(yī)院瞧醫(yī)生。醫(yī)生只說她過于焦慮。焦慮的事，要靠意志自我調(diào)適。真用藥，形成藥物依賴，那將比失眠更麻煩，更痛苦。程歡歌網(wǎng)上問度娘，大都是這個意思。她問她的小美容師，那女孩子“啊啊”地跟她叫了一通，讓她千萬千萬不能大意，不能有藥物依賴，那會讓她皮膚長斑，瘋長眼紋，迅速衰老的。這自然是程歡歌最不想面對的。她可不想過早地放棄自己，由著自己衰老。她一臉如白紙一樣舒展的優(yōu)雅，她寧愿舍命，也要死死守住。

“這覺怎么睡啊？”程歡歌問羅虹。

“進(jìn)去睡了就知道了?！绷_虹說得挺神秘。又說，“據(jù)說當(dāng)初這家店開門，沒有試營業(yè)期，直接營業(yè)，哪料一個月不到，店門開始大量吞吐顧客，進(jìn)去的人一律滿臉遲疑，出來的人全都精神飽滿，容光煥發(fā)?！?/p>

“夠神的啊。”程歡歌揶揄道。

“神不神，你睡了自會知道?！绷_虹說。

程歡歌跟著羅虹往店里走，邊走邊聽羅虹跟她介紹。羅虹說她姐妹兒開這家請你睡覺的店，真的就是請你睡覺。門店兩層樓，一樓是男賓，樓上是女賓。店里不需要服務(wù)員。開店的兩姐妹，一個在一樓，一個在二樓。兩個都是大廳，除了四個承重的柱子，還有她們的休息室，然后就是儲物間，衛(wèi)生間，再沒有別的房間。為有效隔絕外面的噪音，窗戶二次安裝了隔音玻璃，墻體二次做了隔音上的裝修。

“你找得可真清楚?！?/p>

羅虹馬上咬住程歡歌的耳朵：“有我一份?！?/p>

程歡歌笑了：“是不是還要動員我辦卡？”

羅虹一指進(jìn)門一臺M 機(jī)一樣的刷卡機(jī)：“不用，沒有捆綁，來一次消費一次，不來不勉強(qiáng)?！闭f著，羅虹在刷卡機(jī)上刷卡99元，連著刷了兩次，而后領(lǐng)著程歡歌上二樓。樓梯口豎著“男士止步”的提示牌。

二樓大廳里二十個瑜伽墊，每個瑜伽墊上一條線氈。羅虹小聲跟程歡歌介紹：“每天瑜伽墊與線毯都是消過毒的，當(dāng)然也可以自帶。房間是恒溫的，冬天不冷，夏天不熱，來了自便，躺下睡覺即可?！背虤g歌四顧一眼，見有十幾個瑜伽墊上躺著睡姿各樣的胖胖瘦瘦的女人，伴著背景音樂，輕微的鼾聲此起彼伏。羅虹再跟她示意一個臺面，那里擺有各樣茶和茶點，告訴程歡歌，需要自取，不收費。程歡歌小聲說不需要。然后兩人在相鄰的瑜伽墊上躺下來，雙手輕放在胸口，在近似縹緲的背景音樂里，慢慢地進(jìn)入夢鄉(xiāng)。

大約一個小時后，程歡歌先醒來了，看一眼羅虹，羅虹也恰巧醒來。程歡歌沖她滿意地笑笑，然后兩人輕輕起身，簡單收拾一下自己，輕手輕腳下了樓，出了店面。

“起初我還怕睡不著呢，不知道什么時候就睡著了?！背虤g歌說著，心清氣爽地甩了一下頭發(fā)。

“看看你的小臉?！?/p>

程歡歌聽從羅虹，打開手機(jī)里的鏡子，忍不住“啊”了一聲。鏡子中的自己，膚色白白嫩嫩，像剛剛敷了面膜。

“皮膚是不是白了，也緊致了？”

“是啊，都緊致到吹彈可破了。”

“99 元就能享受到一個小時的深睡眠，還值得吧？”

“你這廣告又來了?！?/p>

“咋，便宜得了，賣下乖還不行??？”

羅虹說著，拉上程歡歌進(jìn)到旁邊的迪歐咖啡廳?！霸趺?，還有戲啊？”程歡歌問。羅虹神秘一笑，說：“這你不離婚了嗎？我給你介紹個比老簡靠譜的，今天人家請客?！?/p>

程歡歌說：“你別過度消費自己的熱情啊，我可不想剛從一個坑里出來，還沒等喘順氣兒，又跳進(jìn)另一個坑里。”

羅虹笑說：“看看唄，再說你咋知道就是坑？就不能是愛情的溫床了？”

“你以為愛情的溫床還會垂憐中年女人嗎？”

“不試一試咋能知道呢？”

羅虹介紹給程歡歌認(rèn)識的男人叫肖矗，是市里知名的油畫家，油畫《畫布上的神》獲過全國油畫獎金獎。

肖矗已等在靠窗的一個位子上，看到兩人進(jìn)來，即刻起身，笑臉相迎。等二人落座，他那里才坐。三人坐下，他那里招手喊來服務(wù)生，讓兩位女士點單。程歡歌大大方方看了肖矗一眼。肖矗沖她溫暖地點點頭。這個男人的確顯得很靠譜，穿著紳士，儀表堂堂，尤其那一雙眼睛，溫和而睿智。等上咖啡的時間里，羅虹催著兩人加微信，留電話。程歡歌也沒拒絕。咖啡上來了，三人開始喝咖啡，談天。羅虹沖著肖矗說：“程歡歌是我最要好的姐妹，在我們校音樂學(xué)院教鋼琴課，幾年前就是程教授了，現(xiàn)在還是博導(dǎo)?！?/p>

肖矗由衷地贊道：“了不起，了不起?！?/p>

肖矗曾經(jīng)去英國、挪威、新加坡、越南等國跟他的那些畫友學(xué)術(shù)交流過。程歡歌原本以為他會大談咖啡，然后從咖啡談到中外油畫，再由油畫談到音樂，談到鋼琴，談到肖邦莫扎特，談命運談安魂。若真那樣，她理都不會再理這個男人。結(jié)果相反，肖矗只說了句，“藝術(shù)都是相通的，油畫是凝固的旋律，旋律是奔騰的油畫”，之后不再談藝術(shù)，只陪著兩人談生活，目光始終溫文爾雅地注視著她們，認(rèn)真聽她們說話。

中途程歡歌去洗手間，羅虹隨后跟過來，兩人在洗手池那兒輕聲交流。

“是不是你的味道？”

“還行吧?！?/p>

“那就好好處處，找找你們能互補(bǔ)的。飲食男女，就是要能互補(bǔ)才圓滿。否則強(qiáng)到一塊兒，或弱到一起，都難成最佳夫妻?！?/p>

“我這也沒答應(yīng)就交往啊?！?/p>

“是自己的味道還不要？”

“想將感情的空窗期拉長些，享受一個人難得的孤獨和自由?！?/p>

“快拉倒吧，都說女人治愈一段創(chuàng)傷，就是盡快陷入一段新戀情。我這都給你送上門了，別不識好歹啊?！?/p>

“我沒說我有創(chuàng)傷啊。”

“好了好了，別硬撐著了，沒說馬上讓你們靈魂互置，先肉身靠近，撞身取暖。當(dāng)然，我的意思，是讓你給自己找個最佳男伴兒，也沒讓你非他不可?！?/p>

“我們先處處再說吧?！?/p>

轉(zhuǎn)眼程歡歌與簡建軍離婚已一月有余。這天晚間，程歡歌正在家里一個人跟著電視做瑜伽，妹妹程笑語打來視頻電話?！敖憬闫つw好亮?！背绦φZ嗲著聲贊。“真的嗎？”程歡歌反問一句，繼續(xù)做著瑜伽中反祈禱的動作。“我什么時候說過假話？就是謊話連篇，也不跟姐姐說?！背绦φZ說。程歡歌就說：“不都睡美人睡美人地說嗎，我這皮膚就是睡出來的。你若信，改天姐請你去睡覺?！薄斑€有請人睡覺的店？”程笑語問。程歡歌說：“還接待男士呢?！背绦φZ那邊吐了吐舌頭。

程笑語是那種女人味兒十足的小女人。程笑語的老公李修吾是市規(guī)劃院的，與簡建軍比起來，不高大，也不帥氣，話更少，為人處世卻更穩(wěn)重，更成熟。在單位，他工作出色。在家里，燒得一手好菜，又知冷知熱。他們的兒子李一桐讀高二，長相帥氣，又是學(xué)霸，是那種羨煞旁人的鄰家男孩。唯一的缺憾，孩子左眼弱視，幾近于失明。但這恰恰成了孩子更加努力的動力。程歡歌常感嘆妹妹程笑語別看什么都不會，什么都做不好，卻是個地地道道標(biāo)標(biāo)準(zhǔn)準(zhǔn)的人生贏家。

程歡歌常問程笑語：“你什么都不會，老李卻死心塌地地疼你寵你，為什么？”

程笑語嘴角一揚(yáng)：“真想知道？”

程歡歌就說：“真想知道。”

程笑語就說：“因為我什么都不會啊。”

程歡歌就感嘆：“我難受的是咱媽什么都會，她卻受了一輩子的苦?！?/p>

程笑語眼神認(rèn)真起來，說：“咱媽受了一輩子的苦，就因為她啥都會?！?/p>

程歡歌點著程笑語，說：“死丫頭，你這是什么邏輯？”

程笑語眉毛一挑：“幸福的邏輯啊?！?/p>

都說撒嬌的女人好命，程笑語撒嬌的功夫可謂爐火純青，出神入化。程笑語夸贊她老公李修吾，或在他面前撒起嬌，從不避人，常笑著撲過去，吊在李修吾脖子上，嗲聲嗲氣地說：“老公，你真棒，愛死你了?！闭f完還“啵?！痹诶钚尬崮樕厦妥膸卓?。

“有人在呢，別那么秀。”程歡歌若在，就嗔程笑語。程笑語卻會說：“怎么，我的人，不許啊。”

程歡歌將一套瑜伽動作做完，汗水淋漓地問程笑語：“還有事嗎，沒事去沖澡了?！背绦φZ才說：“姐，我說了你別不高興，你閨女筒筒跟我倒苦水了。”

“咋說啊?！?/p>

“你和姐夫離了，筒筒還是很難受的?！?/p>

程歡歌這邊心一沉，許久才說：“早晚有這一天，好比傷口，非得疼過了才能好。”

“好，你們一家三口疼去吧，我等你們都快點兒好起來。我就是告訴你，筒筒不讓告訴你和姐夫，她說她明天飛機(jī)落地再給你倆打電話。意思就是，她不回家了，直接轉(zhuǎn)機(jī)飛法國?！?/p>

“這孩子，她啥意思？”

“就是不想長久面對你們倆的意思?！?/p>

這話聽得程歡歌眼睛水淋淋的。她與簡建軍離婚后，簡筒就約上她的閨蜜窮游海南和云貴川去了。這明天回來，面都不想給見了。她本以為閨女足夠大了，都留學(xué)走了，獨立生活幾年足夠成熟了，能接受爸媽離婚了。現(xiàn)在看，父母離婚，到啥時候都是把雙刃劍，既傷夫妻，也傷孩子。

程歡歌默默縮進(jìn)沙發(fā)里發(fā)呆。要說誰不想一輩子過上安定的生活？一輩子陶醉在幸福里？可婚姻的經(jīng)難念啊，原本熱騰騰的生活，不知不覺就過涼了，就過得一團(tuán)糟了。

簡建軍原是一個重情重義的男人。高中時他們一個班。那時簡建軍的戀人還不是她，是她要好的女同學(xué)童茜茜。童茜茜與簡建軍好，她是真心祝福他們的。兩人看電影或外出吃飯，常喊上她一起。不幸的是，童茜茜高二下半學(xué)期患白血病沒了。簡建軍立志考醫(yī)學(xué)院，為的就是童茜茜。

童茜茜走后，她經(jīng)常安慰簡建軍。一次簡建軍抱緊她，告訴她他只有她了。她眼淚頓時流得稀里嘩啦的。她懂簡建軍的意思，也甘愿代替童茜茜愛他。就這樣兩人好上了，然后大學(xué)畢業(yè)就結(jié)了婚，第二年就誕下了簡筒。

程歡歌原以為簡建軍早已忘掉了童茜茜。事實上沒有，童茜茜一直在他心里，是他心里那團(tuán)永遠(yuǎn)都光芒四射的白月光。他們?nèi)齻€人的關(guān)系，就好比一個房間，簡建軍與童茜茜永遠(yuǎn)在房間里，她程歡歌永遠(yuǎn)在房間外。簡建軍若愿意再有一個女人走進(jìn)那個房間，那就是她，而且是唯一一個。然而事實是，她一旦有一點點不如簡建軍的意，那個房間的門就會被簡建軍很絕情地關(guān)上，完全不考慮將她拒之門外，她情何以堪。

可這事跟人咋說？尤其是給閨女？這就是程歡歌的痛苦，而且是無法說出的痛苦。一個活著的人跟一個死去的人，怎樣爭？爭什么？要是都還活著，你還能寄希望于對方犯個錯，然后贏下她。她發(fā)現(xiàn)她再也沒機(jī)會贏下童茜茜。死去的人是不會再有缺點的，而且在深深愛過的人的心里，會越來越完美，越來越無可替代。

程歡歌也曾試著打開簡建軍這個心結(jié)，她發(fā)現(xiàn)這根本不可能。簡建軍也是絕頂聰明的人，只要程歡歌跟他往這個意思上描，他能即刻像一只被挑戰(zhàn)到底線的狼，跟程歡歌刺出憤怒的獠牙。

慢慢地，程歡歌也就不努力了，心灰了，心硬了，堅決要跟簡建軍離婚。是的，那時簡筒剛上初中，她就想離了，因為太壓抑了。她這個人，偏偏是那種泰山崩于眼前，也能忍住不吭一聲的人。簡建軍自然不愿意離，他清楚，除了童茜茜，他心里就只有程歡歌一個女人了。兩個人就這樣別別扭扭拖著，直到被閨女拉去，兩個人才決定放手對方，給對方自由。

第二天機(jī)場里，簡筒給程歡歌和簡建軍打電話，說她直接回法國，就要登機(jī)了，就不回家了，讓他們直接到機(jī)場送別。簡筒在法國談了個叫拉扎爾的非洲裔男朋友，一直催她回去。簡筒已做好在法國定居的準(zhǔn)備。

簡建軍嘟嘟囔囔地拉上程歡歌趕到機(jī)場，離簡筒過安檢不到十五分鐘了。程歡歌將一大包簡筒愛吃的零食遞給她，紅著眼圈兒囑咐閨女路上照顧好自己。昨夜跟程笑語通過話，程歡歌沖好澡，看手機(jī)快十點了，來不及吹干頭發(fā)，便急匆匆跑出來，給閨女簡筒買吃的。都說孩子是娘身上掉下來的肉，每次與閨女離別，都讓她有割肉的痛感。

“怎么，故意的啊，讓告別時間如此匆匆？”簡建軍盯著閨女，不滿地說。

簡筒說：“是啊，就是故意而為，原因怕您二老尷尬?！?/p>

簡建軍紅著眼睛說：“讓那小子來中國生活，否則跟他掰?！?/p>

簡筒嘴一撇說：“你以為你閨女故土難離，人家就故土好離了？”

“那怎么辦？”

“該涼辦涼辦，該熱炒熱炒?！?/p>

“早知道這結(jié)果，當(dāng)初說啥也不讓你丫頭出去?！?/p>

看簡建軍是真的不舍，簡筒過來擁抱她爸，說：“到時我媽退休了，我就接我媽來法國幫我們帶孩子。你要真舍不得，你就追到法國來?！?/p>

簡建軍酸酸地說：“不去，我是越老越故土難離。”

送走閨女，簡建軍載程歡歌回市里。程歡歌眼圈兒一直紅著。簡建軍說：“別難過了，真舍不得，你就放下你的鋼琴課，過去陪丫頭?！?/p>

“有研究生，走不開?！背虤g歌簡短回答。

簡建軍看她一眼，說：“理解，你一向把學(xué)生看得比閨女重，把閨女看得比我重。”

程歡歌眼睛直直地盯著車前面的路，沒有接簡建軍的話。車?yán)锂惓３翋?。簡建軍想抽根煙，問程歡歌可以不。程歡歌看了簡建軍一眼，冷著表情問：“張醫(yī)生告訴你可以抽了？”

簡建軍四年前查出肺部有小腫塊兒，為他診斷的是他的同事張醫(yī)生。張醫(yī)生三令五申嚴(yán)禁他抽煙。

“工作的事，太鬧心，又拾起來了。”

“是她的事吧。”

“不提她?！?/p>

“那你抽吧，別貪戀那個味道，抽兩口過下癮就好?！?/p>

簡建軍“哎”的一聲，然后在車儲物箱里一陣摸索，拿出一根煙，點火，悠著勁兒抽兩口后，還真掐滅了。

“啥事都急不得，身體要緊?！?/p>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角色變了，程歡歌那時囑咐起簡建軍來，她那張油畫臉雖然冷著，聲音卻春風(fēng)似的溫柔起來。

途中，程歡歌接到一個電話。簡建軍豎著耳朵聽，聽出是一位男士。就聽程歡歌客氣地拒絕：“抱歉，我最近都比較忙，學(xué)院里有匯報演出，分不開身?！焙喗ㄜ娎^續(xù)耳朵豎著聽程歡歌的電話。就聽程歡歌又說，“時間在兩個月后……謝謝您，歡迎捧場?！?/p>

程歡歌這邊收了線，簡建軍當(dāng)即問：“他誰啊？”

程歡歌回道：“羅虹的朋友?！?/p>

“交往了？”

“沒有?！?/p>

“這個可以有?！?/p>

“這個真沒有。”

這句話說完，兩人都醋意滿滿地笑了一下。簡建軍又說：“真有合適的就處處，別一天到晚冷得跟冰川似的，將那些滿懷熱情想要靠近你的人給嚇退了。”

程歡歌盯了簡建軍一眼，說：“多操操你和那個黃曉曉的心吧?！?/p>

不想簡建軍苦著臉說：“我放手了，她太年輕，我們不合適。”

程歡歌說：“這年頭女孩子都稀罕大叔，女孩子稀罕你就是合適?！?/p>

簡建軍看了程歡歌一眼，許久才說：“老了，突然發(fā)覺愛不動了?！?/p>

程歡歌偷眼看簡建軍滿臉?biāo)崃锪锏谋砬?，沒再說話。

“你們的匯報演出什么時候？”簡建軍又問。

“跨年演出，12月30日。”

“在哪里？”

“市大劇院?！?/p>

“這是我們結(jié)婚以來你最重要的一次演出，我一定過去。”

“忙就不用來了?！?/p>

“這是你盼望已久的，我必須過去?！?/p>

都說日子稀松平常，無常起來還真要命。這不，這天程歡歌與羅虹正在“請你睡覺”店里睡覺，醒來看手機(jī)上十幾個未接來電，婆婆的，小姑的，妹妹的，閨女的。她先給婆婆回過去，接電話的是小姑簡建芬。簡建芬那邊哭哭啼啼說：“嫂子你快來吧，我哥煤氣中毒了?！?/p>

程歡歌一驚，連問嚴(yán)重嗎？是哪家醫(yī)院？簡建芬告訴她第一人民醫(yī)院，住院部九樓腦外32 床?！霸趺床蝗ツ愀绲尼t(yī)院？”程歡歌問。簡建芬回：“我哥的同事這樣建議的。”程歡歌說：“知道了，我這就到?！闭f著已草草收拾好，由羅虹陪同，趕往市第一人民醫(yī)院。

趕到醫(yī)院，程歡歌一路小跑找到簡建軍所在病房，看簡建軍身上插滿管子，已處于深度昏迷，情不自禁中，喊一聲“建軍”，撲過去痛哭。

天漸漸冷了，婆婆還住在她跟公公一起生活過五十多年的老房子里，公公不在了，仍不愿意搬出來。每年天稍稍冷一點兒，她早早就在房間里生起多用爐。昨天簡建軍回家陪老母親住，他睡的沙發(fā)，多用爐就在沙發(fā)旁邊。多用爐的煙筒壞掉了，還沒來得及換新的?？蛷d封閉過于嚴(yán)實。他也是累了，原本答應(yīng)老母親給窗戶開個縫，結(jié)果忘了，就煤氣中毒了。

婆婆捶著胸口罵自己害了兒子。程歡歌將婆婆擁進(jìn)懷里，輕聲安慰她，說有她呢。

簡建軍只兄妹兩個，簡建芬有上學(xué)的孩子，沒法留在醫(yī)院里，婆婆又年紀(jì)大了，程歡歌把她們都勸回家，自己給院里請了假，一個人留在醫(yī)院里陪護(hù)。一早一晚，程笑語、婆婆或簡建芬都能來替替她，給她送點兒吃的，讓她回家洗個澡，換換衣服。起初黃曉曉還來，漸漸借口忙，就不來了。

閨女簡筒每天都跟程歡歌視頻，哭著要回來。程歡歌不讓。簡筒懷孕了，正在妊娠期，飛機(jī)上太折騰，程歡歌說等她妊娠期過后再回。

昏迷一周后，簡建軍醒過來了，人卻呆呆的，根本認(rèn)不出誰是誰。程歡歌跑去問醫(yī)生，有沒有更好的治療方案。醫(yī)生建議做高壓氧治療。程歡歌問能徹底治愈嗎？醫(yī)生搖搖頭，說只能治療著看。從此，程歡歌每天牽著患有智障一般的簡建軍，進(jìn)高壓氧艙，接受高壓氧治療。艙內(nèi)病人靠在高壓狀態(tài)下吸氧以達(dá)到治療疾病的目的。正常人進(jìn)到艙里，在這種高壓下就會出現(xiàn)各種不適癥狀，惡心、嘔吐，甚至是頭重腳輕，根本待不下去。與一同陪護(hù)的病人家屬相比，程歡歌的癥狀稍微重些，頭像炸裂一樣疼，胸口像有塞石一樣悶。但她咬牙挺著。她不放心簡建軍一個人待在艙里。高壓氧艙里有閥門、按鈕啥的，簡建軍會像個孩子似的好奇地擰來擰去，一刻不會安生。

日子在幸運的人那里，總比乘坐火箭還快。在不幸的人這里，則比蝸牛爬得還慢。程歡歌的時間太難熬了，每天醒來，就跟火里水里似的煎熬。肖矗每天都發(fā)微信來，也時常打來電話。程歡歌心塞的時候，就會跟他訴訴苦。

簡建軍高壓氧治療了一個月，人還是呆呆的，有時跟個一兩歲的孩子似的，不管面前有沒有人，隨時大小便，很多次羞得程歡歌無地自容。花著高昂的費用，也沒見多大效果，婆婆與小姑都哭。婆婆怕程歡歌放棄，堅持要把她的房子賣掉。程歡歌說不用，費用她負(fù)擔(dān)得起。等簡建軍高壓氧治療近兩個月，仍不見多大的效果，婆婆反而不哭了，她愧疚地盯著日漸憔悴的程歡歌，異常平靜地說：“放棄吧，孩子。把建軍接回家，我當(dāng)個傻瓜兒拉扯。”

“嫂子，放棄吧?！焙喗ǚ乙舱f。

簡筒與爸媽、妹妹也是這個態(tài)度。程歡歌盯著病床上睡得嬰兒似的簡建軍，許久搖搖頭說：“我承受得住，我堅持?！?/p>

這天晚間，肖矗微信上連著發(fā)來十多張演出圖片。程歡歌看后，眼睛瞬間濕掉了。不覺這就新年了。原本這場跨年演出，她是當(dāng)仁不讓的主角。沒辦法。

肖矗發(fā)來一張安慰她的圖片，她回去一個哭泣的笑臉。肖矗又回：你若愿意，明年我親自為你組織一次個人專場的演出，怎么樣？程歡歌回過去一個感激的圖片，跟上一句“謝謝你”。

轉(zhuǎn)眼簡建軍高壓氧治療已兩月有余。這天，程歡歌扣著簡建軍的手往高壓氧艙走。走著走著，程歡歌突然覺得頭皮疼了一下，扭臉看簡建軍正跟個孩子似的揪她的頭發(fā)。她激動地喊：“建軍，建軍，你是清醒了嗎？”卻發(fā)現(xiàn)簡建軍依舊愣愣地沖著她笑?！鞍Α！彼龂@了一聲，扣緊他的手繼續(xù)往前走。

自這天開始，程歡歌每天都處在矛盾中，一邊想要放棄，一邊又舍不得。上一刻下決心放棄，下一刻就又決定堅持下去。就在兩個月零十天的晚上，簡筒打來電話，問她爸爸的恢復(fù)情況。程歡歌嘆了口氣，說老樣子。簡筒那邊遲疑了一下，說：“媽，真不行就放棄吧?！?/p>

程歡歌第一次失聲痛哭起來，等情緒稍稍平復(fù)下來才說：“再堅持一周看。”

簡筒說：“別硬撐著，需要我回去，你說。”

“現(xiàn)在還撐得住，需要會告訴你?！背虤g歌說。接著叮囑閨女：“女人懷孕不同平常，想吃啥一定不能手懶。媽媽不能去照顧你，你要照顧好自己。飲食很重要。”

“記得了，老媽也要照顧好自己。”

這天上午，妹妹程笑語送飯來，看到姐姐憔悴的樣子，心疼地紅了眼睛?！翱床坏较Ｍ?，放棄不是你的錯，你盡力了?！?/p>

“我跟筒筒說再堅持一周，就等一周?！?/p>

“離過婚了，這已不是你的義務(wù)?！?/p>

“沒想那么多，就是舍不得他這樣?！?/p>

“他認(rèn)得出你嗎？”

“認(rèn)不出，叫的還是童茜茜?！?/p>

“你難受不？”

“難受，但我知道，我不能跟一個病人計較。”說完，程歡歌將臉深深埋進(jìn)雙手里，壓抑著哭出聲來。

與閨女簡筒約定的時間又翻過去了。新的一天來臨，程歡歌再次牽起簡建軍，走向高壓氧艙。路上，簡筒打來電話，程歡歌接起。簡筒問程歡歌今天出院嗎？程歡歌說去高壓氧艙路上。簡筒問還不放棄？程歡歌回“嗯”?！奥槟玖?？”程歡歌回“不知道”?！澳呛冒?，放不下，就再治治看?！?/p>

掛斷閨女的電話，程歡歌看一眼目光呆呆的任由她牽著往前走的簡建軍，心里是酸是苦是痛是麻木，雜陳一處，說不出是啥滋味兒。

不覺又一周過去了。這天的高壓氧艙里，簡建軍特別不老實，摳摳這兒，擰擰那兒，程歡歌就扣緊他的手，免得他不安分。三個月的堅持，太累了，不知什么時候，程歡歌垂著頭睡著了。夢里，簡建軍背著她在一條路上走，先是沒膝的雪地里，后來是泥濘的草地，然后翻山越嶺，然后又淌一條河，終于還是走在一條水泥路上了。她長舒一口氣，說：“建軍，我們終于走出來了，走上好路了?！边@樣說著，簡建軍突然腳下一滑，她“驚”地醒了過來，一下怔在那里。她發(fā)覺簡建軍正抱著她，給她擦眼淚。她睜大了眼睛，又哭又笑地問：“你醒了是嗎？你是醒了嗎？”

“我怎么在高壓氧艙里？怎么回事？”簡建軍盯著四周看，目光正常人一樣清醒，閃亮。

“你醒了，真的醒了?！背虤g歌滿面掛淚地笑，而后喜極而泣地?fù)溥M(jìn)簡建軍懷里，孩子似的放聲大哭。

日子像一列脫軌的綠皮車，慢慢悠悠，搖搖晃晃，終又入軌。百姓家的日子，柴米油鹽，酸甜苦辣，像每天照常升起的太陽，照常往下過著。

這天是個周末，簡建軍在同事的喜宴上吃點兒酒，有點兒醉。病好后，簡建軍謹(jǐn)遵程歡歌囑咐，不怎么喝酒。非喝不可了喝上一點兒，一點兒也就醉，一醉就滿世界找程歡歌。這天他找程歡歌找到了規(guī)劃院李修吾的辦公室。那時程歡歌與程笑語正一起在“請你睡覺”店里睡覺。

李修吾打電話給程歡歌，說簡建軍滿世界找她找不著。程歡歌讓他將簡建軍先領(lǐng)回家，她們一會兒就到家。

等程歡歌隨程笑語一同走進(jìn)家里，剛開了門，進(jìn)到客廳，就見李修吾苦著臉沖她們擺手，原來簡建軍在沙發(fā)上睡著了。李修吾又沖她們指指自己的右手，原來李修吾的右手被簡建軍死死攥在手里。“一直說醉話，睡著了還在說?！崩钚尬嵴f。

“都說了什么？”程笑語表現(xiàn)得很好奇。

李修吾看了看程歡歌，才說：“說他想復(fù)婚。”

程笑語這時拉開冰箱，喊李修吾：“老公，你看做啥飯，今晚讓姐和姐夫留下來吃飯?！?/p>

李修吾又指了指自己的右手。程笑語示意程歡歌，說：“姐，你把你的手給姐夫攥著，替下修吾，我們做飯。李一桐也在家，我們今晚好好聚聚?！?/p>

程笑語與李修吾去廚房忙活了。程歡歌在簡建軍身邊坐下來，一只手被他緊緊攥著?？粗@個曾經(jīng)被她愛得死去活來的男人，這個不久前剛剛走出一場大難的男人，眼睛忍不住濕潤了。真心愛過的人，并非是仇人。時間是一服良藥，多深的傷口慢慢都會被治愈的。

此時，一縷頭發(fā)掉到簡建軍前額上來了。程歡歌伸手將它抿到簡建軍一向梳理得一絲不茍的發(fā)型里去。白皙的指頭穿過簡建軍的頭發(fā)，令程歡歌心頭一悸。仿佛剛剛發(fā)現(xiàn)，簡建軍的頭發(fā)差不多已白了一半。

可憐白發(fā)生，仍無生前身后名。程歡歌心里嘆了一句。

“姐，有人敲門，快去看一下?！?/p>

廚房里程笑語喊程歡歌。程歡歌聽聽，果然有人敲門，忙應(yīng)一聲“好”，掰開簡建軍的手，起身去開門。

門打開，程歡歌愣住了，門口站著簡筒與她丈夫拉扎爾。

“怎么是你們啊，也不打個電話，去接你們?！背虤g歌的聲音充滿了驚喜。

“誰啊，姐，誰來了？”程笑語在里面問。

“姨媽，是我們?！焙喭矒渖蟻頁砭o程歡歌往里走，后面拉扎爾關(guān)上門，跟進(jìn)來。

程笑語與李修吾一起迎了出來。李一桐也從房間里跑了出來，與簡筒和拉扎爾擁抱招呼。此時的簡建軍從沙發(fā)上坐了起來，充滿血絲的眼睛驚喜地望著遠(yuǎn)道回來的女兒女婿。

“怎么了，老簡同志，也不起來招呼一聲？”簡筒過來擁抱簡建軍。

簡建軍站起身來，笑著跟拉扎爾握手，被拉扎爾一把抱住。拉扎爾整整高出簡建軍一頭，簡建軍笑著調(diào)侃一句：“我閨女這是給自己找個電線桿啊?！?/p>

拉扎爾一臉好奇，用很蹩腳的中文問：“什么是電線桿？”

簡建軍看了這個簡單率真的女婿一眼，說：“電線桿就飛馳的駿馬，是夸你帥?！?/p>

拉扎爾滿意地笑了。眾人也都跟著笑。

簡筒妊娠期過了，惦記著她老爸，牽著拉扎爾就飛回來了。為給爸媽一個驚喜，這才不告而來。家里沒見到程歡歌，直接找到她姨媽程笑語這里來了。

飯菜熱熱鬧鬧地擺滿了一大桌，一家人歡歡喜喜有說有笑地吃飯。飯后，程笑語兩口子在廚房洗刷。簡筒與拉扎爾被李一桐拉進(jìn)他的房間。簡建軍則追著程歡歌來到露臺上。那時的程歡歌正趴在欄桿上，看夜晚的城市，高高低低的樓群間，車流鐵水一樣川流不息。這車水馬龍的生活，從不為誰的幸?？焐弦环昼?，也從不為誰的悲傷慢下一小步。

簡建軍站在程歡歌身后?！斑@個女婿還不錯。”他說。

“是，拉扎爾挺有教養(yǎng)的。”程歡歌說。

“原來還想著會不會粗魯，真要家暴丫頭，這么遠(yuǎn)咋辦。這下我放心了?！?/p>

這時簡筒來到兩人身邊，抱抱簡建軍，又抱抱程歡歌：“說，什么情況？”

簡建軍問她：“啥什么情況？”

簡筒說：“你們倆想沒想過牽緊手走向復(fù)合？”

簡建軍深情地看一眼程歡歌，笑說：“我不追回你媽，我就太沒良心了?！?/p>

簡筒說：“是啊，連你親閨女都說放棄，你這個離了婚的前任愣是咬牙堅持。大愛無疆啊，老簡同志?！?/p>

“我保證重新追求你媽，不追到?jīng)Q不放棄?！?/p>

“簡大人，我的態(tài)度，永遠(yuǎn)支持你追我媽，但我媽務(wù)必是你的唯一。否則，我就讓那個肖矗做我繼父?！闭f完，簡筒拍怕簡建軍的膀頭，回屋去了。

這邊，簡建軍酸溜溜地望著程歡歌。程歡歌失而復(fù)得似的望著他，說的卻是：“我們都好好生活。至于以后，我接受你是我的親人，但不再接受你是我的丈夫?！?/p>

燈光下，簡建軍猩紅的眼窩里閃過一絲亮色：“我想的與你相反，我接受你是我的親人，唯一不能接受的是，你不是我的妻子。”

程歡歌笑笑再次趴回欄桿上望著窗外。此刻，對面高樓上，一扇敞開的窗口傳出節(jié)奏自由跌宕的鋼琴聲，正是小約翰·施特勞斯的《春之聲圓舞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