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金麗
熹園內(nèi),兩只鸚鵡的姻緣是我一手包辦的,小黃是夫,小綠是妻。
熹園,是我在邙山上的菜園子。熹園的清晨,從鳥鳴開始。春天的太陽,在小黃小綠的呢喃中,敞開懷抱擁抱每一片菜畦。熬了一冬的菠菜、油菜,一夜喜雨之后,忙著開花抽薹。
杏花開了,鸚鵡夫婦也秀起了恩愛,剛過百天的小狗墩墩兒端坐在地上搖尾巴,當(dāng)吃瓜群眾。小黃先對小綠啾啾示好,小綠瞇著小眼睛懶洋洋地回鳴,小綠的態(tài)度鼓勵了小黃。小黃的爪子勾在籠邊上一步一步挪到小綠跟前,伸出勾勾嘴兒給小綠順毛,小綠閉上眼睛,享受著小黃的愛撫。
都說小孩子是狗臉,沒想到鸚鵡的臉也說翻就翻。小黃叼根青草,小綠張嘴就搶,小黃頭一歪往身后躲,小綠撲了個(gè)空,探著身子再搶,一嘴啄在小黃脖頸兒上,逮掉一根羽毛,被啄疼的小黃立刻急眼了。它呲著喙對小綠一陣猛啄。小綠不甘示弱,拉起架勢,撲棱著翅膀借風(fēng)助威。斗累了,你掉根毛,我也掉根毛。但它倆余怒未消,嘰嘰喳喳又是一頓爭吵,小綠見小黃不肯相讓,粉色小爪子亦步亦趨挪到籠子邊沿,小黃也賭氣沿到另一側(cè),別過臉,尾巴對著尾巴,誰也不看誰,呼哧呼哧直喘粗氣。
鳥脾氣也不小呀,小黃蹬翻了米碗,小綠踹翻了水杯,大半天了還誰也不理誰,一副不過日子的模樣。我忙當(dāng)起了和事佬,抓米倒水的。它倆大約也是餓了,聚攏過來一起吃喝。一頓飯工夫,它倆就忘了恩怨,依偎著打起盹兒來。
別看小黃自己跟小綠打斗吵鬧,卻不許其它鳥類靠近妻子,偷看也不行。梧桐樹上的畫眉經(jīng)常過來撩撥小綠,小黃立馬展開翅膀,并啾啾示威,不許畫眉靠近。
我每天刷鳥籠,倒新米,把雞蛋殼揉得像芝麻一樣細(xì)碎,摘片菜葉裹著露珠剁剁拌勻,再配一碗深井水,它們的營養(yǎng)早餐就妥了。它們也在歡快成長,好像也摸索出相處之道,一唱一和地鳴叫,在籠里的吊環(huán)上疊著蕩秋千。
有了這對鳥夫妻,熹園變得生動又溫情。時(shí)間來到了七月。樹蔭下,兩只鸚鵡偎在一起打瞌睡,怕它們中暑,我用一把野草苫在鳥籠上,掛到黃瓜架下。下午,青草干了,我從荷花缸里掐枝荷葉,塞進(jìn)鳥籠,葉片闊達(dá),像一扇印著國畫的屏風(fēng),襯得兩只鳥兒也有幾分雅致。
我精心養(yǎng)育,卻拴不住兩顆鳥心。鳥兒向往天空,魚兒向往海洋,是天性。早上,我去園子,開屋門,見鳥籠下方的門敞開著,兩只鸚鵡不知所蹤。我心里一驚,急忙四下尋找。熹園里,向日葵正歪頭追太陽,月牙兒樣的豆角滴溜成串,黃金瓜挺著圓滾滾的肚子,七個(gè)葫蘆娃高高低低掛在秋千架上,沒心沒肺的墩墩兒蹦跳著攆我。園內(nèi)和諧安詳如昨,獨(dú)不見鳥兒蹤影。
啾啾,啾啾,小屋傳來鳥兒的叫聲。我忙回屋,床下、桌子上、屋頂都沒有。我跺跺腳,又拍拍手,才發(fā)現(xiàn)兩只受到驚嚇的鳥兒,在竹籃里撲棱著翅膀想要飛。我慶幸昨晚把鳥籠掛在屋內(nèi),它倆縱然想方設(shè)法啄開鳥籠,但這道門終是阻擋了它們飛翔的夢想。
這次越籠事件后,我每天帶它倆回家,加上最近園里野貓出沒,更不放心留它倆在園里。
一天清早,我和孩子爸因?yàn)橐稽c(diǎn)兒小事叮咣了幾句。他氣咻咻摔門而出,我隨后提著鳥籠來到熹園。一進(jìn)園,看見他扯著拘繩,狗兒抻著脖頸兒往前,他傾著身子緊隨。不像人遛狗,倒像狗遛人——我有點(diǎn)兒想笑,他看著我手里的鳥籠也笑了:看你這樣兒,真像他二大爺。
先前的不快,一下子被治愈了。
秋天里,鸚鵡喜添新丁。三周前,那兩枚鸚鵡蛋孵化出兩只可愛的小鸚鵡。我從菜地里捉來蟲子,送到小綠和小黃嘴邊,誰知它倆看也不看。鸚鵡久囿籠中,大概早忘了蟲子的美味吧。
鸚鵡寶寶一天天長大,我給它們分了籠,小鸚鵡和鳥爸鳥媽比鄰而居,跟著父母學(xué)會了啄米,喝水、玩耍,偶爾也吵吵。有一天,雛鳥竟越籠飛走了,父母經(jīng)歷過的一切又在它們身上重演。小鸚鵡的離開,我并不難過,畢竟,樹林和天空才能給予它們想要的精彩。
鸚鵡夫婦經(jīng)歷了成長、孕育和別離,好像開悟了活著的意義,好像不再覬覦籠外世界的繁華。我以為鸚鵡在熹園的歲月,能夠一直靜好下去。
那段時(shí)間,孩子爸突發(fā)高燒,我每天往來于家和醫(yī)院之間,日子過得兵荒馬亂。我心疼他遭受病痛,又埋怨他不戒煙酒;他怕我忙亂受累,卻說不想吃我送的飯,我們以相愛相殺的方式惦念彼此,好在他很快痊愈。我得空來到熹園。一進(jìn)門,眼前有只野貓,蹭的掠了過去。我急忙跑到鳥籠前,鳥籠里血跡斑斑,荷花缸邊,綠色的羽毛散落一地……小黃神色大驚,身體篩糠一般,爪子死死摳著籠子,喉嚨里發(fā)出凄厲的叫喊——這是我從來沒有聽到過的聲音。
沒有了小綠,小黃郁郁寡歡,像丟了魂兒。偶爾發(fā)出幾聲鳴叫,再不似先前那樣清脆歡快,更多時(shí)間,它只是呆若母雞??磥恚瑹o論是人或者鳥的生活,有些日子是要和著淚水吞下去的。
冬天來臨,我?guī)丶遥蜷_籠門,想還它自由。然而,它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樣。它蜷縮著身子,看見我伸進(jìn)鳥籠里的手,四下躲閃沖撞。我的善意,在它看來非常多余。幾個(gè)回合下來,以脫落幾根鳥毛的代價(jià),它終于被我捉了出來。
但它,還是未如我所愿。長期的圈養(yǎng),已讓它失去了飛翔的能力和意愿。城市逼仄的環(huán)境,耀眼的燈光,似乎讓它分不清白天和夜晚。它徹夜失眠,聽見有人來,它藏身柜子后。人一離開,它就窩在晾衣架一角,瞪大的眼睛,像一對監(jiān)控探頭,而我們一家三口煙火生活里的喜怒哀樂,被它盡收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