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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負相遇

        2023-02-20 01:17:46袁海勝
        延安文學 2023年3期
        關(guān)鍵詞:酒泉適配器

        袁海勝

        1

        從旅行圖上看,西安城像一棵安靜的樹,奔向四面八方的路,如古城的根系。一腳踏入都市的繁華和昌盛,搞不清是從哪一座城門進入,也搞不清張騫在哪個路口出發(fā)。這位幽居在史冊里的古人,我虔誠地奔赴長安舊址尋訪他,仿佛這是一次很遙遠的相約。來到西安,我已慌張,急切地想從現(xiàn)代繁榮的縫隙中找到絲綢之路的起點。

        來到古老的十三朝帝都,我在時光的厚度里迷路。方言像潮水一樣將我淹沒——悠揚、憨實、遼闊。擲地有聲的語氣,歷經(jīng)黃色土壤的沉淀和過濾。平生第一次為一種方言感動。像與心念已久的朋友不期而遇,觸碰到心中隱藏的一個秘笈,豁然開朗或是瞬間癡迷。

        燥熱鋪天蓋地,分不清遼西和西安的熱有什么不同。夏天是一個不安分的季節(jié)。陌生的樓宇,熟悉的聒噪,引擎的轟鳴。古城里,小巷最能認清走回往事的路徑。厚得讓人能夠靜下心來的青磚墻下,民生的時光里,一位秦俑一樣敦實的老漢,穿著半舊的白色絲綢面料對襟無袖漢裝,古銅膚色,短發(fā)與八字須皆白,面色紅潤平靜。

        老漢告訴我,這是娑羅巷。巷子里多娑羅樹。

        問:“是古巷嗎?”

        回:“當然是古巷!”

        方言的磁場中,辨明自己異鄉(xiāng)客的身份。老漢的微笑似曾相識,像兵俑的某一個微笑,散淡、飄逸,底蘊厚實。破空而來的表情,極易讓人沉陷在時光的隧道里。

        老漢說,娑羅巷是長安城里比較安靜的一條巷子,也是有著歷史背景的巷子。娑羅樹就是一個奇跡。

        巷子深處,清幽和涼爽迎面而來。暑熱退隱,喧囂匿跡。

        太匆忙,沒來得及探訪到這棵樹?!队详栯s俎》說:“……奇絕不庇凡草,不止惡禽,聳干無愧于松括,成蔭不愧于桃李……”李隆基甚是喜歡,建娑羅園。這便是娑羅巷的前身。

        參觀完碑林,已是腿腳酸軟,饑腸轆轆。夕陽涂在一截青磚墻上,白堊色的墻體遍布時光的風痕,青磚墻在西安的古巷里隨處可見。磚縫中的青草變成了金黃色。說是大漢或大唐的草都可以。大自然亙古以來,讓天下的黃昏變成一個模樣。

        轉(zhuǎn)到一條深巷,一家不起眼的面館。夕陽中,三角形店旗上,一個藍底月白色繁體的“面”字,匯集了世間萬般滋味。

        特大的敞口藍花瓷碗,紅燦燦的油潑辣子散發(fā)誘人的香氣。味道才是真實的文物。這種醇厚的不加掩飾的味道,推開了多少扇光陰的門,來到面前。

        張騫是不是也端過這樣的海碗?酒后的李白向店家討要大碗面時,是否也是操這種方言?剛進京的王維行色匆匆,是否也一步跨進這家面館?我完全被味道俘獲。感觸歷史不僅可以用手(剛摸過城墻上的青磚和碑文),也可以通過口齒之間。大快朵頤,段段舊事在味道里復活。飲食味道面前,時空如同虛設(shè)。漢武帝擦拭鬢角的汗水時,和鄰座的大叔沒有什么兩樣。味道比歷史教科書更有說服力。

        飲了漢武帝餞行的酒,一隊人馬從長安城出發(fā)。彼時的張騫,英姿勃發(fā),使節(jié)上的紅纓鮮艷奪目。這一刻,一個民族一起動身。向西,向西……馬蹄叩響歷史的長空。

        避開車流,在指南針的協(xié)助下,我站在面向西方的一座城門下,想象張騫就是從這里出發(fā),一走就是2158年。

        2

        是一次尋根之旅。

        軒轅廣場上,我變成了一粒黃土。

        這是真正意義上的一次回歸。

        往昔時光在我的腦海里,高大和廣闊的概念是抽象的,是云端上的存在?,F(xiàn)在,我清晰地意識到:我在這類詞匯意念的懷抱里,重新變回一個嬰兒,有血有肉有靈魂的初體。

        浮躁的生活中我生出太多的狂妄,需要一種雷霆萬鈞的嚇阻,滌凈心中一切雜念。

        黃帝陵,有生以來最虔誠的拜謁,這一次,經(jīng)歷了五千年。

        軒轅廟,對生命一知半解的問題,迎刃而解。在這里,知道了一生的厚度。知道所經(jīng)歷的過往瑣碎,不過是一縷清風,一片落葉,一點微芒。知道中華民族文化,不像口齒間輕吐的一個讀音那樣輕松。歲月的夯層有我們意想不到的經(jīng)緯。像很多人一樣,雙足落在這片神圣之地后頓悟。

        廟前一棵有五千多年樹齡的柏樹,虬枝四射、蒼勁雄渾。在它面前,人如微屑。傳說是軒轅黃帝親手所植。在想象力豐富的時代,每一個傳說都可能是精致的謊言。但這一次,我深信不疑。我的手試圖伸過柵欄,撫摸一下粗糙的樹身,想象這只凡間的手能否穿越五千年,與一只巨手握在一起。

        那是一只寬闊舒展的手掌。中華民族從這只手掌上出發(fā)。掌心的紋路里,尋找華夏大地上第一口水井,第一個漢字,第一枚貨幣,第一只木舟……神州生民,在這只手掌上,開始狩獵、圖畫、音樂、歷法……文化萌芽的尖尖角破土而出。生民丟掉愚頑無知,興禮制邦儀,完成一次質(zhì)變。華夏文明的薪火,在掌紋里點燃。

        我做了一個夢。在黃陵縣橋山下沮水邊一家客棧的木板床上。

        還是那棵柏樹,我盤膝坐在樹下——請原諒我的無禮,面前是一位方方正正國字臉的老人,寬寬的前額,須發(fā)皆白,白眉尤為粗獷灑脫。他的眼睛明亮深邃。深不可測的深,人的心力無法達到的深。老者的手攤在膝蓋上,手掌粗糙寬大,陽光里溝壑般的掌紋縱橫。想到一個詞:掌控天下。

        適配器模式屬于結(jié)構(gòu)型模式,它將一個類的接口轉(zhuǎn)換成用戶需要的接口[2],并讓原本接口不兼容的類協(xié)同工作[3]。適配器模式可以分為對象適配器和類適配器,由于類適配器需要適配器繼承目標類與適配者類,而對象適配器對適配者類應用動態(tài)組合的方式使代碼具備了更大的靈活性,因此在Java、C#等不能支持多重繼承的靜態(tài)語言中主要使用對象適配器。

        問:“人類生活永無止境的發(fā)展,會是什么樣的結(jié)果?”

        回:“人類已經(jīng)脫離最初的欲望,或是有了涉獵面更廣闊的欲望?!?/p>

        問:“欲壑難填?”

        回:“對,超越了宇宙極限。最終會走上生命的極點?!?/p>

        問:“需要多長時間?”

        回:“時間是世上極虛無的東西。歷法出現(xiàn)之前,世上本無時間,只有生存。”

        問:“還有自救的辦法嗎?”

        回:“節(jié)制。降低生存標準,減緩大工業(yè),推動手工業(yè),減少或拒絕透支……”

        問:“很難做到?”

        回:“很難做到。”

        醒來。晨光水一樣灑在窗簾上。窗外鳥鳴聲聲。好久沒有這種清新舒爽的感覺了。

        我想起來了,和老人的對話內(nèi)容,正是幾日前和朋友曉輝的對話。

        夢中的老人是軒轅黃帝嗎?老人的笑容那樣寬廣親和,聲音振聾發(fā)聵。

        曉輝文靜,陽光吻過的膚色總讓人誤以為是性格的一部分,他鏡片后的目光帶著憂慮。他本是一個幽默開朗善良的人,喜歡美女、讀書和文字,癡迷人間的山水草木。他曾對我說過,有機會一定去黃帝陵,拜謁軒轅黃帝。那里是中華民族文化生身之地。

        我決定重新購票,替曉輝祭拜先祖,并把他的想法告訴軒轅黃帝。包括他對生存生態(tài)的擔憂。

        3

        陽關(guān)無風景可言。陽關(guān)蘊藏著大風景。

        矛盾嗎?在時間的節(jié)點,在歷史的隘口,在文化尋源之途,無處不矛盾。

        比如這次出行,本身就是一個矛盾:漫無目標卻心有所屬。絲綢之路是引線,把我的夢想連綴起來。

        來到敦煌,怎能與陽關(guān)擦肩而過呢?一句“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已讓人心有所牽。何況,從兩千年前飄來的酒香中,回蕩著金戈鐵馬、鼓角爭鳴的悲壯。這是一股讓人蕩氣回腸、頓足興嘆的氣勢,在心房里沖撞。

        荒漠。一眼無痕的荒漠。逼真再現(xiàn)張騫孤途苦旅時的心境。也是一片歷史斷層交疊的荒涼。擱置的時光,像屏住呼吸。曠古的孤寂,破空而來。好在現(xiàn)代的公路穿越了坎坷時空,讓我從遙遠的遼西,輾轉(zhuǎn)至此,完成一次邂逅。當大漠扭轉(zhuǎn)著身軀,凸凹相繼地鋪展到面前,還是讓我感覺到一種刻骨的震撼。大漠起伏間,像是尋找一種更舒適的姿勢來靜止。而我看到的是一種原始的掙脫和奔突。

        黃色。最接近民族肌膚的顏色,隱喻一個民族的歸去來兮,長途漫漫。

        沙礫。連綿廣闊,刺痛視覺。俯身撿起一塊薄薄的石片,邊沿鋒利如刃。許是戰(zhàn)馬的踐踏,許是時間的打磨,許是沙暴的蹂躪,許是歷史的沉積。我把它小心地放進背包,讓它伴我走更遠的路程。

        一截凸起的土堆,久經(jīng)風沙的消磨,裸露的夯層垛滿風塵??闯鋈斯さ暮圹E。這是漢代烽燧舊址,成為一段歷史的最后守候者。

        烽燧臺下,一條沙脊的痕跡隱隱凸顯。當?shù)厝苏f,這里曾有一段漢長城,七十公里長。長城早已消失在時光的風痕里,遺留給后人十七座烽燧臺的殘骸。長城遺痕宛若一條伸向歷史深谷的手臂。另一端,就是聲名顯赫的玉門關(guān)。兩千多年前,兩座關(guān)口臂挽著臂,守護身后的漢地。這段長城已歸隱史冊和傳說,天下早成一統(tǒng)。淪落大漠的烽燧臺,曾狼煙如柱,告警四方,史稱“陽關(guān)之耳”。如今已成為舊時的路標。

        關(guān)隘已不是當初的關(guān)隘,城門也已不是當初的城門。這種嶄新的歇山式建筑群,摻雜太多的現(xiàn)代意識。當年王維把酒辭別友人元二的舊關(guān)隘,已被黃沙掩埋,只露一隅。像是穿越光陰漢唐略顯頹唐的一記眼神,探視著熙熙攘攘的新時光。

        陽關(guān)已成為一種文化記憶,舊址似有爭議,時至今日,位置還重要嗎?

        陽關(guān)鎮(zhèn)——廣闊沙漠中猝然出現(xiàn)的一片綠洲,祁連山一脈雪水,與這里的地下泉水匯集成湖。小鎮(zhèn)是不是被朝雨浥濕的渭城?鎮(zhèn)雖小,卻精致。被時代的內(nèi)容塞滿。再不見“客舍青青柳色新”的舊景。

        我有些失落,卻也在意料之中,盡量避開現(xiàn)代的建筑。我執(zhí)拗地認為:這些建筑是歷史和文化的偽品。像文化遺址中蜂擁而出的仿制品。它們沒有原質(zhì)的文化品位,只是出自現(xiàn)代人的想象。我只想尋找舊時光的遺痕,借以追尋歷史的背影。哪怕是一塊青磚,一片殘瓦。

        外圍景區(qū)的沙地上,一對配著新鮮鞍韉的駱駝,昂首而立,它們是供游人拍照、騎玩的。我清晰感覺到駱駝骨子里的傲氣,眼神飄逸的不屑,是一種足以讓人類深思的驕傲。上溯兩千年,張騫組成駝隊,踩出一條絲綢之路。

        車載音響里傳出《陽關(guān)三疊》,琴弦叮咚,像水滴一樣落在心坎;飄忽而至的簫聲像是在伏耳傾訴,余韻悠揚。樂曲是心中的另一個陽關(guān)。

        “陽關(guān)三疊唱無休,一句離歌一度愁……”

        4

        半夜,我躺在賓館奢侈的席夢思床鋪上做夢,聽到一串清脆的馬蹄聲,仿佛經(jīng)歷一次時空穿越。

        酒泉。一個精致的城市。河西走廊干燥少雨,一個“泉”字讓人心滋潤。

        稱“泉”的地方必與水有緣,攜手“酒”更趨于浪漫。像在中餐喝紅酒的人。

        酒泉——如古詩的起興,寓意綿長。

        每個城市,都衍生傳說。酒泉舊稱肅州。公元前121年,西漢驃騎將軍霍去病征剿匈奴,取得勝利,酒泉得以劃歸漢地(酒泉曾是匈奴腹地),漢武帝賞賜美酒數(shù)十壇??上П嗑粕?,不夠分配?;羧ゲ∠铝畎衙谰苾A入城中泉水中,整條河水酒香四溢,將士們都喝上了美酒。酒泉因此成名。這個傳說在酒泉民間傳播。擰開賓館的水龍頭,掬水小啜一口,是普通水的滋味。大概歷經(jīng)兩千年,酒香散盡。

        閱覽旅游手冊,得知酒泉地域?qū)拸V,轄兩市四縣,其中有敦煌和玉門。沒想到“河西四郡”(酒泉、張掖、敦煌、武威)還有這樣的隸屬關(guān)系。

        酒泉有著豐富的化石資源,我頓時興趣大增。家鄉(xiāng)朝陽也是化石名城,出土化石林林總總,卻在遙遠西部遇到知音。化石乃地球先知,朝陽出土“孔子鳥化石”,證明鳥類起源于小型獸腳類恐龍,有了“世界上第一只鳥飛起的地方”說法;朝陽也出土了“遼寧古果”化石,是迄今為止,地球上發(fā)現(xiàn)最古老被子植物的地方,朝陽又被譽為“世界上第一朵花盛開的地方”?;芴嵘赜蛭幕肺荒??;路饍|萬年前發(fā)出的信箋,轉(zhuǎn)世投遞到我們手中。它把億萬年前的陽光、青草、樹木、飛禽走獸,包括人類活動凝聚成石質(zhì)的動態(tài)。化石是今人透過時光隧道,看到最真實立體的遠古時空。

        漢唐時期的酒泉,眾多民族混居于斯,經(jīng)游牧文化與農(nóng)耕文化的碰撞和交融,形成風格粗獷豪放、雄渾強悍的邊塞文化。僅一本《全唐詩》,竟有上千首具有邊塞文化氣息的詩歌作品。王翰的《涼州詞》便是代表作之一:“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毙∷粴q的岑參詩云:“北風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边吶纳n涼,氣候的惡劣躍然紙上。

        唐詩產(chǎn)生的經(jīng)濟效益在現(xiàn)今已有體現(xiàn)。酒泉是絲綢之路重要樞紐,漢唐時期新疆和田美玉經(jīng)玉門關(guān)流入中原。自古以來,酒泉玉器加工一枝獨秀。王翰以詩為證,夜光杯已成當?shù)仄放?,有了“玉酒泉”美稱。

        時值八月,酒泉的早晨有些清冷。走進街面上一家面館,敦厚笨拙的木桌木凳,上面有拇指狀、云朵狀的花紋,像是原木剖開后沒經(jīng)過任何加工,從實木的紋理里看出地域的性格。桌上的餐具也粗糙結(jié)實。老板是一位笑瞇瞇的胖阿姨。從阿姨眼角堆積的魚尾紋看出,她的笑意真誠執(zhí)著。問店里有什么特色,阿姨用濃重的方言說:“羊肉麻食子嘛!”

        切碎的面丁,澆上羊肉湯,盛了海海滿滿一大碗,拌上油潑辣子,熱氣騰騰,濃香撲鼻。

        來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味道是記憶的密碼。時光里偶爾的一個瞬間,相同的味道相逢,你會想起那個遙遠的旅程。味道已在你的身體里打下伏筆。

        人在旅途,換個口味實際就是換一個心情。酒泉羊湯的滋味比西安的略淡,辣子卻比西安的濃烈。這就是異域的風味。像方言一樣,存儲到你的味蕾。

        酒泉還有另一個驕傲的身份——中國航天城。我國的第一顆人造衛(wèi)星“東方紅一號”由此發(fā)射升空,至今在太空遨游。如今,酒泉航天發(fā)射已歷經(jīng)十數(shù)次,是國防和科技的功臣。航天事業(yè)讓酒泉增加了神秘色彩。

        泡在晨曦中的酒泉城,金燦燦的。我站在一個路口。也許是清晨,街上車不多,不知道這條街是不是絲路舊道。如果是,不知邁出的哪一步,真能和張騫的足跡相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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