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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 園

        2023-02-20 01:17:46范志軍
        延安文學 2023年3期
        關(guān)鍵詞:老韓老頭老伴

        范志軍

        1

        韓武帶老伴去南方玩,沒跟團,是信馬由韁的神仙游。老伴感嘆,這才叫旅游!

        老韓問,以往呢?

        老伴說,以往跟團走,是上車就睡覺,下車就拍照,尿尿還得夾半泡。

        老韓問,為啥?

        老伴說,為啥,怕工夫長了車開跑了唄。

        老韓就嘎嘎地笑,說今后咱再出門就這個玩法,反正工夫是自己的。

        老韓敢說工夫是自己的這話也就是十天八天的事,以前他可是一個大忙人。先前當區(qū)長,每天忙得腳打后腦勺,別說出來旅游,連節(jié)假日都得搭進去。后來年齡大了,到區(qū)人大當主任,人大事雖也不少,但務(wù)虛的較多,照政府比較清閑了不少。可就在這當口在北京工作的女兒回來生小孩,無形中就絆住了老韓的腿。

        老韓和親家兩家都是三十來年沒聞過嬰孩的尿騷味了。特別是韓武家,因忙于工作,這些年家里連帶毛的小動物都沒養(yǎng)過。這冷不丁地添人進口,一下子將老韓幾十年養(yǎng)成的生活節(jié)律全打亂了!

        韓武就扯親家公后衣襟說,先別急著過當爺爺?shù)陌a,咱先商量商量這孩子今后咋帶?

        親家公正抱著大孫女,在小嫩臉上又是親又是拱,聞聽此言,臉上堆著笑,忙不迭地將孩子往老韓的懷里塞。

        小外孫女扎撒著小手在韓武的懷里直撲棱,兩只比黑豆粒還黑的小眼珠定定地瞅著姥爺。老韓禁不住也在那粉嫩的小臉蛋上嘬了一口。

        韓武當年58歲,親家兩口子跟老韓同庚,唯獨韓武的老伴最小,剛剛過55周歲。但三人中只有她退了休。

        當下正流行一套嗑,媽媽生,姥姥養(yǎng),奶奶一旁來欣賞。韓武對此挺不忿的,就不想讓這情景在他這兒出現(xiàn)。

        親家兩口子都不說話,只是滿臉訕訕地笑。

        還是老韓女兒替公婆解了圍。女兒說,現(xiàn)在跟你們生我那時候不同,那時孩子滿100天就能往托兒所送,雖然遭點罪,畢竟有個去處。現(xiàn)如今滿世界也找不到帶嬰孩的托兒所了,孩子3歲之前只能放在家里養(yǎng)。我們兩家只有我媽退了休,孩子就先放在姥姥家,待孩子的爺爺奶奶兩年后退休了,就帶著孩子去北京。

        女兒瞅一眼韓武,這兩年就辛苦我爸我媽了,雖然得請保姆,但二老肯定也清閑不著。

        親家兩口子說,就是,就是。這雇保姆的錢,我們掏。親家先受點辛苦,等我倆退了休,你倆也就解放了。

        韓武雖心有不甘,但現(xiàn)實就在這兒擺著呢,總不能眼下就讓親家母辭掉工作帶孩子吧。但還是梗著脖子提出一個無理要求,說這孩子誰帶跟誰家姓。

        女兒剛想反駁,親家兩口子卻把頭點得跟雞啄米似的,嘴里諾諾應(yīng)承,還說姓韓好,將來像姥爺似的能當區(qū)長。

        女兒卻不樂意,一個女孩子家,從什么政?長大更不能像她姥爺似的當區(qū)長。

        女兒一句話,讓韓姥爺立馬就沒了脾氣。老韓抱著外孫女舉多高,嘴里還自嘲著,不像姥爺似的當區(qū)長,咱長大了當市長當省長!

        沒出兩月,再見到親家時,韓武就連呼上當,并說這知識分子太狡猾。原來這小毛孩子雖有名有姓,但卻無人去叫。都是叫小名,喊昵稱。唯獨有時老韓鄭重其事地直呼名姓,但小破孩卻置若罔聞。反倒是換了小臭豆、小毛豆啥的,她卻咧開小嘴,呵呵地瞅著你笑。因而,老韓煞費苦心爭來的姓氏權(quán)無絲毫實際意義。后來韓武一觀察,可不,小區(qū)內(nèi)但凡沒上學堂的小孩無論男女聽到大人直呼大名實姓的微乎其微,都是叫乳名、昵稱,有時真分不清是喊人還是喊小動物。

        兩年后,親家兩口承諾前言,退休后便帶著孫女去了北京;不久,到點卸任的區(qū)人大主任韓武也帶著老伴開始了南方之旅神仙游。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那峰巒疊翠下的小山村是那樣靜謐、空靈,讓人有一種說不出的釋懷和放松。老韓感慨,古往今來都追求這種家園的意境,我看這里就是人們向往的世外桃源。老伴說,我也覺得好,干脆就在這兒窩幾天,待夠了再走。

        在一個叫“云淡風輕”的農(nóng)家客棧里還沒做滿兩天神仙,老韓就接到女兒的電話,讓他和老伴即刻返京。

        女兒為讓公婆來北京帶孩子,可謂做足了功課。女兒深知公婆也叫爸媽,但與自己的父母還是有很大不同的。尤其婆媳間那就是亙古以來很難調(diào)和的一對矛盾體。為避免在一起攪馬勺而產(chǎn)生齟齬,女兒咬咬牙以每月5000元的租金在小區(qū)內(nèi)另租了一室一廳的樓房。這樣,公婆就可以獨自帶著孫女過日子,女兒兩口晚上下班來看孩子。逢到雙休節(jié)假日,小兩口把孩子接過去,給公婆一個放松和緩解的機會。

        在姥姥家的大房子住慣了的小毛豆乍然來到這個陌生而又逼仄的新壞境,身旁又沒有了姥姥姥爺?shù)暮亲o與陪伴,不免一時適應(yīng)不來。白天還好,哄著捧著,拿好吃的對付著,可一到晚上,就不好鬧了,哭著喊著不睡覺。可算千辛萬苦哄著了,也睡不踏實,半夜醒了哭著喊著找姥姥,看星星??缮磉叢粌H沒有姥姥,夜空上更看不到星星,那幾日北京的污染正重,霧霾壓得人喘不過氣來,別說星星,就連外面高樓的燈光也螢火蟲似的。

        小孩子換地方不適應(yīng),大人又何嘗不是如此。幾天下來,孩子的奶奶就心力憔悴,不僅臉上掛了灰,頭腦里也有些渾渾噩噩。那一晚睡到半夜,朦朧中就聽到孩子哭。來不及開燈,起身就奔孩子。小孫女獨自睡小床,與大床有一步之遙,老太太起得急,一腳蹬空,腳沒落地手先拄地上了。待老頭聽到動靜不對,開燈觀瞧,見老伴伏在地上,呲牙咧嘴地直哎呦。

        老兩口心疼兒子兒媳,一直捱到天明才打電話告訴他們。兩人急忙將孩子奶奶送到醫(yī)院,經(jīng)拍片診斷為左腕腕骨骨折。接骨,打上石膏固定,又開了一堆藥。

        本來是要收治住院的,但婆婆說啥也不干。婆婆說,我是幫你們來的,現(xiàn)在幫不上了還要添亂。趕快給你爸媽打電話,讓他們替我,我跟你爸回家去養(yǎng)著,養(yǎng)好了再來換他們。

        2

        茍慶年姓茍也屬狗,別人問他是做啥的,他說,狗還能干啥?看家護院唄!其實老茍還真不是揶揄你,他這輩子干的就是護院看門的活,他是個獄警。

        茍慶年還被喚作小茍的時候,滿腔豪情參了軍,服役期滿,脫了軍裝又穿上了警服。茍慶年滿心思的意愿是進公安當刑警,可不遂意被分配去市郊的監(jiān)獄當了獄警。

        雖然心里有點小孬糟,但就像患了一場小感冒,七天頭一過,小茍也就樂樂呵呵了。那年頭人們都是一顆紅心兩手準備,黨的需要就是自己的最高使命。

        茍慶年在監(jiān)獄一干就是35載,這期間,監(jiān)舍從小平房改造成了大高樓,經(jīng)他送走的服刑人員一批又一批,茍慶年也從小茍變成了老茍。

        老茍這輩子除了工作,最寶貝的就兩樣,老婆、閨女。

        老茍的老伴姓鄒,是一名園??;閨女是學霸,清華畢業(yè)就留在了北京。小時候,姑娘沒少拿爸爸媽媽的工作揶揄老茍,說兩人都是育人的,可媽媽培養(yǎng)的是對社會有用的人才,而爸爸卻成批量地向社會輸送廢才。每聽這話,老茍就苦笑,媽媽卻正色訓導女兒,可別小看你爸爸的工作,如果沒有你爸爸他們付出的辛勞,社會怎會安定?況且服刑人員也是可塑之才,改造好了,一樣對社會做貢獻。

        女兒就伸出舌頭,對爸爸扮鬼臉。

        如今女兒在北京已結(jié)婚成了家。老茍每天舒舒心心沒啥愁事,閑下來就瞇起眼點上一支煙。老茍這輩子沒啥嗜好,就唯獨愛抽一口。

        為這,姑娘人前背后的沒少說他,有時候還把他的煙藏起來,放水里洇濕了。老茍對閨女沒脾氣,遇到這時只能嘿嘿一笑。老伴溫婉,體恤老頭子,每每為他解圍。

        媽媽說,你爸這輩子不容易,就連判無期的服刑人員還有個減刑的盼想呢!可你爸卻要在監(jiān)獄待一輩子。你說他悶了煩了累了不就靠抽支煙來解嘛。

        老茍就慨嘆,還是你媽媽理解我。

        姑娘就急,媽,你就慣著他吧。我這其實是為你好,我反正一年也回不了幾次家,那二手煙都讓你吸去了!

        沒想到姑娘一語成讖,那年學校組織體檢,拍胸片時,鄒老師用的工夫比別人都長。末了,大夫建議她去大醫(yī)院再去做一個肺CT。

        老茍跟女兒一合計,帶著老伴去了北京。診斷結(jié)果讓老茍五雷轟頂——肺癌晚期并擴散。

        老茍背著老伴抽自己的嘴巴,恨自己沒聽女兒的話,害她得了要命的??!

        老伴說,別啥事都往自己身上攬,學校的老師在教室吃黑板的粉筆末子,家里老公抽煙的多了,咋沒見人家都得這?。窟@就是該著,是命。

        老伴越這樣說,老茍的心越不好受。

        女兒跟爸媽說,北京的醫(yī)療條件好,就在北京住下吧??舌u老師堅決不同意。說,我雖然不是醫(yī)生,但我也明白一些,這病到這程度在哪都是一個治法了,與其在這兒遭罪,倒不如回家里的醫(yī)院養(yǎng)著,在家心里更熨帖,反倒對病好。

        老茍拗不過,也覺著老伴說的在理,便帶老伴離了北京。

        自打老伴得病,茍慶年一根煙都不再抽,每日在醫(yī)院老伴床前,精心呵護,不離左右。

        老伴說,你這樣不行。你是個警察,我這病還不是三天五天就能要了命,你不能為了照顧我連班都不要了。還有就是,我聽說長期吸煙的人,戒煙不能太猛,太猛對身體不好。我看你還是不要一下子戒得太急了。

        老茍眼淚刷地奔涌而出。

        老茍聽了老伴的話,去單位銷假上班;但沒全聽,在吸煙這事上,堅持一支也不吸。

        那一天老茍在單位值夜班,半夜驟然下起了暴雨,雨點爆豆似的打在值班室的玻璃窗上。聽著雨打玻璃的“噼啪”聲,老茍的思緒倏地就飛到了當年第一次跟老伴見面的場景。

        那是小茍剛穿上警服不久,領(lǐng)導看他人實誠又是單身,就張羅給他介紹對象。因當獄警與自個的心理預期反差挺大,小茍正是不咋樂呵的時候,對處對象也就不很上心。但禁不住領(lǐng)導的熱心催促,一個休息日就跟鄒老師見了面。

        說來趕巧,那天是個陰天,小茍出門沒帶雨具,半路上下起了暴雨。待他落湯雞似的出現(xiàn)在小鄒老師面前時,別提有多狼狽了。小鄒老師張大一雙好看的黑眼睛,說既然下雨,你又沒帶傘,就找個屋檐兒避一避唄。小茍說,我想著來的,但那就會遲到了,說好的時間不能言而無信。

        鄒老師的心就呼地一熱,掏出小手絹,讓他擦擦滿身滿臉的雨水和汗水。小茍接過手絹,捏在手心兒,他知道,身上的警服早濕透了,擦也擦不干。再者說,這么小巧精致的手絹,他還真舍不得擦自個滿身的臭汗呢。

        也不知介紹人是心粗還是咋的,反正對兩人的自然情況說得并不細,跟小茍說對方是位教師;跟小鄒說,男方是個剛轉(zhuǎn)業(yè)不久的警察。

        小鄒老師是位心思纖細富有理想的姑娘,意中的男人一定要忠厚大氣,具有硬漢的氣質(zhì)。眼前的小茍雖然并不偉岸,身上的警服也濕漉漉地溻在身上,但還是心存好感與敬意。見小茍神情靦腆話語不多,自己就尋找話題打破窘態(tài)。

        小鄒老師說,我小時候最羨慕警察了,像福爾摩斯似的破大案要案,保護國家和人民生命財產(chǎn)安全。小茍聞聽,臉上窘迫更顯。支吾說,小鄒老師,我,我不是刑警。小鄒老師說,不是刑警也沒啥,交警也不錯!站在十字路口,標桿溜直;手一揮,紅燈停,綠燈行,指揮車馬人流有序前行。小茍頭低得更深了,囁嚅道,我也不是交警。小鄒老師就有點蒙圈了,不是刑警也非交警,那你是干啥的?小茍咬咬牙,我是獄警。

        小鄒老師愣了一下,“咯咯”地笑,笑得小茍心里直翻個。小茍老師說,獄警呀,我知道,我去過重慶的“渣滓洞”集中營,那里過去關(guān)過許多共產(chǎn)黨人,像江姐、許云峰啥的,那些看管他們的就是獄警吧?小茍聞聽哭笑不得,干脆也不做解釋,心里卻拔涼拔涼的。

        小鄒老師神情凝重起來。當然,我說的是過去的國民黨反動派監(jiān)獄,現(xiàn)在的監(jiān)獄關(guān)的都是壞人,而你們這些看管壞人的警察跟過去的獄警也不是一碼事兒。你們是人民警察,代表黨和政府教育改造他們,讓其洗心革面從新成為社會有用的人。你們是了不起的一群,沒有你們的付出,社會就會缺少安寧與和諧。

        小茍的心驀地一陣狂跳,像喝了碗熱姜湯,一股暖流頓時彌漫驅(qū)散了心中的寒意。獄警小茍挺胸昂首,雙眸情深,舉右臂向小鄒老師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

        窗外的雨越來越大,狂風將院子里大樹刮得冽冽斜斜,老茍的眼前突然有條黑影一閃。老茍眨眨眼仔細看,除了瓢潑的暴雨如注,似乎并沒有什么異常,一輛大頭寶皮卡,像一只白熊蜷伏在院內(nèi)。老茍知道,那車是監(jiān)獄食堂的采買車,晚上就停在機關(guān)辦公樓前,清晨一大早開到早市去買菜。

        老茍尋思也許是自己眼睛花了,或許是野貓野狗啥的在暴風雨中找個避雨的地兒。心下便有些釋然。這時,床頭的手機驟然響起,是老伴住院的值班護士打來的,她告訴茍慶年,鄒老師病情突然惡化,正在急救室搶救,請家屬盡快過去。

        老茍來不及拿雨具,開門就往外跑。急風驟雨打在臉上,老茍頓時一激靈。虧自己還是個老獄警呢,這監(jiān)獄整個區(qū)域高墻電網(wǎng),壁壘森嚴,野貓野狗之類的小動物是根本進不來的,并且,監(jiān)獄因其特殊性也絕不允許人們飼養(yǎng)這類小動物。

        老茍掉頭往回跑,他抄起值班的紅機子直接打給當晚的總值班。接電話的是政委,老茍將自己的疑慮講給了政委,并且把自己因老伴病危必須馬上趕過去的情況告訴了他。

        政委說,你趕快去醫(yī)院,這邊的事我來辦。

        老茍又補充說,也許大雨夜的我眼花看影綽了……

        政委說,寧可信其有。

        老茍一身落湯雞似的趕到醫(yī)院,搶救室的門正好推開,一輛擔架車從里面推出來,一張白的晃眼的布單子將擔架車蒙得嚴嚴實實,小車推到老茍的身前停下了。老茍傻愣愣地不知就里,推車的女護士輕聲說,你如果早來5分鐘,和鄒老師還能說幾句話。

        老茍就有些恍惚,他嘴唇翕動,你是說?

        女護士說,節(jié)哀順變吧。

        老茍膝彎一軟,一下就出溜在水泥地上。

        3

        下葬那天,監(jiān)獄領(lǐng)導一個不缺在獄長的帶領(lǐng)下都來給鄒老師送行。

        監(jiān)獄的同事們都感覺訝異,老茍雖然是監(jiān)獄老人,按說也就是個中層副職,一般情況下,來個主管獄長,或者頂多政委代表班子參加一下,也就給足面子了。這種班子成員一個不拉地參加吊唁,也就是在領(lǐng)導相互之間紅白喜事才有的事。茍慶年能有此殊榮,當屬意外。

        老茍可沒心情想這些,他臉色晦暗,肢體僵硬,機械地和每一位吊唁的人打著招呼。

        政委向鄒老師三鞠躬,然后走到茍慶年跟前,拍拍老茍的肩膀,附在他的耳邊小聲說,那晚你沒看錯,確實是一個重刑犯借雨夜之機偷出監(jiān)舍,鉆入食堂買菜的車子底下。如果不是你及時發(fā)現(xiàn),第二天早上極有可能扒在汽車底下脫逃出去。

        老茍眼圈一下就紅了。

        這之前,老茍一直處在心靈的煎熬之中。他糾結(jié)于接到醫(yī)院報危電話后耽擱的這5分鐘,如果不是這,他起碼能和老伴見上最后一面,不至于讓心愛的老伴沒有一個親人在身邊而孤獨地離去!

        這會兒,他再也繃不住了,任憑熱淚在臉上橫流,百感交集,像個孩子般哽咽抽搐。

        幾日后,獄黨委召開干警大會,對此次服刑人員逃脫未遂事件進行總結(jié)。部分干警因疏忽大意擅離職守被嚴厲批評并給予紀律處分;老茍則被通令嘉獎、記三等功,并由副科提為正科。

        老茍將大紅獲獎證書擺放在老伴的遺像前,點上一支煙,默默吸著。他說,老伴,你都看到了,最后沒能見上你一面,是因為工作上的事耽擱的,你這輩子最能體恤人,不怪我吧!

        女兒看見了,說爸你咋又抽煙了?

        老茍說,你媽都沒了,再抽也熏不到她了。

        女兒說,我媽熏不到了,還有爸爸你呢!

        老茍本想說,我無所謂,抽出毛病來,早去找你媽。

        可覷一眼姑娘的紅眼泡,只是說,你放心,我只是心煩悶,想跟你媽說說話時抽一支,不會多吸的。

        兩年后,茍慶年從軍從警正好40周年光榮退休。女兒就讓老茍去北京,這時的女兒已然做了母親,正在北京休產(chǎn)假。

        女兒說,過去你上班,沒辦法?,F(xiàn)在你退了,自己一個人守著那大的空屋子,多孤獨,時間長了還不得抑郁了。

        老茍說,我哪是一個人,不還有你媽嘛。過去上班忙,沒工夫陪她,這回一大把的工夫了,正好把以前欠你媽的賬都還上。

        女兒沒吱聲,女兒感覺老爸說話有點怪怪的。

        那一日周三,姑娘又來電話,也不問老爸近況如何,開口就要錢。

        老茍說,你說個數(shù)。

        女兒說,一個月4千吧。按月給也行,一年5萬一次性也成。

        老茍就有點嘬牙花子。老茍40年軍警齡,正科退休,每月的退休金滿打滿也就4000多點。不吃不喝不抽扎上脖將將湊上女兒說的數(shù)!

        老茍想說,你想讓老爸扎脖咋的?

        未及開口,女兒就說,這錢不是我要的,是你大外孫子的口糧錢。

        女兒在電話里給老爸算了一筆賬。

        女兒的產(chǎn)假快到期了,上班后就意味著寶寶吃母乳就得結(jié)束。寶寶改為奶粉喂養(yǎng)的費用每月大抵就是這個價,這還不敢買國外頂級品牌的奶粉。女兒說,國內(nèi)的奶粉,也得挑個口碑好點的,要不然萬一吃出個三氯氰胺大頭娃啥的就慘了!

        女兒說,除了寶寶的奶粉錢,還得找一個保姆?,F(xiàn)在北京的行市,好一點的24小時保姆是每月7到8千,白班也得5千多,如果是金牌保姆就更高。

        女兒說,我跟寶寶他爸合計了,過緊日子勒住褲腰帶。保姆只雇白班的,早晚我倆辛苦點;買房子的貸款全由他來付,雇保姆的錢我來出??杀M管如此,寶寶的奶粉錢還是沒著落,想來想去只能找他姥爺要了。這還沒算小兒尿不濕等其它花銷呢,如果都算上,4千塊還真是打不住呢。

        女兒說,本不想跟老爸說這些,可女兒也是真的沒辦法啦!誰讓寶寶可憐生下就沒了爺爺奶奶和姥姥呢……女兒說著說著在電話里就哭了。

        茍慶年的心里就“咯噔”一下。老茍的女婿跟閨女是大學同學,是從湖南湘西大山中走出來的。父母過世得早,生活的艱辛和不易,培育出了小伙子的成熟和堅韌。當姑娘將自己的戀情相告二老時,老茍兩口對小伙子都沒得挑,只是做母親的思慮比較長遠細膩,提出這孩子失去雙親,將來結(jié)婚有小孩子沒有爺爺奶奶的照拂也許是一個缺憾。

        老茍卻不以為然。老茍的意思這樣反倒更好。沒有公婆,或許對姑娘未必是件壞事,家庭關(guān)系簡單能讓姑娘一股腸,免除處理婆媳關(guān)系的煩惱。老茍還進一步補充,至于將來有了小孩子,倒也沒啥。那時我倆都退了,愿意帶,就給她帶;不愿意,就資助幾個錢找保姆,反正咋的都好說。老伴聽老茍如此說,也就沒再堅持。

        這情景恍如昨日,可是造化弄人,老伴卻駕鶴同親家相會去了。

        老茍對女兒說,姑娘你別著急,不是還有姥爺呢嘛。

        撂下電話,老茍發(fā)了會呆。然后就坐到老伴的相片前,點著根煙。

        一根煙吸了,老茍沖老伴說,我過去幫她3年,3年后咱外孫子能去了幼兒園,我再回來陪你。

        4

        從南方回北京的當晚,韓武的過敏性鼻炎就犯了。

        老韓的鼻炎史有年頭了,一年春秋兩季,最好的季節(jié)卻是他最難受的季節(jié)。這次去南方游玩,老韓連吃帶噴的預備了不少藥,可從他一過長江,那些讓他痛苦不堪的過敏現(xiàn)象全都不翼而飛了!

        南方的空氣溫婉而濕潤,吸一口直沁心田。老韓就說,以后年年犯病的季節(jié)就到南方來,等過了季再回去。

        可是沒曾想,親家母的不慎斷腕硬生生地將他拽回了北京。

        韓武對北京并不陌生。韓武第一次與北京相識還是“文革”初期。那時候韓武十歲出頭,還是個沒資格當紅衛(wèi)兵的小屁孩,卻尾隨著哥哥韓文的紅衛(wèi)兵小分隊步行串聯(lián)到了北京,到了天安門廣場。

        后來韓武回憶這段難忘的情景,只能記起偌大的天安門廣場,到處是紅旗和人的海洋。韓武身小力薄個頭矮,被狂熱的人流擠來蕩去滿眼全是哥哥姐姐們的大腿和屁股。后來還是哥哥韓文將急得跺腳直哭的韓武扛在肩膀上,這才有幸向天安門瞭了兩眼。那時,韓武的每個汗毛孔都充滿了對北京的崇拜和敬畏之情。那雄偉的天安門,波光瀲滟的金水橋,莊嚴肅穆的人民英雄紀念碑,巍峨的大會堂……

        隨著韓武的步入社會,去北京的機會也就越來越多。北京在韓武的眼里也就日益豐滿、立體起來。西單的金融一條街,狀似“大褲衩”的央視大樓,還有伴隨奧運申辦成功拔地而起的鳥巢、水立方等大型體育設(shè)施,無一不博人眼球。尤其那個國家大歌劇院的建筑,像一只巨大的水滴或鳥蛋亮閃閃地匍匐在人民大會堂的西側(cè),與一道之毗鄰的中南海、天安門、故宮等一派紅墻黛瓦形成鮮明的對照。

        韓武就有點蒙圈。韓武感覺,北京變得讓人有點看不懂。北京到底應(yīng)該是個啥樣子,他也說不清爽。他只是感覺北京除了先前給了他巨大的視覺撞擊和心理震撼的天安門等那些永駐人心的建筑,再有就是前門外的大柵欄,南池子的深胡同與四合院,天橋光說不練的把式和出租車司機滿嘴跑舌頭的京片子以及遍布大街小巷的大碗茶……

        后來老韓入了仕,看問題的角度和高度都發(fā)生了改變,對北京的認知也就通達多了。北京畢竟是祖國的首都,全國政治文化的中心,世界級的國際大都市,必須要海納百川,與時俱進。而自己對北京的認知不能還僅僅停留在過去時,那個被老舍和鄧友梅等京味作家描繪的老北京模式里。

        躺在這狹小逼仄的客廳里臨時擺放的單人床上,韓武翻來覆去睡不著。老韓的鼻炎用過了藥,過敏的癥狀得到了暫時緩解。老韓的失眠不主要為了這,老韓為官多年,走南闖北地適應(yīng)性很強,睡眠也不差。有時坐車去市委、市府開會的途中都能忙里偷閑地摟上一覺。按理說,這回北京的舟車勞頓很是疲憊,但就是睡不著。

        身下的床板隨著老韓的每一次翻身都發(fā)出“吱嘎吱嘎”的聲響。這讓老韓心內(nèi)就有些焦躁。臥房內(nèi)老伴和小外孫女都已入睡,透過門縫,能聽到一粗一細那均勻的喘氣聲。老韓怕自己的折騰影響到她們,便摸黑穿好衣服,乘電梯下樓來到了外面。

        北京的初秋季節(jié),夜晚不似白天那般燥熱。秋風送爽,吹開了幾日不見星月的霧霾,老韓仰望天空,發(fā)現(xiàn)竟然能看見夜空中稀渺的星星。

        小區(qū)樓盤的頂端兩個霓虹大字熠熠生輝。老韓這才知道這個讓自己第一晚就沒睡著覺的地方卻有著一個很溫馨的名字——家園。

        “家園”小區(qū)地處北京的東南,當時女兒買房最終選擇這里,除了價格的考量,更重要的原因就是言傳地鐵十號線不久在該小區(qū)的附近通過?,F(xiàn)在看,姑娘的選擇是對的,隨著地鐵十號線的通車,目前沿線小區(qū)的房屋售價都呈直線上升的勢頭。老韓嘆了口氣,想到這個暫時棲身的蝸居面積不過是自家房子的零頭,可價格卻高的能跌你個跟頭,不禁嘖嘴。

        既然失掉了覺頭,老韓索性就在小區(qū)里游逛起來。

        小區(qū)由幾十棟高層組成,小區(qū)的中心是個橢圓形的廣場,比個足球場還要大些。廣場分割為不同的功能區(qū),其中兒童游樂的區(qū)域最大,除了常見的滑梯、秋千、蹺蹺板等一干游玩設(shè)施,靠邊處還用粗木楞辟出一個很大的沙坑,沙坑里的細沙在路燈下閃著幽幽的白光。

        老韓邁步往廣場走,老韓就發(fā)現(xiàn)在廣場邊的樹叢中有忽明忽暗的火在閃,細看是一個人站在那兒正一口一口地吸煙。

        那人是茍慶年。

        5

        一看你過去就是個領(lǐng)導。再見面時,老茍說。

        屁!到北京還敢說自己是個領(lǐng)導?我那個級別,在這兒,充其量也就是個街道主任。老韓說。

        你過去是個警察?老韓上下掃一眼茍慶年。

        老茍將那件洗褪色的警服上衣抻了抻,略帶羞澀。是個獄警。

        老韓哈哈大笑,獄警也是警。又跟上一句,不管過去干過啥,現(xiàn)在都是老百姓。

        老茍說,老百姓跟老百姓還是不一樣。

        老韓問,哪點不一樣?

        老茍說,同樣是來北京帶孩子,你跟老伴能獨住一間房,可你晚上還睡不著覺,鬧矯情呢。我們這些老百姓,哪個不是祖孫三代擠在一起,整天磕頭碰腦不說,拉屎撒尿都得插空。像我這樣還好點,畢竟住自己的姑娘家。有多少公婆跟兒子兒媳擠一塊,時間一長,那尷尬勁就甭提了!

        韓武嘆口氣。街道干部出身的他,比茍慶年更能體味這其中的尷尬之處。

        老茍說,我是被女兒用外孫子的“奶粉錢”綁架來的。你呢?你一個領(lǐng)導,應(yīng)該不差錢。

        老韓沒說差,也沒說不差。只是茍慶年嘴里的那個“綁架”,讓他聽著有點“那個”。

        老茍也沒真正想弄清楚老韓到底是因差不差錢才來的北京,只顧順著自己的話茬說。剛來那時辰,往這地當間一站,我一下子就恍惚了,仰頭望著那樓頂?shù)摹凹覉@”兩字,心里就是找不著北。

        老韓回想起來北京的第一個夜晚,自個睡不著覺時也曾仰望樓穹,心內(nèi)何嘗不也有如此的感念?便不禁點點頭。

        老茍又說,感覺又回到我那原來的單位上班了一樣。

        這句話卻讓韓武有點發(fā)蒙。老韓思忖,茍慶年既然是獄警,那么他以前工作的單位就應(yīng)是監(jiān)獄。韓武雖沒蹲過監(jiān)獄,但對那里也并不陌生。當區(qū)長時,市紀委組織全市縣以上領(lǐng)導干部去監(jiān)獄參觀體驗,進行廉政教育;老韓自己也組織過區(qū)里的干部去那里防微杜漸、接受警示。

        老韓想,要說像頂多有點像學校,或者更像管理比學校嚴格的軍營。可老韓咋也搞不懂眼前的這個老茍卻把監(jiān)獄跟這個挺不錯的小區(qū)扯到了一起。

        老茍似乎看出了韓武的疑惑,便用手朝周圍一劃拉。你看那四周的高樓就是一座座監(jiān)舍,我們活動這塊空場就是放風的地方。平時,大家都在各自的屋里糗著不出來,一到天好的光景,人們便聚攏在這里,放松、鍛煉、遛彎、休閑。待太陽光淡了,下雨了,起風了,氣溫下降了,人們便會一股腦地撤走了,又回到自個的小房間里。偌大的廣場就會連個人影都不見了,連小貓小狗都看不見。你說,這跟我工作的監(jiān)獄有啥不同?

        老韓不禁咂嘴。老韓說,你可真能聯(lián)想。

        韓武的外孫女小毛豆比老茍家小寶大10個月,是小姐姐。說來也怪,平素在家里,在大人們跟前,小毛豆是個霸蠻的小女孩,刁鉆任性,上來小姐脾氣,誰的面子也不給??烧f來奇怪,自從和小寶結(jié)識相伴,小丫崽子仿佛換了個人似的。好玩具舍得讓小寶玩,好吃的舍得給小寶嘗,連打滑梯啥的都是讓小寶先上,頗有小姐姐風范。

        老茍就調(diào)侃,成年人講究男女搭配,干事不累??偛粫@么小的孩崽子也如此吧?

        老韓就說,你那是歪理邪說。我估摸著,小孩子不能孤著,眾星捧月似的,能不任性?群體生活,逐漸就會養(yǎng)成集體意識。所以有條件的還得生二胎。

        老茍說,一胎就夠我們老家伙嗆呢。再來一個,說不定這把老骨頭就扔這兒了。

        韓武說,有這么懸?

        老茍說,我這還真不是扒瞎。他用手一指,你看大樹下坐輪椅的那個,一年前還是個一精精壯壯的老太太,干凈利索不說,人還熱心腸,平時誰有個大事小情的言語一聲,都能出手幫一把。今年春節(jié)時帶孫子累,加之跟兒媳婦又鬧點小別扭,一股火,那天就倒在這廣場上。幸虧救得及時,撈回了一條命,但也就剩命半條了;那個穿紅運動服的小男孩,過去是姥姥帶著,沒曾想,不到半年,姥姥的高血壓累成了腦出血,沒前面那個老太太幸運,沒救過來。

        老韓不禁咋舌。

        老茍嘆口氣,繼續(xù)說,其實這孩子當初本來是奶奶帶的,可孩子的奶奶是農(nóng)村的,也沒啥文化。有一天兒媳婦下班回家,正巧看到兒子抱著一本看圖說話在看。孩子媽心血來潮,便讓兒子指給自己念。兒子挺得意,指著青蛙說,這是蛤??;指著肥皂,這是胰子;指著膝蓋,這是波勒蓋……媽媽哭笑不得,問這是誰教你的?兒子一指廚房,奶奶,奶奶說一遍我就記住了。兒媳婦二話沒說,當晚就給自個的媽打電話,非讓自個媽來帶。沒想到,卻要了媽的命。

        老茍說,你甭看滿操場的大人小孩表面上都樂呵呵的,細情是哪家沒有一本難念的經(jīng)?大家平素有些煩悶委屈窩在心里憋著難受,又沒法跟兒女說,只能相互吐吐槽,減減壓。我其實是來得早些,相互混熟了,有些話,不想聽,風吹也能進到你的耳朵里。

        韓武心有所動,想想親家母的斷腕,想想自己匆匆中斷旅游來北京救急,不由慨嘆道,我們這一代人就是個特殊群體,苦辣酸甜了半輩子,送走了老,又侍候小,總算是多年的媳婦熬成了婆。老了老了尋思能安度晚年,享個清靜吧,這不又得拋家舍業(yè)的為了侍候更小的走到一起來。

        老茍說,我來時,跟我閨女說,就3年。可誰知道,這3年以后,能不能解套?

        韓武說,凡事?lián)Q個角度也許就不那么難熬了。不是有句話,叫兒孫繞膝,含飴弄孫嘛!

        老茍說,你快拉倒吧!弄孫,偶爾弄弄,那是福,是樂。整天睜開眼睛就繞著你,沒黑沒白日地讓你弄,你不煩?你不膩?那天我說這小區(qū)有點像我工作的單位,你還跟我翻白眼,其實,我們小區(qū)這些老人的活動空間真還不比監(jiān)區(qū)大多少。大家伙基本上每日里除了在屋內(nèi)帶孩子,就是在這小廣場溜溜,頂多就是到附近的超市買買菜。有不少老客來了一年多了,連天安門都沒去過。我開始還不信,后來自己一體會,也就信了。平日里孩子纏身走不開,可趕上周末,兒子媳婦的能替你一天半晌的工夫,可渾身酸乏,再不愿動,就想躺著。有的想去,但偏遠農(nóng)村來的,認字不多,路又不熟,倒不來幾路幾路的地鐵公交,尋思尋思頭就大,也就罷了。

        6

        每日里跟老茍拌個嘴啥的,韓武的日子便有了些滋味。白日里只要天好,韓武必定帶著寶貝外孫女出來。那一日,韓武牽著外孫女的小手過小區(qū)馬路往廣場那面走。小家伙突然就掙脫了姥爺?shù)氖?,撒歡地朝對面跑。原來她一眼看到了老茍家的小寶在沙坑里玩得正歡。

        “吱嘎“一聲,一輛送外賣的三輪摩的一個急剎車險險地停在小毛豆身前。韓武嚇得一個趔斜,急搶到孩子身旁,一把抱起。韓武掩不住心內(nèi)的激跳,回回首,那輛摩的一個加速已跑出多遠。

        韓武用手擦擦滿頭的冷汗,對老茍說,這么規(guī)范的小區(qū),怎么任由送外賣的摩的亂跑,很危險的!還有那“小黃車”,我這回來北京,看到街頭巷尾無處不在,有的停車場,烏壓壓的一片,就像當年天安門廣場上的紅海洋。

        老茍說,你真是“奧特”了?,F(xiàn)在都啥時代了,快遞外賣小黃車那是大都市的標配。接著又一笑,說你是個領(lǐng)導啊,你還不愛聽。你以為這家園小區(qū)是你區(qū)政府呢,煙火氣不沾!

        一提這“煙火”,老茍的煙癮倒被勾起來。他將寶寶托付給韓武,自己一扭身,轉(zhuǎn)到廣場旁的樹叢里去吸煙。用老茍話說,這叫雙贏,他平時陪韓武說話,解惑答疑;偷空也能讓韓武拉幫會孩子,自己好過下煙癮。

        韓武就問他,我沒來之前呢?總不能扔下寶寶自個跑樹趟子里吧?

        老茍說,活人還能讓尿憋死?你沒來時,剛說到這兒,他突然一拍腦門。這些天光顧跟領(lǐng)導打溜須了,卻把人家給冷落了。說實話,你沒來時,多虧我這個小老鄉(xiāng),那時我手生,寶寶不待見我,人家沒少幫襯,每每我煙癮犯了,都是人家?guī)臀規(guī)殞殹?/p>

        韓武就懟他,你這個“人家”是哪一個,是男還是女呀?

        老茍把眼睛往廣場四處撒摸。不對呀,我這個小老鄉(xiāng)好像有幾天沒見著了。難道是病了?

        老茍說的小老鄉(xiāng),叫彩云,人們都叫她云嫂,是老茍那個市下轄的縣里一個小鎮(zhèn)的人。說是小老鄉(xiāng),其實也不怎么小,四十好幾了,比老茍老韓們差一輪多。也許在老漢的眼中還算少婦,可在孩子們的心里絕對已經(jīng)列入“大媽”級別了。

        還真讓老茍猜著了,云嫂這幾日一直沒出屋,但不是她病了,是她照顧的雇主,半癱在床的老太太半夜睡覺蹬被把自己凍感冒了。

        老太太就是前不久韓武與茍慶年打嘮時提到的那個坐輪椅的老人。老太太自從病倒,兒子兒媳就把孫兒接走,余她和老伴相依度日。老太太家住一樓,老頭在家里軋出一間屋開了個門市,賣些食品日雜等人們平日所需的東西。老太太身體好時,不僅能帶孫子還能幫老頭打點小賣店。自打她犯病癱瘓在床,整個家里的生活就全亂套了。老頭顧了這頭誤那頭,日常起居一塌糊涂不說,小賣店也幾近關(guān)了張。最后感覺這樣不是個法,就找了云嫂做保姆。

        自打云嫂進家門,情況就發(fā)生了很大變化。老太太被侍候得干凈利爽,一日三餐也是有模有樣。過段時間,家中的秩序不僅恢復如常,老頭也白了胖了長了肉,還有了閑工夫把小賣店又開張起來。

        今晨吃完早飯,云嫂將老太太抱進輪椅。云嫂推著輪椅到門口,又停下了,返身又回來給老太太拿了件披肩,對里屋喊了句,我推大姐去外頭曬曬太陽。

        里屋未吭聲,里屋的老頭手里端著一個大茶缸子緊緊地盯著她的后背。

        云嫂推車剛進廣場,就被韓武瞅到了。老韓眼前的云嫂白白凈凈,一個很利落的中年女子。只是不知為啥此時的云嫂看著有些心神不寧,神不守舍的。

        韓武倒不是專門瞄看云嫂,韓武是在踅摸茍慶年。今晨出來匆忙,老韓就忘記了吃藥,噴鼻子的藥水也沒帶在身上,這時辰估摸就有點要犯病的兆頭。而恰恰老茍又將寶寶扔給他,自己鉆到廣場旁的樹叢里過煙癮去了,韓武就有點急,拿眼睛瞟著那樹叢頂飄出的縷縷青煙。

        云嫂也在盯著樹叢里那飄出的青煙,并且還很焦急地朝那樹叢招手。一忽兒,茍慶年就從樹叢里跳出來。云嫂把輪椅推到旁邊一點,讓太陽光能暖暖地照到老太太身上,又將手里的披肩搭在她身上,這才過來與茍慶年說著什么。

        7

        每天吃完中飯,除非極特殊情況,韓武都得瞇上一覺,要不整個下午人就不精神。老韓撂下碗筷剛想往床上躺,手機就響了。

        老韓拿起一看,是茍慶年打來的。心想,這老茍,天天見,還打哪門子電話。

        老韓就說,想瞇會兒呢。

        老茍在電話那頭,咪啥,我這頭快火上房了!

        韓武無奈,披件衣裳下樓。

        昨天一場秋雨掠過,天就陡地見涼了。雖然天空晴朗,但感覺太陽更高更遠,照在身上的光芒缺失了以往的熱度,許是中午的原因,廣場上的人稀疏寥寥。韓武就看到老茍站在那兒,旁邊樹蔭下的長椅上還有一個人。

        這個人是云嫂,云嫂的兩眼通紅,顯然是剛剛哭過,臉照上次似乎更沒血色。

        最近一件煩心事纏上了她。

        自打云嫂進門,雇主家老頭擺脫了過去朝夕不飽、顧頭顧不上尾的尷尬境地,日漸過上舒心的日子。老頭不僅身上長了肉,心里也漸漸生了草。起初,還只是窺視云嫂的背影發(fā)呆,后來,便拿語言試探、挑逗。

        云嫂起初還裝傻充愣,但老頭卻日漸猖獗。云嫂左思右想,覺著這個主家不能待了。云嫂便跟老頭講,不想干了,讓他抓緊找個新保姆。老頭聞聽一愣,嘴上答應(yīng),但根本沒有行動。每日除了糗在賣店里,就是偷空騷擾云嫂。

        云嫂硬著頭皮忍了數(shù)日,不但沒見老頭有找新保姆的意思,反而愈加升格。如果以前還停留在語言上撩刺,現(xiàn)如今就開始朝行動上轉(zhuǎn)化,有意無意地肢體接觸揩云嫂的油。

        云嫂忍無可忍,又不想將事情搞僵。萬般無奈就想到了老鄉(xiāng)茍大哥。一次借推老太太去外面曬太陽就把事情跟茍慶年講了。

        老茍聽后很是氣憤。當時也想把這事情跟韓武說一說,也好共同謀劃個主意。不巧,那天正好老韓忘了吃藥,即將犯鼻炎。沒等張口說話老韓將寶寶交給自個拉著小外孫女就跑了。情急之下,老茍就跟云嫂分析,這老騷貨吃定你外來的,無依無靠,不敢將事情搞大。所以才敢如此放肆。我看你也別顧慮這個,就跟他撕破臉。北京這么大,此處不養(yǎng)爺,自有養(yǎng)爺處。你越怕,他越欺負你……老茍還想具體給支個招,孫子小寶見小姐姐走了,自個也不愿玩了,哭鬧著要回家。

        雖然沒太具體,但中心大意云嫂還是體會到了。云嫂回去后找個機會就跟主家的老頭攤了牌。云嫂的意思,既然我給你時間讓你找人你卻不找,那我也就不再等。明天我就不干了。

        云嫂的強硬似乎有些出乎老頭的意料之外,但他略微驚慌片刻之后,馬上亮出了自己的殺手锏。

        老頭說,干與不干不是你我哪個能說了算的,得合同說話。你來我家之初,是定了合約的,期限一年,你我都簽字劃了押,并且中介是第三方,擔保人。你現(xiàn)在半道想撂挑子走人,你跟我說不上。你走我也不攔你,你前腳走,我后腳就去中介,到時你得付違約金不說,得罪了中介,我看你今后咋在這道上混?

        老頭幾句話一下子就把云嫂給鎮(zhèn)住了,焊在那兒半天動不了窩。

        云嫂的確被戳在了軟肋上,那老頭之所以有恃無恐,就是號準了云嫂不想失去在北京工作的機會。

        云嫂是個苦命的女子,丈夫早歿,只余她和婆婆守著一個寶貝閨女在家鄉(xiāng)的小鎮(zhèn)討生活。半年前婆母患病住院,云嫂給婆母治病不僅花光了積蓄還欠了一屁股債。為還債,也為給女兒積攢將來上大學的錢,云嫂一咬牙,拋下婆女兩個只身來到北京。云嫂想,在北京做保姆的工錢比家鄉(xiāng)要高許多,只要自己不惜力地干幾年,就能攢下些錢??蓻]曾想接手的第一個活就遇到了這么個老不正經(jīng)的。

        云嫂情急之下只能再找老鄉(xiāng)拿主意。茍慶年聽完哭訴,也是氣得直捶大腿。說,這老王八犢子剛過上幾天好日子就聊騷??次乙娒娌幌魉?!

        氣歸氣,當不了解決問題。冷靜下來,老茍也給云嫂出了幾個主意。比如讓她將實情去跟老頭的兒子講。云嫂搖頭,兒子跟他爹不對付,自從云嫂來家,就沒見他兒子幾面。即便來家,也是看看他媽,跟老頭話都不說。老茍讓她跟老太太挑明。云嫂搖頭說更不行。老太太生活都不能自理,腦袋一陣明白一陣糊涂,說了也是白說。弄不好問題沒解決還不得要了她的命?

        茍慶年仰天,你呀,真是善良到家了,自家的墳頭都哭不上溜,還顧慮人家的死活!

        8

        韓武沉吟著半晌沒說話。

        茍慶年急忙解釋,我這也是沒轍了,才搬你這個救兵。我尋思你干了一輩子領(lǐng)導,過的橋比我們走的路還多!

        韓武沒理會老茍。扭頭對云嫂,這個事你也別太上火,你先回去,該干啥干啥,別再跟他提走不走的事。記住了,盡量待在老太太身邊。

        云嫂答應(yīng)一聲,但臉上還是掛著擔憂。

        老茍望著云嫂遠去的背影對韓武說,既然與那王八蛋老頭揪扯不明白,干脆就經(jīng)官。跟中介挑明咋回事或者直接找婦聯(lián)、上法院告他。

        韓武說,告他,你告他啥?

        老茍說,告他欺辱婦女,猥褻罪。

        韓武說,虧你還當了一輩子的警察,證據(jù)呢?

        茍慶年支吾,這……

        韓武揶揄他,我倒忘了,你是個獄警。

        云嫂自打見了老哥倆,心中似乎不那么惶惶了。每日里不哼不哈地只是勤勉做活,閑暇下來也是不離老太太半步。

        一日里服侍老太太剛剛睡下,主家老頭便以需要幫手之名將云嫂找進小賣店。幫忙賣了幾單貨,云嫂見屋內(nèi)沒了顧客便說要照看老太太欲回屋。

        老頭攔下她,隨手從收款的錢匣子里摸出一把紙幣硬往云嫂的手中塞。

        云嫂死活不要。

        老頭就說,你這是何苦呢?還有跟錢有仇的?

        云嫂說,傻子才跟錢有仇呢,可這錢得要自己賺。

        老頭說,你真是大姑娘要飯死心眼子。

        見云嫂還是不開竅,老頭索性捅破,你只要跟我好,我每月多給你1000塊錢。

        云嫂滿面通紅,連聲不允。

        老頭說,要是嫌少,我再給你加500。

        云嫂眼淚圍著眼圈轉(zhuǎn),云嫂說,這不是錢的事。你想沒想過這樣做對得起誰?拋開我這個弱女子不說,老大姐跟你辛苦了一輩子,到頭來累病癱瘓在床。你是她最親的人,理應(yīng)關(guān)心照護她,可你卻閑心辣腸地在背后偷雞摸狗,你摸摸自個的良心!

        主家老頭偷雞不成反遭云嫂搶白,心里著實窩火,當下看著云嫂離去的背影直咬槽牙。

        第二天,有一胖一瘦兩個老頭走進了小賣店。

        這兩人看著面生,以前沒來店里買過東西。那胖點的,皮膚白凈,四平八穩(wěn)的像個干部;那個瘦點的,面龐干瘦黝黑,穿著一身洗褪了色的警察制服,雖然沒帶領(lǐng)章警徽,但瞅著也透著一股凌厲和狠勁。

        這時辰,剛吃過午飯,正是歇晌的時候。小賣店里沒有其他顧客,云嫂推著老太太剛剛出去曬太陽。

        來者都是客,主家老頭就打招呼,二位買點啥?

        兩人點點頭,沒吱聲,四只眼睛滿世界撒摸。瞅瞅小賣店的貨架子,又瞅瞅柜臺后老頭那張臉,最后將眼光鎖定掛在西墻上的電視上。

        因中午沒啥顧客,主家老頭手里端著大茶缸子,一邊吸溜著茶水,一面看著電視。

        電視里正熱播《情滿四合院》。

        那兩人也跟著追起了劇情。眼睛瞅著電視劇,嘴里邊還沒閑著。一個說,我說這聲音聽著有點像何冰演的那個傻柱。另一個說,拉倒吧,你可別惡心人家何冰了,要說像,頂不濟也就像海一天演的那個許大茂。不僅聲音像,心眼更像!

        主家老頭好奇,接過話茬,你倆說誰像誰呢?

        那兩個說,正好,你給鑒定一下,看我倆誰說的準,到底這聲音像何冰還是許大茂?

        胖點的那個就讓主家老頭將電視聲調(diào)小,然后那瘦子就打開了手里的手機,從手機里傳出的聲音卻是那晚上老頭與云嫂說的那番話。老頭的聲音京腔京調(diào),乍一聽,還真有點何冰的味道。

        老頭臉色陡地一變。疾聲問,你倆什么意思?

        胖老頭說,啥意思,你自己說的話,問誰?

        主家老頭說,我看你倆不像好人,非偷即搶,我要報警!

        瘦老頭將手機關(guān)掉,好呀,報警好!老子就是個警察,只不過現(xiàn)在退了。是你報,還是我給你報?說著就按鍵。

        老頭連連擺手,別別別,有事好商量。

        9

        韓武和茍慶年走出小賣店。一拐彎,茍慶年照著韓武就是一掌,韓武沒防備,被打得一趔斜,一臉懵逼地瞅茍慶年。

        老茍豎起大拇指笑道,我真是服了你了,不愧是當過領(lǐng)導的,這么難纏的事,你一出馬,平了!

        韓武這才反應(yīng)過來,他這一掌是褒賞。遂調(diào)笑道,你這個警察,素常在監(jiān)獄里就這么夸人吶?

        老茍嘿嘿笑,哪天我請你喝酒,好好替云嫂謝謝你。

        韓武笑了,我倆共為云嫂辦事,應(yīng)是云嫂感謝你我,咋就你帶她出面謝我呢?

        老茍尷尬,急忙辯解,你可別誤會。云嫂跟我不是老鄉(xiāng)嘛,有句話,老鄉(xiāng)見老鄉(xiāng),兩眼淚汪汪……

        韓武看他一派窘相,收住笑,接住老茍的話茬,是呀,你這老鄉(xiāng)云嫂心地像菩薩,命運卻多舛,你倆能在千里之外的北京相遇,也算緣分不淺。你這個當哥的,今后真應(yīng)好生關(guān)心她。

        茍慶年沒吭聲,臉更紅了,瞧那神情,分明是將話聽進了心里。

        剛一下,老茍又面露忿意。其實,依著我,這事不能就算完,可你非不讓我說。

        韓武說,他當我倆認了錯,云嫂也能順利離開,然后通過中介再找一家,在北京繼續(xù)賺錢養(yǎng)家,這不挺好嘛。

        老茍鼻子哼道,我是說便宜了這家伙。

        韓武說,咋地,逮住蛤蟆非得捏出尿來?

        那是,得讓這東西長點記性。

        韓武說,雖然老東西著實可惡,但畢竟實際也沒做出大格。有句話,得饒人處且饒人。

        看茍慶年還是不忿,韓武又說,人活著有時就是一口氣,一張臉,這層窗戶紙沒捅破,就能托著他做人,按規(guī)矩走道;如果面皮撕破了,這張臉不要了,沒一口元氣托著,人就容易破罐子破摔。所以咱適可而止,留著余地,就是輕易不能給他撕破臉,容著讓他有做人的尊嚴。退一步說,我們這樣做,不為別的,也是為那半癱的老太太著想。要不為啥云嫂這么長時間忍淚含冤地受著,不也很大程度有這份考慮?

        老茍說,你這么說也在理,但愿這老頭能不辜負你和云嫂的這份苦心。

        一路無言。走到樓門下了,老茍對韓武說,你上去瞇一覺吧,我去樹趟子里抽根煙。

        茍慶年悶頭抽第二根煙時,后背重重挨了一掌。他回頭,卻是韓武。

        他問,你沒去睡覺?

        韓武說,睡了,沒睡著。

        老茍問,有心思?

        韓武說,有件事我思謀挺長時間了,半道上又打住了。這回云嫂這事又觸動了我……

        茍慶年說,繞了半天你還沒說啥事呢。

        韓武說,我尋思在咱這個小區(qū)建個群。

        茍慶年說,建啥群?人家物業(yè)、業(yè)主委員會的啥都不缺。

        韓武說,我說的是兩碼事。我要建的,是你、我、云嫂這樣的在家園小區(qū)暫住的邊緣人的群。你也知道,小區(qū)內(nèi)像我們這樣的并不少,這些人不管過去輝煌也罷平凡也好,不論做過什么,如今在這里可謂無戶口、無醫(yī)保、無單位的“三無”人員,有的只是一大把的年紀和不甚康健的身體。如今相同的命運把大家天南海北地聚攏到一塊,平時帶孩子做家務(wù)各自忙忙碌碌,遇到個為難著窄的難心事也沒個地兒訴說。我就想,既然命運將大家綁到了一起,何不就抱團取暖把日子過得暖心一點。

        老茍說,還真是的。其實這種感覺很長時間在我心里隱隱綽綽地,但就是不成形,不知道咋說出來。你老弟就是當領(lǐng)導的,一句話就捅到根上了。

        韓武繼續(xù)說,當然,咱也不能指望太高。就是想給大伙搭個平臺,有個發(fā)泄和溝通的地方。假如再有類似云嫂這樣的事或誰心有個不順啥的,就能找個地兒訴訴,不比憋在肚里漚糞強?

        茍慶年兩掌一扣,咱說干就干,這個群主你來當。

        韓武擺手。我當不了,必須你來干。

        老茍就有點急了,不興你這樣的。咱不說你過去就是領(lǐng)導這事,起碼這個主意是你出的,何況你老弟為人處世拿捏得準成,這個群主非你莫屬。

        韓武說,我還真不是跟你謙虛,我若是像你似地能在這地兒待上幾年,還能讓給你呀!老茍聞聽,眼睜多大。咋了,要走?

        韓武點點頭,早晨跟親家通了個電話,說親家母的手腕恢復得不錯。老兩口也很想大孫女,說再恢復些天,就過來替換我們。

        茍慶年的臉色有點見陰,半晌沒說話。

        韓武說,別擺那哭喪臉,最快也得月把的。

        老茍嘆口氣,沒了張屠夫,照樣不吃帶毛豬。我當就我當,不過,這群的名字得你來起。

        韓武說,我還真想了一個,叫“家園”咋樣?

        10

        韓武想在離開前幫群主茍慶年做成三件事。后來尋思這第三件時間上有點太倉促,就否決了一件。韓武跟自個說,這可是大好事,能開個頭就成。

        韓武提議,讓群主在群里搞了一個大討論,內(nèi)容是關(guān)于能否放任快遞摩的進小區(qū)的問題。這一主題涉及到每一家每一戶的利益,大家討論得很熱火,最后就連小區(qū)的正式住戶都參與進來。最終安全第一的觀念打敗了方便為先的想法。物業(yè)從善如流,很快在小區(qū)門口貼出了“禁止外賣快遞等進入小區(qū)的通告”。從此,家園小區(qū)的大人小孩在小區(qū)遛彎再也不用記掛著突如其來、橫沖直撞的摩的了。

        第二件是韓武自告奮勇做導游,讓群主組織了一次北京一日游活動。依韓武的心思,能有個十位八位的就不錯了。可沒想到,早起出發(fā)在廣場集合時,一點名,足足超過了一個排。茍慶年站在隊首,手里還舉著一面小旗,小旗上“幸福家園”四個字在晨陽下熠熠閃光。韓武帶大家乘公交換地鐵,先游了天安門,接著又到北海劃船。大家都興致滿滿,到西邊紅霞滿天的時候還不愿回。

        大家伙都夸茍慶年。讓群主有時間再組織一次爬長城、逛西山啥的。

        老茍就湊到韓武跟前,小聲說,要不下個禮拜再整一場?

        韓武看茍慶年興致爆棚,沒忍心駁他的面子。說,你是群主你說了算。不過……

        老茍說,不過啥?

        韓武說,你這人忘性好大,答應(yīng)我的事到現(xiàn)在還沒落呢。

        老茍說,啥事?

        韓武說,你說請我一頓酒。

        老茍臉就紅了。

        老茍說,我沒忘。十頓都想請呢!只不過我一請,你就該白話我啦。

        老韓說,舍不得請就直說,別找理由。

        茍慶年急頭酸臉,王八蛋才舍不得呢。就今晚,地方你定!

        傍晚五點半,小區(qū)門外的小酒館,韓武要了一個包房。老哥倆剛坐定,云嫂一挑門簾進來了。

        茍慶年挺詫異,你咋也來了?

        韓武說,是我讓云嫂來的,沒有云嫂這個由頭,你憑啥請我喝酒?

        云嫂說,兩位大哥是我的恩人,今天這頓酒必須我請,您二位就別跟我爭了。

        茍慶年說,這頓酒我早答應(yīng)韓老弟了。你要請,也得下次。

        韓武笑微微地看他倆爭,然后,他從隨身的紙袋里掏出兩瓶酒來。說,這酒還是我去南方旅游時帶的,半道剛喝了小半瓶,就來北京救急來了。我看這樣,你倆也別爭了,咱就以酒論英雄。

        云嫂連忙搖頭。韓武擺手不讓云嫂說話,將臉朝向茍慶年。云嫂晚上還要上崗,不能喝酒。不過沒關(guān)系,我倆喝,如果你比我喝的多,你買單;咱倆喝個平楚,你買單;你比我喝得少,就讓云嫂來買。

        茍慶年吧嗒吧嗒嘴,搞明白了輸贏規(guī)則,便揮揮手,大老爺們別磨嘰,不就喝酒嘛。

        韓武要了四個菜,一個湯。給自個倒上半杯,也沒說客套話,一仰脖,灌肚里了。茍慶年是個面上人,拉屎靠墻臉朝外的主。韓武不這么激他,也不會在喝酒上藏奸?;?,何況涉及到買單這個大原則呢。

        酒過三巡,菜沒動幾箸,湯卻讓茍慶年給喝個底朝上。老茍好煙,酒卻不是他的長項,便拿湯來稀釋。韓武常年在基層打拼,幾經(jīng)官場磨礪,他不吸煙,但于酒倒是有緣。他的酒量在市內(nèi)的幾個區(qū)也是抱頭子的。

        不一會,茍慶年便趴在桌子上,還響起了不小的呼嚕聲。云嫂有點不過意,小聲叨咕,你這哥倆呀,喝酒又不是打仗,干嘛非得撂倒一個。

        韓武說,你給茍大哥倒杯熱茶,我去趟衛(wèi)生間。

        韓武來到柜臺,先買了單,然后又讓服務(wù)員給加點熱湯。他回到包房,老茍依然酣睡,云嫂在一旁一臉關(guān)切。

        韓武說,在這家干得還行?

        云嫂說,挺不錯的。

        云嫂解約后,很快又找了一家,這次是帶小孩。

        云嫂面露感激,韓大哥是好人。真不知該咋謝謝你。

        韓武說,謝啥,其實更該謝的是你茍大哥。

        云嫂說,茍大哥是好人,你們都是我的貴人。

        韓武看著云嫂的臉,你跟茍大哥是老鄉(xiāng),在北京能相遇,也是一份挺難得的緣分。其實我還沒見到你時,茍大哥就跟我時常提起你,說你心眼善,經(jīng)常幫襯他。

        云嫂就有點臉紅,說,我那是舉手之勞,看他煙癮犯了抓耳撓腮的樣,就不落忍。

        韓武說,是呀,老茍是挺不易的。

        云嫂張大眼,瞧韓武。

        韓武抹搭下眼皮,不瞅云嫂。茍大哥跟我嘮過,本不想來北京的,是因為女兒家需要,才不得不來。他跟姑娘約定,幫她3年,3年后,寶寶上幼兒園,他就落葉歸根?;厝チ耍彩莻€事,茍大哥老伴3年前就沒了,一個大老爺們,連個做飯的人都沒有。

        韓武再抬眼,望向云嫂。親家母來替換我,我明天的火車。我得先走一步,回去收拾收拾。茍大哥,就交給你了。

        云嫂站起,眼淚就含在眼圈,深深地給韓武鞠一個躬。

        走出小酒館,兩旁的街燈全亮了。老韓被晚風一吹,頭腦竟有些暈眩,走路也晃了。韓武吁口氣,心說,人老了,不中用啦,也不知道自個啰里啰嗦地說了一堆,人家聽明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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