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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膴膴周原

        2023-02-20 01:17:46張凌云
        延安文學(xué) 2023年3期
        關(guān)鍵詞:岐山

        張凌云

        電視畫面里,一片金黃色的麥田蔚為壯觀,隔著鏡頭,也能感受到風(fēng)吹麥浪的成熟氣息,倘是不留意,這和中國北方的一處普通平原沒有太大區(qū)分。但是,解說員的一個詞,讓我心中一凜,不由按下暫停鍵,并反復(fù)回放,久久凝視著那片金黃色的原野。

        那個詞,叫周原。

        我終于見到了周原,見到了從詩經(jīng)故事和上古傳說里依依走來的周原。只是沒料到,會以這樣的一種方式,見到不加任何標注或修飾的周原。

        周原,是周部族興起的地方,也是周文化的發(fā)祥地。這片方圓不過30多平方公里的土地,就像一個原點,將一部源遠流長的文明史回溯,回到最初的那個封面。

        準確地說,現(xiàn)在所指的周原,稱為周原遺址更合適些。它位于陜西扶風(fēng)、岐山兩縣交界,東西長約70公里,南北寬約20公里。公元前12世紀末,周部族的首領(lǐng),周太王古公亶父率族人在這里營建城郭,開墾荒地,并定國號為周,開啟了周王朝的雛形,此后歷王季、文王、武王三世,周滅商。

        我們熟悉的文明歷史,肇始于周原。夏王朝太玄,可考的歷史遺跡極為有限,商王朝太散,都城飄忽不定,即使盤庚遷都安陽后相對穩(wěn)定,留給后人的文明財富也不多。只有綿延了800年時光的周王朝,特別是公元前841年國人暴動作為有明確史書記載的年份開始,我們才對那些上古時代的文明碎片有了清晰的拼圖。無論正史,還是《東周列國志》《封神榜》這些更加通俗、也更為吸引人的故事傳奇,很大程度上,武王伐紂是我們認識一部真實意義的中國史的起點,而滋育了幾代周人的周原,擔(dān)當(dāng)?shù)氖俏渫醴ゼq的序幕。

        遺憾的是,周原如今對我們來說過于陌生了。這有客觀原因。武王時期,西周定都鎬京,在此之前,周朝的都城是豐京,二者毗鄰,都離今天的西安不遠。再往前,在文王晚年,即將都城由周原地區(qū)的岐邑遷至豐京,周原作為政治中心的色彩淡化。隨著鎬京的日益鞏固,特別是周原由于不斷遭到西戎入侵的破壞,終于在西周末年變成廢墟,廢棄不用。

        屈指算來,周原地區(qū)的城池和遺跡,消失了快3000年了。上古的典籍記載既不翔實,更由于都城經(jīng)常變換,對越早的記錄就更加模糊,除了間斷有文物出土外,周原對后人來說,最后印象就直接簡化為兩個漢字,靜靜躺在那片充滿神秘色彩的古老土地上。

        那么,周原到底是個怎樣的地方呢?

        《詩經(jīng)·大雅·綿》云:“周原膴膴,堇荼如飴?!币馑紴橹茉恋卣娣饰?,連苦菜都甜如麥芽糖。周原位于最早有“天府之國”之稱的關(guān)中平原西部,北依岐山,南傍渭水,海拔900米左右,這片平坦開闊的土地,在當(dāng)時氣候溫潤,草木蔥蘢,充滿勃勃生機,的確是人類繁衍生息的好地方?!对娊?jīng)·大雅·綿》對古公亶父也不吝贊美之辭:“綿綿瓜瓞,民之初生,自土沮漆……古公亶父,來朝走馬,率溪水滸,至于岐下?!?/p>

        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廢興也。詩經(jīng)中的大雅,多是歌頌周代先祖及君王的敘事詩,這首詩明白指出,周人最早的發(fā)祥地,本在沮水漆水一帶,是古公亶父早行趕馬,沿著河岸一路來到岐山腳下。

        為什么是岐山?我們先來簡要梳理下周王室的世系表和遷徙圖。

        據(jù)《史記》載,周王室的先祖叫后稷,古公亶父是他的第12代子孫。中間的11代大多不出名,只有后稷的曾孫公劉比較有名。大雅中有兩篇專門記述后稷和公劉的作品,《生民》與《公劉》,大學(xué)里曾學(xué)過,其中講后稷的《生民》神話色彩較濃,《公劉》相對樸實,兩首詩對這兩位周部族的重要先祖教民稼穡,拓荒造屋的事跡都極盡贊頌,結(jié)合其他史料,可以推斷出周人在他們帶領(lǐng)下的一幅遷徙圖。

        周人最早的居住地叫邰。公劉時遷豳。古公亶父再由豳遷岐,即周原。

        后稷作為農(nóng)業(yè)始祖,邰是舜賜予他的受封地,在今武功縣一帶,同在關(guān)中平原,比周原偏東,自然條件同樣優(yōu)越,這樣的一塊好地,為什么要放棄呢,原因見《史記·周本紀》:“不窋末年,夏后氏政衰,去稷不務(wù),不窋以失其官而奔戎狄之間?!辈环斒呛箴⒌膬鹤?,由于夏朝政治衰敗廢棄農(nóng)師,不窋失了官職只好流浪到戎狄地區(qū)。歷兩世,公劉勵精圖治,將族人遷至豳,豳在岐山以北,黃土高原南緣,今陜西彬州、旬邑一帶,瀕臨涇水,自然條件尚可,但谷地狹長,腹地有限,更由于經(jīng)常受到戎狄侵擾,至古公亶父,終于“率溪水滸,至于岐下”。

        這是一部漫長的遷徙史。是歷經(jīng)艱難險阻,重新回到水草豐饒之地的遷徙史。對于這片象征周部族真正勃興的沃土,《詩經(jīng)·大雅·卷阿》發(fā)出了意味深長的宣言:“鳳凰鳴矣,于彼高崗。梧桐生矣,于彼朝陽”,也孕育了一個極富想象空間的名詞,鳳鳴岐山。

        至此,周原大地升起了曙光。這道光,不僅照亮3000多年前尚處于蒙昧?xí)r代的一片曠原,也久久縈回在后人心頭。

        鳳鳴岐山,多么美妙的字眼。雖然鳳鳴岐山的典故通常指文王,如《竹書紀年》:“文王夢日月著其身,又鷟鸑鳴于岐山?!丙N鷟,傳說中的鳥名,鳳屬,代指鳳凰。我卻寧愿相信自古公亶父“渡漆、沮、逾梁山,止于岐山下”的那一刻起,就有一只鳳凰昂首屹立在群山之巔,發(fā)出霞光一樣金燦燦的啼鳴。于是,大地萌動,萬物蘇醒,所有隱藏的事物如萬馬奔騰,向著地平線洶涌而來。

        這只鳳凰有著巨大的翅膀。如果仔細查看中國地圖,會發(fā)現(xiàn)關(guān)中平原西部有著一連串令人驚嘆的地名。扶風(fēng)、岐山、鳳翔、麟游、寶雞、眉縣、太白、千陽……這些光彩奪目,帶著幾分仙氣的名字,猶如鳳凰五彩斑斕的翅膀,翱翔在廣袤的原野之上。

        這是中國最美的一組地名之一。它們屬于寶雞,又稱為西府的那片所在,當(dāng)然,它們也屬于周原。它們屬于大周原的范疇,周原也不再局限于兩縣交界30多平方公里的狹小空間,而拓展到整個關(guān)中平原西部,包括寶雞,以及咸陽、西安三市的各一部分。

        可惜,它們實在太低調(diào)了,低調(diào)得讓人似乎忘記了它們的存在。與周原有關(guān)的這組地名,除了左馮翊、右扶風(fēng)的煊赫地位讓人想起扶風(fēng)曾經(jīng)的輝煌,除了一碗岐山臊子面讓人知道一座叫岐山的山,幾乎很少有其他的聲音了。它們都盡量把自己放低,低到塵埃里,低到古老而綿長的時光之河里。

        周原同樣低到了塵埃里。這片如今極少歷史遺澤,只剩下村莊麥田的曠野,將它的胸膛緊緊貼住大地,不帶一絲高蹈的姿態(tài)。就像那些謙卑的麥子,它們年復(fù)一年在地里分蘗,拔節(jié),揚花,孕穗,養(yǎng)育了一代又一代蒼生黎民。

        這是我喜歡的周原,也是始終抱有一顆初心的周原。鳳凰啼鳴只是精神的放飛,低進塵埃卻是它固有的姿態(tài)。

        周是象形字。在甲骨文里,周就是一塊方方正正長滿莊稼的農(nóng)田。順著這個邏輯,才能明白《說文》“周,密也。從用口”的解釋。生活在這里的周部族,將自己稱為周人,正是因為他們熱愛這方盛放汗水和耕耘的土地,這里有他們的情與愛,悲與歌,這里是他們一生的故鄉(xiāng),也是他們不變的乳娘。

        于是我們回歸到周的本義,同樣也是周原的本義。周原,是中國農(nóng)耕文明清晰的原點,古公亶父率領(lǐng)他的族人,將周部族祖先后稷教民稼穡的傳統(tǒng)發(fā)揮光大,一圈圈蔓延開來,直到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的廣袤國土上開滿繁盛的豐收之花。

        這不是夸張。周部族的確是善于農(nóng)耕的,許多重要的作物品種,在這里都可以追根溯源。

        所謂地下文物在陜西,這里的文物,除了那些建筑器物外,也包括人類賴以生存的糧食種子。

        周原出土過不少碳化糧食。五谷中的稻麥黍菽稷,乃至泛指的百谷,大多都可以找到影子。考古專家曾專門對周原的土層進行研究,發(fā)掘了大量碳化的植物種子。其中包括粟,也就是小米,又稱稷。黍,一種大粒小米,又稱黃米。菽,即大豆。還有小麥。專家發(fā)現(xiàn),這些碳化大豆明顯要大于野生的大豆,還有源于西亞、對灌溉要求很高的小麥的大量出現(xiàn),說明周原當(dāng)時的種植技術(shù)已相當(dāng)發(fā)達。此外,水稻雖暫未發(fā)現(xiàn)有碳化種子,但出土的產(chǎn)于西周晚期的伯公父簠上有銘文“用盛穛稻糯粱”,一連出現(xiàn)穛稻糯粱四種糧食,說明最遲至西周晚期,這片土地已開始種植水稻高梁。

        難怪后人在《詩經(jīng)·周頌·噫嘻》中會發(fā)出“噫嘻成王,既昭假爾。率時農(nóng)夫,播厥百谷”自豪的吟唱。重視稼穡的傳統(tǒng)一脈相承,既開啟了周王朝盛世太平的按鈕,也夯實了整個漢民族社稷立國的基石。

        低進塵埃的不僅是周人成熟的種植技藝,還有一串埋在土里的鑰匙。這串掌握秘訣的鑰匙,是青銅。

        我對青銅器情有獨鐘??傆X得那些帶著斑駁綠銹的器物,閃爍著一種令人心馳神往的饕餮之美,是后代難以啟及的范本。商周是青銅文化的鼎盛期。商代的司母戊大方鼎和四羊方尊,堪稱國之瑰寶,商代后期的青銅器制作,已達到爐火純青的水平,不過我們見到的,絕大多數(shù)是禮器酒器,還有兵器,農(nóng)具極少。普遍使用的還是各種木、石、骨、蚌制農(nóng)具,如木耒,石鋤,石鏟,石鐮,蚌鐮等。

        以善于農(nóng)耕著稱的周人,相比殷商時期,明顯的進步是青銅農(nóng)具得到了更廣泛應(yīng)用。像翻地用的青銅鏵,除草用的青銅鑮,收割用的青銅铚,都已出現(xiàn)。就周原而言,就出土過多件西周時的青銅鋤,以及春秋時的青銅鏵、青銅壁土等。雖說總體而言由于青銅珍貴,尚未替代石器得到普遍使用,但至少證明遠在周原時代,我們的祖先已懂得使用最先進的生產(chǎn)工具,在土壤里尋覓關(guān)于豐衣足食的更多奧秘。

        如果說那些高高在上的國之重器離老百姓過于遙遠的話,那么,更多走進普通家庭的青銅器皿,能讓我們觸摸到青銅榮光的真正溫度。

        周原所在的寶雞市,是中國青銅器之鄉(xiāng)。這里出土了毛公鼎、大盂鼎、散氏盤、虢季子白盤等著名的晚清“四大國寶”,從漢代開始,寶雞境內(nèi)就不斷有青銅器出土,數(shù)量之巨、精品之多、銘刻內(nèi)容之重要均居全國之首,寶雞也被譽為“每一個中國人一生都應(yīng)該來一次的地方”,而其中的扛鼎之作毛公鼎,正是出土于岐山周原。

        我從參觀博物館的感受出發(fā),對青銅器的主要類別進行了粗淺的研究,對卣、纍、瓿、觚、觶、卮、斝、盉、甗、簠、簋等各種令人眼花繚亂乃至字都讀不出的酒器食器進行了細細辨認,也對一些常見的國之重器如鼎彝,家用物什如豆盆有了一定的認識,但只是蜻蜓點水而已,并沒有更深入的理解,只有離開燈光照耀下的被割裂的現(xiàn)代時空,回到3000多年前散發(fā)著原始氣息的周原土壤,才能感受到什么是真正的人間煙火。

        周原出土過大量的食器炊具。如青銅甗,底下有幾個出氣孔,作用等同蒸鍋,能夠蒸出噴香的米飯。三個足的連檔鬲,可以使食物平均受熱,主要用來煮粥和菜湯。此外還有陶簋、陶豆、陶盤等,用于盛飯盛菜。無論是青銅器皿,還是陶制物件,它們的共同特點是,離開了廟堂之高或江湖之遠,而用貼緊大地的姿態(tài),氤氳出一幅最樸素也最雋永的農(nóng)家康樂圖。

        這幅圖里,我們可以看到男人耕種漁獵,女人繅絲養(yǎng)蠶,他們?nèi)粘龆?,日入而息,一點點繡出綿延了3000年的男耕女織、天下太平的生活理想。這幅圖里,我們可以看到他們一點點壘出糧食和幸福,一點點堆起適應(yīng)生產(chǎn)力發(fā)展的上層建筑和意識形態(tài),推動了有著大山般巨大影響力的農(nóng)耕文明的基本形成。

        于是,周原開始建宗廟,蓋城墻,隨著家族宗法制的建立完善和政權(quán)地位的日趨鞏固,一個國家社會的基本功能已全部具備,為“三分天下有其二”局面的開創(chuàng),并最終以周代商奠定了強大的基礎(chǔ)。

        孔子曰:“郁郁乎文哉!吾從周?!睔v史學(xué)家夏曾佑更是說:“中國若無周人,恐今日尚居草昧。蓋中國一切宗教、典禮、政治、文藝,皆周人所創(chuàng)也?!笔侵芡醭匾曋贫Y作樂,以禮樂制度逐步替代了從前的卜筮傳統(tǒng),將華夏民族從混沌蒙昧的狀態(tài)擺脫出來,是孔子思想中的仁與禮,深深影響著中國人的價值追求,成為東方大國始終屹立不倒的精神之源。而這一切的上游,都可以看見周原的身影。

        和許多消失的文化遺址不同,我不太關(guān)注周原考古的進展情況。諸如又發(fā)現(xiàn)了什么文物,岐邑故城到底在什么地方,還有什么重要古建如何復(fù)原等等。

        我知道,考古工作很辛苦,很專業(yè),從上世紀70年代起,這里就陸續(xù)發(fā)現(xiàn)了大量窖藏銅器、建筑基址、甲骨卜辭,僅在遺址基礎(chǔ)上建立的周原博物館,就收藏各類文物上萬件,直到本世紀20年代,這里還曾入圍全國十大考古新發(fā)現(xiàn)評選??脊艑W(xué)家的每一次發(fā)現(xiàn),都是一步步將周原更真實、更豐滿地呈現(xiàn)在人們面前。

        也許有些偏執(zhí),但我還是認為,無論有多少宗廟建筑被還原,形象有多高大立體,周原更像一片一望無際的原野,博大雍容、溫柔敦厚的原野,如同它的名字一樣。

        我們漢民族是沒有英雄史詩傳統(tǒng)的。盡管《詩經(jīng)》雅頌里有幾首歌頌周王朝先祖的詩篇,但還遠沒有達到史詩,特別是英雄史詩的范疇。相比之下,藏族有《格薩爾王傳》,蒙古族有《江格爾》,柯爾克孜族有《瑪納斯》,被稱為少數(shù)民族三大史詩。特別是《格薩爾王傳》,作為世界上最長的一部史詩,共有120多部,100多萬行,2000多萬字,其卷帙之浩繁,令人嘆為觀止。再看西方,除了早期的《荷馬史詩》,中世紀出現(xiàn)了著名的四大史詩,即法國的《羅蘭之歌》,德國的《尼伯龍根之歌》,俄羅斯的《伊戈爾遠征記》,西班牙的《熙德》。這些歐洲主要國家在公元1000年后,相當(dāng)于我國的兩宋時期出現(xiàn)的史詩,雖以歷史或神話為主要題材,反映的卻是面對黑暗的中世紀,能夠出現(xiàn)英雄人物改變世界的渴望。

        雙希文明,即希臘文明和希伯萊文明是西方文明的起源,而美與崇高,是雙希文明中一對最重要的審美范疇。面對古希臘的帕特農(nóng)神廟,或是整個雅典衛(wèi)城遺址,我們會驚嘆于那些氣勢恢宏的廊柱、穹門、石雕,包括已經(jīng)坍塌的屋頂,殘損的檐角,也能給人以強烈的震撼。而希伯萊人雖然漂泊不定,沒能留下太多的遺跡,但這并不能阻礙他們對承載精神之塔的某個地方的向往。如出埃及記的傳說中,摩西帶領(lǐng)族人,走了40年才到達故土迦南,數(shù)千年來,無論以色列人散居在世界任何角落,也無法澆滅他們想回歸圣城耶路撒冷的熱愛。美與崇高相互滲透,特別是崇高,能夠讓人產(chǎn)生巨大的悲憫或敬畏之感,面對無限和永恒,限入一種驚駭?shù)南矏?,從而產(chǎn)生超越自我,努力向更高處延展的沖動。

        這是西方史詩、建筑與文明發(fā)展的內(nèi)在邏輯,也是他們保留了眾多文明遺址的重要原因(當(dāng)然也與建材多為石頭有關(guān))。他們需要那些矗立于高大的山丘或石礎(chǔ)之上,讓他們的靈魂得以皈依的建筑,即使是一根孤獨的大理石殘柱,也能成為聯(lián)系天穹與人間的紐帶。

        與西方有著巨大的分野,華夏文明審美之維的核心是中和。中庸,不偏不倚,中正平和,溫柔敦厚?!墩撜Z》:“中庸之為德也,其至矣乎!民鮮久矣?!薄吨杏埂罚骸爸幸舱?,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敝泻碗m以孔子提出的仁為主要內(nèi)核,卻不能簡單用中庸概括,而是兼具儒家之“和”與道家之“妙”,乃至儒道釋三家共有的悅樂精神。所謂中和,既不張揚,又不魯鈍,反映的是華夏民族講求含蓄平衡、和融智慧的價值觀,無論對人,對事,對文學(xué)藝術(shù),對宇宙萬物。

        回到主題上來。周原能充分體現(xiàn)并包容我們對世間萬物的這種態(tài)度。它不突兀,沒有那些高高聳立的殿堂塔尖,不悲憫,沒有太多蕩氣回腸大開大闔的悲情故事,甚至是不顯眼,那一片再普通不過的麥田,乍一看很難與赫赫有名的周原對上號來。但是,它坦露著博大的胸懷,與天地比壽與日月同光,數(shù)千年生生不息,滋育繁衍了一個民族,并將一直持續(xù)下去。它溫和而堅忍,樸素而寬仁,始終像一位閱盡滄桑但不發(fā)一言的君子,微笑著看著它的臣民,它的子孫和后代。

        某種意義上,周原就和我們的理想一樣,以一尊溫柔敦厚的肉身,努力道法自然,達到精神上的天人合一。

        周原有著更豐富復(fù)雜的涵義。

        周原是一枚永不褪色的鈐印。周原是古老的,也是現(xiàn)代的,幾千年的風(fēng)雨滄桑與際會風(fēng)云,并沒有改變它本來的面貌??瓷先?,周原仍然是一片不帶標簽、再普通不過的原野,仿佛有一枚沉雄古拙的鈐印,上面鐫刻有周原二字,重重地按在大地之上,任憑歲月如何變遷,這片土地依然流著祖先的血脈,帶著遠古的芬芳。3000多年前,古公亶父和他的族人們,以愚公移山般的精神,一點點用鋤頭鏟刀刨開蠻荒,用扁擔(dān)籮筐挑起荊棘,把面前看不見的大山一點點移開,在荒原之上播灑出文明最初的種子。這枚鈐印遇火不化,遇水不融,也不會隨著現(xiàn)代文明的侵蝕特別是城市化進程的加快而消減褪色,你見或者不見,你念或者不念,它始終都在那里。

        周原是大地隱喻的原點。中國的幾何中心是蘭州。漢唐以前以及相當(dāng)長一段時間內(nèi),中國的政治中心是西安。周原的位置,處于西安稍偏西、又離蘭州更遠些的一條中軸線上,這就達到了某種微妙的平衡。就地理面言,周原就像天圓地方居中的一個原點,于另一層意義上,堯舜禹以及商代文明雖然更早,但堯舜禹時代更像傳說,沒有確切的文明遺址,商代文明存在斷代,只有以周原為源頭的周代文明綿綿不息,成為華夏文明的核心和基底。原,原道,本身有探究本原的意思,周原作為華夏文明的原點當(dāng)之無愧。

        我更想說的是,周原是屬于漢民族的美麗童話,或者原鄉(xiāng)。

        周原不是虛構(gòu)的神話傳說,也不像西方的英雄史詩,而更像一朵美麗的童話,帶著那些先民的歌唱,還有那些清澈的情感,盛開在人類文明的童年時代。這里,草木蔥蔥,平原漠漠,河澤盈盈,山川巍巍,是《尚書》《春秋》《國語》《左傳》這些經(jīng)典古籍雄偉的背景,是誕生《詩經(jīng)》中那些優(yōu)美的詩篇最初的溫床。當(dāng)我們吟頌著“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蒹葭蒼蒼,白露為霜”“采采芣苢,薄言采之”“呦呦鹿鳴,食野之蘋”這樣膾炙人口的名句時,腦海里無處不在的是周原的影子。雖然這些詩句出現(xiàn)的時間要晚于周原興盛的時代,地點也不局限于關(guān)中秦地,反映了黃河中下游乃至漢水流域的廣大地區(qū),我們?nèi)詴蛔杂X地想起周原,想起這片被渭水、千水、漆水河依偎包容的土地。我們仿佛在清晨掬起沁涼的河水,看荇菜浮萍緩緩地流過;在南山腳下悠閑地采集薇蕨,日過半晌不覺還沒有滿筐;在宜人的初夏里做著投之以木瓜、報之以瓊瑤的游戲,空氣中漫溢甜蜜的芬芳;在孤獨的水中沙洲遙想起親人,在每一個露重霜侵、雨雪紛飛的日子里反復(fù)唱著愛情的歌謠。

        周原是一個開著不敗之花的地方。這里有開不完的鮮花,結(jié)不完的果實,還有桃夭、甘棠、葛覃、苕之華、摽有梅這些有著鮮明漢民族特色的最早記憶。它們是文化版的植物學(xué),也是人化的自然,是我們的祖先與養(yǎng)育他們的土地與生俱來的親近與感恩,并深深影響了子孫后代,數(shù)千年來一脈相承,學(xué)會與自然萬物和諧共生、水乳交融的原鄉(xiāng)。

        總也忘不了葦岸說過的一句話:“在背離自然、追求繁榮的路上,要想想自己的來歷和出世的故鄉(xiāng)?!敝茉褪俏覀冏卟怀龅墓枢l(xiāng)。我的眼里常會出現(xiàn)一片廣袤的原野,無論現(xiàn)代文明多么繁雜喧囂,它依然是那么寧靜,祥和,藍天之下,隨風(fēng)飄舞著一朵野菊花。

        一朵看似柔弱的野菊花,卻是一座望不到頂?shù)木裰?/p>

        要真正了解周原,還是要到實地去看一看。

        一個乍暖還寒的日子,我踏上了周原之旅。來到陜西才知道,周原博物館離周原景區(qū)相距有30多公里,周原景區(qū)又包括周城、周公廟、鳳凰山幾個部分,一天時間看不下來,而周原博物館離法門寺很近,方便一起參觀,于是決定先看周原博物館。

        周原博物館位于扶風(fēng)岐山交界,準確地說有兩個,一個是扶風(fēng)境內(nèi)的寶雞周原博物院,另一個是岐山境內(nèi)的岐山周原博物館。前者品級較高,系全國重點文保單位,限于時間關(guān)系,去了前者。

        其實周原博物院雖說名義上在扶風(fēng)招陳村,與岐山卻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關(guān)系。原因是這一帶發(fā)現(xiàn)了岐邑舊城和宗廟遺址,橫跨扶風(fēng)岐山二縣,而周原博物院本來就在遺址基礎(chǔ)上建立,除了室內(nèi)的四個館區(qū),還有室外的兩個建筑基址,尤其是岐邑舊城在岐山的鳳雛村附近,所以很難、也沒有必要將它們區(qū)分開來。

        周原博物院黃墻紅門,氣象謹嚴,“赫赫宗周,萬邦之方”八個大字,還有陳列的各類珍貴文物,使我頓時有了穿越3000年的感覺。我沒有想到的是,整個博物院就處在一片麥田之上,除了一頭毗鄰村莊外,另外三面全是麥田。

        仲春季節(jié)頗有涼意,天上還飄著小雨,但麥田都已返青,微雨中更顯得幾分青翠。佇足間,我覺得時光停滯了,這就是那個低進塵埃的不變的周原,再過數(shù)月,這里又將是風(fēng)吹麥浪,遍地金黃,而遺址之上的周原博物院,只是一個忠實的麥田守望者罷了。

        次日去周原景區(qū)。周城是近年來興建的人造景點,以“古、土、樂、奇、巧”為構(gòu)思,設(shè)有周王室、百工坊、諸子百家園、封神樂園、百鳥樂園、中軸文化展示區(qū)等六個主題區(qū),宣傳展示周文化。雖說是人造景點,但適應(yīng)當(dāng)下文旅發(fā)展需求,布局構(gòu)造值得一觀。這是一個現(xiàn)代意義上的周原,既有古典陳設(shè),也有場景演出,還有體驗式的樂園,包括中軸線上,從進門處的天子六駕車馬,到毛公鼎再到巨大的何尊,很好地起到了寓教于樂的作用。我去的時候可能由于天氣原因,游人不多,據(jù)說上年國慶期間,人頭攢動,盛況空前,還有舉辦一些主題日時,也會充分吸引人氣。中國文化需要這種接地氣的傳播方式,只有這樣,才能讓普通大眾更好地走近周原,認識周原,敬畏周原,讓這片古老而現(xiàn)代的土地,擁有更廣泛更強大的麥田守望者。

        相比周城,周公廟是一處清幽所在。始建于唐代的周公廟,古木森森,蒼苔濃蔭,共有30多處殿堂碑亭,周公殿、姜嫄殿、后稷殿依次而列,“姜姬背子抱孫”的構(gòu)建別具一格。躑躅流連后,穿過一道寫著“天下歸心”的牌坊,我徑往后山而去。

        將周公廟當(dāng)作周原之行的最后一站,因為這里是我的終點。

        我見到了一只金光燦燦的鳳凰。這里叫鳳凰山,又叫鳴鳳崗,是岐山的一部分。在鳳凰山頂,一只俊逸瀟灑、展翅欲飛的鳳凰雕像巍然聳峙,下面的基柱上,有鳳鳴岐山四個大字。

        這正是我心中的那只鳳凰。它沖破歲月層層疊疊的束縛,向著我的臟腑和天靈呼嘯而來。我的周圍不斷上升,再上升,直到?jīng)坝砍梢黄!?/p>

        山川河澤消失了,草木田園也消失了,此刻,它們在眼前統(tǒng)統(tǒng)化歸為一個點,一個被尖銳的啼鳴擦得锃亮,并將在大地之上久久回蕩的點。

        那個點,是周原。那個點,是我們腳下走得再遠,也一直連系的根。任前方的路再苦再累,任再多的煙塵遮蔽了眼睛,我希望能在心底聽見一聲嘹亮的鳳鳴,沿著祖先走過的方向奮勇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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