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興家
一九九〇年農(nóng)歷九月二十四日凌晨,天剛蒙蒙亮的時候,棗樹上的公雞叫得正歡。一間破舊低矮的茅草屋里,響起一聲洪亮的嬰兒啼哭。暗黃的油燈下,一個瘦臉男人坐在旁邊,正焦急地抽著煙,他妻子昏死一般沉寂,穩(wěn)婆抱起嬰兒,用苗語高聲宣布:“是個耕田的。”男人把煙扔地上,猛地站起身來踩滅,控制不住地手舞足蹈,他妻子說著什么,聲音哽咽,隨即哭出聲來,疼痛里裹著無邊喜悅。男人用苗語說:“我早就想好的,就叫冬你?!苯又终f:“等讀書了就叫滾冬你?!辈⒂脛e扭的漢語喊了兩聲“滾冬你”。
請允許我稍停片刻,作一番自我介紹。我姓滾名冬你,現(xiàn)年二十九歲,于這個雨夜坐在書桌前,為陌生讀者寫下樹與人的故事。我有三個姐姐,用我們苗族的話來說,她們都是織布的,直到耕田的我出生后,母親才去做結扎手術。在苗語中“冬你”是個好聽的名,但音譯成漢語卻略顯怪異,再加上我父親沒什么文化,無法挑選出合適的字,為我上戶口時便寫下“滾冬你”,因此我走出大山經(jīng)常受到別人關注。當然,這是升入初中以后的事,現(xiàn)在不著急講,先接上一段故事,慢慢往下寫。
我父親翻出嶄新的毛毯,待穩(wěn)婆為我洗好澡,把我包起來放母親身邊。這塊毛毯是我二姐出生前買的,當時父母都說若是兒子就使用,若是女兒就留著,于是一直留到我出生。忙完后父親取下槍來到門口,朝叢林深處開了一槍,驚嚇到棗樹上的雞,它們怪叫著紛紛飛到地上。住在坎下的賈阿帶習慣早起,正對著草叢撒尿,抬起頭來喊道:“滾布吉,一大早上就鳴槍,生兒子啦?”我父親驕傲地向他點頭,唱了幾句古老的苗歌。把槍放回屋里,舀一碗苞谷粒灑在門口,雞爭先恐后搶著吃。他躡手躡腳地走近,抓住一只毛色鮮艷的公雞。
那時我大姐已經(jīng)八歲,接到父親的命令后,趕緊翻身起床燒火。父親把雞肉剁成塊放鍋里煮,叮囑我大姐把火燒旺,然后他扛著鋤頭往后山走去。父親找到屬于他的那棵樹,用鋤頭砍下一截樹枝,打算栽在旁邊的空地。但挖好坑后他改變主意,他想:我兒子于雞鳴時出生,以后一定能成為人物,他的樹不應該跟普通人的樹在一起。父親轉遍兩座山,選中一個荒蕪的土坡,把樹枝栽在正中央。抽了一支煙,他用苗語對樹說著話,大概意思是請求樹陪兒子長大、保兒子平安,說上許久才轉身回家。
跟苗王拿到一包灰白的粉末,取適量加入水中,攪拌均勻后澆我的那棵樹,每兩天就得澆一次。據(jù)說這種粉末能促使植物生根,是從某種植物中提取出來的,但提取方法只有苗王一個人知道,他在臨終前才會傳給下一任苗王。我滿月那天,我的樹已發(fā)出新芽。母親把我背到土坡上,幾乎請來了全寨人,都身著苗族盛裝。苗王念著咒語開始做儀式,正式向大家表明這棵樹是我的。在場的男人圍成一圈,在苗王的指令下,依次朝天空鳴槍。然后男人吹響蘆笙,女人跳起舞唱著歌。待所有程序結束,人們?nèi)ノ壹蚁碛脺蕚浜玫木迫?,對我父母說著恭維話。
我逐日長大,我的樹也逐日長大。它的生長速度極快,我的身高總比同齡人矮一個頭,而我的樹卻比同齡人的樹高一大截。父母把我當成寶,平時跟三個姐姐玩耍,只要我哭鬧她們就遭殃,久而久之,連僅比我大兩歲的三姐都知道不能惹我生氣。過度的溺愛致使我性格有缺陷,在家里以自我為中心,在外面卻膽小如鼠。有一天苗王路過我家門口,對我父親說:“冬你有點怪怪的,跟別的孩子不一樣?!蔽腋赣H說:“整個苗寨只有他是雞鳴時出生的?!泵慨斕岬轿业某錾鷷r間,父親都感到特別自豪,他經(jīng)常摸著我的頭說:“以后一定能考上大學?!?/p>
電線剛拉進叢林沒幾年,唯一的用處就是點亮電燈,整個村連一臺電視機都沒有。求知欲強的孩子晚飯后會向父母問這問那,父母也只能講一些遙遠的故事。從父親講的故事中,我知道苗族祖先的首領叫蚩尤。蚩尤與黃帝于今天的河北發(fā)生戰(zhàn)爭,蚩尤被俘虜并被處死,他的后代便往西南方向遷徙。在長達千年的遷徙中,為了躲避戰(zhàn)亂,苗族人都是住在森林里,于是對樹產(chǎn)生獨特的感情。出生時種一棵樹,死后砍這棵樹作為棺木,入土了又在墳墓上種一棵樹。都認為死者的靈魂轉移到樹里,隨著樹的生長永遠存于這世上。
七歲那年我進校讀書了。學校在一棵古榕樹下,僅有四間木房,由相鄰的幾個苗寨合建而成。三個老師六十多個學生,每兩個年級共用一間教室,剩下一間供老師辦公吃飯休息。學生得自帶桌子板凳,這一年的七月半剛過,父親就開始為我制做桌凳。大姐和二姐先后從這所小學畢業(yè),我本來可以用她們的桌凳,但父親固執(zhí)地要為我做新的。在我們岜沙苗寨,樹命幾乎等同于人命,沒有得到苗王的批準不能隨意伐倒一棵樹,但制桌凳這類小事苗王絕對不會批準。父親翻過山去,從粗壯的樹上砍下合適的枝,斷斷續(xù)續(xù)忙了一個月,我的桌凳才終于完工。
我至今仍記得第一天入學的情形。那天早上飄著幾顆雨,我背上母親縫制的書包,父親扛著桌凳牽著我到學校。我在座位上四處張望,前后左右都坐著小孩,我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驚恐得幾乎哭出聲。不一會兒老師走進教室,他清點人數(shù)后開始講話。小孩子難以安靜,不停地翻這動那,為了讓我們保持良好坐姿,老師用漢語說:“把手背起來?!贝藭r的我還不會漢語,沒有完全聽懂,便把桌上的書包背起來。一、二年級共用教室,一個女生用苗語說:“他太笨了,不合適讀書?!边^后我才知道她是二年級的,名字叫石窩妹,左腳有些跛。
放學回家我向父母哭訴,我不愿意再去學校讀書。父母答應得好好的,可第二天還是喊我起早,想方設法哄我跟三姐去學校。多年后我才明白,老祖宗確實說得對,笨鳥定能先飛。一年下來,我不僅能說一口流利的漢語,成績在班上也名列前茅。只是我內(nèi)心深處依舊膽小,具體表現(xiàn)出來就是害羞,村里人都說我比姑娘還害羞。大概是入學三年后,同齡孩子已學會唱苗歌,唯獨我連口都不敢開。苗寨的人都能歌善舞,而我卻聲音如鴨叫動作似肥豬。估計父母的優(yōu)秀基因沒有遺傳給我,我至今都不會吹蘆笙不會唱苗歌。
學校的老師只有初中文化,幾個苗寨湊米和肉從鎮(zhèn)上請來的。鎮(zhèn)上遙遠,步行得三四個小時,因此老師受到所有人尊敬。我五年級快放暑假時,有位老師讓苗寨一個姑娘懷孕,但他卻不愿娶她。在全寨人的逼問下,這個老師說出原因,他早已有了妻兒。全寨人都非常憤怒,把他捆綁在柱子上,有人提議把他解決掉,受害姑娘的哥哥把槍抵住他的額頭。最后苗王阻止道:“公安機關批準我們帶槍,我們不能亂使用,否則就對不住上級對我們的信任?!苯?jīng)過一番商議,當即把該老師趕出苗寨,扣下其整個學期的報酬,用來為受害姑娘處理事情。
也許被崇尚武力的岜沙人嚇著,新學期開學,老師沒再來。一時請不到合適的人接替,這所私校暫時停辦。將近一半學生輟學,其余的轉到五公里外的苗寨就讀,這當中包括我。我們每天早上都起早,一起穿過樹林去學校,午飯是從家?guī)淼娘埐?,下午放學又一起穿過樹林回家。這邊的學校是公辦的,三年級以上開設了英語課。也許是換了環(huán)境的緣故,我的成績一落千丈,英語直接一竅不通。入冬后,天沒亮就離家天黑才回到家,我經(jīng)常抱怨不想讀了。父母好像不再對我抱希望,大姐二姐出嫁得到的彩禮仍留著,打算用來為我籌備成人禮。
在我們岜沙苗寨,男孩十四歲左右舉辦成人禮,接過父親為其準備的槍,標志著成為了男子漢,然后唱歌追求心儀的姑娘,接著就是戀愛、成家、立業(yè)。考慮到我不會唱歌,跟外人說幾句話就臉紅,再加上我家極其貧困,父母決定開始為我的婚姻忙碌。經(jīng)過父輩們的多次交談,石窩妹的父母對我感興趣,說我是個安心過日子的人。晚上吃飯時,母親把這個消息告訴我,我仿佛遭到侮辱一般,瞬間放下碗大發(fā)脾氣。母親哭著勸我平息,說:“如果外人知道你的脾氣,估計連窩妹都看不上你?!备赣H喝了一碗酒,說:“你有本事就好好讀書,走出大山?!?/p>
我突然想起我小時候身體不好,經(jīng)常生這樣那樣的小病,母親總用土辦法為我治,如果治不好就去找樹幫忙。母親哀求一般地說:“樹呀,你讓冬你好起來,樹也是需要人陪伴的,冬你好起來才有人陪伴你?!鄙衿娴氖?,我竟然就好起來了。整個晚上,母親的聲音都在我耳邊響著,于是我第二天起早就朝樹跑去。涼風習習、露水濕人,我對樹說:“樹呀,你說我是讀書的料嗎?”樹枝抖動幾下,似乎在回答我“當然是了”。我又問:“樹呀,我以后的老婆會是石窩妹嗎?”樹一動不動,我放下心來。我再說:“樹呀,那你就保佑我好好讀書吧。”
也許是為了逃離石窩妹,也許是父親的話激勵了我,也許是樹保佑著我,我又開始在學習上下功夫。小學畢業(yè),我居然考上了鎮(zhèn)上的中學。這一年村里只有五人考上,其余的要么輟學要么留在村里“混”完初中。鎮(zhèn)政府對我們叢林深處的苗寨比較關心,相關領導和老師親自把錄取通知書送到家。父母一時為難了,把兩個選擇擺在我面前,讓我自己選。第一,留在村里讀書,舉辦成人禮,擁有一把槍;第二,放棄成人禮和槍,去鎮(zhèn)上讀書。我毫不猶豫就選擇了第二個。父母送我去報到的那天,一路上都叮囑我,他們離開時母親還流了眼淚。
第一節(jié)課老師點名,我的名字引來一陣哄笑,讓我尷尬得整節(jié)課都不敢抬頭。還好,我跟隔壁苗寨的易里讓同桌同宿舍,他性格開朗,很快跟班上同學熟悉起來。除了名字以外,我們的發(fā)型也引人注目。千百年來,岜沙男性都是戶棍發(fā)型,把四周的頭發(fā)剪短,保留頂部的頭發(fā)扎成辮子。學校允許我們留這樣的發(fā)型,但鼓勵我們剪成標準的學生頭。為了融入現(xiàn)代文明,我毅然把辮子剪了,而易里讓卻舍不得剪。因為成績跟不上,易里讓初二沒讀完就輟學了,回家重復父輩的生活。一天易里讓突然來到學校,說明天是他的成人禮,叫我請假回去參加。
易里讓家里富有,成人禮辦得很濃重,把鄰寨的同齡人都請來了。我們到易里讓家吃了早飯,說笑著隨他去山上看樹。經(jīng)過土坡時,有人說:“冬你,你一直在外面讀書,你的樹多么孤獨呀?!庇腥溯p拍我的肩膀,開玩笑道:“沒事,石窩妹會來替你看望的?!贝蠹议_心地笑起來,我想發(fā)火但忍住了??戳艘桌镒尩臉洌蛛S他去田里捉魚,在太陽偏西時滿載而歸。苗王做完儀式,用鐮刀為易里讓剃頭,然后對著無邊的大山說:“里讓今天成人了……”隨后,易里讓接過他父親為他備的槍,往前跨半步、指向天空、扣動扳機,“砰”的一聲響徹山谷。
直到今天,易里讓鳴槍的情形仍清晰地印在我腦海里,這是槍支最后一次出現(xiàn)在岜沙人的成人禮上。過后不久,政府以保護野生動物為由,開始對岜沙苗寨禁槍,只留下幾支用于表演。經(jīng)過媒體的不斷報道,外地人對我們感到好奇,都想來一探究竟。于是,現(xiàn)代旅游業(yè)滲透進來,鳴槍和剃頭都失去原有的味道,變成一種商業(yè)表演。就連表演隊里的一些姑娘都不是苗寨的,而是從外面請來的,僅僅是因為她們的形象好。在鳴槍的環(huán)節(jié)里,她們緊緊蒙住耳朵,完全沒有苗寨姑娘特有的那種“野”性。當然,這些都是后話。
參加完易里讓的成人禮,我回鎮(zhèn)上繼續(xù)讀我的書。學校新來了一批老師,都是大學剛畢業(yè)的。他們描述的大學生活讓我非常向往,于是我更加奮發(fā)圖強。升入初三后,我兩周回一次家,甚至有時一個月才回一次家,待在學校里不是背英語單詞就是解數(shù)學題。石窩妹偶爾來鎮(zhèn)上趕場,會帶臘肉或干魚來學校給我,我騙室友說她是我妹。室友好奇地問:“你妹怎么比你還高?”次數(shù)多了以后,我的心似乎軟了些。這么一個年輕姑娘,腳不方便卻還走三四個小時的山路,送東西來鎮(zhèn)上給我,她到底圖些什么。
后來,易里讓結婚了,新娘是村里最美的姑娘之一。后來,岜沙的年輕人往城市涌去,回村都是奇裝異服、爆炸頭型。后來,電視機越來越多,年輕人開始唱流行歌曲。后來,摩托車成為岜沙的交通工具,生活的速度逐日加快。后來,我考上高中……去縣城報到前,石窩妹約我見面。黃昏時我們爬到山頂,望著慢慢下墜的太陽。她說:“以后你會經(jīng)?;貋韱??”我說:“當然,我的家還在這里。”她搖搖頭,說:“等你考上大學,有了工作,就很少回來了。”稍停片刻,她唱起苗歌,歌聲清脆,似夕陽染遍天邊。我突然感到鼻子發(fā)酸,隨即眼睛濕潤了。
坐在去縣城的客車上,石窩妹的歌聲一路追逐著我。窗外小路長青苔,妹在家中等哥來,一天到晚不見哥,月亮爬上山坡來……但是新的學習生活還是讓我忘記了她。高一讀了半個學期,我竟然收到一封信,是石窩妹從浙江寄來的。她說在工廠打工很辛苦,叫我一定要好好讀書。她說她總夢到岜沙的樹,在夢中我的那棵樹是苗寨里最高的,她相信我一定能成為苗寨里的首個大學生。同桌是縣城的,把我的信搶去看,好奇地問我:“聽說苗族喜歡定娃娃親,你不會也定的吧?!蔽覔u頭不語。后來,石窩妹又寄來兩封信,再后來,就沒有音訊了。
高中的花費很大,父母只會過“男耕女織”的生活,幾乎無法正常供我上學。高二時為了留五塊錢的車費,我星期五餓了一天,星期六早上開始頭暈,我喝幾口自來水,堅持走到車站,回到家母親正在煮飯,我吃一碗半熟的米飯才恢復。高三時為了給我湊學費,父親砍下樹枝燒制成炭,一筐筐地挑去縣城賣。苗王指著我父親的鼻子說:“你一次砍那么多樹枝,破壞了岜沙的規(guī)矩?!蔽腋赣H說:“這些樹枝都是從我家人的樹上砍下的。”苗王義憤填膺地說:“你去看看你兒子的樹,樹枝都快被你砍光了,那還是一棵樹嗎?你這樣下去要遭到報應的。”
果然不久后報應就來了,一場暴風雨使我的樹被折斷。母親到教室門口時我們正在上數(shù)學課,她看到坐在第一桌的我,立即用苗語喊道:“冬你,快跟我回家,你的樹斷了。”有同學發(fā)出輕微地笑,母親突然“哇”地哭出聲,全班瞬間沉默下來。在我們岜沙人的思想里,樹被刮斷暗示著其主人將遭不順,而此時的我早已不相信這些。母親的行為讓我感到很丟臉,回去的路上我不高興地說:“不就是一棵樹嗎,你這么大驚小怪?!蹦赣H說:“樹死了,誰保你平安,以后你用什么做棺木?”我說:“我以后死也要死在外面,不會回那種地方死?!?/p>
我回到家看,只是頂部被刮斷,對樹來說沒大礙。但父母認為這是不祥的預兆,低聲下氣請苗王來做儀式。苗王認為是我父親作的孽,讓他對著我的樹懺悔。我認為苗王是在羞辱我父親。我上前拉父親,說:“好了好了,別扯這些沒用的,他就是一個老古董。”苗王說:“小伙不要太狂妄,這是祖祖輩輩流傳下來的規(guī)矩?!蔽蚁蛩鸬溃骸熬鸵驗槟銈兩岵坏脪仐夁@些規(guī)矩,岜沙才這么落后。外面的人來旅游看表演,是滿足他們的獵奇心理,你們還以為自己很優(yōu)秀、感到很驕傲?!备赣H突然一巴掌打在我臉上。那是父親第一次打我,今天想起都還感到疼。
我的行為讓父母在村里抬不起頭。上了年紀的岜沙人都感到非常憤怒,認為我對樹沒有敬畏之心,說我是苗族的敗類,背地里詛咒我考不上大學。他們的咒罵反而讓我更加努力,很順利地考上了貴州凱里學院。自古以來,岜沙的幾個苗寨只出過四個大學生,我是我們寨子里的第一個。去大學報到的前一天,我來到我的樹下坐了許久,它又開始長出新的枝條,正一天天茂盛起來。我突然想唱一首苗歌,但張嘴卻什么也唱不出來。我起身扶著樹干,眼光沿著它慢慢往上移,過去的事情紛紛浮現(xiàn)在腦海,我忍不住地大哭起來。
傍晚,我家來了很多客人,苗王也來了。母親忙碌著做出六桌飯菜,父親取出米酒熱情招待。大家都說我父母再苦四年就享福了,我父親又談到我出生時公雞鳴得正歡,那表情無比地自豪。吃過飯,人們紛紛掏出錢,三十五十地給我,說以后有工作了不要忘記岜沙。苗王已經(jīng)喝醉,緊握著我的手,語重心長地說:“你就放心去讀大學吧,你的樹我們會幫你看好的。你能夠走到今天,是因為你的這棵樹好,你有知識有文化,都是它給予你的。以后不管你走到哪里、不管你走得多遠,都要把樹放在心里面……”
進入大學后,我開始思考樹與人的關系,但因為我學識淺薄,始終悟不透其中的奧秘。此時的我正在學習寫詩,便把家鄉(xiāng)的樹寫進詩里。寫過幾次我開始猶豫,一些分行的句子能把樹寫好嗎?這大概是不能的。無論文字、圖片還是視頻,都只能記錄樹的某個瞬間,而家鄉(xiāng)的樹卻猶如人有著思緒,隨時在活躍著、變動著,每一個瞬間都是不同的。當然也有一種可能,樹在家鄉(xiāng)已經(jīng)是一首完美的詩,沒有必要再用文字呈現(xiàn)出來??晌疫€是偶爾提起筆,在紙上寫下“樹”字,然后陷入遐想。
因為詩歌,我和一個女生熟識起來。她聽了我的故事,決定跟我回去看看。她先是被原生態(tài)的風景吸引,隨后又感慨岜沙苗寨偏僻。她說:“你能上大學,真不容易呀?!蔽艺f:“說多了都是淚?!彼f:“你們?yōu)槭裁床话岢鋈??”我想了片刻,說:“因為舍不得這些樹?!蔽覀兇┻^幾片樹林,看著一棵棵挺拔的樹,她突然說:“我讀懂你們岜沙苗族了,每個岜沙人都是一棵樹,永遠不會死去?!弊詈笪?guī)タ次业臉洌锌话愕卣f:“這多么好呀,如果每個人都有一棵樹,這個世界就沒有孤獨了?!蔽椅⑿χc頭。我以為我們會有故事,但是很遺憾。
父母一年比一年老,他們拼命種糧食、養(yǎng)豬,勉強能為我提供學費和生活費。我大三那年的夏天,不知因為什么傳染病,家里的兩頭肥豬先后死去,母親哭了好長一段時間。三個姐姐對父母說:“你們就別再操勞了,冬你畢業(yè)前的所有費用,由我們來出?!苯憬銈兘o的每一筆錢,我都記在筆記本上。參加工作后我提出償還,她們都說:“先留著用吧,趕緊找個女朋友,村里跟你同齡的人都全部結婚了?!蔽疫@才突然意識到,曾經(jīng)的玩伴都成家立業(yè)、生兒育女。我曾以為我的人生路比他們走得遠,現(xiàn)在抬頭才發(fā)現(xiàn)他們早已走在我前面。
岜沙苗寨的旅游業(yè)越來越旺,但多數(shù)年輕人還是選擇外出打工,只有少數(shù)留在家鄉(xiāng)發(fā)展。易里讓的孩子已上小學,他在岜沙開一家農(nóng)家樂,幾乎每天都有客人。石窩妹嫁在隔壁苗寨,已是兩個孩子的母親,她在路邊開一家小店,專賣竹制品。兩個孩子穿著苗族服裝,遇到游客想合影時,他們乖巧地配合。遠遠地看到石窩妹,我的心就怦怦直跳,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我默想片刻,過去拿起一個竹帽看。她竟然沒有認出我,用方言口音很濃的普通話說:“這種帽子十塊錢一個?!蔽覜]有說話,付過錢后,戴著帽子走了。耳邊又響起她曾經(jīng)的歌聲。
我在鎮(zhèn)上中學教了三年書,遇上縣城中學遴選教師,報名參加并且順利考上。身高矮的緣故,找女朋友有困難,但最終還是找到了。女朋友是侗族,可不影響我們的感情,雙方家人也都表示同意。她比我小三歲,是縣城小學的老師,和我一樣于貧困家庭中長大,生活都比較節(jié)儉。我們的存款已足夠首付,便用她的公積金貸款在縣城買房,提取我的公積金簡單裝修。又存一年的錢,買了輛幾萬塊錢的車。女朋友說:“我們結婚吧?!蔽艺f:“我才開始存彩禮錢?!彼χf:“先結婚,彩禮錢存夠了再給?!本驮谖覀冋劵檎摷迺r,我家里發(fā)生了一件大事。
父親生了一場小病,在縣醫(yī)院住一個星期。出院后他就經(jīng)常去看他的樹,幾乎一周看一次。這天父親剛走到樹下,就被嚇一跳。他以為自己走錯了,反復看四周的標志物,確定這棵樹是他的??蓸渖蠀s刻著三個歪扭的字,傷口流出的液體還沒干透,估計是昨天才刻上去的。父親看了許久,用手順著筆畫寫幾遍,最終確定這仨字就是“賈阿帶”。他頓時全身血液洶涌,心想難道是賈阿帶認錯了,隨即又馬上否定,誰會認錯自己的樹呀,再說他還沒到糊涂的年紀。父親心中的怒火越燒越旺,轉身直接往賈阿帶家走去,得去找他問個一二三。
賈阿帶似乎早已做好準備,我父親話還沒說完,他就答道:“那棵樹是我的,最近我發(fā)現(xiàn)你經(jīng)常去那附近看,我擔心你認錯,所以才特意刻上我的名字?!蔽腋赣H說:“阿帶,我們這坎上坎下住著,你什么時候糊涂了?”賈阿帶說:“我大腦非常清醒,我倒是覺得你住院后就糊涂了?!蔽腋赣H說:“那棵樹是我從小看到大的,我兒子的樹還是從它上面砍下樹枝種的?!辟Z阿帶說:“用我的樹枝種成樹給你兒子,他考上大學有了工作,你不但不感謝我,還來這跟我爭?!彼麄兿裥『⒁粯映持?,一直沒吵出個結果,最終都說叫各自的兒子回來處理。
電話剛接通,父親就喊道:“冬你,我被人欺負了?!蔽毅读似?,問道:“怎么回事?”我心想,難道是苗王指責他什么。父親真的老了,我發(fā)現(xiàn)從去年起,他就幾乎受不了一句重話。父親說:“你趕緊回家來吧,在電話里說不清楚?!蔽亿s到家時,賈阿帶的兒子也恰好回來。把寨子里上了年紀的人全部請來,大家你一句我一句顯得鬧哄哄的。我們根據(jù)自己的記憶、老人們的講述,在樹林里反復核實,還是沒弄清楚這棵樹是誰的。只能坐下來商量處理辦法,第一不能讓兩個老人的關系變僵,第二要讓他們愉快地接受。
最終我們兩個年輕人達成口頭協(xié)議,兩家的老人,誰先去世誰就用那棵樹。兩個老人立馬反對,都說這樣行不通。賈阿帶說:“如果他先死,那以后我怎么辦?”他兒子說:“以后你就用我的,我重新栽一棵。”我父親說:“依我看,先死的是你。”我說:“那你就用我的,反正我的樹我也用不上,我有工作,以后死了得火化?!眱蓚€老人仍爭執(zhí)不休,都咒對方先死。我們笑著說:“既然你們都不想先死,那就別爭了,努力活下去,看誰活得更長?!痹谖覀兊能浻布媸┫?,最終他們都同意了該解決辦法。
誰也沒想到,半個月后賈阿帶突然死了,騎車出意外滾下山死的。他兒子來到我家,對我們說:“對不住,我要砍那棵樹為我爸做棺木了。”我說:“節(jié)哀,你去砍吧?!蔽腋赣H郁郁寡歡,我對他說:“你要長命百歲,等我結婚生孩子,你看著孫子長大。”父親說:“可我的樹被別人爭走了?!蔽艺f:“你以后就用我的吧,我的樹獨占一個土坡,沒有人敢去爭?!蔽姨匾飧鷮W校請假,參加賈阿帶的葬禮。依舊按傳統(tǒng)葬禮進行,只是陪葬品中少了槍。年老的苗王念完咒語,親友們著手填土,填平齊地面后在其上種一棵樹,從此這棵樹代替賈阿帶永遠活著。
父親越來越神經(jīng)質(zhì),在我的樹下搭了個帳篷,晚上睡在里面守著樹。我和母親怎么勸他都不聽,叫三個姐姐回來勸也沒用。過后我經(jīng)常想,有可能父親真的認錯樹了。有一天我終于鼓起勇氣,帶著疑問去向他求證,他生氣地說:“你竟然向著外人,你還是我兒子嗎?”我說:“已經(jīng)沒必要糾結那棵樹是誰的,我只是好奇,你們兩個人就有兩棵樹,可有一棵樹到底去哪了?”父親嚷道:“消失了?!蔽颐恢^腦,問道:“消失了?”父親說:“是的。以你們這代人的思想觀念,還會有更多的樹消失。這樣下去,再過幾代人,岜沙的樹就全部消失了?!?/p>
父親的話讓我大為震驚,愣在那一時說不出話來,腦海里浮現(xiàn)出一幅畫面:許多年以后,身心疲憊的我回到家鄉(xiāng),欲在樹林中滋養(yǎng)心靈,可山上幾乎都是光禿禿的,看不到一棵像樣的樹。啊,那將會是怎樣的情形?這似乎那么遙遠,又似乎如此接近,讓人不敢去多想。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只能在心里種下一棵樹,用岜沙的往事來澆灌,等它慢慢變成一片森林。我在黃昏時爬到山頂,久久望著無邊的樹林,一棵棵樹依舊挺拔著、屹立著。驀地,不知從哪傳來聲聲苗歌,隨之而來的還有陣陣晚風。
樹葉開始窸窣響動,像是在訴說樹與人的故事。
碎碎念——《樹與人》創(chuàng)作談
田興家
我至今仍記得第一天入學的情形。那天早上父親把我?guī)У綄W校,我在座位上四處張望,前后左右都坐著小孩,很多父母圍在窗外和門外。我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驚恐得幾乎哭出聲。不一會兒老師走進來,他清點人數(shù)后開始講話。小孩子難以安靜,不停地翻翻這、動動那,為了讓我們保持良好的坐姿,老師用漢語說把手背起來。我家是苗族,家人之間都是用苗語交流,入學前我內(nèi)向、膽小,不敢出去跟同齡孩子玩,因此入學時還不會漢語。我沒有完全聽懂老師的話,便把書包背起來。
學校在一棵古榕樹下,是修建多年的小石房,僅有一間狹窄的教室,學生得自帶桌子板凳。一個老師、十多個學生,都是同一個村寨的,老師的工資是學生家里送去的米。由于我不會漢語,學習非常困難,幾乎什么都聽不懂,有同學認為我很笨、說我不合適讀書,有時候連老師都不耐煩了,但他還是用苗語向我翻譯一遍。我父親認識一些字,偶爾會教我讀課文,一遍一遍地讀。一年后,我不僅能說一口流利的漢語,成績在班上也名列前茅。多年以后,這十多個學生中,只有我考上大學。
這是我的生活經(jīng)歷,我稍作改編后寫進小說里。構思這篇小說時,我想到貴州黔東南的岜沙苗寨。據(jù)說,那里的人出生時種一棵樹,死后砍下這棵樹作為棺材,入土了又在墳墓上種一棵樹。我決定將小說標題定為《樹與人》,以岜沙苗寨為背景、“我”的成長為線索,書寫樹與人之間的關系。這篇小說,肯定有我個人的想法,但我羞于談這些,估計是因為沒有將自己想表達的表達出來。這有點類似于徒手畫圓。我在教學中經(jīng)常徒手畫圓,該幾何圖形在我心中非常圓,但徒手畫出來卻不是那么圓。
我老家的后山是樹林,多年前分配這些樹時,人們以路、石頭等為界線,分成若干個區(qū)域。那時候對農(nóng)村人來說,樹在生活中非常重要,燒火煮飯、搭建房屋都會用到。父親偶爾帶我到樹林里,指著分界線對我說:“這個區(qū)域就是我們家的,你要記住?!碑敃r我記得很清楚,后來因為上學、工作,很少再到樹林里去,如今已忘記具體的分界線,甚至都很少想到樹林。我真擔心有一天,小說里“父親”說的話會成真:以你們這代人的思想觀念,還會有更多的樹消失。這樣下去,再過幾代人,岜沙的樹就全部消失了。
當然,這里的“消失”應該理解為從心里面消失,更多是指人和樹不再相互依賴。在岜沙人的眼中,樹是人,人也是樹,或者說兩者密不可分。正因為如此,在靠木材燒火煮飯、建造房屋的年代,岜沙人都沒有過度砍伐,所以至今仍保留著蔥郁的樹林。我羨慕岜沙人,有不愿向人訴說的心事時,可以去樹林里對自己的樹訴說,摟著樹干望向遠方,心情就會舒暢起來。我甚至幻想,去岜沙苗寨像樹一樣安靜地過完一生,那將會是何等的美好。以樹的方式去思考,一定能想明白很多事情,比如生與死。
我不是岜沙人,但不妨礙我寫《樹與人》,因為苗族都是相通的。在歷史的長河里,苗族經(jīng)歷那么多苦難,今天仍然存在于這個世界,從某些方面說,這跟樹很像。我也曾經(jīng)與樹林有著不可言說的感情。年幼時,我經(jīng)常和小伙伴去樹林里采蘑菇、撿枯枝,挨著路邊的每一棵樹是什么樣子,我都記得清清楚楚??墒呛苓z憾,現(xiàn)在我全部忘記了。那些樹依舊佇立在故地,它們應該沒有忘記我吧。正如書上所言,樹是有記憶的,它會記住發(fā)生在身邊的一切。許多年以后,人們能夠解開樹的奧秘,肯定會在這些樹的某圈年輪找到與我相關的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