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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鄉(xiāng)

        2023-02-19 11:32:16郭義濤
        牡丹 2023年13期
        關(guān)鍵詞:四弟三弟阿華

        郭義濤

        過了正月十五,三弟給我打來電話,說是他找了個先生來看墳地,那先生說母親的墳?zāi)购退牡艿膲災(zāi)苟夹枰?。他的話寡而淡,不過十多秒,就匆匆掛了電話。

        想我打十七年前隨著妻子搬到了山外邊,三弟與我的關(guān)系就日漸疏遠(yuǎn)。而當(dāng)初四弟走時我未能趕回去送他一程,家里的大姐和兩個弟弟更是怨氣盈胸,過了一個月母親也病危時便沒有再通知我。后來我偷偷回去祭奠,在村東邊荒涼的山坡上,母親的墳?zāi)购退牡艿膲災(zāi)共⑴虐ぶ?。我跪在母親的墳前深深無言,別有滋味的淚水混入了紙灰。雖說與家里人有諸多矛盾,但至親的相繼離去怎能不令人大哀。倘母親與四弟泉下感知,想必也是與我一樣有淚無言。許是因為愧疚與怯懦日漸沈郁,那之后我便再沒有心情回去,依家里人的看法,我是忤逆不孝,捫心自問,亦是不孝。

        正月十八,歷經(jīng)六個小時的顛簸,我又一次回到了久違十四年的故土。我先去了母親的老宅。那是蓋在路邊的三間土房,眾人生活在那里不免擁擠。也是因為這個原因,眾兄弟成家都早,其中四弟在十八歲時就已經(jīng)攢夠錢蓋好了自己的房子。懷著一種忐忑的心情向老宅走去,可那的一番景象使我心涼了半截。早前兄弟幾個和父母親一起生活的土房子竟已經(jīng)被推平,硬黃的土地上只站著幾株野草。剩有半堵低矮的土墻未被推倒,墻邊落下一堆秸稈來,這里已成為玉黍地了罷。院子里的鴨梨樹自然被砍斫去,被一并砍斫的,還有飄繞在味覺里十七年的香味。我想起四弟還小時,曾騎在三弟的脖子上往鴨梨樹上摸索,最后竟尿在了三弟的脖子上。三弟沒有生氣,他生性乖戾,卻一貫寵溺四弟。只是不知,擺在堂屋窗前的那張寫字桌命運如何?四弟尚在世時便對那古樸的寫字桌喜愛不已,父親說倘使以后眾兄弟分家,桌子便留給四弟。想父親走時正當(dāng)壯年,而四弟走時只不過青年而已。往景如幻,昔人已矣。煢煢孤影,寒風(fēng)蕭瑟。

        沿著老宅往東走一里地就是二弟家。

        我不敢敲門。

        十幾年我都未曾和二弟通過電話,他的脾氣像個炮筒,說起話來難聽至極,而說到氣憤處會抑制不住動起手來。故此我雖懷著一種任何情緒都會隨著年歲的流逝而黯淡的希冀,但終于不敢踏出一步。

        天意弄巧,我正要接著往前走去四弟家外面看看時,二弟竟直接推開門出來了。

        “你怎么回來了?”話中既有驚愕,也含怒氣。

        “我……我去給咱娘上墳。”

        “哪還用你去?你趕緊從哪來回哪!”二弟的臉霎時變得通紅,那聲音像雷一樣從耳朵徑直劈進(jìn)我心里。

        “你身體還好吧?”我走到了旁邊給他讓開了路。

        二弟的嗓門雖一如往日,但神情已顯頹然,猛地看去竟比我還要蒼老些。

        “肯定死在你后面!”二弟氣沖沖地說道,他簡直是吃了火藥。

        二弟把小門使勁一碰,看都不看我便一瘸一拐地往外走去。我這時才發(fā)現(xiàn)他的左腿出了毛病。

        “你的腿怎么了?”

        他走得更遠(yuǎn)了,恍若沒有聽到。

        我按照原來的打算去四弟家,他家的周遭也變了。門西面的小岸上,每逢下雨便不堪行走的土路被水泥路取代,原本水兒種槐樹的地方豎著路燈。我沉吟良久,終于決定去敲開門看望一下弟妹琴和侄子阿危。

        “琴,在家嗎?”我敲著門問道。

        “來了,誰???”

        待琴推開門,她臉上是與二弟一樣的驚愕,不過她的脾氣比二弟溫和得多。

        “大哥啊,進(jìn)來吧?!?/p>

        我們坐在院子里談起話來,院子雖大,卻被琴收拾得很干凈。

        琴問道:“大哥你怎么回來了?”

        “給咱娘上墳?!币驗樾呃ⅲ业穆曇粲绕涞腿?。

        “噢?!彼亓艘宦暠悴辉賳柫?。

        “老院怎么推了?”我開口問道。

        “前幾年整改,不拆的話只能花錢往上面蓋彩鋼瓦?!鼻俳忉尩馈!艾F(xiàn)在是二嫂在那里種地?!?/p>

        我點點頭又問道:“你二哥腿怎么回事?”

        “他在外面打工時生了怪病,做完手術(shù)腿就不好使了?!鼻偕钌畹貒@了口氣接著說:“自那以后二嫂身體也漸漸變差了,現(xiàn)在兩個人都得吃藥?!?/p>

        “唉……”這些我自然都不知道,便是三弟經(jīng)年隔世打來一個電話,也從未將這些事告知我。

        “你呢?你身體還好吧?阿危呢?”

        “阿危去找阿華一起去南廟了,那里這幾天一直唱戲。我倒是沒事,只一些腰腿疼,上了年紀(jì)都是免不了的?!?/p>

        阿危是四弟的兒子,阿華是二弟的兒子。

        琴一直側(cè)著臉,我看向她時,發(fā)現(xiàn)同輩里最年輕的人此時也是皺紋攜著褐斑,白發(fā)覆著黑發(fā)。

        “聽你三哥說,墳地需要整修是嗎?”

        “是啊,你看看咱家現(xiàn)在成了什么樣子?走的走,病的病,三哥也是沒辦法了。”

        “什么時候修整呢?”

        “昨天已經(jīng)修整過了,二嫂一家、我和阿危都去了。其實就是把墳?zāi)线叺陌恫鹆耍衷跂|邊壘了一道岸?!?/p>

        沉默良久,我不知該說什么,竟扯來一句不該說的話:“現(xiàn)在村里是變好了,我看外面都打了水泥,種槐樹那地方豎了路燈?;睒滟u給木匠了嗎?”

        哪曾想琴聽了這話,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然后小聲啜泣起來。

        “怎么了?怎么了?”我頓時驚慌失措,心里疑惑哪里傷害了琴,更不解一個五十多歲的女人怎會憑空失態(tài)。

        琴用衣袖擦拭了眼淚,她小聲地說:“那年我在地里干活時,有人打電話來問能不能鉤一些槐花,我自然答應(yīng)了,沒曾想他們不要臉,竟把四棵槐樹……都從上面橫砍去了!”

        “我多想拿著鋤頭鋤他們臉啊。”琴身體氣得顫抖,雖然說著狠話,眼淚卻接著流了下來。

        “哪有這樣鉤槐花的呀?”琴泣涕道:“我在光禿禿的樹下坐著哭喊水兒的名字,我心里疼啊,我罵他們這些不要臉的說要是水兒還在的話他們還敢嗎?”

        水兒,是四弟的名字。

        “誰當(dāng)頭砍的?”我亦氣得發(fā)抖。

        琴正擦著眼淚,她搖了搖頭不想告訴我。

        我嘆了一聲,琴的性格像我母親,慣于忍氣吞聲,常常受人欺負(fù)。

        “我去看看咱娘,看看水兒?!蔽艺酒鹕韥砀孓o。

        琴把我送到門口,正當(dāng)我要走時她叫住了我。

        “大哥!”

        我轉(zhuǎn)過身去看向琴。

        “你聽三哥說了嗎?”

        “什么事?”

        琴想要開口,卻又停了嘴巴。

        “怎么了?”我不免有些著急。

        “我三嫂她……也不在了?!?/p>

        村東的坡上,母親左邊躺著四弟,右邊趟著三弟妹。凄寒的風(fēng)將墳旁幾棵瘦小的松樹吹得發(fā)抖,將人吹得酸淚欲流。墳紙呻吟,枯草低俯。

        時隔十四年,我再次在母親墳前恭恭敬敬地叩首,欲吐言語萬般,終于惟哀而已!往前數(shù)二十個年頭,大年初一的早晨,四個兄弟攜家?guī)Э诠彩迦艘积R給母親拜年時何其意氣!而自四弟一去,母親緊赴其后,一大家族竟如大樹枯死,搖落不堪!

        曾經(jīng)琴對我們說:“我前幾日回娘家時,俺娘說五個姐妹數(shù)我嫁得幸福!”

        昔年父親病重時也曾對眾人說道:“你們都成了好家,得了圓滿,我雖然不免走得早,但走時終歸是沒有遺憾的?!?/p>

        如今看來,幸福圓滿之詞,何其悖也!

        先是大姐早年喪夫,精神本就受到了刺激,而后在樓上工作時稍一恍惚竟摔下來。這以后的許多年里她精神不時失常,曾數(shù)次將幼小的阿危嚇得大哭。自精神徹底恢復(fù)后,大姐變得沉默寡言。有好事者在背后說她是神經(jīng)病之類,她聽了也倦于理睬。大姐性格剛強獨立,她的兒子上學(xué)結(jié)婚的費用,從來都是由大姐一人承擔(dān)。生活最艱難時,她險些賣掉自己的房子。眾兄弟每每說要援濟(jì)她,都被她一口回絕。

        四弟年紀(jì)最小而本事超群,十八歲時他蓋了自己的房子。之后去朔方開工,未幾年便成了鄉(xiāng)里有名的富人。一時之間,慕名而從者云集。迨他去時,年不過四十,正該是人最輝煌的華年,如何天意踐人,竟將眾鄉(xiāng)人都艷羨的他接了去!

        憶我尚在家時,四弟身體健康如常,我曾囑咐他道:“你在外開工時也注意身體,如今各家情況都屬不錯,不要像以前那樣拼命?!?/p>

        四弟回道:“大哥,不能停下,如今我手下跟了很多人?!卑Γ舴鞘撬牡芟玛菏?、嘔心瀝血,怎至于病來如北海浮冰,病發(fā)如大山疾崩呢!唉,我嘆四弟立身無愧而識人不淑,昔日故舊多承蒙其恩,如今竟連幾棵槐樹也不能幫琴看顧嗎?又可笑宵小之輩在四弟在時嫉妒發(fā)狂而不敢吱聲,等他一去便如蚊蠅一般來招人惡心。

        四弟去后不過一月,飽經(jīng)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之痛的母親亦隨之而去。母親沒有文化,卻是個心眼實在的好人,村里小輩見了都要尊稱一聲六嬸。阿寶在賣菜時,曾多給了母親一個茄子,母親發(fā)現(xiàn)后堅持要退回去。阿寶推著拒絕,他笑道:“六嬸,就一個茄子而已?!蹦赣H對阿寶說:“你賣菜不容易,六嬸怎能拿你的東西?!蹦赣H使勁推讓著,阿寶怕母親摔倒,便只好把茄子收下。母親性格執(zhí)拗若此,大姐真與她相和。母親最疼阿華與阿危,二弟與四弟常年在外,阿華與阿危就在老宅吃住。兩個小子曾抱怨道:“奶奶喊我們吃飯?zhí)?,還未到十二點!”還說:“奶奶比老師還要嚴(yán)格,每天都要檢查我們的課業(yè)?!卑Γ∧赣H左眼失明,右眼也是模糊不清,且她目不識丁,寫不出自己的姓名,竟還要裝出一副樣子來催兩個小輩做課。如今阿華和阿危都已長大,吃飯做課不必催喊,而催喊他們的人早已不在人間,若是一朝念及便只能徒然地去回憶里尋找了!

        三弟妹是外鄉(xiāng)人,三弟為了與她成親可謂頗費周折,得罪了不少人。所以三弟立業(yè),三弟妹全心支持,二人齊心從小本生意做大,最后開出個廠來,本來應(yīng)是各家里極幸福的。但也就在那時她查出病來,未聞肉味而先戒葷腥。只是我不知,她的病會如此嚴(yán)重。聯(lián)想到三弟前日請先生來看墳地,想必他亦是倍受思想折磨,終于對命運無可奈何而病急投醫(yī)。

        而今二弟身殘,做工便成奢望,弟妹有疾,買藥已是愁事。侄女燕子遠(yuǎn)嫁南國,想要照顧有心無力。還有阿華尚未成家,娶妻買房如何籌算?琴因失愧而淚下,非獨念及水兒,亦是悲哀全家也!諸兄弟各有各的不幸,或有鄉(xiāng)人認(rèn)為我這不孝子竟獨得圓滿。他們又知道什么呢?我的乖孫七歲便意外夭折,已經(jīng)令我肝腸寸斷,而親眼看著愛女因白血病被折磨致死,妻子與我更是大傷欲絕?。r且我早年身染慢疾,近來已愈加嚴(yán)重,枯木填海尚有期盼,我欲再歸絕無歸日!身死異鄉(xiāng),魂消茫茫,當(dāng)年背眾親而去早埋其因,今日之孤獨落寞便食苦果!

        我又到四弟墳前跪了下去,念及琴的哭聲,不禁生出來一分悲涼一分羞愧,固惱一些鄉(xiāng)人粗野愚昧,亦怪身為長兄未盡己責(zé)。

        “此生全算大哥的錯,來生……希望不要有來生了……”

        及我返回去想與琴告別時,琴已經(jīng)不在家了。我輕嘆一聲,轉(zhuǎn)身離開了。我沒有走原來的路,而是走了南廟的路,臨走前我想見一見兩個侄兒。路上去廟里或回家的村民很多,不認(rèn)識我的都向我這生面孔投以好奇的目光,或有一二認(rèn)識我的朝我招呼,我則全沒心情理會了。隔著老遠(yuǎn),我就看見兩個全身穿黑衣服的年輕人在廟前背手站著,目光則朝向戲臺。走得近些時,憑著與二弟和四弟一樣模子的臉,我才認(rèn)出他們倆就是阿華與阿危。

        “阿華?阿危?”

        兩個人的目光轉(zhuǎn)向我。

        “叫我們嗎?你是?”阿危已經(jīng)不記得我了,畢竟我們最后一次見面時,他才不過八九歲。

        阿華則是看了看我,沒有說一句話。

        “我是……大伯啊?!蔽也幻饪酀卣f道。

        阿危呆住了,阿華的臉上倒是很平靜。

        “??!大伯。你怎么回來了?”他們的第一句仿佛是早已串通好。

        “嗯……回來看看你奶奶他們?!?/p>

        “噢?!卑⑽2徽f話了,他不知該說什么,只是往前低著頭。

        “阿危在上大學(xué)嗎?”

        “嗯,不久就畢業(yè)了?!?/p>

        我很是欣慰,阿危是我們家第一個大學(xué)生。

        “阿華呢?”

        阿華搖了搖頭,朝廟里走去了,他依然沒流露什么表情。阿華的性格就是這樣,即便是二弟在這里,他也不會多說幾句話,但他與阿危的關(guān)系很好。

        “哥!”阿危想叫住阿華,但阿華沒有聽到。

        我看向廟里,一切的擺設(shè)如十幾年前一樣,我分明記得西屋是供孔圣的。

        “去磕頭了嗎?”我笑著問阿危。

        “這滿廟神仙,若拜只能拜孔圣關(guān)公!”

        “這是為什么?”我來了興趣。

        阿危搖搖頭,他沉吟了一會說道:“拜神有什么用呢?爸病重時,我曾同三伯一起去各個山頭參拜,每個神前要磕九百九十九個頭,可有什么用呢?”他看了一眼廟里接著說:“所以能拜的只有孔圣關(guān)公,是因感恩孔圣著書立說,敬佩關(guān)公忠義傳世?!?/p>

        我暗自贊賞,阿危有自己的思想,不信神鬼之說,這是極好的。事實如此,我雖常說天意弄人,可“天”是否存在我卻持懷疑態(tài)度。幾十年風(fēng)雨閱世,我早已看清善惡有報是安慰人的謊話,無論人之善惡,幸與不幸總隨機而至。

        “阿危?”

        “嗯?”

        “你幫我跟你二伯帶句話?!?/p>

        “好,什么話?”

        話到嘴邊我又猶豫了,終于還是沒說出。

        “算了,沒什么?!?/p>

        阿危低頭嘆了一聲,他似乎理解什么。

        “你要回來工作嗎?阿危?!?/p>

        阿危點頭道:“我想會吧。我總得離家近些方便照顧我媽?!?/p>

        我很欣慰阿危這樣說,畢竟故土是最親切的地方,而鄉(xiāng)人雖野,但人情似乎各處都是這樣淡薄冷漠。

        “大伯,你身體還好吧?”

        “嗯……我很好,我很好?!蔽倚睦锖苁娣謮阂制饋?。

        我看向阿危,我四弟的乖兒子,家中諸人所遭受的痛苦他小小年紀(jì)就遭受了,從不到我腰間到比我高一頭,他的個子長了那么高,而愁苦也是長了一般高吧。

        今天已不能回去,我與阿危告了別,便沿著公路去鎮(zhèn)上尋旅舍。老大歸鄉(xiāng),無家可依,只能苦笑一聲了。

        在公路上,我不禁回頭望了故鄉(xiāng)最后一眼。

        春氛慘淡,白日西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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