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漢明
只有一條臍帶似的小河通向外面
吸收物質(zhì)世界的營養(yǎng)
有關(guān)兇殺、 通奸、 蠶繭買賣的消息
總是推遲來到老年人耳邊
人家臨水, 卻從未清晰地照見事物的本源
老年人, 沒有一個喊著疼離開人世
來自外省的媳婦, 抱著骨肉
廊檐下說著感冒的方言
賭博時有發(fā)生——紅十、 牌九、 和牌
培養(yǎng)三代人, 也教會他們數(shù)錢
我的童年, 拎起磚頭敲破同齡人的頭皮
卻沒有仇恨記掛心間
我出生的年代, 魚在水里產(chǎn)卵
兩扇抹了桐油的大門向著夜晚敞開
長輩們坐在條凳上, 手搖蒲扇
敬畏頭頂?shù)男亲?驚嚇蠶匾里的小孩
塔, 即使在牙齒落盡的嘴巴里
也是一個抽象的詞, 一個疼痛的記憶
多年后, 它成了我精神生活的一部分
向著高處噴射神秘的汁液
我在巴掌大的塔魚浜度過童年
在一張桑葉上看出命運
我作繭自縛, 變成飛蛾, 去遠方分行
水參與我的身體, 鄉(xiāng)村的泥濘收盡我的腳氣
白馬塘的支流經(jīng)過河西莊, 必定
躑躅于村口的大漾潭
水沉潛到潭底, 歇下腳力
不慌不忙, 流入塔魚浜
掃煙囪的紹興人黑著臉
扛著一根比眼神還要柔軟的竹條
捅完塔魚浜的煙囪
繞個彎, 進入河西莊
流到河埠頭的水
溫柔得像黑狗的吻
可以和你纏綿上老半天
而一條水就這樣穿針引線
把人種留下來
金家角的剃頭師傅
原諒他不會挑著剃頭擔轉(zhuǎn)道河西莊
因光禿禿的一條水上
沒有橋。 繞遠老頭兒又嫌麻煩
塔魚浜, 河西莊
一條水上擺開的兩只藍花碗
同一個節(jié)日里
祭祀同一個祖先
升騰的飯香每天纏繞在一起
有一年, 一代人埋伏在小河邊
以互擲泥巴、 瓦片
和屁眼里的臟話為要事, 兩個村莊
終于開戰(zhàn)了, 像
水火不相容的兩個政黨
戰(zhàn)爭延續(xù)了十數(shù)年 (幸無死人)
(3)是否屬于科學(xué)實驗等技術(shù)范疇。對于科學(xué)實驗等技術(shù)問題分析,首先要明確定性這種行為是一個技術(shù)性問題還是一個行政管理的問題?這是劃分該類問題技術(shù)分析的分水嶺。
戰(zhàn)火殃及兩個村莊的祖先
他們墳頭的泥巴
全做了仇恨的武器
等那掃煙囪的紹興人沒了蹤影
剃頭的金師傅撒手歸西
白馬塘里的水變綠, 發(fā)臭, 漂來死尸
一代人的頭白了, 眼也傻了
徘徊于村口的大漾潭
水沉潛到潭底, 歇口氣
水在水中, 是多么難于照見自己的前生
太陽爬上濕漉漉的土墻
橘紅色的光開始打亮它的上半部分
下半部分在陰影中, 還沒有醒來
墻體上, 斑斑點點的蜜蜂洞
灌滿新泥和膽怯的晨光
雞鴨鵝, 稻地上踱著方步
徑向二十米外的河埠頭走去
黃狗追著天外飛來的花蝴蝶
黑貓在伸它的懶腰, 拉它的脊梁
吃早茶的農(nóng)民從翔厚或?qū)ωS橋回家
噴香的提籃往八仙桌上一放
泡一壺茶, 叼一根雄獅, 扛起鐵耙
哼著渾曲兒, 腳步舒松, 踏實
獨個兒往田畈里墾地去
我想等這一陣雨水下過
新一茬莊稼長出來, 齊我的膝蓋了
番茄的臉藏在綠葉中間, 紅臉碰到紅臉和紅臉
山薯踢一腳可以出土
芋艿呢, 高擎一把傾蓋大傘
暗默默地結(jié)下果實
我想等喬扦上的晚稻收回家
稻子在稻地的稻桶里脫粒
新谷子圈進領(lǐng)條, 打白的晚米畚入米囤
地頭的包菜可以收割了
田間放水完訖, 門角落里備好來年的種子
所有的鐵器在西靠壁歸位
我想通往家門口的那條路修好一點
泥面上要鋪一層細石子
稻地和灶頭間端正干凈
不能墩頭不響貓不叫
我要好好調(diào)教我家這條叫柔柔的黑狗
還有池塘里的一群呆頭鵝
在你問訪塔魚浜的四年里
我一直在想——我想得很多
當你——你們——懷著銷魂的旅程前來
像星星追隨夜空前來
這塔魚浜到底意味著什么
是一供碗廢墟, 還是一塊易碎的方言?
五月初五, 俗稱端午
吳中人家, 瓶供蜀葵、 石榴、 蒲蓬諸物
婦女簪艾葉、 榴花, 號為端五景
那時候, 普通人家各有宴會
熱熱鬧鬧, 慶賞端陽
端午的秤錘粽形似秤錘, 錘腳細長
人人吃過枕頭肉粽或蘸糖的赤豆粽
至于端午的老傳統(tǒng) “五黃”
不難辦到, 唯以紹興草黃代雄黃酒
小時候沒有看到龍舟競渡的場面
倒是端午日那個咸蛋
是十五歲以前的滾圓記憶
它還是那么有樣子, 直立在河灘邊
簡直以蛋的天青色嗓子在喊我
一個空心的蛋——空心而讓我開心
小時候過端午節(jié), 我的額頭
不畫王, 也不曾咪過一口雄黃酒
別說泛蒲這樣的雅事了
我連服猛的老虎頭都沒有見過
至于截蒲為劍, 割蓬作鞭的卻鬼之事
似乎干過, 如今到底也忘得差不多了
正午再深的夢也夢不到這里: 一只野雞
嘭的一聲斜刺里飛起, 停落在不遠處
它不得不放棄它的愛
帶著傷感, 憤怒, 恐懼
它放棄屬于它的領(lǐng)地
孤零零的, 一個窠里六枚野雞蛋
顆顆飽滿, 灰褐色, 似有話說
我不曾想這樣的安排有什么意義
不曾想沒有了蛋, 母野雞會怎么想?
慚愧地彎下腰, 撿了四枚
留下兩枚, 如果這可以安慰它的悲傷
請原諒人性的弱點, 我們尚不能理解
飛禽世界的尊嚴
它一定在不遠處看著我
或者捏緊爪子, 正試圖撕碎我
迫使我放棄, 遠離
對一個飛禽世界無法無天的侵擾
嘭的一聲, 恰似大地向天空
扔出一塊笨拙的泥土
泥土碎了, 野雞的夢也碎了
我無限慚愧地把手縮回
我的手掌里是四枚顏色統(tǒng)一的野雞蛋
八月藍天下
樸樹在生長
從枝干的成色分析
它正值青春年少
站在故土的某個支點
接受大地本能的指引
此時祖母的墳是第十一個年頭
孤墳高踞在我不認識的地頭
而大地散亂的眼神
對應(yīng)著小塊的白云
八月星光下
樹葉偶爾搖動
這正是祖母的嘮叨呀
滿地都是耳邊風
村莊走散已經(jīng)很遠很遠了
或許也很久很久了
村莊里的姓氏
像宇宙落下的塵埃
播種在八月的鏡面
豆在豆莢里描眉
一路由翠色過渡到黑色
堅硬、 扁平的夏天就到了
豆在豆莢的格子間起變化
還不能說——這就有骨子了
一切視實際情況而定
皺縮的豆莢在老化
船形的表皮在泛黑
小樣兒越來越猥瑣
這就是蠶豆的一生
從生到死, 從眉清
到這個目秀
直到渾身上下泛出暗沉沉的青銅之光
月亮像一個正音的大喇叭
在淡巴菰的白云下吹起集結(jié)號
他們開始集中, 不是在
聾子阿二、 毛發(fā)林家的稻地
是在村口的一條活殺埂
每個人舉著一塊長方形石牌
舉起一輩子很少使用的大名
他們再不是咬貓咬狗, 出屁拆爛污
他們有著端端正正的姓名
有著紫紅、 深黑、 熱氣騰騰的臉
只要樹梢頭的月亮永恒
他們講的白談就會永恒
馬賽克小屋的產(chǎn)權(quán)或許不到七十年
但這有什么關(guān)系?
寬容的泥土深知他們的心
請接納他們的善心和小心
塵世的村莊已經(jīng)不在
鬼魂的村莊開始熱火朝天
月亮是他們的徽記
塔魚浜是他們的土白, 或許還是口令
邀請我的童年、 少年來到這幅手繪圖——
兩條明亮的水渠有說不完的話
斷頭的河浜單手拍響巴掌
十五的月亮潑下環(huán)太平洋的浪花
看到橫躺的老屋重新立起
死去的老輩醒來, 舒開眼角的皺紋
手中的煙管再次兩頭冒煙……
塔魚浜恢復(fù)某個時段的生活
兩條機耕路構(gòu)成很大的 “人” 字
如嚴家浜我家正屋的房梁
那情義深重的一撇一捺
庇護著那個時代的節(jié)氣, 鄉(xiāng)俗, 歌哭生聚
每一條筆畫都是我熟悉的細節(jié)
每一個地名都夾著利滾利的存折
河水清亮, 可以釀酒也可以洗耳
白云無心, 勞心勞力后僅供人間一擦
貓?zhí)方校?前埭來了俊美的小客人
河水淺了深了, 赤膊船獨自去了河西莊
告訴我圍繞它的整個世界在轉(zhuǎn)
小橋的木板砰的彈起——拖拉機進村了
桑樹叢中的機埠原來有著幾何的美
靜靜的塔魚浜, 無人理睬的美
白天被太陽砸中, 黑夜被月亮提升
人鬼共處的村莊, 在地圖上找全自己
這就是我對故土的記憶
青翠, 密集, 北風一吹, 沙沙作響
即使老房子倒塌二十來年
仍在虛無的后門頭生長著
好像一家人仍生活在前邊
好像我們從沒有離開
植物是有記憶的
它們固執(zhí)于這地塊
鋪展開這地方
忠貞是它們的性格, 沉默是它們的品質(zhì)
這也是我對故土和老屋的確認
這一叢放任恣肆的細竹提醒我
我來自這里
我在這里翻揀過童年和少年
它們無聲地存在好多年
仍在招引我走到它們中間
好像要指給我看這年頭的變化
人世能有什么變化呢?
不過是所有的老房子拆了
翻田墾地的人一塌刮子吹散了
盛夏的午后, 我總看到父親赤著膊
就著一架稻床, 一張一張
將新摘的煙片理好, 平鋪在架于稻床的煙晾上
最后用細長的竹條固定
整個夏天他就重復(fù)這個動作
直到碧綠的煙片在太陽底下曬成焦黃
焦黃中透出煙葉的辣香
多少個夜晚, 在昏黃的白熾燈下
父親就著這扇煙晾, 一貼一貼地
將曬好的煙片理好, 疊齊, 放入竹篰
很多年以后, 盛年的我, 幾乎
重復(fù)著老頭子疊煙的動作
我把每周的報紙擺開, 一張一張地
撿出, 理好, 裝入大大小小的信封
如今父親離世已經(jīng)四年
若不是我的勞作與他有那么一點相像
我必不記得他盛年的那個細節(jié)
塔魚浜的野小子, 這一年
回望并成就塔魚浜
那地方還真成了他的理想國
水稻和稗草雜生
榮譽和恥辱并茂
他的靈魂巡行在
有限的、 無人認領(lǐng)的疆土
他的靈魂找到泥土底下的詞語
烏云很快就熟知他的一切
它停在他的頭頂
見鬼, 烏云家火燒了
它還不急著走路嗎?
它試圖壓低他的飛翔
它以為這樣就可以纏住他靈魂的腳步
不知道在他生造的詞語中
滿把的光明一把撕碎它
記憶早就像斷頭的河浜, 沒有鮮活的水流
但我記得浜底的老屋, 腰門, 桑地
還有白霜點點的新年
還有跟我同歲的小伙伴, 拖著兩條鼻涕
面團團的, 帶著我村子里到處游走
那天上午, 三毛小姑拉起盲太太的竹杖
先帶他來彭家浜做客
我、 小英、 漢良隨祖母后到
我記得還過了一夜的, 而盲太太則至少
過了半個月才回到塔魚浜
自從我十五歲去外地讀初中
自從一九八一年盲太太離世
我再沒有去那個村莊 (彭家村) 做客
這一晃四十來年過去
這一晃, 咬財叔叔過世了
今天正午送走了咬財
那個高高大大、 能說會道的黑大漢
去年在我大姑媽的葬禮上見了一面
他要走我的電話, 還說到我媽:
“你媽那時管三個小隊的賬!”
僅僅過去了一年 (兩年還不到)
他就走了, 肺癌, 從發(fā)現(xiàn)到離世
兩個月, 而這兩個月, 他們家
也真夠忙的, 我看到稻地的老藤上
掛滿了羊眼豆——他們哪有時間采摘?
從小我就知道我的身體有缺陷
但在夢里我是完整的
抱著屈曲的雙腿沿著電線桿飛啊飛
也只能在鄉(xiāng)村的夢里
說白了我愛聞泥土的氣息
但那時我討厭涂滿全身的泥土, 討厭極了
那時特喜歡打架
每隔一段時間, 想方設(shè)法打上一架
還喜歡躲自己的貓貓, 在村子的防空洞里躲
也在作文的方格子里躲
而孤獨就是我的防空洞
像春天的蜜蜂我偏愛鉆這個廢棄的泥洞
這洞穴好深啊, 躲進去, 沒人找得到
自己也找不到自己
但總有什么東西在找我
像葉脈經(jīng)由水分徑直找到自己的葉片
很多年后, 我滿手閃閃發(fā)光的孤獨
仿佛防空洞里挖出來的滿手黑泥
它們慢慢地聚合在一起, 它們
終究被我整合成一塊, 墊向我的童年——
六歲那年記得被牙疼折磨
一日三餐, 飯粒嵌入盤牙
一咬牙, 眼淚直飆
有人告訴我蛀牙是因為
牙蟲咬牙的結(jié)果
于是我恨透了這看不見的牙蟲
白天黑夜, 困頭夢里
都在跟牙蟲作殊死的斗爭
聽說籪家浜有個上海來的知青是牙醫(yī)
捉牙蟲很有名
趁著走親的某個新年
母親帶我去看牙醫(yī)
一個下放農(nóng)村的赤腳醫(yī)生
醫(yī)生年輕, 好說笑
拿著鑷子在我牙床搗鼓
一會兒剪出一條 (在我眼前晃一晃)
形狀很像蟲的東西
“小朋友, 你的牙蟲——”
好得意的赤腳醫(yī)生
那鑷子, 那牙蟲, 那得意的壞笑
在我眼前晃了足足三秒鐘
真的有這樣似斷還連的牙蟲?
似乎眼見為實了
我相信赤腳醫(yī)生的話
自從他捉走了我的牙蟲
我的盤牙再不曾勁勁勁地發(fā)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