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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尋找那拉提

        2023-11-17 10:30:52尹傳查
        文學(xué)港 2023年12期
        關(guān)鍵詞:那拉提面條老婆

        尹傳查

        1

        老肥要我趕緊過去。

        老肥電話打過來時, 我正在雅美口腔醫(yī)院找醫(yī)生咨詢補牙的事。 醫(yī)生翻開一本印刷精美的圖冊, 向我介紹不同材質(zhì)的牙齒。 他指著一顆白石榴籽一樣晶瑩剔透的牙齒說, 全瓷的, 一萬元左右。 我張了張嘴。 醫(yī)生馬上翻到另一頁, 說,這頁都是拷瓷的, 經(jīng)濟實惠。 上排正中那顆門牙磕掉后, 我就盡量避免開口說話。 我用指頭按住其中的一顆, 望著醫(yī)生。 醫(yī)生說, 這顆便宜, 兩千元左右。 不過……醫(yī)生旋開保溫杯蓋, 喝了一口水, 說, 不過, 時間一久, 牙齦上就出現(xiàn)一條黑線, 不美觀。 醫(yī)生咧起厚厚的上唇, 用肥肥的食指在牙齦上方比劃出一條線, 以證明他所言不虛。 還有, 以后如果要做頭部CT, 得取下牙齒, 麻煩。 醫(yī)生接著補充, 所以我建議你選全瓷。

        我當(dāng)然想用全瓷的, 問題是我沒那么多錢——都怨那該死的酒!

        兩個多月前, 有天晚上九點半, 我在老肥家喝完酒, 坐最后一趟公交回家, 當(dāng)時車廂里只有司機和我。

        我很少坐公交。 每天五點半下班, 我通常騎小電驢回家。 這時我爸還在掃馬路。 我煮了面條, 吃完關(guān)在房間里打游戲。 一個小時后, 我爸回家, 他把黏成一團的面條加點開水, 煮成面糊再吃。 我爸牙齒不好, 他說吃面糊方便。 他吃完收拾好廚房, 洗漱完, 然后坐在客廳沙發(fā)上, 不開燈, 盯著后面有個凸出的大屁股的三十二英寸彩電看抗日劇, 最后在隆隆槍炮聲里安然睡去, 鼾聲有一搭沒一搭地響。 通常是我出來上衛(wèi)生間, 順便幫他關(guān)掉電視。 這時他準會突然驚醒, 在黑暗中坐直身子, 盯著我問, 鬼子打跑沒? 我說早幾十年前就打跑了。 他聽完, 往沙發(fā)一倒, 放心地睡過去。

        那天剛下班, 老肥一把拉住我, 讓我上他家喝酒。 我不喜歡喝酒。 老肥說, 面條, 我是組長, 你上了大半年班, 我這當(dāng)組長的怎么也要請你喝個歡迎酒。 老肥拽著我, 順路買半只烤鴨, 一個一斤多的胖魚頭, 一個白蘿卜, 一瓶九年的白云邊。 到了老肥家, 我們慢慢燉魚, 慢慢喝酒,一瓶酒喝完, 已經(jīng)過了晚上九點。 事后我才知道, 老肥之所以選在那天請我喝酒, 是因為前兩天他和老婆吵架, 老婆生氣還沒回家。 所謂的歡迎酒其實是澆愁酒。

        公交車行駛在九點半的街道上, 五顏六色的燈光在車窗外妖嬈。 我腦袋又暈又疼, 想睡覺。 老肥打來電話, 舌頭繞著結(jié), 兄, 兄弟,安全到家了沒? 我說到家了安全。 老肥說, 怎么還聽到車子聲。 我說, 是我爸在看電視。 掛了電話, 我把頭靠在椅背上, 胃好像有火在烤。 一瓶酒, 我喝兩杯, 老肥喝三杯。 老肥喝完兩杯后, 又把自己的酒杯倒?jié)M, 紅著眼睛說, 面條, 人活著真難啊。 我說真難。 老肥說, 陪哥干了這杯。 如果能預(yù)知半小時后, 我上排的那顆門牙會在公交車上交待掉, 任老肥怎么勸, 我都不會喝。

        我腦袋越來越沉。 酒真不是好東西, 可人們就是喜歡它, 高興了喝, 不高興了也喝。 我想不明白這是為什么。 這世界上我想不明白的事情太多, 所以盡量不去想。

        公交車突然一個急剎車, 我斜著飛了出去, 牙齒磕在對面座椅的邊角。 第二天早晨清醒后, 除了疼痛, 我想不起昨晚自己是如何走回家的, 更想不起來那顆陪伴我生活了十幾年的門牙是如何離開我的上牙齦, 是如何毅然決然地不辭而別。 我爸說得去找到那輛車, 找那個司機要賠償。 我說算了, 找人理論多麻煩,我不喜歡麻煩。

        醫(yī)生合上圖冊, 說, 當(dāng)然還是你自己做決定, 決定好, 約個時間給你種上。 我點點頭。

        這時老肥的電話打了過來。

        2

        老肥說, 面條, 我把定位發(fā)你手機上, 你趕緊過來, 這次一定要抓住那個狗男人。 老肥說話的語氣, 好像是要掐著點去抓逃犯。

        老肥一直懷疑他老婆出軌。 老肥已經(jīng)讓我陪他捉過好幾次奸。 我們像好萊塢電影里一胖一瘦的搞笑特工組合, 在小城的海鮮自助餐廳、 明月灣公園、 家得福超市等場所躬背貓腰, 鬼鬼祟祟, 試圖揪出一對正在秘密接頭的男女間諜。 盡管每一次連根毛都沒有抓到, 老肥卻依然樂此不疲。 上班時間, 我們的工作是在桃花泉街驅(qū)趕占道經(jīng)營的小販, 把他們攆得鳥獸一樣四散逃竄。 等街道上河清海晏, 老肥就潛心研究如何抓住那個網(wǎng)名叫那拉提的男人。 在這一點上, 老肥已經(jīng)像我玩王者一樣上了癮。 凡事一旦上癮, 結(jié)果就會變得沒有那么重要。

        隨老肥捉過兩次后, 我再也不想去。 摻和到這樣狗血的事情上, 老實說還不如在家里打游戲。 更何況, 這事萬一讓秀兒知道, 她會怎么看我? 我正下定決心和一個叫秀兒的女孩談戀愛。 秀兒矮矮瘦瘦, 像個沒有發(fā)育好的孩子, 看著讓人心疼。 秀兒說, 王小靠, 你看起來還不油膩。 我當(dāng)然不油膩, 我都瘦成一根面條了, 哪里還擠得出半滴油。 問題是, 如果真的隨老肥捉到奸, 親眼目睹一對男女簌簌發(fā)抖的滑稽樣, 那么我身上的油膩怕是用一桶洗潔精也刷不干凈。

        兄弟, 快點。 老肥說。

        我說, 你又在瞎胡鬧。 老肥說, 這次不同。 我故意說, 那要不要操家伙。 老肥說那倒不用。 他問我手機的像素高不高。 我說是OPPO 手機。 老肥說破手機不行, 必須好手機。 我說, 不是破手機, 是OPPO 手機, 兩千多買的, 六千萬像素。 他說, 那夠了。 到時候你看我眼色, 隨時準備拍視頻。 我說, 不用我說話吧。 老肥說, 你只管拍, 不用開口。 我擔(dān)心如果我開口, 少了一顆門牙的發(fā)音會把一場嚴肅的捉奸生生弄成一出搞笑的小品。

        從醫(yī)院出來, 手機嘟的響了一聲, 點開看, 是老肥發(fā)來的定位。

        我跨上電驢, 不緊不慢地往老肥那兒趕。七月的中午, 暑氣正盛, 白花花的陽光亂箭一樣射下來, 電驢馱著我在柏油路邊香樟樹的影子里龜行。 一輛灑水車響著 《蘭花草》 的音樂, 從遠處慢慢駛過來, 幾個行人驚惶失措地閃躲。 灑水車肚子下面噴出的水柱, 刀片一樣刮擦著地面, 激起的碎石子打在電驢上, 發(fā)出細碎的 “呯呯” 聲。

        早晨在桃花泉街, 老肥會回想頭天晚上老婆回家后的種種可疑之處; 會推敲老婆說過的每一句話; 會拿出手機, 認真研究老婆朋友圈里的每一個字。 他像一名密碼專家, 試圖從一點蛛絲馬跡里破譯出有用的線索。 這種近乎變態(tài)的癖好已成為老肥生活的一部分, 而且是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如果把這一部分抽離掉, 我擔(dān)心老肥的日子就會像一間沒有梁柱的房子,瞬間坍塌。 我曾經(jīng)問老肥, 夫妻最重要的不是信任嗎? 老肥用鄙夷的眼神看著我說, 你連女朋友都沒有, 還知道夫妻的事? 我說, 你為什么不直接找你老婆問清楚? 是懼內(nèi)嗎? 老肥愣了一會, 說, 面條, 你懂個屁, 這事是不能問也問不清楚的。 我說, 我是連屁都不懂, 可你整天這樣背地里疑神疑鬼不累嗎? 老肥蔫了,過了好一會才說, 面條, 你沒老婆, 不可能懂。 男人心里一旦扎了一根刺, 不拔掉會難受。

        那天晚上喝完兩杯酒后, 老肥就向我亮出了他身體里扎著的那根刺。 有一天晚上, 他老婆放下手機去衛(wèi)生間, 手機屏幕沒鎖, 老肥隨手點開老婆的微信, 看見一個叫那拉提的人發(fā)來兩個字, 他想點進去細看, 可老婆又折轉(zhuǎn)身回來, 他嚇得趕緊放下手機。 從那一刻開始,老肥身體里就長出一根尖尖的刺。

        那個狗日的那拉提說 “愛你”, “你” 后面還跟著三朵玫瑰。 老肥說完, 哇的一聲哭起來, 片刻, 大肉臉上鋪滿油花花的淚水。 老肥情緒爆發(fā)得有點讓我猝不及防, 我手一抖, 夾在筷子上的一片蘿卜掉到地上碎成幾片。 老肥拉了一把紙巾, 往臉上抹, 嘴里說, 讓兄弟見笑了, 哥難受。 老肥的樣子, 很容易讓我聯(lián)想到一只中槍的大綿羊。 誰能想到, 眼前這個淚水漣漣的男人, 就是白天桃花泉街上那個讓小販聞風(fēng)喪膽的咆哮男? 人是不是都得這樣, 在不同的場合, 戴不同的面具, 扮演不同的人生? 人是不是也都這樣? 身體里總有一處軟肋, 軟肋上扎著一根亮晃晃的尖刺, 在暮色四合的晚上, 只需要一杯酒, 只需要一個傾聽的人, 就能肆無忌憚地打開傷口, 讓它任性地疼痛。 可我害怕被老肥這樣信任, 害怕被信任之后, 從此要小心翼翼地守護著他軟肋上的那枚刺。 我把瓶子里剩下的酒都倒進老肥的塑料杯, 說, 聊騷, 哥你別當(dāng)真。 老肥問什么是聊騷。 我說, 聊騷就是有些無聊油膩的男人, 喜歡在女人面前說曖昧的話, 騷擾女人。 老肥聽了, 臉色才緩和一些, 說, 面條, 你懂得比哥多。

        老肥老婆大盤臉, 鼻子兩側(cè)還散著不少雀斑, 不涂粉, 有點像兩片胎記。 造物主一定是個好色又有良心的男人, 當(dāng)他發(fā)現(xiàn)自己失手之后, 及時對老肥老婆進行補償, 讓她擁有一個好身材。 從后面看, 老肥老婆很有一些風(fēng)姿綽約的意思。 她在步行街開了一爿叫 “多彩女人” 的小店, 疫情這兩年, 生意慘淡。 她有時就來隊里做廣告, 說又上新品了, 要大家?guī)Ю掀湃ニ牡辏?保證骨折價。

        十幾分鐘后, 電驢馱著我到了白沙路。 途中老肥又打電話來催過一回。 我突然想到這兒離老肥老婆的服裝店已經(jīng)不遠, 不如先去她店外瞄瞄。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冒出這樣一個聰明的想法, 或許只是想幫老肥拔掉他身體里那根自己臆想出來的刺。

        前面十字路口左轉(zhuǎn), 再走三四百米就到了步行街。 找位置停好電驢, 我小心翼翼地踱到一家店鋪前停下, 朝馬路對面的 “多彩女人”望過去。 老肥老婆站在玻璃櫥窗前, 正在給一個塑料模特穿裙子, 那是一件過膝裙, 白底子上嵌著黑色的小圓點。 她先讓模特斜靠在自己身上, 小心地把裙子套上去, 把裙擺整理一通后, 再豎起模特, 把她搬到櫥窗的中間。

        我靜靜看著馬路對面。 有女人走進店里,老肥老婆和那女人并排站在櫥窗的模特旁邊,比劃著雙手。 進去的女人出來, 又有女人走進去, 又有女人出來……

        老肥打來電話, 我懶得接, 拍了張 “多彩女人” 的照片, 發(fā)給了他。

        3

        回到桃花泉街, 肚子已經(jīng)呱呱叫。 我們中餐通?;仃犂锍裕?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了飯點。

        趁老肥還沒來, 現(xiàn)在我有必要向你們介紹一下桃花泉街。 桃花、 泉水, 這些美好的詞語容易讓人想入非非, 而實際上這條街壓根沒有一片桃花, 也沒有半滴泉水, 只是一片又大又舊的老街區(qū)。 這種名與實的巨大反差晃蕩著生活的荒謬。 世界是荒謬的, 這兩年我算是看明白了, 我因此變得更加沉默。 這兒住戶多, 人口密集, 街道像幾根彎彎曲曲的雞腸胡亂纏繞在一起, 臨時擺攤的小商販游擊隊一樣神出鬼沒, 雞腸因此老是梗阻。 來往的車輛被困在馬路中間, 罵罵咧咧的司機長按喇叭, 刺耳的喇叭聲如同溺水者的呼救。 我和老肥的工作就是維護這一片的街容街貌, 說得更簡單一點, 就是讓這片街道像片街道。 我們的隊長——川市西城區(qū)城管大隊的袁隊長曾對我們說, 城管工作雖然很多時候不被社會理解, 但是它很重要, 我們城管隊員是城市的美容師。 袁隊長這話其實也不夸張, 我和老肥像美容師, 準確地說, 像美容師手里的兩把鐵梳子, 一天到晚忙著梳理桃花泉街這個邋遢女人亂麻一樣的頭發(fā)。

        大學(xué)剛畢業(yè), 遭遇上該死的疫情。 在最初那段全城停擺的日子, 我媽突發(fā)心梗死去。 她一直有心臟病, 需要不間斷地吃各種自己也記不住名字的藥, 但是那段時間救命的藥丸剛好吃完, 我只能眼睜睜看著我最親的人死去。 我媽走的時候, 像一條在岸上呆得太久的魚, 張大嘴巴, 因為痛苦, 整張臉扭曲變形。

        我沒有怎樣悲傷, 只是把媽媽用過的空藥盒全摞在床頭柜上。 有時晚上做夢, 那摞空藥盒像一顆心臟在黑暗中怦怦跳動。 這時候我就會醒來, 在黑暗中望著那些藥盒出神。 我再也沒有媽媽了。 她一輩子竭盡全力地活著, 在檢查出疾病后, 更加竭盡全力更加小心翼翼地活著, 最終死神還是借助一場突然而至的疫情將她帶走。 我想起高三那年, 在離高考還剩一百天的沖刺動員會上, 班主任領(lǐng)著我們大聲喊,追趕時間, 為夢加油。 我媽去世后, 在那段茫然又悲傷的日子里, 我慢慢想明白, 時間根本不用人去追趕, 時間就像牧羊犬, 人只要來到這世上, 它就驅(qū)趕羊群一樣驅(qū)趕著人, 從生趕到死。

        我媽媽離去的事實, 成為我身體里的一處軟肋, 成為軟肋上一根不能觸碰的刺。

        我爸悲痛欲絕, 他哭得像一個找不到媽媽的嬰兒。 我很納悶, 這個沒有什么本事卻整天牢騷滿腹的男人, 平時從沒在乎過他妻子的喜怒哀樂, 現(xiàn)在又何以如此涕淚交橫。 我爸原本在食用油加工廠上班, 工廠火一陣后就破產(chǎn),那當(dāng)然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失業(yè)后, 我爸從此過上游手好閑的生活。 他長年累月在我家附近的立交橋洞下, 和一群同樣游手好閑牢騷滿腹的老男人斗一塊錢的地主, 斗著斗著, 就把自己頭發(fā)斗白。 我媽則在附近的超市里打掃衛(wèi)生, 日復(fù)一日, 年復(fù)一年。

        我媽去世后, 我爸卻突然變成另一個人,他報名做了環(huán)衛(wèi)工。 每天天沒亮, 他就穿上橘黃色的外套, 拿著大笤帚, 站到馬路上掃落葉, 掃行人扔下的食品袋包裝盒, 還有雜七雜八的垃圾, 風(fēng)雨無阻。 他用一根長繩子把一個沒有蓋的泡沫箱系在后腰上, 每走一步, 拖在地上的泡沫箱影子一樣跟著移動一步。 掃滿一箱垃圾, 他就搬到附近的垃圾桶里倒掉, 然后再掃。 我勸我爸不要去掃。 他的前列腺不好,上一次廁所要尿半天, 剛出來又轉(zhuǎn)身進去尿半天。 我爸說, 不掃怎么辦? 你還沒有娶老婆。我說, 你掃大街就能給我掃回一個老婆? 我爸說, 話不能這樣說, 掙一點算一點。 我說, 那你從前都干嘛去了? 我爸聽后像遭到雷擊一樣, 滿臉死灰, 用哀求的眼神看著我。 我爸其實也活得很可憐, 只是在我媽活著時, 他身上的這種可憐被游手好閑遮蔽, 以至于我看到的只有他的討厭。 我趕忙安慰他說, 你別急, 我壓根就沒打算討老婆。 我爸聽了更加難受。

        我媽走后, 疫情仍然像撲不滅的山火, 工作不好找, 我干脆懶得正經(jīng)出去找工作, 窩在家里繼續(xù)打游戲。 后來, 社區(qū)幫我聯(lián)系了現(xiàn)在的這份工作, 我成為川市城西城管大隊的一名臨時工, 和老肥搭檔做桃花泉街的美容師。

        半小時后, 老肥終于回來。 他把手里的塑料袋遞給我, 說, 肉包子。 我接過來, 拿出一個, 狠咬一口, 餡里溢出的油流了一手。

        老肥默默看著我餓狗一樣吞著肉包。 我知道他在等我問他為什么, 他喜歡這樣故作高深。 我懶得問。 老肥終于憋不住了, 說, 面條, 早晨出門忘帶手機, 回家拿時, 聽見我老婆在衛(wèi)生間里悄悄和人打電話, “十二點”“老火車站” 這幾個字我聽清楚了。

        我說, 老肥, 斷章取義你懂不懂? 遲早你會瘋的, 不, 你已經(jīng)瘋了。

        老肥盯著我, 怒氣沖沖地問, 你他媽允許別的男人對你老婆說 “愛你” 嗎, 假如你有老婆?

        假如我有老婆, 假如……我突然想起秀兒。

        狗日的那拉提。 老肥惡狠狠地罵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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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認識秀兒后, 下班回家, 我突然覺得游戲也不過如此。 更多時候, 我關(guān)了燈, 一個人躺在黑暗的房間里, 慢慢想秀兒。 秀兒是我死水般生活里的一點微瀾。 我想對秀兒說, 秀兒,我想你。 在對話框里打進這幾個字, 腦子里又立即浮起我爸和我媽, 浮起老肥和他老婆, 那些堆積在冗長生活里的真實瑣碎的無聊、 荒謬會在黑暗中一齊向我撲過來, 讓我害怕, 害怕所有最初的美好最終都會被生活的機器粉碎成一地雞毛。 這種害怕進而讓我懷疑我對秀兒的思念到底有多少牢靠的成分在里面。 我把那行字一個一個刪掉, 然后丟開手機, 雙手枕在腦袋后面, 在黑暗中睜大眼睛, 望著空無一物的天花板。

        有時我相信命運, 相信在這個一切都無法確定的世界里, 也有一些宿命般恒定的東西存在。 比如我和秀兒的相識。

        門牙崩掉后不久, 有一天下午快下班時,我和老肥追一個賣炒粉的小販。 小販開著電動小三輪, 沒命地往前跑。 一個瘦小的女孩, 手里捏著一只紙碗, 跟著三輪車跑。 這些小販把煤氣罐、 鍋碗瓢盆、 青菜、 米粉等都放在三輪車上, 炒著炒著, 看見我們, 關(guān)了火, 無需收拾, 發(fā)動車子就能跑。 老肥給他們?nèi)×藗€外號叫 “蟑螂”。 老肥下手狠, 逮住一個, 會把他的鍋摔碎。 在我加入之前, 和老肥搭檔的人辭職, 老肥一個人在這條街上吆喝了半年。 他辦事果決野蠻, 常常會把小販的東西抱起來扔進垃圾桶。 正因為如此, 老肥常??床粦T我的軟弱。 他曾指著我身上的制服說, 面條, 工作就得盡職盡責(zé), 要對得起你穿的這身衣服。 我知道老肥說話是認真的, 他和我一樣是臨時工,他一直幻想著通過自己的努力工作, 有一天能換得一個轉(zhuǎn)正的機會。 后來他知道這不大可能, 就退了一步, 希望自己能做穩(wěn)這份工作,一直到退休, 盡管對他來說, 退休是一個遙遠得近乎模糊的時間概念。 而我不同, 我害怕就此棲身于這種一眼就能望到盡頭的確定和無聊之中, 但是又沒有逃離的勇氣。

        攆了幾十米, 女孩突然停下, 轉(zhuǎn)身朝我們跑過來, 站定后, 喘著粗氣說, 你們能不能等一下再追, 讓師傅把鍋里炒好的粉盛給我, 我錢已經(jīng)付了。

        老肥虎著臉說, 不行, 你應(yīng)該去店里吃炒粉。 維護市容, 人人有責(zé)。

        女孩可憐巴巴地說, 你們等一下, 要不了一分鐘的。

        我突然生出一種莫名的憐憫, 伸手擋去老肥說, 哥, 反正要下班了, 我們歇歇吧。 老肥瞪了我一眼, 氣鼓鼓地轉(zhuǎn)身就走, 邊走邊說,面條, 別濫充好人。

        女孩歡天喜地地往前跑去, 不一會兒, 端著一碗香氣撲鼻的炒粉走到我面前, 笑著說,面條, 謝謝你。

        也許是那聲剛剛從老肥嘴里舶來的 “面條”, 當(dāng)然更可能是女孩碗里熱氣騰騰的香氣,我突然也有吃炒粉的沖動, 雖然我的胃不好,吃米粉會難受。 我對女孩說, 我微信轉(zhuǎn)錢給你, 你能替我買一碗炒粉嗎?

        女孩問, 你為什么不自己去?

        我指著身上的制服對她說, 我去會嚇跑他。

        女孩把手里的碗遞給我, 說, 你等在這,我去給你買。

        這女孩就是秀兒。

        秀兒后來告訴我, 她原本在外面的城市上班, 這兩年的疫情, 把自己上班的公司也折騰得半死不活, 她干脆就回來了, 暫時在街上替人賣化妝品。

        秀兒說, 王小靠, 這兩年大家都活得不容易, 你能慢點攆就盡量慢點。

        秀兒還說, 王小靠, 你這人真奇怪, 牙齒有個狗洞還好意思整天在街上晃蕩。

        秀兒說完笑得全身發(fā)抖。

        我原本并沒有覺得缺一顆門牙有多大不好, 但從那一刻開始, 我決定趕快把門牙補齊。

        5

        老火車站撲空后, 這兩天老肥的情緒明顯有點萎靡。 他垂著兩只手, 身形像一個巨大的括號。 有可能仍然是那個叫那拉提的男人在折磨著他, 也有可能是工作上的壓力。 川市正在緊鑼密鼓地創(chuàng)文, 創(chuàng)文是我們?yōu)榱朔奖愣捎玫暮喎Q, 完整的表達是創(chuàng)建文明城市。 最近,隔三岔五就有由各單位抽調(diào)出來的人員組成的督查組到街面檢查市容市貌。 袁隊長反復(fù)叮囑老肥, 這段時間一定要管好街面, 不能出任何紕漏, 如果影響創(chuàng)文大局, 飯碗難保。 袁隊長說得很嚴肅, 老肥除了怕老婆, 也怕袁隊長。

        袁隊長圓腦袋、 圓臉、 圓鼻子、 圓嘴巴、圓肚子、 圓胳膊、 圓腿, 全身能圓的地方都圓, 身體好像由多個大小不一的圓形套在一起。 他的一雙腳卻小得可憐, 聽老肥說, 只有三十六碼, 買鞋成了難題, 最后只能找做皮鞋的作坊定制。 袁隊長平時喜歡穿闊口的長褲,這樣剛好能遮住他那雙暗棕色的三十六碼小皮鞋。 每次看見他, 我拼命忍住不笑。 回到桃花泉街, 我笑著和老肥說起圓形, 老肥沒笑, 他說, 面條, 千萬別讓隊長知道, 要不然夠你受的。 但是, 這玩笑最終不知怎么的還是傳到了袁隊長耳朵里。 有一次回隊里吃中飯, 袁隊長把我叫到餐廳外面, 不冷不熱地說, 王小靠,聽說你還挺會給人看相的啊。

        為了緩解老肥的壓力, 這些日子, 在小商販面前, 我盡量讓自己也變得張牙舞爪。 也許我裝得不像, 有個老婦人經(jīng)常提著籃子賣自己種的豆角、 茄子, 看見我, 笑著提起籃子, 不緊不慢地走。 她背影里灰白的頭發(fā), 常常讓我想起我媽。 在另一個世界里, 媽媽還會心疼嗎? 那顆不堪重負的心臟還會折磨得她整夜無法入眠嗎? 和秀兒聊天時, 我說出這幾句話,秀兒滿臉淚水。 她說, 小靠, 天堂里沒有疫情, 沒有疼痛, 沒有貧窮。

        星期天, 我找醫(yī)生植了門牙, 全瓷的, 一共花六千多。 我原本打算植拷瓷的。 我爸說,要植就植好點的, 免得以后做CT 麻煩。 我說, 我年輕力壯的, 做什么CT。 我爸沒有反駁, 他轉(zhuǎn)身去房間里, 出來時手里捏著一疊錢。 我沒要。

        6

        七八月, 太陽像發(fā)了瘋的暴君, 每一天都用炮烙之刑炙烤大地, 漫長罕見的酷熱在川市制造出新的災(zāi)情。 街面的樟樹樹根位置都放一個盛滿水的大塑料袋, 下面鉆些小孔慢慢往樹根滲水。 就算這樣, 仍然有不少樹被曬死。

        老肥像一個像剛從水里撈出來的球, 整天在街面上來回滾動。 也許是工作上的壓力治愈了他的心病, 這段時間他再也沒提及那拉提。九月初, 川市終于通過初檢。 老肥像打贏了一場戰(zhàn)役的將軍, 在桃花泉街的小廣場, 他抬起右腿, 踩在花壇邊的石階上, 兩手撐著右膝蓋, 盯著一株被曬枯的三角梅, 長長地舒了口氣。 他說, 面條, 我們得找個地方喝口酒, 放松放松。 上次喝酒在我心里制造的陰影還沒有散盡, 我想拒絕卻又找不到理由, 就說, 行,我請, 不過時間得由我定。 老肥說, 好, 酒我?guī)А?/p>

        我其實是敷衍。 我想辭掉這份工作, 雖然還沒有想好要去哪里, 要去干什么。 也許過一段時間, 我就能想好。 這么多年來, 我從沒有做成過一件事。 高中畢業(yè), 考了一所民辦本科學(xué)校, 四年下來, 掏盡我媽所有的積蓄。 正忙著找工作的時候, 該死的疫情突然而至。 不久, 我媽捂著胸口在床上抽搐, 我卻只能捏著空空的藥瓶, 等待一輛永遠也無法抵達的救護車。 現(xiàn)在, 我爸每天晚上掃完街, 帶著一身尿臊氣回家, 而我仍然無能為力。 是真的無能為力, 還是我壓根就沒有去努力? 我沒有勇氣去深究。 我現(xiàn)在比任何時候都討厭自己。

        秀兒打電話約我星期天去看大草原, 我以為自己聽錯了, 半天回不過神。 我問, 哪兒有大草原? 秀兒在電話那頭咯咯地笑, 她說, 我們川市現(xiàn)在就有大草原呀, 你孤陋寡聞。

        我確實孤陋寡聞。

        兩個多月的干旱, 川市郊外原本豐腴的川河瘦成一條窄窄的帶子, 河兩岸裸露出大片的灘涂, 上面長滿密密的青草。 秀兒笑著說, 那就是我們的大草原。

        掛了電話, 一種從未有過的幸福水波一樣在我胸腔里蕩漾。 認識秀兒后不久, 有一天下班, 我沒有回家, 來到秀兒的化妝品店外, 坐在花壇邊。 我現(xiàn)在仍然記得很清楚, 到九點,我站到店門外的臺階下, 秀兒從燈火通明的店堂里出來, 瘦小的影子貼在我身上。 她抬頭看見我, 吃了一驚, 問我要干什么。 我緊張得只知道搓著雙手, 之前準備好的借口, 等到需要時, 卻像受驚的鳥兒一樣飛走。 秀兒突然問,面條, 你的缺牙怎么還不補? 說完就咯咯地笑起來。 我松了一口氣, 也咧開嘴笑。 那一刻,我無比感激那顆不辭而別的門牙。

        7

        星期天一大早, 我騎上電驢, 秀兒坐在后面, 我們向著大草原進發(fā)。 電驢像一匹矮腳小馬, 馱著我們, 奔馳在寬闊的環(huán)城柏油路上。馬蹄得得, 卷起地上的銀杏葉, 葉子飛到空中, 像一群舞蹈的黃蝴蝶。 后視鏡里, 秀兒的頭發(fā)翻飛如旗。

        四十分鐘后, 我們到了河堤。 等我停穩(wěn)電驢, 秀兒早已像匹受驚的小獸, 沖向河邊的草地。 我站在堤上, 看見川河已經(jīng)瘦得不堪一握, 河流的兩岸, 對稱地鋪開兩條巨大的綠毯, 一直隨河流延展到遠方。

        秀兒站在草地上, 揮手招呼我下去。

        我下到草地, 青草沒過腳踝, 偶爾有幾顆還沒逃遁的露珠, 站在葉尖, 像童話里王子遇見公主后流出的幸福淚水。 秀兒張開雙臂奔跑, 仿佛一只快樂的小鳥在展翅低飛。 我才注意到, 她今天穿了一件白底的過膝裙子, 上面散著黑色的小圓點。 裙擺飛揚, 像小鳥高高翹起的尾巴。 那裙子總讓我覺得有點眼熟, 但一時又想不起在哪里見過。

        秀兒越跑越遠, 終于變成一只草尖上的小鳥。 她在遠處停下來, 雙手攏在嘴巴上, 大聲喊, 王小靠, 別站著, 草原在等馬兒奔跑。

        我開始試著跑了幾步, 但雙腿有些麻木。庸常的日子讓我的精神與身體都銹跡斑斑。 秀兒又喊起來, 你跑快點啊, 不要像一個老頭,要做一匹馬。 我試著加快速度, 雙腳踩著軟軟的青草, 像踏在云朵之上, 一種久違的輕盈透過腳底慢慢滲入身體。 從前我也愛運動, 讀高中和大學(xué)時, 喜歡在校園軟軟的塑膠跑道上一圈又一圈奔跑。 媽媽去世后, 我突然感到自己已經(jīng)老態(tài)龍鐘, 身體沉重得像一塊銹鐵。 秀兒又喊, 王小靠, 再快點。 我加快腳步的頻率,終于跑了起來, 越跑越快, 兩邊膝蓋像加裝了彈簧。 風(fēng)呼呼地向著我耳朵后面遁逃, 秀兒的聲音從前方傳來, 王小靠, 想不到你還真跑得比馬快。

        我們終于跑累了, 滿頭大汗, 癱坐在草地上。 秀兒將垂到臉上的秀發(fā)攏到耳朵后面, 拿出兩張面巾紙, 遞給我一張, 自己拿一張擦臉上的汗。 我接過紙, 裝進口袋里, 雙手撐在屁股后面的草地上, 斜著身子, 仰起頭, 任汗水在臉上滑動。 我的目光穿過眼瞼上垂著的汗滴望出去, 眼前的一切開始模糊得不真實。 秀兒像一只小白兔停在青草地上, 白底的裙子上仿佛停了好多黑色的小蝴蝶。 秀兒身后, 河流消失在兩片草地之間, 遠處黛青色的山影, 將天空襯托得無比高遠。

        秀兒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 問, 王小靠,你是不是靈魂出了竅?

        我從遠山上抽回目光, 說, 我今天才發(fā)現(xiàn), 世界竟然這樣美好。

        秀兒噗嗤一聲笑起來, 說, 到了川河, 想不到王小靠也能變成詩人。 要是到了真正的大草原, 不知道還會變成什么。

        我坐直身子, 看著秀兒, 認真地說, 秀兒, 我一定會帶你去看真正的大草原。

        秀兒停了笑, 盯著我的眼睛, 說, 王小靠, 你說話一定要靠譜, 我這人很容易當(dāng)真的。

        我說, 我不是個隨便承諾的人。

        秀兒說, 王小靠, 我信你一回, 不過咱們先說好, 去哪里的大草原得由我定。

        我說, 當(dāng)然由你定。

        秀兒說, 那我現(xiàn)在就決定了, 去那拉提草原, 我太愛……

        就像一個人躺在漆黑的房間里, 突然“呯” 的一聲, 窗戶玻璃被人從外面打破, 亮光透進來。 我打斷秀兒的話, 大聲問, 等等,你剛才說什么?

        秀兒說, 我太愛草原了啊。

        前一句。

        你是不是反悔了? 王小靠!

        不是。 你說要去什么草原?

        那拉提草原, 中國最美的草原, 我做夢都想去。 怎么了, 王小靠?

        我突然笑起來, 說, 秀兒, 我給你講一個故事。 從前……

        秀兒嚷道, 王小靠, 都什么年代了, 講故事還用 “從前” 開頭。

        我沒有理她, 繼續(xù)講下去。 從前, 有一個男人, 她老婆在步行街開了一家叫多彩女人的女裝店。 秀兒張嘴想說什么, 我用手勢制止了她。 有一天, 男人發(fā)現(xiàn)有個網(wǎng)友給她老婆發(fā)了一條信息——愛你, “你” 字后面還帶了三朵玫瑰。 男人從此懷疑老婆出軌, 開始了無休無止的捉奸, 說一定要抓住那個網(wǎng)名叫那拉提的男人……

        我還想繼續(xù)講下去, 秀兒笑得一只手撐在草地上, 另一只手按著自己的胸口。 過了好一會兒, 她才停下笑, 說, 王小靠, 你知道我以前的微信名字是什么嗎?

        那拉提。 秀兒又笑起來, 這次, 她笑得眼淚都快流出來。

        8

        從川河回來, 我給袁隊長打電話, 告訴他我要辭職。 袁隊長笑著問, 打算在家徹底躺平打游戲? 我說, 為了那拉提, 我不會躺平。 袁隊長可能沒有聽清楚, 他大聲問, 王小靠, 你說為了什么? 那拉提, 中國最美的草原, 我回答。 袁隊長大概沒聽懂 (他也不可能聽得懂), 話筒里傳來他咝咝的呼吸聲。過了一會兒, 袁隊長說, 王小靠, 干完今年再辭不行? 我說, 我好不容易下了一次決心,再等, 我怕我的勇氣會消失殆盡。 袁隊長說,那好, 還剩兩周就國慶, 這樣, 你把這兩周干滿。 我說可以。

        星期一一大早, 我來到桃花泉街的小廣場, 趁老肥還沒到, 我打電話給秀兒。 我說,秀兒, 十一之后, 我就去大城市找工作。 秀兒問, 這么急, 等過完年不行嗎? 我說, 不急不行。 秀兒問, 怎么了? 我回答道, 我得早點賺到去那拉提的路費。 秀兒在電話那頭笑起來,她說, 小靠, 我相信你。 掛了電話, 秀兒給我發(fā)來一條短信: 小靠, 過完年, 疫情也該結(jié)束了, 我也會出去找工作, 去那拉提的路費不能由你一個人出。 我捧著手機, 把那幾行字讀了一遍又一遍, 直到每一個字都變成秀兒的臉。

        老肥終于來了, 手里提著一個黑塑料袋,袋口扎得緊緊的。 他走得一步三搖, 像一只行動不便的老企鵝。 看見我, 老肥皮笑肉不笑地說, 面條, 我感覺你今天要請我喝酒。

        我說, 我正想說這句話呢。

        老肥解開塑料袋, 露出一瓶十二年的白云邊。 面條, 酒準備好了, 咱們中午就把這瓶酒解決掉。

        我說, 上班時間不能喝酒吧。

        老肥想了想說, 偶爾放松一次不要緊, 這段時間太累了。

        中午一點多, 老肥帶我溜出桃花泉街, 找了一處僻靜的小店, 我點了一份牛雜火鍋, 老肥要了一盤回鍋肉, 一碟花生米。 老肥將酒打開, 倒了滿滿兩杯, 放一杯到我面前。 我說,我只能喝半杯。 老肥說, 像上次一樣喝行不?我說, 不行, 我門牙剛種, 醫(yī)生說這兩個月不能受刺激。 老肥說, 也行, 哥辛苦點。

        菜上齊后, 老肥端起酒杯, 說, 面條, 你要走了, 哥先敬你。

        我問, 你怎么知道?

        老肥一口喝去半杯, 說, 早上袁隊長打電話告訴我的。

        我說, 慢點喝, 先吃菜。

        老肥捻起兩顆花生米, 丟進嘴里, 邊嚼邊說, 面條, 你是對的, 做臨時工沒前途。 哥呢, 沒什么本事, 只能這樣混。

        我把我杯里的酒倒半杯到老肥杯子里,說, 你也挺好的。

        老肥夾了一塊回鍋肉, 塞進嘴里, 嚼了兩嚼, 咽下去后, 說, 面條, 哥自己清楚, 哥窩囊, 兒子都是丟給爺爺奶奶養(yǎng)的。

        我端起酒杯說, 哥, 不要說喪氣話, 喝酒。

        老肥又一口喝去小半杯, 說, 面條, 哥是真的過得窩囊……

        我猜老肥又想說什么, 趕緊打斷他的話,說, 對了, 哥, 我給你講個故事。

        老肥說, 好, 你有故事我有酒。 說完, 他揚了揚手里的酒杯。

        我說, 從前, 有一個女孩子, 她夢想……

        老肥喝了口酒, 哈哈大笑, 面條, 你這是要講灰姑娘的故事嗎?

        我說, 你別急, 聽我講。 姑娘熱愛草原,她夢想有一天能夠去中國最美的草原——那拉提……

        老肥把酒杯往桌上一拍, 說, 面條, 你這是要存心用什么狗屁故事來刺激我。

        我說, 哥你聽我講完。 女孩微信名字就叫那拉提。

        老肥定定地看著我。

        我繼續(xù)說, 老肥, 你要找的那拉提很可能是個女孩子。 女孩子上街喜歡手牽手, 聊天喜歡說 “愛你”, 就像我們男人喜歡說 “我操”一樣。

        老肥盯著我看了好一陣, 重新端起酒杯,仰起脖子, 一口喝干, 將空杯伸到我面前,說, 兄弟, 這杯我敬你。

        半個小時后, 菜沒吃一半, 酒已經(jīng)喝干。老肥像座小山一樣崩倒在桌面上, 閉著眼睛,一只手壓在腦袋上, 一只手搖著酒杯, 嘟噥著, 面條, 哥開心, 你再開瓶酒。

        我說, 哥你醉了, 我送你回家。

        買完單, 我強行將老肥扶出門。 老肥嘴里仍說著 “我沒醉”, 兩條腿卻已經(jīng)不聽使喚。我揮手攔的士, 前幾輛都不肯停, 好不容易攔下一輛。 老肥趴在我肩膀上, 像個膨脹蓬松的大面團, 我一個人顯然無法將他塞進車里, 只好求助司機。 司機下車后, 皺著眉頭問我, 不會吐吧? 我說不會吐, 吐了我負責(zé)。 司機不情愿地幫我把老肥一點點塞進后座, 我坐進副駕, 指揮司機駛往老肥家。

        下車后, 我讓老肥右手搭在我后頸上, 我左右手分別扶住老肥兩邊的腰, 也可能不是腰, 老肥上下一樣的粗, 我無法確定他腰的準確位置。 老肥現(xiàn)在變成真正的面條, 軟軟地纏在我身上。 攙扶老肥是我活到目前為止遇到的最耗體力的事情。 我們一路趔趄, 往老肥四樓的家爬, 中途有幾次我們差點摔倒, 老肥褲腰上的鑰匙串碰在樓梯扶手上, 叮當(dāng)作響。 好不容易到了門口, 我滿頭大汗, 喘著粗氣, 把老肥摸不到骨頭的手從我后頸上移開, 讓他靠墻站著。 老肥嘴里嘟噥著, 面條, 倒酒。 我從老肥褲腰帶上取下鑰匙串, 上面掛著一把指甲剪、 四把房間的小鑰匙、 三把防盜門的大鑰匙。 我只能一把一把地試。 插進第一把, 沒扭動; 換第二把, 沒扭動。 第三把插進鎖孔, 我用力轉(zhuǎn)動, 鑰匙把差點扭彎, 鎖芯卻紋絲不動。

        我抽出鑰匙, 把它掛回老肥的腰帶, 拍拍老肥的肩膀, 問, 老肥, 你鑰匙呢? 老肥眼皮動了動, 說, 腰上掛著啊。 我說, 打不開。 老肥說, 不可能。 我又從老肥褲腰取下鑰匙, 重新試了一遍, 鎖芯仍然紋絲不動。 我想起上小學(xué)時的一道數(shù)學(xué)題, 說有好幾把不同的鑰匙,要打開一把鎖, 最多需要試幾次。 那時我能一口說出正確答案, 老師為此還獎了我一朵小紅花。 現(xiàn)在我開始懷疑這個題到底有沒有對的答案。

        老肥用手捂住下腹說, 面條, 門打開沒,我要撒尿, 膀胱脹得難受。

        我僵在門邊, 不知道應(yīng)該怎么辦。 老肥突然睜開雙眼, 雙手用力拍門, 邊拍邊喊, 開門, 狗日的開門。

        過了一會, 門里面響起罵聲, 神經(jīng)病啊。接著咔嚓一聲響, 我拉住老肥向后退了兩步,門由里向外打開, 老肥老婆沉著臉站在門里,一手叉腰, 一手提一支正在滴水的拖把, 看見滿嘴酒氣的老肥, 罵道, 又喝醉了, 總有一天醉死。 老肥立刻垂下頭, 像個充滿氣的皮球突然被扎了個口子, 轉(zhuǎn)瞬變得蔫蔫的, 他小聲說, 我要上廁所。 老肥老婆讓開半步, 老肥提著褲子, 鞋也沒換, 沖了進去。 老肥老婆斜了我一眼, 說, 面條, 以后不要再勸老肥喝酒,上班時間, 喝出問題你負得起責(zé)嗎? 我想爭辯兩句, 又不知道說什么, 只好連連點頭。 老肥老婆沒有讓我進門的意思, 我想我應(yīng)該回到桃花泉街去上班。 轉(zhuǎn)身的剎那, 目光無意間穿過老肥老婆手和腰之間的縫隙, 落在門里靠墻的鞋柜的最底層, 在隔板與地板之間, 貼著地腳線, 靜靜躺著一雙暗棕色的小皮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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