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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山驚夢

        2023-02-18 01:11:22克林松塔
        南風(fēng) 2023年1期
        關(guān)鍵詞:唱戲蘭花畫作

        文/克林 圖/松塔

        南山夢中人,浮世幾十載。畫了擱筆去,深藏思與念。

        文前

        今年五月,國畫大師梅一度逝世,報(bào)社主編約我這個(gè)有幸見過大師的編輯寫一篇悼念文。

        彼時(shí)我和男友正準(zhǔn)備著結(jié)婚事宜,收到這個(gè)消息,當(dāng)年和大師在高山上相談往事的回憶紛沓而來。悲傷之余,我們決定寫一篇文章,以此來紀(jì)念這位藝術(shù)大師。

        1

        2010 年八月,我受報(bào)社委托,和擔(dān)任攝影師的男友前往南山,采訪一位隱居多年的國畫大師。

        大師姓梅,外界都以他的字一度相稱。據(jù)說他已隱居五十余載,居于南山頂端。我和男友午后乘車進(jìn)山,一路顛簸,臨近傍晚才到。

        夏日炎熱,林間清涼,山頂土路平坦,栽種許多不知名的花草。沿著花路往里走,就能見一座圍庭院的木屋立于一棵大樹下。一位戴草帽的老人坐樹下藤椅,面前一攤石制桌,放置著一幅畫作和筆墨。

        “那應(yīng)該就是梅大師了吧?!蹦杏颜f。

        我們放輕腳步,走近老人身旁,見他毫無察覺仍聚精會(huì)神打量畫作,并未先開口。

        大師面前的畫作是一株蓬勃草木,嫩黃蒼綠染之,枝葉四周伸展,生動(dòng)靈活,裊裊如人形。不知站著已有多久,突然,老人轉(zhuǎn)過頭笑瞇瞇地說:“現(xiàn)在的年輕人,耐心不錯(cuò)呀?!彼酒鹕砼呐乃匾?,“進(jìn)屋吧?!?/p>

        我和男友皆是一愣,忙跟去。

        木屋裝置簡樸,除必要的一些家具和堆著的畫作,只有幾盆草木。老人摘下草帽,讓我們先坐下,轉(zhuǎn)身端上茶水。

        普洱茶澀而甘醇,一番寒暄之后,我開始進(jìn)入詢問環(huán)節(jié),照著報(bào)社指定的問題一一問著老人。山居感想、近年畫作、未來安排,老人皆頭腦清明流利回答出來。

        唯獨(dú)最后一個(gè)問題,我問:“您的成名作《四月廿七》,是目前唯一一幅人像,巧妙地使用重疊,將婦女和少女的形象融為一人,伴以最常畫的蘭花,頗得界內(nèi)贊賞。您能跟我們講一下,這幅畫的創(chuàng)作靈感是如何而來的嗎?”

        老人沉默了。他嶙峋的手來回?fù)崦L胡,一雙眼眶極深的眼時(shí)而渾濁,時(shí)而清亮,像是在深思,良久后,道:“因?yàn)橐粋€(gè)人,我才能畫出這幅畫?!?/p>

        我們皆是一愣。老人輕顫的雙唇張了又張,終于又啞聲說:“她最喜歡的,便是蘭花,我遇見她時(shí),她就站在蘭花園子里。”

        微風(fēng)傳過門庭,茶氣氤氳,他那雙再次明亮的眼仿佛打開了鏡子,回溯到六十九年前,那片搖曳著蘭花的戲園子里。

        2

        1941 年的四月,江南開盡桃李杏,游客更是要光顧戲院。露天唱臺植滿香花,常是座無虛席。

        那時(shí)的梅一度,還叫宋慶年。年方十四,正是意氣風(fēng)發(fā)時(shí),卻常被家中長輩攜去戲院熏陶。

        少年耳里的戲曲像是吱吱呀呀反復(fù)打開的木匣子,一次趁著大師登臺長輩不注意的機(jī)會(huì),跑出院場,沿著鵝卵石路進(jìn)入一處陌生園子。

        園中栽滿名貴花草,棵棵花樹如海洋,他繼續(xù)沿著石子路走,逐漸看清路盡頭有一石亭,四周放置著盆栽蘭花。中間立著一個(gè)人,穿著素青色錦緞長戲服,卻沒戴盔頭。

        此景如夢,驚擾少年眼幕,他不由得繼續(xù)往前走。

        這人背對著宋慶年,踱著小步,身如楊柳纖細(xì),左右飛揚(yáng)著長袖,如行云流水。來回幾次后,身體如在旋轉(zhuǎn)跳躍,忽地轉(zhuǎn)過來。

        宋慶年還站在石子路中間,正看著這人的表演,沒料到他會(huì)忽然轉(zhuǎn)過身來。

        可這人像是比他更慌張,僵著一張慘白的臉忙后退幾步,直愣愣地看著他。

        宋慶年忙擺手:“對不住了小哥,我是偶然闖進(jìn)來的,見你跳得太好,多看了會(huì),無意打擾。”

        那人身形又是一僵,好一會(huì)兒,揚(yáng)起手臂,衣袖半遮臉,輕聲說了句:“無礙?!?/p>

        他的聲音輕輕柔柔,像是流過荷上的清水滴落,盡管半遮著臉,宋慶年更是認(rèn)真地仔細(xì)打量著他,明明穿著戲服,卻沒戴盔頭,面上的妝也沒化,露出來的一雙眼明亮又擔(dān)驚受怕的。

        難道唱戲的人都是這樣沒有陽剛之氣的嗎?

        宋慶年狐疑,但沒表現(xiàn)出來,又抱拳誠懇說道:“依我實(shí)話,小哥您唱的比園子里那群人好太多了?!?/p>

        那人不語,轉(zhuǎn)過身,在石亭中坐下。

        宋慶年見狀,邊著急說著,邊小步走向他:“真的。且不說舞蹈,光是他們咿咿呀呀唱啊我愣是聽不懂是什么,園子里人也多,臭味濃,哪有這里清凈幽雅,您真是個(gè)懂道的高人。”對面的人聽完,遮住嘴又是輕輕地笑了:“你這嘴真甜?!?/p>

        “我是由衷贊嘆?!痹捖?,宋慶年坐在他對面。

        對面的人又是一笑,端著茶壺,細(xì)細(xì)倒杯。宋慶年看他素著的整張臉,白白凈凈,細(xì)眉如遠(yuǎn)山,低垂的眼如溢清水,整個(gè)人的確如一張畫。他從未見過這樣好看的人,漸漸地,臉紅了。

        “你莫不是女人?”宋慶年試探著問。

        對面的人猛地拂袖反駁:“怎會(huì)!”但他露出的臉,完全呈現(xiàn)在宋慶年面前。眉如細(xì)柳,眼如彎月,盈盈盛水,兩瓣唇緊咬著,像會(huì)流出血絲。

        宋慶年裝著樣子,揮手道:“哎呀,你就別不承認(rèn)了。實(shí)話說吧,是南老師讓我來找你的?!彼胰烁@戲院主熟識,他是知道姓氏的。

        面前的人一怔,過一會(huì),臉色已是慘白:“我……我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爹爹躲在這園子里唱呀?!?/p>

        宋慶年又是一訝,差不多能猜到她是誰了,面上還是難堪地說:“小姐呀,你就別為難我了,趕緊地跟我走吧?!?/p>

        話落很久,她也沒給個(gè)反應(yīng)。宋慶年心里不安,慢慢地瞥下看去,女孩抖著肩膀掉淚珠子,盡管極力克制著,還是露了幾分。

        宋慶年一慌:“呀,你怎么哭了?”他一急不知該怎樣勸,忙起身撲到面前去,慌慌張張?zhí)拱?,“沒有這回事,我就逗一下你的。你怎么就……

        “?。 ?/p>

        女孩猛地掐了把他的手臂,抬起臉得意又憤恨地瞪著他:“叫你騙我!”

        宋慶年吃痛地縮回手臂,看了好幾眼面前的人,這神采奕奕的樣子,哪有剛才那哭樣?反應(yīng)到自己也被捉弄了,羞憤道:“好你一個(gè)戲子!”

        “哼。”女孩把手伸了回來,抖抖袖上,輕描淡寫地說,“真蠢,編個(gè)謊話也不來個(gè)別的。這園子里的人我都熟的不得了,哪能冒出個(gè)你來?”

        “嘁?!彼螒c年哼一聲,又沒忍住問,“你真是南老師的女兒?”

        女孩沒好氣:“那當(dāng)然?!?/p>

        “你叫什么名字?南予之?”

        “那是我哥,我是女兒身!”

        “你剛剛不還扮男相哄人嗎?怎的,羞恥了?”

        女孩扭頭,“我不告訴你我名字了?!?/p>

        “嘁,我又不稀罕!”宋慶年想,大不了過后問問南老師便是。

        女孩警惕看他:“你別去問我爹啊?!?/p>

        “喲,怕了?”

        “對對對,我怕了。所以我還是告訴你吧?!迸⑼蝗恍ξ?,“我叫南宛之?!?/p>

        “哦——我記住了。過會(huì)就給南老師說,你有個(gè)叫南宛之的女兒,偷偷在這練舞呢!”

        “你敢!看我不把你掐成豬頭!”

        故事聽到這,我眼前早已浮現(xiàn)少男少女在一片小園子里打趣玩笑的畫面。再看當(dāng)時(shí)的主人公,如今的梅大師已近耋耄,我不禁感嘆:“當(dāng)時(shí)真是好啊。”

        梅大師笑道:“那算是我與她相識最為美好的日子了。自那次相識,每回我家里人要來聽?wèi)?,我都?huì)去后園找她,她次次都在。經(jīng)常唱著王昭君、沉魚和杜夢娘。我就在那看,那里聽?!蹦杏讶滩蛔枺骸八獞蜻@么好,為何不去臺上?”

        梅大師摸著胡子,繼續(xù)開口。

        3

        一次,宋慶年還是像往常一樣來到后園,卻見南宛之跪在亭中。

        他急,忙撲上去問:“宛之!宛之你這是怎了?”

        宛之眼神堅(jiān)定,直視前方,雙膝跪地也不抱怨一聲,只是說:“爹爹發(fā)現(xiàn)我在偷偷唱戲,罰我跪一個(gè)時(shí)辰?!?/p>

        “這是為何?”

        宛之沉默,良久,才悶聲說道:“我爹爹不允許女子拋頭露面,更不要說靠近臺了?!?/p>

        宋慶年一愣,沒想到會(huì)是這樣:“那,那我去給他說!”說著他便轉(zhuǎn)身跑去。

        宛之卻忙伸手把他的衣角扯住,對上他慌忙的眼睛,問道:“慶年,你要怎樣說呢?”

        “我給他講呀,女子早就可以上臺唱戲了!”

        宛之搖頭:“沒用的。慶年,家族代代傳承的觀念,早就記到骨頭里去了,說不通的?!?/p>

        “觀念是可以被說服的??!宛之,就像你,同是一家人,你怎么就想要上臺唱戲呢?”

        “我和他們不是一家人!”話說到這,宛之高聲打斷,身子也是一顫。

        她再看宋慶年,深吸口氣,聲音像溺滿潮水:“慶年,你愿意聽我好好唱一次戲嗎?”

        宋慶年當(dāng)然是答應(yīng)了。

        三日后,他按照約定來到小園,看到早早站在亭中的宛之。如同初見,她抹胭脂,穿戲服,連盔頭也戴上了。

        宋慶年在亭中坐下,定定看著面前的宛之。幾回眼波流轉(zhuǎn),她的氣場變化。

        宋慶年看著她,身輕如燕,踮腳甩袖。眨眼間,他像是坐在臺下,看著站在臺上的她,蓮步輕移,側(cè)身繞轉(zhuǎn),一字一句地唱——“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p>

        嗓音纏綿婉轉(zhuǎn),柔漫悠遠(yuǎn),震透他心尖至顫抖。

        最后一個(gè)字落下,她站在原地,久久不語。他雙眼模糊了,鼓掌贊嘆,仿若聽見滿堂鬧聲,都在為她的戲動(dòng)容。

        “這是我聽過的,最好聽的曲子。”宋慶年咽下哽意,笑說。

        宛之的回笑帶著幾分迷離:“是嗎?”

        不等他再說什么,宛之抖抖長袖,從花壇旁抱出一個(gè)木箱。

        宋慶年這才注意她手中的物件,詫異問道:“你要做什么?”

        宛之不語,手上動(dòng)作不停。她脫下最心愛的梅青色繡花帔,在石路上嘩嘩倒出箱中的戲服,點(diǎn)燃火折子,拋向那堆衣服。

        “宛之!”宋慶年跑來,眼睜睜看著火勢如同風(fēng)起,愈演愈烈。他難以置信地問她:“你為何要這樣做?”

        宛之聲若游絲:“我再也不能唱戲了。既如此,不給自己留下任何念想便是最好?!?/p>

        宋慶年似懂非懂,沉默地看著她。

        火勢如霞光,燃到極致后散去,灰煙屢屢,她那一雙清亮的眼,昔日映著比火更旺的光焰,也漸漸熄滅了。

        那次之后,宋慶年再也沒見過南宛之在園子里唱過曲。每每再來,都只能看見她坐在亭中,看書或是做女紅。

        一次,南宛之正翻閱到手中詩集,忽地抬頭道:“都說你家書香世代,我怎么覺著到你這要斷了呢?瞧你每天悠閑的樣子。”

        宋慶年正百般無聊玩弄著園中花草,聽到她這話,悶悶地說:“我學(xué)不來爹爹作畫,也比不得擺弄文墨的祖爺,還能怎么辦?”

        “學(xué)不來還是可以學(xué),比不得也起碼可以做,何不一試呢?”宛之話鋒一轉(zhuǎn),“還是說,這些都是借口,還是你因天賦不夠,本就不愿?”

        這明擺的激將法,偏偏一腔少年氣的宋慶年還是被戳中骨,反駁道:“我怎會(huì)不愿意?不就畫個(gè)畫寫寫詩,難得倒我?”

        那日之后,宋慶年很少再來園中走動(dòng),經(jīng)常將自己關(guān)在書房,像是攢足勁要給南宛之證明。他開始苦學(xué)詩詞,作畫書法。本就有天賦和基礎(chǔ),再徹底苦學(xué),難不會(huì)有好果。幾月后,他已經(jīng)能畫個(gè)好點(diǎn)的花草拿出去給人看。

        那日,他畫了幅蘭花,端莊攜秀,連得家人贊賞,便想要拿去給南宛之看。沒想到,還沒能走出家門,就被父親嚴(yán)厲地提了回來,還被警告道:“戰(zhàn)事如此吃緊,我們都準(zhǔn)備搬走了,你還想往哪去?還不趕快回房?!?/p>

        這毫無準(zhǔn)備的話一出,宋慶年反抗也來不及,被鎖在房中幾天幾夜。再出門時(shí),家宅門前幾輛車已是準(zhǔn)備好,宋家將要搬往別地。

        宋慶年心急,那日畫的蘭花已是顧不得了,滿心想著如何跟南宛之告別,便趁爹娘跟兄長交談之余偷偷跑去戲院。

        一如往日,宛之坐在園中繡手帕。見宋慶年滿汗跑來,挑眉問道:“幾日不見,你去當(dāng)逃兵了?”

        宋慶年無心玩笑,喘著氣訴說自己將要離開的事實(shí)。

        宛之激動(dòng)起身,手中握著的細(xì)針穿透指尖,滲出血珠,滴進(jìn)繡作。

        她將那張手帕塞入他的手心,說:“我還沒有繡好,原本想送給你的十八歲生辰禮的?!?/p>

        她顫聲:“慶年,你要答應(yīng)我,無論在哪里,性命為重。

        “你不要把我忘了,我等著和你再次相見?!?/p>

        4

        1945 年到1949 年,宋家一路搬離,期間輾轉(zhuǎn)流離,家財(cái)大部分遺失,生意鏈崩塌。而宋慶年的父親被卷入戰(zhàn)爭,下場慘烈。宋慶年的娘親無法承受打擊,在1948 年病逝。

        聽完梅大師輕描淡寫的敘述,我和男友唏噓不已。又聽大師笑說:“父親走后,他留下的大部分畫作都在江南老宅,為了拿走,我回去過?!?/p>

        我忍不住問:“您可曾去找過南小姐?”

        梅大師點(diǎn)頭:“那時(shí)為逃命,我已經(jīng)隨娘家改了名字。頂著梅氏的名字約見她,不想?yún)s被告知沒宛之這人。”見我們驚訝,又眨眨眼,笑說,“我當(dāng)然是不會(huì)輕易走的。一連幾天,待在以前的園子里,終于是有一日,等到她了?!?/p>

        1950 年的春日,園中蘭花早已不見,唯獨(dú)桃花杏樹,遍開滿地。梅一度坐在亭中,一如往日賞著春光。

        許久,有歡笑聲傳來。

        “你呀,剛剛在臺上可算是耍大疏忽了。幸虧書公子在,臺下那群人不計(jì)較?!?/p>

        梅一度望去,日光灼目,他微微瞇眼,見一男一女小步走來,藍(lán)衣紅裙,在光里染成一片。再近些時(shí),女子剛好轉(zhuǎn)過頭來,恰好對上他打量的視線。

        兩人皆是一愣。尤其是那位紅裙女子,手中還把玩著翡翠鐲子,卻是忽地,掉在地上。翻動(dòng)了思緒。

        “慶……慶年?”女子是滿臉驚訝,帶著遲疑開口。

        宋慶年恍然聽見這名,心下已是確認(rèn),眼睛便是一熱,邊應(yīng)著,邊向著女子走去。

        南宛之接過男子遞來的鐲子,在他耳邊說了幾句。男子看了宋慶年幾眼,轉(zhuǎn)身離開。

        多年不見,南宛之更是出落得亭亭玉立,面若凝脂,她戴上玉鐲,揚(yáng)起那張滿面脂粉的臉,兩顴的胭脂均勻,還用鉛筆畫濃眉,勾勒本就纖長的眼,頗有幾分嫵媚模樣。

        一時(shí)之間,宋慶年又陷入恍忽?;腥挥X得眼前的女子早已不是當(dāng)年藏在園中唱戲的南宛之,只剩夢中殘影。

        宋慶年掩去眼中淚意,笑道:“剛回來時(shí)找你,都說沒你這人。如今看你抹妝,是在唱戲了嗎?”

        “是的,幸得貴人相助,已經(jīng)有好些時(shí)間了?!蹦贤鹬饡r(shí)聲如嫩鸝。

        宋慶年由衷祝福:“恭喜你?!?/p>

        他們在亭中坐下,南宛之主動(dòng)詢問起他的近況。

        宋慶年說:“這些年我隨家人四處逃亡,家父去世后,我也改了名字?!?/p>

        兩人像是還有默契,不約而同都不提起新名。仿佛只要不提,彼此仍無改變。

        南宛之一訝:“你父親……宋先生,去世了?”她的聲音忽地低下,見宋慶年苦笑點(diǎn)頭,面上更是沉如凍雪。

        南宛之緊抓腕上玉鐲,還問著:“那你現(xiàn)在,過得可還好?”

        宋慶年遲疑,還是搖頭,再次苦笑:“溫飽還成,但早已不及當(dāng)年。”

        那鐲子搖晃,竟又閃墜地面。一聲脆響,像是攪了南宛之艷麗的面容,變得慘白。

        他忙去撿,她抬手?jǐn)r住,自己彎腰拾起,拿在手上。低垂著眼,良久,他才聽見她低低地說:

        “那你……務(wù)必好生照顧自己?!?/p>

        宋慶年一愣,剛想應(yīng)好,卻見南宛之又是抬了頭,似是撐出了苦笑,說著:“我今日累了,改日你再來吧。”

        改日?他此番回來屬實(shí)不易,又是即刻要走的,下次再見,得是多少年后?

        話已經(jīng)涌上來了,宋慶年剛張開嘴,就見她眉心滿是疲憊,一噎,還是輕點(diǎn)下了頭。

        南宛之作別后,向著園門走去,跟著她的背影,在光影中拖出長長的疲憊。

        宋慶年看見在園門旁站著剛剛同行的男子,正皺著眉,滿眼警惕地看他。

        隔日他離開城,坐在車上再經(jīng)戲院門前。雜花開的熱烈,觀眾往來出行,熙熙攘攘,車輛都難行。在這之中,還是能聽見有人喊道:“當(dāng)真?南雙歡又出新戲了!”

        毫不相干的名字,重復(fù)遍遍,繞住了宋慶年的心梁。

        5

        兩年后的春天,照樣滿園開滿桃杏梨。宋慶年重回故地的那夜,下了雨,園中紛雜的花瓣落了滿地。

        第一天,他就再見到了南宛之。

        她的變化不大。換上一身素白旗袍,立領(lǐng)盤紐,袖口繪著蘭花,腕上的玉鐲還是那只,更加的翠潤。

        在石亭里,南宛之細(xì)致點(diǎn)茶,桃花紋茶盞,泛著竹葉青的褐。

        隔著氤氳茶氣,南宛之有些遲疑開了口:“上次相見之后,我還盼著你來,沒想到再見,都隔了這么些時(shí)候了?!?/p>

        宋慶年笑,繞開話:“上次一別后,想給你看幅畫?,F(xiàn)在畫好了,算著也到了時(shí)候,便來了?!?/p>

        “你現(xiàn)在仍在作畫?”

        “對。我爹留下的那些畫,對我大有用處。以前剛畫,每天要練習(xí)很多?,F(xiàn)在求的是水平,是要給人看的。”

        宋慶年說說笑笑,像極了當(dāng)年整日喋喋不休的樣子。

        南宛之抿了口茶,卻說:“有件事,一直沒來得及告訴你。”

        宋慶年忽地心沉了一下,面上還是笑著:“什么?”

        南宛之放下茶杯,對上他的眼,吐著字緩緩道:“再過幾日,就在四月甘七,我便要成親了?!?/p>

        那一刻,南宛之清楚看到宋慶年整個(gè)人一震,他瞪大眼難以置信地重復(fù)著:“你說,你要成親了?”

        南宛之低頭不再看他:“我要嫁的人,對我很好?!?/p>

        像是怕對面的人再問,她不自覺抓緊茶杯,深吸一口氣,抬頭再對上那雙已滿是悲慮的眼,笑說:“我一直等著你來給我慶祝呢。這回剛好,你來了。”

        宋慶年的喉嚨像是被人塞進(jìn)棉頭,明明是柔軟的東西,卻讓他苦澀得緊。他試著張開嘴,啞著聲音問:“你可想清楚了,怎么這么突然?”

        南宛之埋頭,未答。這時(shí)來了一男子,高聲催促南宛之趕去前廳。宛之遲疑片刻,滿是歉意地起身,向宋慶年辭別。

        “有事……你趕緊去吧,我在這里等著?!彼螒c年沉沉地說。

        宛之笑了,點(diǎn)頭,轉(zhuǎn)身離開。

        那男子眼見著宛之走出園門,才轉(zhuǎn)過頭,對宋慶年道:“這位先生看著好生面熟,可是當(dāng)年以畫揚(yáng)名的宋家人?”

        “……正是?!?/p>

        男子坐下:“難怪我見你衣著寒酸但也有幾分談吐,原來也是做過少爺了的。”

        宋慶年皺眉道:“先生有話不妨直說。”他細(xì)看這人,仔細(xì)回想,竟是當(dāng)年站在園門的那男子。

        想法在心中成形,宋慶年問:“在下可是宛之的兄長,南予之?”

        南予之未答,悠悠問:“再過幾日,雙歡就要出嫁了,宋公子可知?。俊?/p>

        宋慶年一怔:“雙歡……這是她的戲名?”

        男子挑眉:“你竟不知她本名?”涼涼一笑,他又道,“娶雙歡的書公子,世代經(jīng)商,家底啊……可穩(wěn)當(dāng)多了?!?/p>

        宋慶年心中一痛,不語。

        南予之抬眼,語氣一轉(zhuǎn):“你當(dāng)年走了,可知雙歡有多傷心?我家戲園子樹倒猢猻散,也不見你宋家施以援手,逼得雙歡一女子上臺撐場面。她如今才紅了幾年?你倒來了,冠著一個(gè)不明不白的姓,一窮二白?!?/p>

        宋慶年急急開口:“我當(dāng)年離開是迫不得已……”

        南予之打斷道:“這書家公子,我也是見過的。雙歡剛上臺時(shí),全靠他撐場子。如今還愿上門求親,你說說,你會(huì)怎么選?”

        他見宋慶年衣冠還是整潔的,魂卻像沒了,嘆口氣:“宋公子對雙歡有情意,我也看在眼里。雙歡從小命苦,我這個(gè)做兄長的,還是要考慮周全。”

        言至于此,南予之忽的想起那晚,南雙歡哭著對他說,她不想嫁。

        他面色沉沉,起身道:“雙歡怕是來不了了。宋公子,不,梅先生,還是早些離開吧。”

        6

        “世俗面前,再堅(jiān)貞的感情也顯得稚嫩。娶她之人,錢財(cái)萬貫,能護(hù)她一生,做盡想做之事。而我家道中落,年華虛度,只會(huì)拖累她?!?/p>

        梅大師說到這后,久久不再言語??蛇@一等又是些時(shí)候,我急問:“您之后可曾再見過她?”

        像是被這聲詢問拉回心緒,梅大師定了定身子,道:“當(dāng)然是見過的……四月廿七,就是她出嫁的日子。”

        南雙歡出嫁那日,梅一度還是去了。

        他無錢財(cái),買不到什么體面禮物,就拿出這幾年嘔心瀝血畫出的作品,托院內(nèi)小廝送去。他本想坐在角落再看她一面,卻被小廝攔住,請到了熟悉的小園。

        前兩次沒能瞧上的蘭花,這回卻又?jǐn)[出來了。滿園春色,就這盆盆蘭花,一如當(dāng)年,簇著園中已穿上喜服的南雙歡,她就站在花前,望著梅一度步步走來。

        南雙歡抱著他送來的畫:“沒想到,當(dāng)年整日玩樂的人認(rèn)真起來是如此驚人?!?/p>

        梅一度的視線落在這幅畫上。婦女和少女的虛影在蘭花里重疊,迷蒙得如同一場夢。

        他說:“當(dāng)年你贈(zèng)我一方手帕,這回你出嫁,這幅畫是我的心意,收下吧?!?/p>

        南雙歡笑了,輕聲問:“這幅畫為何沒有名字?”

        梅一度不暇思索地說:“叫四月廿七?!?/p>

        南雙歡倏地握緊畫軸,強(qiáng)笑道:“是個(gè)好名字?!?/p>

        梅一度嘆道:“說起來,你倒是好,你連自己的名字,都瞞了我這么多年?!?/p>

        南雙歡搖頭:“不是的,宛之是……我娘原先給我取的名字?!?/p>

        她繼續(xù)道:“我娘,是被賣到南家的戲子,因一次意外才生了我,做了妾。我唱的戲便是她教出來的。

        “娘生病了,沒人愿意請大夫。她走的那天,我跪在床前,發(fā)誓一定要替她上臺唱戲??傻辉试S,哥哥不允許。后來因戰(zhàn)事,戲院的生意垮了。是書公子的幫助,我才……”

        “雙歡,”梅一度開口了,輕聲卻直接地打斷她,“今天你出嫁,我很高興。”

        南雙歡愣住。聽著他一字一句地在說:“你能夠做你想做的事,站在臺上唱戲,我為你感到高興。今天你出嫁……我也很高興?!?/p>

        話落,梅一度就聽到一聲巨響,震得他心口痛。眼一看,原來是南雙歡的綠鐲子掉了,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梅一度俯身去撿碎片,卻幾次手軟了,拿不穩(wěn)當(dāng)。

        待他站定身子,才發(fā)現(xiàn)園中已經(jīng)空無一人,只剩蘭花,在一朵朵地開。

        南雙歡出嫁的那日,不僅是個(gè)好天氣,也是個(gè)熱鬧場面。鼓敲嗩吶響,她穿著盈盈紅衣,一步一步走上了轎。人群擁著轎,一碰一晃,走遠(yuǎn)了。

        梅一度回到宋宅,開始收拾行李離開。該帶走的東西,就這么幾件。

        突然地,他在一堆字畫里找到七年前認(rèn)真畫出卻沒能送出手的那幅蘭花圖。

        往事又紛紛涌上心頭,唯他一人在空曠破落的大宅,任眼淚簌簌而下。

        之后的事情廣為人知。書家賣出梅大師的畫作,梅一度的名字在國內(nèi)揚(yáng)名開來。紛紜中,年方二十六的梅一度卻選擇避世入深山,鉆研習(xí)畫。

        “我也想不出能去什么地方,聽到有人說這山好,就來了。除了畫畫,活著也沒什么事能做?!?/p>

        宋大師還拿出那幅蘭花圖給我們看,笑道:“你們看這畫,誰能看出是個(gè)蘭花?幸虧我沒送出手,不然真是丟臉?!?/p>

        話至此,已到尾聲。

        臨別前,梅大師看見我與男友緊扣的雙手,呵呵一笑,說:“既然在一起了,那便好好走到頭,莫要留下遺憾。”

        這句話猶如低喃,散在這高山上。哪怕時(shí)隔數(shù)年,我也仍會(huì)清晰記起這位享譽(yù)國內(nèi)外的國畫大師說這話時(shí)掩在笑容下的黯然神傷。

        我們向大師辭別,連夜下了山。轉(zhuǎn)過山彎的最后一刻,我回望,就見大師坐在樹下,又開始作畫了。

        那也是我和男友最后一次見到梅大師。

        7

        據(jù)聞,梅大師是躺在床上安詳離開的,衣著整齊,床邊放了幅畫,數(shù)日后才被送糧食的村民發(fā)現(xiàn)。而那幅遺畫,也被業(yè)界認(rèn)定是梅大師的集大成之作。

        畫上有一位穿青色戲服的少女和素衣少年共座石亭間,滿園蘭花開,似有笑聲一片。

        附錄

        在本作再版之際,筆者有幸得知這幅遺作的最終著落。畫名依據(jù)題字,最終選定為‘錦瑟’。起初,《錦瑟》在一場拍賣會(huì)中被人買走,買家留名姓南,名宛之。其人在業(yè)界無人相知,其畫作亦無人再見過。

        過四年,書氏集團(tuán)老太太逝世,《錦瑟》遵其遺囑捐贈(zèng)給梅一度紀(jì)念館。最終在開館日亮相于世人。

        某知名國畫評論家贊梅一度曰:南山夢中人,浮世幾十載。畫了擱筆去,深藏思與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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