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永爭

一

我認(rèn)為，人世間的幸福大抵有兩種：一種是安靜的，另一種是熙攘的。安靜的幸福，總是隱藏在平淡的生活中；而熙攘的幸福則經(jīng)常在節(jié)日里、民俗中粗獷地生長和傳承著。幸福不同，但快樂一樣。

也許有人會問：熙熙攘攘的幸福在哪里？

如果你偶經(jīng)南海的村落，恰逢村宴，這種幸福你一定能看到。如果你置身其中，你一定會忍不住在她熱鬧的內(nèi)核里穿行，感受那種熙熙攘攘的幸福，感受那些在身邊來往穿梭幸福的分子，感受那些快樂和自豪的離子，它們會在你身上無休止地觸碰、親熱和愛撫。

二

在南海的村落，村宴是一條村子的大事，也是一條村子的盛事。說它是大事，因為舉行這樣大型的宴席，必須由村里的經(jīng)濟(jì)社研究拍板，上報給上級部門批準(zhǔn)，并認(rèn)真準(zhǔn)備才能如期舉行；說它是盛事，因為這一天，村里的男女老少都來了，尤其是那些老人和小孩，樂得跟過節(jié)一般。就連那些矜持的姑娘們，也打扮得漂漂亮亮參與其中，感受那種久違的幸福和自豪。

辦一次大型村宴，總有由來，不可能是因為心血來潮。有些地方舉辦村宴是因為北帝誕，祈求老少平安永福，比如西樵簡村；有些地方源于村里傳統(tǒng)的習(xí)俗，例如南海鹽步，端午節(jié)劃龍舟比賽結(jié)束后，必定吃一頓“龍船飯”，寓意年年身體健康；有的村則是因為遇上大喜事——經(jīng)濟(jì)飛躍發(fā)展，或是村里的大型建筑落成；再有就是重陽節(jié)孝敬老人，例如平洲夏東孔溪村……不管是哪一種由來，對于村民來說，這肯定是非常有意思的，也從一個側(cè)面反映，改革開放使人們生活水平普遍提高后，在一些富裕地區(qū)，農(nóng)村的架構(gòu)和關(guān)系正在得到進(jìn)一步的重建與修復(fù)，農(nóng)村的凝聚力在逐漸增強(qiáng)。

南海的村宴，一般有兩種形式：一種在村里的祠堂或者文體樓舉行，一種在酒樓進(jìn)行，但大多數(shù)都會選擇在村里的祠堂舉辦。祠堂是一個村子的政治活動中心，在這里舉辦村宴顯得莊嚴(yán)而神圣，又具有很強(qiáng)的凝聚力和號召力，因此在祠堂舉辦是上上之選。一般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才會選擇酒樓。對于村宴的準(zhǔn)備工作，各村有各村的做法，有的村子為了省錢，自己買菜買酒水，請村里擅長廚藝的人來掌勺，由村里年輕的女性當(dāng)服務(wù)員，但他們做出來的酒席一點也不比酒樓的差；有的村子當(dāng)家人的思維不一樣，或者因為村里的經(jīng)濟(jì)較好，他們跟酒樓取得聯(lián)系，讓酒樓做好酒席，然后送過來。兩種方式相比較，如果單從好吃的角度來說，當(dāng)然是村里人自己掌勺做的飯菜可口一些，因為酒樓送來的一般是大盤菜，里面的肉菜大都是清水煮熟的，沒有油鍋的香味，味道自然遜色不少。但不管是哪一種形式，吃出來的都是幸福和快樂。

三

一般的村子都得準(zhǔn)備上千人的宴席，稱為千人宴。大的村子要舉行萬人宴，那場面只能用兩個字來形容——壯觀！宴席一般從上午就開始準(zhǔn)備，工作人員先擺上幾百張宴桌，每張宴桌都鋪上紅臺布，寓意紅紅火火。講究一點的村子，甚至還鋪上紅地毯，讓赴宴的村民踏著一片燦爛，天高地闊地吃一頓熱鬧而幸福的飯。擺好的宴席長達(dá)幾百米，甚至上千米，宛如一條紅色的喜慶的江河在流動。那些甘愿為村民服務(wù)的婦女們，在說說笑笑中做起了手頭上的活兒：擇菜、淘米、做飯、殺魚、洗肉、燒火……每一項工作都有條不紊地進(jìn)行著，那個臨時搭建的廚房興旺得如同土灶里面的柴火，熱鬧而紅火。男人們也閑不下來，他們當(dāng)中刀工好的圍上圍裙，握著菜刀咚咚咚地切著肉菜；有的隨時候命，掌勺的說少了哪樣?xùn)|西，立馬開車到超市去賣；有的男人負(fù)責(zé)分派酒水，每桌都擺上一些，還有的男人抬著一籮筐碗筷，一席一席地分派妥當(dāng)……他們跟婦女一樣，臉上掛著笑，偶然間會開一兩句葷笑話，惹得那群婦女會心大笑。一些婦女也不示弱，回敬男人幾句，話語潑辣而詼諧，招架不住的男人只好以笑掩蓋困窘。在這種氣氛中，活干得越來越有滋味，渾身似乎有使不完的勁兒。不知不覺，開宴的時間逐漸逼近，干活的節(jié)奏更加緊湊起來。等村民陸續(xù)到席，這時鑼鼓聲響起，只見雄獅起舞，鞭炮飛揚(yáng)，待到同宗子孫拜完祖宗后，掌勺的一聲號令，已經(jīng)過足煙癮的男人們手起刀落，一只只白切雞被切好，和姜蓉生抽一起擺放在光滑的碟子上；一碗碗燒肉魚貫而出；一碟碟燒鴨蓄勢待發(fā)……所有的廚師都抓緊時間開鍋，他們手中的勺子把大鍋中的熱水舀干，往鍋里倒兩勺花生油，“嘩啦”一聲，油亮亮的鍋底立即彌漫開一股油香。菜倒下去后，那只大手不停地翻動鍋鏟，不一會兒，一大盤色香味俱全的菜便出鍋了！打下手的男人將菜一碟碟分好，笑容可掬的女人們把熱氣騰騰的菜端上宴席，那情形比天上的蟠桃會還要熱鬧呢！

四

參加宴席的有耄耋老人，有事業(yè)有成的壯年，有意氣風(fēng)發(fā)的青年人，有端莊美麗、落落大方的姑娘，有互相嬉戲的學(xué)童，還有牙牙學(xué)語的嬰兒……總之，村里的老老少少都出來了。學(xué)童玩得忘乎所以，總是搶占上座，旁邊的大人說，這是老人家坐的，學(xué)童們立即醒悟過來，從上座下來，找一個偏位安靜地坐下來。很快，一位大人把一位頭發(fā)和胡須都白了的老人家請到上座，還倒上茶水，恭恭敬敬地遞給老人家。老人家喝了一口，微笑著說：“有錢都買不到這么開心?！庇行┻t到的老人家一時找不到座位，便有年輕的姑娘站起來，把自己的座位讓給他們，自己找一張塑料椅子，在姐妹旁插座，依舊談笑風(fēng)生。大家都坐下來后，一村子的人開始互相“再認(rèn)識”：這是村頭的什么字輩，這是中村的什么輩分，這是村尾的什么字輩，大家之間隔了幾輩，該怎么稱呼，一下子變得清晰起來。大家都互相點頭，互相稱呼，那親熱融洽的情形實在讓人感慨萬千。菜端上來了，有小孩迫不及待地伸出了筷子，年輕的母親叫住孩子，看著老人家說：“讓爺爺先吃?！毙『㈧t腆地學(xué)著母親的話：“爺爺先吃?！崩先思倚呛堑厣焓置『⒌哪?，謙讓了一下就伸出筷子，把一塊爽滑的雞肉夾到孩子碗里。孩子用稚嫩的話說：“謝謝爺爺?！币蛔雷宇D時樂了起來。大家就在這種和睦的氣氛中開懷暢飲，有時候上來一道好吃的菜，年輕人會站起來，拿起勺子，像太公分豬肉一樣每人分一點，最后把剩余的骨頭留給自己。有時候小孩夠不著菜，旁邊的姑娘就幫他夾到碗里，還叮囑他小心慢吃，不要噎著。有的小孩眼睛只盯著飲料，姑娘邊勸他少喝飲料多吃飯菜，一邊還是滿足他的要求，幫他倒飲料，給他盛飯夾菜，跟對自家弟弟一樣好。

飯吃得熱熱鬧鬧，關(guān)系變得融洽。漸漸吃到了掌燈時分，村里管事的人亮起了高瓦的電燈，萬燈齊亮，整個宴席現(xiàn)場如同白晝一般。燈光照射著紅地毯，紅地毯淡紅的光芒映照著開快暢飲的人們，讓無數(shù)張親切的臉龐顯得更加鮮活動人。在宴會的中心地帶——祠堂，就連門口古老的柱子，灰線分明的青磚，頂上栩栩如生的灰塑，還有那些年代越久遠(yuǎn)氣味越芳香的古木做成的古家具，此刻也跟人們一樣，都沾上了一層幸福的光芒。

五

晚風(fēng)拂面，枝葉輕搖，飄浮在宴席里的幸福分子和自豪的離子逐漸平靜下來。心滿意足的人們，攜老帶幼，引狂扶醉，踏在歸家的路上。月亮來遲了，眼巴巴地望著消散的人群，她不好意思說什么，只好默默地?fù)]灑著柔和的光芒，照亮村頭巷尾，讓村民們披上一身月色，與幸福共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