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同發(fā)

主持人把話筒對著她問：“那天，你老公出門時，你對他說的最后一句話是什么？”

她脫口而出的是“鍋”，但立即停頓，又很模糊地嘮叨了一個“鍋”字。聽得主持人那張美人臉都有點(diǎn)兒變形，雙眉蹙起，追問：“什么？鍋？”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

那天上午，她是被電視臺在菜市場截到的，約去做節(jié)目。之所以堅(jiān)決拒絕，首先吧，因?yàn)殡娨暸_要采訪的是“水災(zāi)那天”，她相當(dāng)于沒經(jīng)歷，只是坐在家里看電視，然后停電，就在窗口向外看，一片水茫茫；其次，因?yàn)槔瞎淮笤绯鲩T逛蕩，一般十二點(diǎn)前后不差五分鐘要回來吃飯，她進(jìn)了廚房……

但是，因?yàn)殡娨暸_的人說做節(jié)目有五百塊錢的勞務(wù)費(fèi)，她一聽就笑了。

本想回家換個衣服，捯飭一下，對方表示，平民視角還是原生態(tài)，本色上鏡。

演播大廳里沒有觀眾，說是錄播。她明白，錄播也不能亂說，錄了也會在電視臺播出。所以，說到“鍋”，她把自己嘴的門給關(guān)住了。

主持人借機(jī)問她老公的情況。

“其實(shí)吧，老公吧，天天都一個樣兒，早晚喜歡出去打牌，或是一幫老家伙坐樹下吹牛。那天也不例外，出門時，換了鞋，連看我一眼也沒有，說聲出去啦，基本上沒有稱呼對象，像對墻頭說話。我一般就接一個字……”她又停下了，笑了笑。

“你說的是鍋？”主持人也笑了，“這是你倆的暗語吧！那天，他在外面給你打電話沒？”

“打了。說在小區(qū)門口的三角公園，水大，等小點(diǎn)兒再回來。雨從上午十一點(diǎn)左右開始下大了，真像瓢潑似的。弄得我還好著急。再打他電話，就打不通了。約摸快一點(diǎn)鐘的時候，才回來，說手機(jī)掉水里了，忙用電吹風(fēng)吹手機(jī)。還真吹好了，手機(jī)又能用了?！?/p>

“那他說沒說外面的水情？”主持人像是漫不經(jīng)心地問。

“說了。就是雨大，險些回不來。我還吵他一通，那么大的人了，就不能看到雨勢早點(diǎn)回來？瞧弄得渾身上下泥里吧唧。手機(jī)險些丟了，咋不把人弄丟了，正好別回來啦。鍋……”她說著又笑了。

“然后呢？”

“吹了手機(jī)，他去洗手間擦洗。停了電，電熱水器沒法用了……”

“后來，他再說什么沒有？”

“沒呀！”

“那你是怎么知道外面的水情的？”

“刷手機(jī)呀！看到有人還淹死了。天哪，真沒想到，大城市，人會在街道上淹死……所以，還真擔(dān)心他，如果那天真是一直在外面就麻煩了?！?/p>

“日常，他是個什么樣的人物？”主持人又問。

“人物？”她不解地說，“要說實(shí)話嗎？”

“當(dāng)然……”

“他原來干門房，就是在傳達(dá)室收發(fā)報紙信件，來人登記，兼守大門。后來，這些活兒都被保安公司干了。他就下崗了，在家吧就是吃吃喝喝。愛喝個小酒，打個牌。酒的事，我跟他沒少吵。他有時偷著喝。都一把年紀(jì)了，高血壓啥的……唉，算了不說他了……”

主持人笑了。

她心說，主持人年輕，還沒有這些日子的雞零狗碎。她是過來人，誰都有那一天。主持人也不例外，結(jié)婚生子，當(dāng)了婆婆媽媽，看你還能這么輕松？

主持人讓她看大屏幕。

待轉(zhuǎn)了身，面前的大屏幕上風(fēng)雨交加、街頭小區(qū)一片汪洋：有車熄火在水中，有人抱著電線桿子，路邊的護(hù)欄被沖得七扭八歪。一女子背著孩子蹚水前行，一步一挪，搖來晃去，水位越來越高，漸漸漫過她的膝蓋，接近大腿。兩人瞬間被激流沖倒——沒聲音，這只是監(jiān)控截下的黑白畫面。

旁邊有人想過去扶她們，剛下水，便被沖了個趔趄，趕緊撤回。另一個西裝男，領(lǐng)帶在胸前飛舞，精干的瘦身板只能摟著樹身向近在咫尺的她倆張望。眼看兩人被水沖得時起時伏，突然從公交站臺上沖下一男子，用背阻擋著水勢，伸開雙臂，像說著什么，而后扶起兩人，其他路人紛紛伸過手來……救人男子卻被水沖了個跟頭，連滾帶爬，好在，終于抓住路邊的冬青……

男人的背影在監(jiān)控上的畫面不太清晰，她還是覺得熟悉。

主持人及時問道：“看到他了嗎？”

“誰？”她還想那個背影。

“那個男人，救了奶奶和孫女的那個男人?！?/p>

她正愣怔，他已走上臺，身披紅綬帶，手捧鮮花，音響里響起一陣掌聲。他沖她笑，雖然上了淡妝，還是一臉油膩膩的、肉墩墩的。她立刻想起自己常說他的臉相那句：“瞧你那熊樣兒，長得跟個殺豬的似的。”

“你，你，也不看看自個的身子，瞧你那熊樣兒，還救別人……”說著，她啥也不顧地抱著他哭出聲，嗚嗚的，全身都在顫抖……

當(dāng)晚，她做了四菜一湯。他放開喝了一頓酒。

夜半，做夢，好像駕著祥云，突然被一個炸雷驚醒。望著黑暗中的天花板，她明白了，身邊的他在鼾聲連續(xù)劇，地動山搖。推了一下他，他不過是轉(zhuǎn)了身，順道還放了個響屁，又拉起鼾聲。

“沒門了吧？”她沒喊“鍋”，而是喊的“滾”——這是她對他常說的一個字，包括發(fā)大水那天他出門前。

見對方根本不搭理，她識趣地起身去另一屋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