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如輝
“哎呀呀”,這幾個虛張聲勢的漢字,經(jīng)常從母親嘴里溜出來。慢慢地,它成了一句經(jīng)典的口頭禪。
比如,雞叫三遍了,母親從夢中醒來,邊往身上套衣服,邊連聲說:“哎呀呀,晚了晚了?!蹦系乩?,一地的麥子黃了,正是收割的好時候。
比如,豬圈里的豬崽餓得嗷嗷叫,母親腳下生了風,小跑著把豬食倒進食槽里,感嘆道:“哎呀呀,小崽子們餓壞了?!?/p>
再比如,父親推著自行車從外面回來,母親快速抓一條破毛巾,迎上去,甩打在父親的前胸后背:“哎呀呀,臟死了?!备m騰空而起。
母親什么時候開始說“哎呀呀”的?這個不太好考證。
讓我記憶最深刻的,有那么一次。
多年前的大年初一,天冷得不得了,屋檐下掛著白胡子一樣的冰凌。家家戶戶都包餃子。那時候,日子緊巴巴,包餃子吃,只有過年的那幾天。整個村子從東到西,從西到東,刀剁案板的聲音此起彼伏。即便是人口少的人家,餃子包得不多,他們也會在剁餃子餡兒這件事情上做到大氣從容。狗在灶屋門口搖著尾巴,忠誠地驅(qū)趕著試圖靠近的雞和鴨。大鵝似乎不太怕,它伸長脖子,在院子里制造一浪高過一浪的抗議聲。
母親在灶屋里忙碌——擇菜、剁餡兒、和面、搟皮、包餃子,直到把餃子下到滾水里,一縷縷香氣從半開的木門里溢出去,絲絲縷縷鉆到狗鼻子里。那條沒出息的土狗,嘴里的哈喇子早已流得老長。
母親拎著搟面杖,揚手作勢要打它。它趕緊夾著尾巴逃走,站在院外可憐地張望。
母親盛滿一碗餃子,招手叫我到身邊,悄悄地說:“乖,把這個送給奶奶?!蹦赣H的下巴,往屋后的方向揚了揚。
屋后僅有一間的矮屋里,住著一個寡居的奶奶,不是我的親奶奶。到達她的矮屋,需要翻過一堵矮墻。
看著鍋里飄著稀稀拉拉的餃子,我心里犯嘀咕:“為什么要給一個不親的人?”我的小嘴噘了起來。母親笑著說:“哎呀呀,我的乖,掛油壺不用揳釘子了?!币娢疫t遲沒動,母親突然拉下臉,眼睛斜睖著,把手里的一雙筷子摔到案板上,說:“不去不給你吃!”
我忍住眼淚,接過碗,轉(zhuǎn)身離開。
可是,可是,可是——這三個驀然冒出來的轉(zhuǎn)折詞,代表著一顆無比悲傷的心——可惡的土狗,不知什么時候從身后跟過來,咬住了我的褲腳。哎呀呀,很不幸,我摔了個嘴啃泥。更不幸的是,碗從手中飛出去,在冰冷的泥地里滾出了一個大大的問號,之后完好地停在那里,像瞪向天空的一只絕望的眼??上攵?,餃子散落了一地。
土狗快速跑過來,叼了一個餃子,躲到柴垛后面獨自享受。接著,雞和鴨,還有伺機而動的大鵝,都不約而同地跑過來。這雞飛狗跳的壯觀場景,驚嚇到了母親。她飛奔而來,撒了一路的“哎呀呀”。
母親先驅(qū)趕那些不知好歹的畜生,之后彎下腰,撿起碗,把破了相的餃子一個個拾起來,最后才騰出一只手,一把從地上拽起我。
我端起新盛的一碗餃子,小心謹慎地成功越過矮墻。
母親蹲在灶屋,慢慢吃著用清水沖洗過的餃子。偶爾,她齜牙咧嘴,吐出硌牙的黑色顆粒。
后來我注意到,“哎呀呀”這幾個漢字,開始經(jīng)常掛在母親嘴邊了。
有一天,在放學(xué)的路上,母親抬起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嘴里說:“哎呀呀,我的乖,長高了??!”她突然像個小學(xué)生,歪著頭追問我:“乖,你知道為什么給奶奶送餃子吃嗎?”這個問題,是我一直想問而沒問的。
母親瞇著眼,望著前方的河流,說:“你不到四歲的那一年,有一天掉到了河溝里。若不是奶奶跳到刺骨的冰水里把你救上來,世上就沒有你了?。 ?/p>
我的腦海里浮現(xiàn)出奶奶在世時的模樣——弓腰、駝背,走路顫顫悠悠;若不是手里拄著一根同樣顫顫悠悠的木棍,隨時可能栽倒。
由不得自己,我在心里連叫了三聲“哎呀呀”。
母親七十三歲時,查出喉癌,不得不做了喉管切除手術(shù)。
手術(shù)后,母親只能發(fā)出含混不清的聲音,呼吸也漸漸衰竭。
母親走得并不意外。在告別大廳,母親張著嘴巴,沖著潔白的天花板,分明吶喊出無數(shù)個“哎呀呀”。
那個驚心的畫面,時不時閃跳在我的心頭。往往,它又被從眼睛里奔涌的潮水沖刷得模糊而又清晰。
[責任編輯 冬 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