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建華
“老郎中開的藥煎好了,你不先吃藥,還天天斜著腰去沖什么沖?”老伴兒沖張得茂吼。
這樣吼,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張得茂早已習(xí)慣。他給自家陽臺的花澆水時,不忘給隔壁陽臺上那盆蔫著的三角梅沖點兒水過去。老伴兒就說:“人都不在,你給他沖什么沖?”張得茂說:“話怎么能那樣說呢?誰讓他和咱指門對戶?人不在了,那花不是還在嗎?”老伴兒說:“他也不是一年兩年回得來的。三年半啊,你準(zhǔn)備給他沖三年半啊?”張得茂不以為意:“三年半也很快的,我們不是都做了二十多年的鄰居了嗎?”看張得茂不開竅,老伴兒急了,跺腳罵:“你怎么就中邪了呢?他在位時就貪,就只知道什么東西都往家里拿,說不定這盆花就是哪個小王八蛋為了換個好車牌送他的呢!值得你那么珍惜嗎?”張得茂將軟水管捏扁了一點點,水柱噴射的力度剛好夠得著隔壁陽臺那盆花。這是個技術(shù)活兒,練久了也就熟練了,保證不會影響到樓下晾曬的東西。澆得差不多了,張得茂一邊收拾水管子一邊說:“他貪的東西政府都給沒收了。既然留在這兒,應(yīng)該就是清白的?!崩习閮褐涝僬f也是白搭,就嘟噥道:“那你就好生養(yǎng)著吧,他老婆孩子都不要這屋了,都和他離了,走人了。就你,這個平時他最瞧不起的沒出息的看門老頭兒,給他守著吧!”
當(dāng)年,他許還山當(dāng)車管所所長時,找他的求他的那是排著長隊啊!如今出了事,別說朋友沒了,老婆、孩子也不住這兒了,老鼠、蟑螂等活物都轉(zhuǎn)移了陣地。你說這盆三角梅要是也枯了,萬一哪天他出來了,回到家,眼里還能看見一點兒鮮活的玩意兒?“指門對戶啊!遠(yuǎn)親不如近鄰,近鄰不如對門?。∷僭趺纯床黄鹞?,我也得這樣對他??!老話就是這么說的??!”
就這樣,張得茂依時按季給花澆著水。那花挺好養(yǎng),該開花時開花,該落葉時落葉,該長藤時長藤。一年多工夫,藤蔓爬滿了陽臺上的護(hù)欄。
張得茂去看過一次許還山。許還山?jīng)]有想象中那么慘,在農(nóng)場里勞動還時不時得到表揚,以前凸起的啤酒肚也沒了,人精神了許多。許還山說:“也好,我是什么都放下了,病也給治得差不多了。”張得茂說:“可是老婆孩子都給你玩沒了。”許還山笑道:“我想開了,找不回的不找了。我現(xiàn)在急著把自己找回來,把以前那個我找回來,找回來吃好藥再說。”張得茂聽了很欣慰,就給他說了三角梅的事。
許還山瞪大了眼,嘆道:“遠(yuǎn)親不如近鄰,近鄰不如對門!茂哥啊,你費心了!”許還山將房鑰匙交給張得茂,說:“那就拜托你了,客氣話我不說了,誰讓我們指門對戶呢!”許還山到了這個地步,還這么大大咧咧的,要不是隔著玻璃,張得茂都想打他一拳。
有了鑰匙,方便多了,張得茂時不時去給三角梅剪剪枝、施施肥?;ㄍ鷷r,拍一小段視頻,有蜜蜂有蝴蝶有露珠。他要老伴兒在微信上轉(zhuǎn)給許還山的老婆看。雖然離了婚,但畢竟她沒再嫁。沒再嫁,就還有救。找對一味藥,說不定就緩過來了。
這一年冬天,冷得特別早,也特別兇。老伴兒見張得茂拿剪刀剪一條還可以穿的棉褲,又吼開了:“干什么呢你這是?”張得茂指了指對面的陽臺。老伴兒說:“他們家的柜子里找不出破棉絮?再說這三角梅露在外面這么多年了,你以為是你那老腰啊,還怕這點兒冷?”
張得茂的腰一陣陣疼,鉆心地疼。他覺得老伴兒的話有些道理,自己也不想動彈,就沒給三角梅做御寒處理。
讓張得茂萬萬沒想到的是,幾場雪下來,那盆看似生命力旺盛的三角梅竟然枯死了。張得茂后悔不迭。
他的腰疼得直不起來?!鞍?,這個老郎中怎么不顯靈了呢?不都說他是神醫(yī)嗎?”老郎中是他農(nóng)村老家那邊的,祖上十三代起就擅長把脈問診,能自制中草藥,在整個洞庭湖區(qū)都有些名氣。老郎中將藥配好送過來時,都會搭句話過來:“先吃著,看能否有效。說白了就還差一味藥,死活找不到。以前河壩邊還長著呢,讓狗日的‘草甘膦’給滅了?!蹦且晃恫灰姷乃帲赡芮∏∈菑埖妹鄣目诵?。他吃下的中草藥,都養(yǎng)得活一頭牛了,腰卻仍三天兩頭地疼。
這個腰都直不起來的人,偏偏還記得要去清理對門的陽臺。他又是剪護(hù)欄上的枯蔓,又是給花盆松土施肥,看樣子,是準(zhǔn)備尋一個好天氣,再去移一蔸新的三角梅。
春天一到,溫度嗖嗖就升上來了。
張得茂找了個蛇皮袋,就去推樓梯口的電動車。
老伴兒沖下樓來,吼道:“等一下老郎中會來,你出門去?”
張得茂說:“你不曉得幫我先招呼一下?”
老伴兒道:“你腰疼還是我腰疼?他不見你人怎么看得了???”
張得茂拍了拍心窩子,說:“不去補一蔸三角梅,這里又會憋出病。他下半年就回來,我承諾過他的。”
老伴兒說:“你還不曉得吧,那花盆里長有好多花,就這幾天長的?!?/p>
張得茂不解,問:“什么花?天女散花?”
老伴兒笑罵道:“天天有黑牛屎八哥在那花盆里翻來撿去,肯定是拉了鳥屎,帶了些花草種子進(jìn)來,沒幾天就長出來了,一眨眼就開得紅紅綠綠的,有的花還是我做細(xì)妹子時挖豬菜見過的?!?/p>
張得茂聽得出神,有這等事?哼,準(zhǔn)是這鬼婆怕我出門瞎編的。他還是尋找抹布,揩電動車上的灰。
恰好,老郎中搭車來了?,F(xiàn)在老人持老年卡坐公交車不要錢了,老郎中就早早出了門。
張得茂趕緊將老郎中迎到自家。老郎中給張得茂看腰,又問吃了藥后的療效,而后嘆道:“要不,扎一下銀針,或者貼個膏藥試一試?我這也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倭四且晃端帯?/p>
一陣風(fēng)吹過來,紗窗布飄起。
老郎中聞到了一陣淡淡的草木香,問道:“你這樓下是山地?”
張得茂說:“是個水泥坪?!?/p>
老郎中停住手中的活兒,使勁嗅了嗅,說:“不可能!”
老郎中扶正了老花鏡,將信將疑地望望窗外:“是的,水泥坪?!?/p>
老郎中怯生生地走到張得茂的陽臺,他的鼻子馬上捕獲了花香的位置。
看著隔壁那個花盆里攢動的紅紅綠綠的花草,老郎中叫道:“我的天,我找了多年的藥??!你怎么就藏在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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