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陽
自分手以來,我沒有想到過,會以這樣的方式和她見面。就叫她小蔡警官吧?!靶〔艘坏笔撬目陬^禪。真不知道是驕傲、自我膨脹呢,還是自嘲。反正我不怎么看得慣。我覺得生活不易,工作不易,尤其是警察這一行。
我倆是同行,說是同事也沒錯。但嚴格來講,那是大半年前的事了。在同一個派出所上班,少不了磕磕碰碰的,凡事還得比比高低。偏偏,她的性格像個男人,有點兒強勢,還大大咧咧的,有時就難免讓我在單位丟了面子。也沒到下不來臺的地步,就是想起來不舒服。問題是,她未必這樣認為。說白了吧,她覺得很正常,甚至不以為然?!澳阌植皇堑谝惶煺J識我,”她對我說道,“就你那點兒小心思,別人不清楚,我還不知道?非要樣樣壓我一頭才得勁兒是吧,你倒做出來看看??!”
那次我們一起執(zhí)行二廠電纜盜竊案。是一個系列案,跟了不短的時間。那天蹲守時,我稍不留神,思想開了會兒小差,點了支煙,吸完后,愜意地彈出小飯店門口。煙頭形成的拋物線撕開夜色籠罩的身前腳下,仿若信號彈一樣漂亮醒目。那倆嫌疑人警覺起來,將破破爛爛的長安小貨車在工廠側門旁邊的雜貨店前停下,又朝前面開去。車輪卷起一陣灰塵,在汽車引擎聲中,就像噼噼啪啪燃放的節(jié)日鞭炮的灰黃色煙霧。
我沒受處分。這事說不清楚,但我心里清楚。我受不了同事背后的議論,更受不了女朋友的目光。我在單位越來越消沉,最后竟然把無名火發(fā)在她身上。我們的關系受到了真正的考驗。在這當口,上面安排她去省警官學院進修了兩個月。其間,我通過父親朋友的關系,主動申請調(diào)離,來到了城郊派出所。那里建筑稀落,房屋背靠橫山,叢林從山麓一直延伸生長過來,空氣清新,負氧離子充溢。出門不遠,有一湖,湖面清靜。所里平時也少事,正合了我當時的心意。
我和她分了手。我把意氣風發(fā)、春風得意的小蔡警官給蹬了。她打過電話,我沒理。據(jù)說她還來找過我,恰逢我外出辦事,沒遇上。但我懷疑他們口中提到的那個人到底是不是她。聽說她不久又談了個男朋友。反正后來我們沒有再碰面,直到這一次。
是個周末。天氣晴好,時近中午,街上人熙來攘往,空氣中飄散著一種粉色的味道,猶如好事將近。我原本在一個此前只見過一面的遠房表弟的婚禮上,當婚禮進入冗長乏味的新人描繪愛情往事的環(huán)節(jié),我一個人偷偷跑了下來。走到酒樓外面廣場左邊遠一點兒的地方,我點了一支煙。突見行人紛紛駐足側目,翹首面向我剛才走過來的方向,就像被頭上突然伸過來的一雙無形的手牽了頸脖;或如電影里某個情節(jié),使路人和配角被牽進其中,以為那屬于他們自己命運的關鍵時刻到來了。
這或許就是社會生活和自然中,某些事件或造物的對稱之美——這邊還在上演一個關于婚姻生活的還算浪漫的故事,那邊就緊跟著捧出一場鬧劇來。命運對此唯有贊美。我站在人群中,眼瞧著故事向我走來,不,一出鬧劇向我極速奔來。
那前后追逐的兩人,前面男的,西裝革履,打紅色領結,戴著胸花,頭發(fā)油亮,但奔跑姿態(tài)略顯狼狽,很快從我旁邊跑過去了;后面女的一身淺粉色輕紗長裙,一手挽著如蓬裙裾,彎腰脫下金色鑲亮鉆的高跟鞋,眼睛卻不離前方,看似有點兒手忙腳亂,卻透出一種自信淡定。那正是這位小蔡警官原本的底色。
我當時站的地方,以及我心不在焉的狀態(tài),在我認出前女友之前,讓事情一開始給了我一個錯覺,以為是那位遠房表弟在搞一個惡作劇,以使他們今天普通的結婚儀式令人永世難忘。
“呀,看起來……這是臨了反悔,新郎在婚禮上逃跑了吧?”
“是在拍電影嗎?”
“比那精彩?!?/p>
“你說追得上嗎?”
“這人真是的?!?/p>
“可憐?!?/p>
“那又怎么樣?”
“不是這個意思啊?!?/p>
“你到底想的什么呢?有意思?!?/p>
人群中有人開始交頭接耳,議論紛紛,纏繞不清。他們的聲音,先是像枝頭的鳥兒清脆地叫喚著遠處明媚的、令人心情舒暢的風景,但很快,就轉(zhuǎn)換為一群烏鴉哇哇的叫聲,或者蚊子的嗡嗡聲,讓人無法忍受。
這時,我仿佛看見人群中有張模糊的人臉閃了一下,就像夜色中,某處火星突然亮了亮。我一個激靈。我迅速在腦海中仔細搜索,一個模糊的形象越來越清晰,像電腦桌面的照片一樣。沒錯,就是他!我抬頭朝前面看了一眼,把煙頭從手中彈出去。它在我拔腿猛地沖出去的身后,在陽光照耀中,在酒樓巨大的陰影下,形成了一道明亮的弧線。
我們合力逮住了西裝男子,累得我氣喘吁吁,癱坐在地,幾乎筋疲力盡。那網(wǎng)上被通緝的犯罪嫌疑人和我前女友,分別作為伴郎和伴娘參加的另外的一場婚宴,以這樣一種戲劇性的方式,幾乎造成了轟動。他的亡命奔逃幾乎就要成功,最后功虧一簣,他不禁顯得垂頭喪氣,又心有不甘。
“我早就看見你了?!彼髞碚f道。我是說,小蔡警官注視著我,目光前所未有地溫柔。
“我回過頭看了你一眼,”她繼續(xù)說,“我知道你會沖上來。我看見你把煙頭那樣彈出去。我看見了,陽光下,你的眼睛?!?/p>
[責任編輯 冬 至]